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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另外一次發生在幾個月後,說他去鄰村看焰火,不知怎麼又遇到了這個倒霉鬼,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當時王哥手下有人,合夥又把人家打了一頓,打得那小伙嘶聲怒吼,趴在地上連聲呼喚自己的親爹和親大爺,很快就把人叫來了,王志森知道形勢不妙,撒丫子就跑,還沒跑出二里地,只聽見殺聲四起,一群人燈籠火把地追了上來,他情知難逃一頓打,乾脆豁出去了,抱著頭往地下一蹲,「哎呀,俺的娘啊,差點沒把我打死!」
寫完后交給小琳審查,她沉思良久,建議我先不要打朱大哥,因為老江湖難搞;成都的笨蛋學生也最好放棄,紈絝子弟肯定吃不了苦;馬桶商人史法可就在江西本地,按規定不允許打,我反駁:「他的戶口是湖南的。」小琳點點頭:「那可以考慮」;唯一可打的就只剩下一個劉偉明,按小琳吩咐,我要把他的年齡、學歷、性格、個人經歷和興趣愛好全都交代清楚,為了演得逼真,我還得時時做思考狀:「這傢伙是大專還是本科?我怎麼不記得了?」小琳安慰我:「沒事,學歷不重要,主要看他有沒有魄力、冒險精神和投資意識。」我心中暗笑,想什麼精神意識,你們看中的不過是兩個字:白痴。皺著眉把各項指標一一列清,只剩了一項:沒有電話號碼。小琳也無可奈何,只能建議我先做規劃。
他搖搖頭:「咳,來都來了,當著那麼多人……」
這堂課主要教我如何認人,在劉總看來,二十一世紀的中國由兩種人構成,一種適合干行業,另一種不適合干。前者熱情、大胆、聰明、理想遠大,天生就是人傑;後者懦弱、膽小、愚蠢、鼠目寸光,要死就讓他們死去吧。不適合乾的有幾種人:一、特別窮的。行業是讓老百姓翻身的,那些翻不過來的別管了,連三千八都掏不起,未來肯定不屬於他們;二、固執、認死理、鑽牛角尖的。這種人都是榆木疙瘩腦袋,油鹽不進,與其發展他們,還不如發展兩條凳子腿呢;三、優柔寡斷、拿不定主意的。這種人喜歡瞎琢磨,聽見打雷就哆嗦,看見困難就往後縮,永遠得不到機遇之神的青睞,還是讓他們自生自滅去吧;四、在校學生、公務員、現役軍人。這些人都有背景,不能輕易招惹,否則政府肯定不高興,說不定就要弄我們;五、只會吹牛不會實幹的。講到這裏,劉總冷冷地瞥我一眼,估計是在警告我少吹牛、多幹事;六、不三不四的。這種人包括流氓、罪犯、癮君子和二百五,我懷疑她哥哥也在其中,黑社會嘛,就算沒殺過人,流氓事肯定沒少干,可人家也快成功了,說明行業的話也不能全信。
過完了偷雞摸狗的青春歲月,王志森漸漸老了,他不算聰明,人也比較懶,除了種田,最多就是到鄉鎮企業打打零工,幾十年下來,全部積蓄也就兩三萬元。他兒子剛剛十九歲,一年前被騙到江西,沒錢入夥,就打電話騙他,說自己開了一家餐館,要裝修門面,讓他匯了兩萬塊,然後拿這兩萬塊做了個高起點。入夥之後要發展下線,他不認識什麼人,只能騙自己的父母,說飯店生意太忙,讓他媽趕緊過來。當媽的肯定挂念兒子,買了張火車票就來了,經過三天的洗腦,覺得這是個好買賣,可身上還是沒錢,又給王志森打電話,這次的理由更荒唐,說兒子病了,要住院,讓他匯四千元。王志森的積蓄已經被兒子騙光了,只能出去借。他老婆拿這四千元做了一個資格點,剩下兩百元買牙膏、牙刷、洗衣粉,你知道,這叫「經營費用」。
