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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第二天趕到指定城市,還是沒人接他,劉總罵罵咧咧地坐上計程車,到了某個飯店,終於見到了那位兄弟,在場的還有其他幾位老總,劉總指著兄弟的鼻子大罵:「你他媽的,這不是折騰人嗎?」那位兄弟滿面堆笑:「別生氣,哥,這不是為了安全嗎?」那時劉總已經知道了一些遊戲規則,不會問那種極其弱智的問題,比如「既然行業是國家扶持的,又怎會不安全?」他知道這是犯罪勾當,聲張不得,只能乖乖入座。
我在上饒二十多天,聽過各種「上平台」的版本,有范進中舉版、高祖還鄉版、唐三藏西天取經版,還有劉姥姥進大觀園版,最五雷轟頂的是皇恩浩蕩版,說這五輛賓士、五輛寶馬將組成一個浩浩蕩蕩的車隊,「嘚駕嘚駕」開往北京,衝過什剎海,直入紫禁城,在金水橋前「吁」的一聲停住,然後混大發了,國家必將委以重任,或為八部巡按,或為九門提督,最不濟也能混個紅頂子皇商。幾年之後,此人就將成為中國的傳奇,上電視、上報紙、上《時代》周刊,街上貼滿他的巨幅照片,事業夥伴們走過路過,回想起當年同睡破床、同住破房的辛酸往事,心中有大歡喜、大溫暖、大自豪,行業熱情一股股地往外冒,像是懷了天大的秘密,一不留神就能長嘯起來。
寒暄之後他做了個自我介紹,第一句話就把我嚇了個半死:「我十九歲加入黑社會,什麼事都干過。」語氣十分自豪,帶著一股百戰歸來、滄桑見慣的安詳勁兒。接著開始回憶他當年的豐功偉業,無非是喝酒、賭錢、打群架、泡馬子,其中有些詞彙十分耳熟,很像電影《古惑仔》中的台詞,我聽了五分鐘,明白了:原來這位牛人算不得什麼黑道瓢把子,最多是個收保護費的街邊爛仔。介紹完爛仔功業,劉總清了清嗓子,開始講他加入行業前後的心路歷程,按說黑道悍將不該缺錢花,更不應該追逐蠅頭小利,江湖嘛,夜黑殺人,風高放火,路見不平,兩肋插刀,那才是真正的關二爺家風,可劉總不然,義氣他要,錢他也要,二者不可得兼,先把錢裝兜里再說。
他對這一切一無所知。二○一○年一月八日上午,他在我的簽名本上歪歪斜斜地寫下一行大字:有志者,事竟成!然後豪邁九_九_藏_書地揮動他打慣了水果販子的小胖手:「好好乾,你一定能成功,你看看我!」
那是「上平台」的最後一個儀式,第二天醒來,老總們已經走了。他拿著那一萬元走進商場,買一套報喜鳥西服,買一條金利來領帶,也許還會買一根金鏈子,如果心疼錢,那就買根鍍金的,平時不戴,因為這玩意兒很容易變色。按照傳銷團伙的慣例,每個「上去」的老總都要下來展覽一次,展覽其成功,展覽其豪闊,順便給事業夥伴打打強心針。到了這一天,劉總穿上報喜鳥,繫上金利來,戴上又粗又亮的金鏈子,牛氣衝天地回到團伙中,遇到大頭目他就感慨:你現在做夢都想不到,上平台真是好,哎呀,真是好!遇到小頭目他就鼓舞:別認輸,總有熬出頭的那一天,你看看我!要是遇到剛剛加入的新人,他就會大講「黃金點」的好處:別心疼那點小錢,現在不做,將來肯定後悔!如果有哪個不識相的問起五輛賓士和五輛寶馬,他一定會故作神秘:等你上了平台就知道了,這麼說吧,肯定超出你的想象!
開完晨會,照例由李新鵬和小琳帶我洗腦,因為「對面老總」的業務繁忙,只好在樓下跺著腳乾等,小琳和李新鵬顯得十分親密,經常把我晾在一旁,頭碰頭、腳碰腳地低聲耳語,也不知說些什麼。我替小龐吃醋,時不時冒幾句怪話:「小琳,新鵬長得真帥,比小龐帥多了,是吧?」或者「我看你們倆挺合適的,別搭理小龐了。」李新鵬似乎有所察覺,有時也會主動跟我聊兩句,這一聊我就明白了,原來這小子以前被警察抓過,好像還不止一次,說警察的態度特別凶,立眉瞪眼地喝斥他:「蹲下,蹲下!給我蹲下!」還說有人不服從,挨了打。我聽得有趣,問他怕不怕,他大咧咧地一笑:「有什麼可怕的?只要你聽話,蹲一蹲怕什麼?蹲上兩個小時,警察就得乖乖地把你放出來!」
那時他還不了解全部遊戲規則,依然夢想著六至十萬的保底工資、每月至少十五萬的提成,直到「發月績」的時候才如夢方醒:沒有保底工資,也沒有十五萬,別說六位數了,連六千塊都困難!他怒火中燒,又打電話給那位兄弟,兄弟哀嘆:哥,沒辦法,我也是這麼九-九-藏-書過來的,不光我,所有人都是這麼過來的!
