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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賀總兩手一拍,用他煤少爺特有的自豪告訴我:「你聽著,三筆財富的第一筆:物質財富。只要你投入三千八,兩年之後就能賺回五百萬;投入三萬六千八,兩年之後就能賺回一千五百萬,這是一筆大錢吧?第二筆財富:人際財富。你想啊哥,行業里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大家一起干行業,一起奮鬥,一起吃苦,將來一起成功,一起發家致富,還有比這更鐵的朋友嗎?哥,你自己說,如果身邊有幾百個百萬富翁,什麼事做不成?還有,行業里的人來自各行各業,就算你自己沒技術、沒經驗,可身邊有一堆百萬富翁,一堆有技術、有經驗的朋友,什麼生意不能做?這是多大的一筆財富啊對不對?」
賀總越說越高興:「第三筆財富是精神財富。哥你知道,行業是個培養人、教育人、鍛煉人的行業,每個人來到行業,都能學到五大學科,」他掰著手指頭數,「演講學、交際學、心理學、管理學、會計學,只要掌握了這五大學科,哥你想想,你不就是專家嗎?你不就是教授嗎?你就是——人才!到那時候,下邊的人想做假賬蒙你,蒙得了嗎?蒙不了!會計學你懂啊!下邊的人想搞點手腳,搞得了嗎?搞不了!管理學你懂啊,心理學你也懂啊!哥你自己說,這三筆財富重不重要?這五大學科重不重要?」
剛吃完,小琳的電話來了,問我在做什麼,我隨口扯謊,說自己在上饒附近的灶頭鎮考察旅遊工藝品,這些話都是我事先編好的,也確有「灶頭」這個地方,怕他們盤問細節,我把這段瞎話編得十分周密,說灶頭鎮有一家「隆福」工藝品廠,廠長姜山是我的朋友,他們生產的竹編和根雕馳名全國,我慕名前往,在廠里考察了整整十幾個小時,發現該廠破破爛爛的,產品很粗糙,也沒什麼設計元素,拿到手裡肯定不好賣,我合計再三,決定還是要回去做連鎖銷售。小琳十分高興,忙不迭地問:「那我什麼時候去接你?」我猶豫了一下,想要不要就此脫身,可轉念一想,這樣的機會不是隨時都能遇到,來都來了,乾脆再待些日子。
說完停了一會兒,又說他想把自己的爸爸也騙過來,他爸在河南當司機,好像是某個事業單位的員工,我趕緊勸他:「還是別叫你爸了,你看,現在你、你媽、你妹妹都在干行業,將來成功了,你們三個每人賺幾百萬,read•99csw•com加起來上千萬了,何必把你爸也叫來?再說行業也不是一天就能幹成功的,你們三個在這裏吃、住、經營,都要花錢,這錢從哪裡來?還不是靠你爸在外面張羅?萬一你把他也叫來了,一家人全耗在這裏,只出不進,說句不好聽的話,萬一誰有個三病兩災的,你手裡一分錢沒有,怎麼辦?」
有一天洗腦之後,我和他在步行街閑逛,他說自己參加過物理競賽,我很是懷疑,心想這麼弱智的謊言你都能信,憑什麼參加物理競賽?那可是高智商人士的專利。我對物理完全外行,只讀過霍金的《時間簡史》,還記得幾個名詞,提出來旁敲側擊地考他。這一考就考出真功夫來了,他給我講黑洞,講白矮星,講普朗克常數、測不準原理,還提到了廣義相對論和狹義相對論,講得頭頭是道,我都聽呆了。
那段時間我一直嘗試著去影響他,有次問他有什麼理想,這小子是個遊戲迷,大學三年,大部分時間都泡在網吧,說他最大的理想就是當個專業遊戲玩家,就像魔獸世界里的傳奇人物摩恩那樣,一輩子悠遊自在,干最愜意的活,賺最輕鬆的錢。