一月十三號晨會,嫂子向我提問:「哥,什九-九-藏-書麼叫做『十』?」這也是傳銷團伙的理論之一,我早就背熟了:「『十』代表時間月份,是一個幾何倍增的基數,以一名高級業務員為支點的傘下體系,每人每月銷售一份產品,用一乘以十,十個月的時間您將獲得成功;如果能力有限,兩個月銷售一份產品,用二乘以十等於二十個月,也就是一年零八個月的時間,您也將獲得成功;如果能力實在有限,三個月銷售一份產品,用三乘以十等於三十個月,也就是兩年半的時間,您也將獲得成功!」
我一直想著中心廣場那一幕,越想越怕,劉總說什麼我都唯唯稱是,一副心悅誠服的模樣。她也很高興,最後給我題詞:想到,做到,得到。我一直琢磨,最後才發現她耍了個滑頭:這話純屬廢話,什麼意思都沒有。
他在上饒混了大半年,好像一直沒拉到下線,騙不來人就沒有收入,一直苦苦地熬著。有次他半是炫耀半是抱怨地告訴我:「哎呀,在這兒是真省錢啊,你看我身上就十塊錢,裝在兜里十幾天了,一分都沒花!」
適合乾的又分兩大類:特別適合的和一般適合的,劉總比比畫畫地講解:「哪種人特別適合呢?第一,信任度高的,就是特別相信你的人,哥,對你來說,就是你的學生呀、部下呀,啊,什麼的;第二,投資意識強、掙錢慾望高的,一個人要是不想掙錢,那他肯定不會想干行業,行業也不需要他!要是一個人沒有投資意識,你讓他交三千八,甚至三萬六千八,啊,什麼的,你說他會交嗎?第三,膽子特別大的,哥你想啊,到時你把人叫來了,他一看,啊?原來你就住這樣的房子,吃這樣的飯,啊,什麼的,你說他怎麼想?你說他會不會害怕?他要是個膽小鬼,肯定當時就跑了!當然了,這種人就是行業要淘汰的人,我們要的不是膽小鬼,而是膽大的人,這樣的人才能幹好行業!」
加入行業之後,眾人對我日漸冷淡,回家沒人倒水,閑坐沒人寒暄,吃完飯也沒人搶著幫我洗碗了,全得自己動手,有時還得主動幹活:洗碗、拖地、燒開水、倒垃圾,幹得一絲不苟,像個人見人愛的小丫鬟。小琳看在眼裡,喜上眉梢,一個勁兒地誇我,說這才像個實習業務員的樣子,只要我繼續這麼乖,早晚有一天能超越她,不僅能超越她,還能超越祖師爺,連跳無數級,一直跳到金字塔尖上,然後提著幾麻袋錢抽著煙袋搓著腳丫子藐視天下英雄。
打人有理論、有程序,首先我要把手機通訊錄全抄下來,然後重點盤查,從中挑出五六個輕信又弱智的笨蛋,這叫「列市場表」,列表之後就要跟這些笨蛋聯繫,隔三岔五給他們打個電話,電話有步驟:第一步叫慰問,就是聯絡感情;第二步叫刺|激,這裏要編個謊話,說我在上饒幹了多麼大的事業,一個月能賺多少錢,儘可能地把牛皮吹大,笨蛋們聽了當然要流口水;接著第三步就來了:邀約,我要千方百計勸說他辭掉工作,沒工作更好,赤條條無牽挂投入我的麾下,想合夥就當股東,不想合夥就當CEO,大家都是至親好友,我定然不會虧待於他,工資想要多少就給多少,只要他說聲「來」,金黃的事業就在豬窩裡等待著他。
我又問:「你們全家都來了,家裡的地怎麼辦?」