事實上,這一切都是空中樓閣,從來沒人見過這種排場。這種種豪奢、種種威儀,只是團伙中代代相傳的鬼話。如果劉總「上去」之前沒被抓獲,他將這樣登上那個傳說中的「平台」:某個深夜,他上線的兄弟打來電話,通知他辦一張銀行卡,做好一切「上去」的準備。劉總滿心歡喜,請客吃飯,四處告別,然後在隱蔽的經理室里焦急等待。
過了一些日子,那位兄弟又來電話,通知他去南昌,不過沒人接,也沒有傳說中的賓士寶馬,連拖拉機都沒一輛,他只能坐大巴。劉總覺得很丟臉,又怕被事業夥伴看見,只能偷偷摸摸地混進汽車站,懷著滿腹懊惱坐上車。到了南昌還是沒人接,只有一通電話,說已經給他安排好了酒店,還有第二天的機票或車票。劉總感覺不對頭,可又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一夜翻滾焦躁。
很快酒菜端了上來,有魚有肉,酒是瀘州老窖,煙是玉溪中華,幾位老總同時舉杯:劉總,恭喜你終於上了平台!劉總喝了幾杯,怒氣漸漸平息,這時老總們會告訴他一些秘密,可更多的還是要靠他自己慢慢領悟。他自己也說過:「行業乾的就是一個悟性!」
事實證明,我並不比別人聰明,和所有的傳銷者同樣無知。這番謊話編得拙劣至極,僅憑常識就能找出其漏洞——所謂「五級三階制」,無非是「五個級別」、「三個晉陞階段」,然而想想就能知道,任何一家銀行和保險公司都不可能只有五個級別和三個晉陞階段。不過愚蠢如我,還是要經過多方查證才能明白:原來這段話純屬信口開河,「銀鷹獎」是編出來的,「廣泛應用」是編出來的,連「亞太地區直銷大會」都是編出來的,更談不上什麼「公平合理」,它只是傳銷團伙行騙的幌子。
是的,抓緊時間,我們就像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一次次把石頭推上山,再看著它一次次滾落下來,沒有意義,沒有價值,空耗生命,抓緊時間只是為了浪費時間。
「上去」是行業術語,也叫「上平台」,意思是當上高級業務員。在傳銷團伙中,「上平台」幾乎是個神話,有種種不可思議的描述。李新鵬曾經告訴我:「哥,等你上read•99csw•com平台的那一天,會有五輛賓士、五輛寶馬排著隊來接你,接到哪裡?那我就不知道了,肯定是好地方、大地方,不是北京,就是上海!」那位熱愛麻袋的龍師父說得更加詳細:「等你上去的時候,會接到一個電話,告訴你什麼都不用帶,只要帶一張銀行卡,你在下邊用的這些瓶瓶罐罐啊、破衣爛襖啊,全都丟了!用不著了!為什麼?這還用說啊?你是有錢人了!一個月掙幾十萬,還用得著這些破玩意兒嗎?」
這趟展覽花費不小,要買車票,要住酒店,還要給每個「家庭」改善生活,買雞、買肉、買糖……他沒什麼錢,表面上裝得大方,心頭卻在暗暗滴血。這將是他最後一次公開露面,從此以後就會永遠消失,只留下種種神話在行業中代代流傳:「劉慶松劉總上去以後……」「劉慶松劉總曾經說過……」
這些人表面看起來忙極了,實際每天有效利用的時間不過兩個小時,然而這樣的教誨卻時時響在耳邊:「行業是個短平快的行業,要抓緊時間!」「為什麼不能看書看報看電視?怕你分心!干行業要抓緊時間!」「行業不等人,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要抓緊時間!」
後來知道,我們體系中有三個「支點老總」:劉慶松、王浩,還有一個叫廖東。這三位級別相同,只是份額有多有少,劉總豪氣衝天地告訴我:「在上饒的這些人中,我最高,沒有比我更高的了!最多兩個月,我一定會上去!」
那天上午見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人物,名叫劉慶松,開封人,此人地位極高,打個比方,就如同孔子之於儒教、華盛頓之於美利堅、張三丰之於武當派,用行業術語說,他是我的「支點老總」。通俗點解釋,他是金字塔的那個尖,我就是他的底盤;如果小龐算我的師父,小琳算小龐的師父,那麼劉總就是我師父的師父的師父的師父的師父的師父的師父,一共是七代師父,我是他的灰灰灰孫子。此人個子不高,滿臉橫肉,臉皮疙疙瘩瘩的,凸出來的地方發青,凹下去的地方發黑,乍一看像是被癩蛤蟆咬過。
話音剛落,一輛警車呼嘯著從我們身邊駛過,我斜眼看看他,這小子沒撒謊,他真是一點都不怕。
吃得差不多了,他兄弟會給他一個信封,那裡九九藏書面有一萬元,兄弟說:哥,這錢你拿著,買幾件像樣的衣服,你現在是有錢人了,要有點有錢人的派頭。劉總感激涕零地收下錢,晚上還有娛樂節目,打打牌、唱唱歌、洗洗桑拿,劉總闊別江湖已久,此時舊夢重溫,不免醺醺欲醉,他摟著兄弟的脖子,也可能是小姐的脖子,嘆息道:哎呀,上了平台就是好啊。
