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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傳銷洗腦有兩大法寶:言論控制、思想禁錮。不允許爭論、不允許質疑,先把人變成啞巴;再禁絕一切外來信息,把人變成瞎子和聾子。沒了參照物,也就沒了方向感,人們跋涉在茫茫沙漠之中,走得再遠也只是原地打轉。清末嚴復說八股文有三大害處:「其一曰錮智慧,其二曰壞心術,其三曰滋游手」,這說的簡直就是傳銷。
他哼了一聲:「你看書又能說明什麼?我問你,劉邦和劉秀是什麼關係?」我說劉秀是劉邦的後代,中間隔了兩百多年,不是九世孫就是十世孫。他不置可否:「那我再問你,劉秀和劉備是什麼關係?」我說劉備的身世十分可疑,他自稱是中山靖王的後代,但隔了好幾百年,誰知道真假?他們倆都姓劉,可未必有什麼血緣關係。
思想禁錮必然會降低人的智力水平,所有傳銷者都在經歷著這樣的蛻變:前三個月抵觸,中三個月懷疑,后三個月相信,再給他三個月,他就會狂熱地崇拜。把正常人變成白痴,不需要天打雷劈,只需要短短十二個月的思想禁錮和野蠻灌輸。
我和鄭傑相視而笑,這時嫂子提著兩個塑料袋走出來,袋裡裝的全是《羊皮卷》和筆記本,她把書本攤開,正告我:「哥,把你那本書收起來!」說著遞給我一個嶄新的筆記本,告訴我把《業務洽談》抄一遍,還有格式要求:第一頁不能寫字,從第二頁開始抄。第一行寫「業務洽談」,字和字之間要留出大拇指寬的距離,然後空一行寫一行,不能寫連筆字,更不允許草書,還特意叮囑:「一個字都不能抄錯,連標點符號都不能錯!為什麼?我告訴你,《業務洽談》四千二百九十五個字,每個字都有它的含義,每個標點符號都有它的道理!你read.99csw.com錯一個字、錯一個標點符號,意義可就完全不同了!」
趙誠滿臉輕蔑之色:「你還當過老師呢,連這都不懂!我告訴你吧,劉備是劉秀的爺爺!」我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反駁,旁邊的大學生鄭傑發話了:「趙哥,你肯定記錯了,劉秀在前,劉備在後,一個是東漢的,一個是三國的,劉備不可能是劉秀的爺爺!」
晚飯後,一群人圍著桌子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我聽得無趣,回房拿出那本《劉邦與項羽》,剛翻幾頁,趙誠看不下去了,冷眉冷眼地問我:「你看這種書幹什麼?」我笑著回答:「沒事幹,看著玩。」
另一次可以算是「名譽」之爭。《業務洽談》中還有一句話:「以公司的名譽面向社會招聘自己的業務員。」這裏的「名譽」顯然是「名義」之誤,我提出異議,他們不聽;我上訴,他們維持原判;我急了,跳著腳跟他們爭論,趙誠冷冷地來了一句:「看把你聰明的!《業務洽談》能有錯嗎?有錯也是你的錯!」我沒話說了,只好低頭認輸。後來我和小琳談起這事,我給她講詞根、講詞義,從《說文解字》一直講到《康熙字典》,終於把她說服了:「對,你沒錯,應該是『名義』。」沒想到第二天她就改口了,語重心長地教育我:「郝哥,我想通了,那個詞就該是『名譽』,你想啊,公司經營的都是優質產品,行業也是利國利民的行業,名譽肯定很好……」