這些話外行很難理解,內行也不可能真正理解,因為它根本就講不通:「十」指的就是十個月,每月銷售一份產品,用一乘以十不等於十個月,只能等於十份產品。三個月銷售一份產品,這裏的三不能與十乘,只能用三分之一乘以十,等於三九_九_藏_書點三份產品。這是最簡單的數學題,可傳銷團伙內就是沒人明白。說實話,我也是很久之後才想清楚,在上饒的二十三天,這些話至少聽過五十遍,就像無孔不入的蒼蠅,揮之不去,躲之不開,只能任由它鑽進耳朵,鑽進腦袋,在腦漿中撲啦啦地飛,亂嗡嗡地叫,根本沒有能力去深思其中的含義。
第三個叫老朱,這個不得了,絕對算是武林前輩,我當年一直跟他混,我之所以能成為今天的我,全是因為朱大哥的教誨,不過他這些年不太順,做什麼賠什麼,還得了肝硬化,去年到天津換了一副肝,花了四十多萬,現在欠了一屁股債,正掙扎著二次創業呢,如果我把這大好的機會告訴他,估計他不會放過,不過這人是老江湖,智謀太廣,道行太深,所謂油條還是老的辣,騙他實在沒什麼把握。
他一皺眉:「那能不生氣嗎?」
老頭兒嘆口氣:「那好吧,一毛四!」小琳不幹,說最多一毛二,老頭兒歪著頭思忖半天,一臉委屈地答應了。我和鄭傑趕緊上前,把那堆菜葉子按大小順序排整齊,有的爛了大半,我們嘆口氣丟掉;有的爛了小半,我們取其精華,棄其糟粕。收拾了十幾分鐘,終於理順擺齊,跟老頭兒要了兩根布條,把菜葉捆成兩捆,共計二十一斤,小琳又賴掉一斤,只給了兩塊四。旁邊還有個賣大芋頭的,四毛錢一斤,我們連買帶搶加賴皮,給了四毛錢,拿了一個大的加一個小的,估計有一斤七八兩,三個人相視而笑,都感覺收穫頗豐。
幸虧這些會見不是一天完成的,否則就算我的神經有小腿粗,早晚也要被他們弄崩潰。在這漫長的、毫無意義的、千篇一律的絮叨下,我的高壓鍋脾氣終於發作了,連續兩個晚上皺眉磨牙,表情十分陰狠。組織上大感詫異,幾位老總都表達過同樣的意見:你已經掏錢加入了,怎麼還會如此混賬?我無言以對,只能憋著一肚子氣暗暗咒罵。
經過這場變故,我的脾氣好多了,他們說什麼我就聽什麼,再也沒跟組織上炸刺叫板。小琳和鄭傑如釋重負,帶著我彎彎曲曲地拐進一棟樓,樓上坐著一個大名鼎鼎的女老總,名字叫劉慶艷,是黑道大俠劉慶松的親妹妹,這人大約二十六七歲,長得像一篇沉悶無聊的網路小說,細眼睛,塌鼻子,目光冷冷的,不帶一絲情感,就像喬伊斯描述的猶太人,「他們的眼中沒有光,只有黑暗」,與之對視久了,心裏會莫名其妙地彆扭起來。按輩分,劉總是我嫡親的五代師祖,我交一份三千八,她就能從中瓜分三百零四元,這是一筆大錢,所以劉總格外上心,先跟我分享了她們整個家族的成功經驗,有她哥哥、她弟弟、她叔叔,還有無數的堂兄堂妹,總共二十多口人,假以時日,這就是一窩百萬富翁。每人收穫五百萬,他們家就是億元門第;如果能賺到一千五百萬,那就太厲害了,劉氏家族僅持有的現金就要超過三億元,不知道要裝多少麻袋、多少籮筐。
適合乾的也有幾種人:生意不成功的、不安於現狀的、下崗工人、農村剩餘勞動力……一句話,都是不得意人士。「為什麼這些人適合干行業呢?」劉總自問自答,「那是因為他們在生活中看不到未來,而我們,嗯我們可以給他一個未來!」我肅然起敬,心想這也太牛了,王母娘娘附體啊,連「未來」都能給,還有什麼是他們做不到的?其實這些人之所以受到行業青睞,主要是因為他們多少還有點錢,就算手裡沒錢,至少可以從家裡騙來一點,這才是行業最關心的,至於未來不未來的,別傻了,行業逗九九藏書你玩而已。