賀總點點頭,從兜里掏出兩個手機擱在桌上,臉上的肥肉燦燦生光,一副「兄弟也是過來人」的架勢,說他爸是開煤礦的,不光他爸,連他叔叔、他大爺都是臨沂煤礦界的精英,家裡有數不清的錢,賀總揮霍了幾年,突然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在某次宿醉之後,他和自己的內心展開了一場深層次的對話,賀總拷問自己:「難道我就這樣虛度此生?」另一個賀總回答:「那肯定不行!你他媽的這麼瞎混,有什麼他媽的意思?」正在這時,他的電話響了,來電的正是那位唱衰GDP的張總,他們既是至親,又是好友,蒙他大力相邀,賀總興沖沖地來到了江西,在行業考察了幾天,立刻下定了決心,發誓要當個煤礦業和傳銷業的兩棲英豪,於是交了三萬六千八,還把臨沂的煤老闆、煤少爺全都拉了進來,這些人都是豪客,不出手則已,出手就是黃金點,整個行業為之咋舌,賀總只用了短短的幾個月就做到了經理,現在正朝著更高的目標邁進。
我回歸「行業」之後,繼續接受洗腦,因為嫂子另有要事,組織上給我換了個引導人,就是剛搬來不久的李新鵬,在傳銷團伙中,「九-九-藏-書引導人」的地位相當於「施洗者約翰」,專門負責新人的思想工作。新人沮喪時,他要鼓舞之;新人驕傲時,他要敲打之;遇到我這種油鹽不進的傢伙,他就要見縫插針教導之。這小伙長得很帥,可性格十分無趣,不抽煙、不開玩笑,臉上總是掛著行賄般的笑容,每天只知道談行業,不提「行業」二字他就張不開嘴,一塊石頭也比他好玩十倍。
小龐走後,我在和平酒店開了一個帶電腦的房間,坐在桌前悶頭苦寫,兩天里從沒出過房門,寫累了就睡,睡醒了再寫,一直寫了兩萬多字。寫完后決定犒勞犒勞自己,到附近的東北餃子館要了半斤羊肉水餃,還有一盆小雞燉蘑菇。
那天他和小琳帶我去見一位叫賀軍的小夥子,這位賀總來自山東臨沂,長得又高又胖,臉上滿是油光,兩隻手胖嘟嘟的,每根手指頭都像是被水泡腫的胡蘿蔔,一臉都是黏糊糊的傻氣。這人派頭很大,嗓門也很大,斜披著一件黑色的呢子大氅,一開口聲震屋瓦:「哥在家是做生意的?」我說是,他露齒一笑:「那哥算有錢人吧?」我連稱不敢,說哪有什麼錢,混口飯吃而已。
這是當下的社會之病,人們不缺理論,只缺常識。最無知的人也知道幾個「主義」,卻很少有人能夠明辨是非。人們學習吃苦的意義,學習英雄悍不畏死的事迹,卻很少學習如何過好自己的日子,更不知道什麼是契約精神,而傳銷者利用的正是這些「美德」,他們祭起「愛國」的法寶,打著「利國、利民、利己」的旗號,以「兩年賺五百萬」為美妙前景,以「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為道德蠱惑,把「成功」奉為至高無上、可以超越親情、愛情和性別的第一準則,把一批又一批善良的人拖入泥潭,迷亂其心智,操縱其行為,扭曲其人格,墮落其道德。
這時王浩越走越近,店裡地方太小,我躲無可躲,只好蹲在書堆後面,心裏緊張地盤算著對策,老闆娘不耐煩了,拿手指頭噹噹地敲著櫃檯,王浩慢慢走到門口,探頭張望了一下,不過渾沒在意,搖搖擺擺地走遠了。我暗叫一聲「僥倖」,順手抽了一本司馬遼太郎的《劉邦與項羽》,老闆娘像是看出了些什麼,問我:「剛才那個人你認識?」我搖搖頭,抱著書走出門口,感覺脖子后陣陣發涼。