西諺有雲:愚蠢是無止境的。如果能愚蠢到狂熱,怎麼也該算是極高境界了。荷蘭大賢伊拉斯謨一生反對狂熱,我跟他是一夥的,都反對過激的正義、盲目的崇拜和無原則的忠誠。當滿世熱情高漲,我們就躲到一邊兒涼快;九九藏書當人們齊唱讚歌,我們就逃回自己的洞里翻白眼玩。我們知道,熱情一旦超過限度,就會變成肆虐的毒火。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雖然《業務洽談》拙劣不堪,傳銷者卻都視之為聖經,認為這東西完美無缺,一萬年也挑不出半點瑕疵,更容不得半點質疑,彷彿就是「文革」中那聲震雲天的呼喊:「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
趙誠不服,臉紅脖子粗地跟我們辯論,爭了半天沒分出勝負,他又提出一個問題:「那我問你,劉備跟趙氏孤兒有什麼關係?」這位趙先生是個戲迷,聽了一肚子戲,可就是分不清年代,常讓張飛殺岳飛,關羽斗項羽,只要他高興,秦香蓮一撇腿就會嫁給西門慶,還給他生了倆西門小官人,不知道陳世美該哭還是該笑。
節儉是美德,但也有個限度,如果補一雙破鞋的成本比買一雙新鞋還高,那就應該扔掉破鞋穿新鞋,但傳銷者不然,為了省一塊錢,他們寧願花費六個工作日甚至更多,平均每個工作日約合一毛六分錢。
根據最新的《勞動法》,每人每年的正常工作時間為二百五十一個工作日,這時間如果用在傳銷團伙中,價值約等於四十二個煙灰缸。如果傳銷者可以活一百年,其一生所創造的價值也不過四千二百個煙灰缸。然而你知道,這就是傳銷行業的五大保障之一:節儉。嫂子教育我:「哥,你這麼說不對,哪能亂買東西呢?行業乾的就是一個節儉!不該花的錢,一分也不能花!」
魚生來能游,雞啄開蛋殼能走,藏羚羊出生后十五分鐘就能站立,然而這些腦袋洗空的傳銷者,活到幾十歲依然睜不開眼睛。
心中煩躁,怎麼都睡不著,起來上了趟廁所,發現嫂子正在燈下擺弄煙盒,這團伙中https://read.99csw.com的男人大多抽煙,可從沒見過一個像樣的煙灰缸,全是用煙盒拼起來的:把六個煙盒首尾相連,拼成一個六角形,底部粘上一張錫箔紙和一層厚紙殼,一個完美無缺的手工煙灰缸就算造成了。這玩意兒很不可靠,平均兩三天就要燒毀一個,有時還會燃起明火。製作工藝也很複雜,要描繪圖紙、裁剪紙殼,還要消耗一定量的墨水和透明膠。據我觀察,造一個這樣的煙灰缸大約費時四十分鐘,這還得是熟手。嫂子加入行業一年有餘,至少做了七八十個,總費時四十八小時以上,約合六個工作日,而在上饒的便利店裡,最便宜的煙灰缸只賣一塊錢。
小琳中專畢業,本該分得清「名譽」和「名義」之別,她只是失去了判斷力。後來她回到三亞,在網上給我留言,說她喜歡畢淑敏的文章,也喜歡普希金的詩。我相信,如果她在上饒就能讀到畢淑敏和普希金,她一定不會認為《業務洽談》是多麼了不起的文字。我更相信,如果我也處在她的境地:與世隔絕,讀不到任何別的文字,每日里只是喃喃念誦《業務洽談》,再加上時時有人提醒:「《業務洽談》可不得了,四千二百九十五個字,字字都有深意!」我聽多了,念久了,肯定也不會在乎什麼錯別字,如果時間再長些,我說不定也會挖空心思為那個愚蠢的「名譽」辯護。