在傳銷團伙中,只要過了最初三天的適應期,每天的生活都是同樣的:早晨六點鐘起床,七點鐘喝一盆清水,七點十分開會,讀《業務洽談》,讀《羊皮卷》,學習《二十條》,九點鐘準時出門,半小時洗腦,其餘時間全在無所事事地遊盪。十二點吃午飯,下午再洗半小時腦,繼續遊盪,六點鐘吃晚飯,飯後兩個小時說笑打鬧,九點半準時洗腳,十點之前必須熄燈睡覺,真箇是「心中無一事,空腹滿街游」。
這些都是我的推測,相信與事實相去不遠,因為每個人都是這麼上平台的。這位黑道出身的三十歲男人,經過長達三年的掙扎與泅渡,最終抓住的只是一根失望的稻草,就像孩子抱著重重包裹的糖罐,打開之後才發現其中只有一粒孤獨的鳥屎。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在以後的幾年中,他未必能賺到多少錢,卻必將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他隨時可能被捕,因為涉案金額巨大,至少也要坐上五年的牢。
話說劉總有個兄弟,幾年前加入行業,這人生性狡猾,且狗膽包天,居然敢打他的主意。劉總一時受騙來了江西,發覺風頭不對,立時給了那兄弟兩腳,站在當街仰天長嘶:「你要錢,我身上有幾千塊,你拿去!你要命,老子爛命一條,你拿去!」那兄弟當時就哭了,向他賠禮,跟他道歉,好像還給他跪下了,說兄弟該死,本不該出此下策,只不過大家都是江湖兒女,個個義氣深重,見了好處不忍獨享,馬桶里煮對蝦——臭也在一起,爛也一起,用的手段雖不磊落,心田卻是一片光明,還請哥哥多多海涵。俗話說鐵打的英雄也禁不起兩行熱淚,劉總一時心軟,饒了那兄弟一條狗命,帶著殺人放火的心在行業考察了幾天,發現這倒是個好買賣,比毆打水果販子有趣多了,於是決定退出社團,從此不問江湖是非,一心只管幹行業,「我就不信了,別人都能幹成,我會九*九*藏*書幹不成?」
仔細想想,傳銷者真是沒什麼想象力,所有這些煊赫陣仗,無非是「狀元省親」的翻版:先是旗鈴到門,接著是黃土墊道、凈水潑街,八抬大轎哼唷哼唷地抬出來,前面扛塊牌子叫迴避,後面扛塊牌子叫肅靜,左右跟著小腳丫鬟、大腳媒婆,三步一通鑼,五步一通鼓,中途拐到皇帝家去串個門,金鑾殿上三叩九拜一十八哆嗦,口稱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最後交通管制、鼓樂齊鳴,黃牛黑馬大青騾子全部攔下,一鄉父老顫顫巍巍含淚相迎,路旁的童男童女拍掌歡呼:「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這堂課很奇怪,沒講任何有用的理論,從頭到尾都在回憶往事。也許是因為他的級別太高,不屑於提及行業中的雞毛瑣事;也許是因為他已經洞察一切,不想再繼續騙人。我雖然對他沒什麼好感,卻寧願他是後者:他騙了很多人,可依然還有一絲良心。
「社團」這個詞是他親口說的,劉總小學畢業,這詞對他來說高雅了點,我斷定是看《古惑仔》學來的,當時很想問問他喜歡浩南哥還是山雞博士,可沒來得及開口,劉總已經過渡到了下一章節:他的行業之路。他本是黑道英雄,過慣了「大塊肉、大碗酒、美人抱膝頭」的豪邁生涯,對行業的種種苛政恨之入骨,也曾暴跳如雷,也曾黯然神傷,也想過要不要重回江湖,不過最終還是忍住了,好在老天疼愛豪傑,他很快拉夠了三個下線,做足了六十五份,成了行業中人人景仰的B級經理。
一月八日的晨會還是由嫂子主持,讀完《業務洽談》,她問我:「哥,考你一個問題:什麼是五級三階制?」我答不上來,旁邊的管鋒噌地站起:「五級三階制是一種公平合理的獎金分配製度,它曾在一九九八年五月十二日新加坡亞太地區直銷大會上榮獲最高獎項——銀鷹獎,正是由於它的公平合理,被廣泛應用於我國的銀行、保險、房地產和電信等部門,它只是一套算賬的工具,就像中國的算盤一樣。」嫂子提示:「不是『中國』,是『我國』。」管鋒趕緊改正:「哦,就像我國的算盤一樣。」嫂子點點頭,轉身鞭策我:「哥,你要抓緊了啊,這些可都是基礎知識,必須掌握的!」我默默受教,心裏不停嘀咕,想這段話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不會是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