我連連點頭,在心裏飛快地算了read.99csw.com一下,我們「體系」有近二百人,每人賺五百萬,那就是將近十億,盈利能力相當於中國移動的一家省級公司。如果全行業七百萬人都能賺這麼多,那就是三十五萬億,遠遠超過二○○八年的國民生產總值,照這個態勢發展下去,趕日超美只是眨眼間的事,只要有了傳銷,根本不用發展工業、農業和第三產業,正如孟子所言,可以「執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只要派出七百萬個餓癟了肚子的傳銷者,拿個棉花糖就能打敗金兀朮的拐子馬和鐵滑車。
鄭傑微微一笑:「哥,你來行業時間短,有許多事還不明白,行業是個短平快的行業,要想成功,必須集中全部精力,動用全部資源!再說,行業隨時可以賺錢,只要我們家有一個上了經理,一個月收入萬元,那不就足夠了嗎?」
鄭傑,當代的典型產品,一個高智商笨蛋。他受過高等教育,談起相對論來如數家珍,卻看不破最簡單的騙局;他知道什麼是黑洞、什麼是白矮星,甚至知道什麼是普朗克常數,卻唯獨不懂最簡單的道理:餓了要吃飯。
那是晚上六點多,根據傳銷團伙內的作息規律,我估計大多數人都已經回房,街上不會有他們的人,一時膽大,叫了輛計程車直奔帶湖路,那裡有一家小書店,離我住的窩點很近,我早就注意到店裡有許多傳銷書籍。到了書店,天已經黑了,老闆娘正準備關門,我讓她等等,進去挑了一本《連鎖為王》,一本《連鎖銷售經營指南》,還有一本辛棄疾的詞,挑完后出來付錢,忽然看見王浩從馬路對面走來,我心裏一驚,閃身躲在書台後面,老闆娘拿著幾張零鈔大聲嚷嚷:「找你錢,找你錢!」我連連比畫,意思是「別急,我再挑兩本」。
這堂課的主要目的是端正我的心態、堅定我的信心,賀總講了半個鐘頭,然後在我的簽名本上寫下一句贈言:選擇大於努力!這話不是很新鮮,前面那位陳銳已經寫過一遍了。我接過來久久端詳,心中十分困惑:什麼叫「選擇大於努力」?為什麼一個動詞可以大於一個形容詞?他說這個是什麼意思?提醒我不要努力?想了半天沒想通,懷著惆悵的心情黯然下樓,身後的賀總披著黑呢大氅殷切囑託:「哥,好好乾!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我目瞪口呆,心想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我的兒啊,原來你是這玩意兒的幹活,read.99csw.com汝之學問何其野蠻乃爾,「人類文明花園的野公豬」之謂誠不誣也,哎呀,善哉善哉,嗚呼哀哉。
我和鄭傑眼睜睜地看著他大吃大喝,肚子咕咕地叫,嘴裏直冒口水,鄭傑感慨:「唉,乞丐都比我們吃得好。」我說是啊,你也餓了吧?他一臉委屈:「當然餓了,誰不餓啊?」我鼓動他:「那咱們進去吃點東西好不好?雞翅、雞塊、漢堡包,你隨便點,我請客!」鄭傑回頭看我一眼:「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行業有行業的紀律……」
事實很簡單:真正的心理學是一門嚴謹的科學,需要統計調查、分析研究,還有許多深奧的理論,並不是簡單地揣摩某人心理。如果僅僅靠揣摩別人的心理就能成為心理學大師,那算命先生就該當選下一任上帝。幾十年前陶行知先生說過:算命先生是整個中華民國之軍師。現在軍師不讓他們幹了,這些傢伙全都改行做了傳銷。
像鄭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就在我們身邊,在我們日日行走和呼吸的城市中,有數萬、乃至數十萬的大學生正在接受著傳銷的蠱惑,他們本該是人中的精英,卻變成了可恥的吸血鬼。當他們受到惡人的引誘,就會迅速變成惡人的同黨,噩夢醒來時,他們的出路只有兩條:要麼賺到一些錢,成為可恥的罪犯;要麼賠上金錢、健康和寶貴的時間,成為可憐的羔羊。