抄到九點多,該睡覺了,眾人洗腳上床。李新鵬和我睡同一張床,他喜歡矇著頭睡,我終於不用擔心有人在腦後哈氣了,睡得十分舒坦。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耳邊鈴聲大作,接著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對不起,我是個警察。」我驀地驚醒,翻身坐起,只見李新鵬滿臉歉意:「哥,沒事兒,是我的手機彩鈴。」我九九藏書驚魂未定:「大半夜的,你這彩鈴也太嚇人了。」他又露出那行賄般的笑容:「這是《無間道》里梁朝偉的台詞,哥,沒事兒,放心睡吧。」我長吁一口氣重新躺倒,聽見他在被窩裡咕咕噥噥地講電話,足足講了半個鐘頭,我本以為他在跟女朋友談情,後來隱約聽到了一句:「他今天表現挺好的,對三筆財富和五大學科……」我恍然大悟,原來組織上正在關心我的成長,心裏一陣發冷,想這幫傢伙夠周密的,思想工作做到了床上,我可得小心點,萬一露了餡可不是玩的。
這問題把我考倒了,我沒看過《趙氏孤兒》,不過對程嬰杵臼略有所知,知道那是春秋戰國的故事,跟劉備隔了六七百年,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琢磨半天,只能胡謅了,先問他:「你知道伍子胥吧?」趙誠點頭:「知道,《過昭關》嘛。」我說劉備是伍子胥的外甥,趙氏孤兒的爺爺管伍子胥叫表哥,你算去吧,就這麼個關係。趙誠被我繞暈了,掰著手指頭喃喃分解:「他是他的外甥,他的爺爺管他叫表哥,那他應該叫他舅爺?不對!咦,這是什麼關係?」
《業務洽談》中有這麼一句話:「有了五級三階制才能更好的分配我們的財富。」我抄寫時把「更好的」寫成了「更好地」,嫂子發現了,戳戳我的筆記本:「這個字寫錯了!把這頁撕掉,重抄!」我跟她爭辯:「怎麼說我也當過語文老師,『的、地、得』還是能分得清楚,在動詞前面就是該用『地』!」嫂子據理力爭,寸步不讓,道理還是那個道理:《業務洽談》四千余字,字字皆是真理,錯一個字就會引發滔天大禍,「哎我跟你說不能抄錯,你怎麼就不信呢?」我大為惱火:「別說我沒寫錯,就算我真的錯了,不就一個『的』九九藏書和一個『地』嗎?能造成多大的歧義?」她也有點生氣:「你怎麼這麼不聽話呢?我讓你重抄你就得重抄!」那頁紙已經快寫滿了,可是沒辦法,只好撕下來重抄。
中世紀的歐洲歷史證明,思想禁錮只會造就文化蕭條、人才凋零的局面。當數以千萬計的傳銷者耗光了積蓄,熬垮了身體,當他們有家難回、走投無路,卻發現這「行業」只不過是一場騙局,他們又該如何回報這一直縱容傳銷、姑息傳銷的人間?我只能期待他們繼續善良下去。
多數人都有這樣的基因,卻向來少見真正的反思。都說封建迷信不好,卻依然迷信。人們看不見近在眼前的事實,不分對錯、不辨善惡,把壞的當成好的,把臭的當成香的,抱著蘿蔔就當教主,拿著笤帚疙瘩就當觀音菩薩拜,還以為自己真理在握。
我抄了一個多小時的《業務洽談》,抽了四支煙,這是傳銷團伙內的「晚讀時間」,所有人都裝模作樣地拿本書坐在桌前,不過誰都沒認真讀,一直唧唧喳喳地說笑,小琳看的是《羊皮卷》中的《成功誓言之四》,二百一十八頁,從七點到九點,這一頁始終沒翻過去。我抄累了,從她手裡拿過來讀了一句:我不再難以與人相處了。管鋒嘿嘿地笑:「哥,你讀錯了,正確的讀法是『我不再與男人相處了』。」我哈哈大笑,心想這小子還知道反諷,是個好苗頭,《羊皮卷》這種垃圾書就該尖刻地嘲弄。沒想到幾天後我們就學到了這一段,眾人輪流朗讀,輪到管鋒了,他款款站起,神情神聖而莊嚴:「《羊皮卷》讓我睜開了眼睛……」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我也會認為這番話是編出來的,可千真萬確,她就是這麼對我說的。此後的幾個晚上,我一直在抄這破玩意兒,為此發生了兩次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