在此後的日子里,我和鄭傑經常一同出入,他只有二十一歲,很多想法都很天真,有次坐在廣場上曬太陽,他忽然嘆息:「這世界太不公平了。」我問什麼事,他連連搖頭:「都是一個媽生的,你看我妹妹長得那麼漂亮,我長得這麼丑。」我安慰他:「咳,男人不在乎這個。」他不說話,嘴唇嘖嘖直響,像是在祈禱老天賜他餡餅,又像是在抱怨老天對他不公。
我默默領會,可還是有疑惑,舉手提問:「賀總,演講學、交際學我都明白,可這心理學是怎麼回事?干行業跟心理學有什麼關係?」賀總擊節讚歎:「哥,這下你問到點子上了。這麼跟你說吧,你加入行業后,是不是要發展自己的業務員?行業是個特殊的行業,你叫朋友過來,是不是要揣摩他的心理?這不就是心理學嗎?你用白色謊言把他騙過來,他會有什麼反應?他要跟你吵架怎麼辦?他要打你、罵你怎麼辦?你是不是還要進一步揣摩他的心理?這不就是心理學嗎?」
那時已近黃read.99csw.com昏,兩個人都餓得肚子咕咕直叫,恰好經過肯德基,看見有個乞丐坐在對面的台階上,一手拿著幾個熱包子,一手拿著瓶娃哈哈營養快線,他吃兩口包子,喝一口營養快線,再吃兩口包子再喝一口營養快錢,吃得香甜,喝得暢快,嘴邊亮亮的全是油。吃完喝光了,這乞丐不知從哪掏出來一支煙,點上后美美地抽了一口,樣子十分陶醉。
第二天小琳和嫂子把我接回住處,暫別兩天,房間里已經換了一批人,王浩和管老漢都去參加「交際學」了,新搬來三個人:一個叫王志森,河南農民,大約四十五歲,愛說愛笑,為人非常質樸,我一直叫他「王哥」;一個叫趙誠,嫂子叫他「姐夫」,這人小學沒畢業,個子很矮,可脾氣極壞,我常在心裏說他「一米四的身高,兩米五的脾氣」。他在房裡從不幹活,看什麼都是一副不服氣的表情,尤其看不慣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得罪他了;還有一個叫鄭傑,是南陽理工學院畢業的大學生,學通信工程的,剛畢業就被他妹妹騙了過來,做了大半年,熬得面色蒼白,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鼻子上永遠擱著一副深度眼鏡,走起路來宛如畫中金蓮三寸的林黛玉,兩步一顫,三步一搖,起陣風就能吹倒。
我鼓勵他:「那就去做啊,不管什麼樣的事業,只要你用心,一定能幹出名堂來!」他抱怨起來,說自己沒錢,玩遊戲也需要成本,他連裝備都買不起,根本沒法參加比賽,只能先干「行業」,賺到錢以後再去實現理想。我壯著膽子誘導他:「你們同學中有沒有在華為、中興上班的?」他說有,我接著問:「那你為什麼不試著找份工作呢?你學的是通信工程,多熱門的專業啊,找工作不會太困難吧?」他還是搖頭:「找是找得到,不過一個月就賺那麼點錢,有什麼用?還是干行業好,只要吃兩年苦,我就能賺幾百萬,到那時,嘿,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行業難做嗎?」賀總自問自答,「在我看來,只要你有人、有錢,一點都不難!說真的,從我進行業的那天起,我壓根就沒把什麼『萬元收入』當回事,我們家開煤礦的,你說我會把一兩萬塊錢看在眼裡嗎?」這時他的手機嗡嗡地振動起來,賀總看了一眼,伸手按掉,「我看中的是那後面的六位數!每個月賺六位數!還有,哥,你知道行業的『三筆財富、五大學科』嗎?」我搖頭:「不是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