「家裡養豬了吧?豬怎麼辦?」
我當年有志從商,頗有幾個創意,隨口講了三個項目:第一個做酒,說我在上饒開了一家酒廠,自己不造酒,買四川小廠的散裝酒,我只管貼牌,現在銷售網路已經建好,廣告即將在央視播映,廣告文案是我自己設計的:古戰場。秋風颯颯,金鼓震天,張飛縱馬而來,一矛將敵軍主將刺落馬下,此時黃沙大起,敵軍四散潰逃,張飛揮矛向天,虯髯怒張,勢若天神,胯|下戰馬人立而起,于漫漫黃沙中昂首長嘶。畫外音豪邁響起:呂布死後,天下再無英雄——張飛猛酒;第二個項目是音箱:于無聲處聽驚雷——雷聲音箱,英文商標叫Listen。還有一個服裝品牌:穿撒旦洋裝,顯魔鬼身材。每個項目都有詳細講解,有銷售方式、廣告創意,說得天花亂墜,這下她服了:「哎呀郝哥,你真厲害!」我洋洋得意,沒想到她還是不放過我,非逼著我寫下來,我大怒:「不寫!就這麼幾個破項目,有什麼可寫的?我滿肚子裝的都是這個!」
因為我沒帶自己的手機,這程序省了一大半,組織上也比較寬容,不要求我列市場表,只要憑記憶找出幾個白痴來就行。這事難不住我,一月十三號的晚上,我一邊跟嫂子說笑,一邊刷刷地虛構了四個人物:
除了學習打人,我還要聽取前輩經驗,每天照例拜見對面老總,大概是我們祖師爺的功夫沒練到家,教出的徒弟全是三腳貓,一句有用的說不出來。趙總告誡我虛心聽話,錢總鼓勵我努力發展,孫總講了講他的成長經歷,到李總沒什麼可說的,只請我喝了兩杯白開水。連大嗓門劉東都成了對面老總,我和他抽著煙,在親切而熱烈的氣氛中進行了友好會談,就雙方共同關心的吃飯、睡覺和干行業等問題交換了意見,最後達成一致共識:一、行業可以干好;二、行業必須干好;三、王八蛋才中途退出呢。會見后劉總又給我遞了一支煙,在李新鵬老師和小琳老師的陪同下熱情洋溢地送我出門,我想著劉總的贈言:沒有比人更高的山,沒有比腳更大的路,由衷地感到了行業的溫暖和劉總的腳大,感覺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氣,激動萬分地對小琳發表感慨:「連劉東都當上老總了,嘿!」
那段期間我主要學習如何打人,不是真的打,傳銷團伙中忌諱說「騙」,所有「騙」字都改稱「打」,騙人叫「打人」,騙錢叫「打錢」,這詞兒很粗魯,卻有一股氣壯山河的豪邁勁兒,傳銷者引以為豪,見了面常會這麼問候,甲問乙:「你打了幾個人?」乙驕傲地回答:「打了兩個,下個月再打一個。」甲嘖嘖讚歎:「哎呀,好厲害!我才打了一個。」然後兩人握手道別:「好好乾,祝你打人順利!」聽起來就像一幫街頭混蛋。
最後走到五三市場的後門,那裡有十幾個擺地攤的小販,我們到處詢價,直到看見了那個一臉賊笑的老頭兒,他斜靠在牆上,身前停著一輛三輪車,旁邊豎著兩大捆甘蔗,這是高檔奢侈品,標價兩塊錢一根,我們連問都問不起,只盯著車上那一堆散亂的白菜葉子,菜葉上沾泥帶水,估計是別人丟掉的,這玩意兒也不白給,老頭兒開價一毛五,小琳只肯出一毛,爭執半天,我怒了:「這麼漂亮的姑娘跟你買菜,五分錢你還好意思爭來爭去的?」
一月十四號上午,小琳和鄭傑帶我出去「轉工作」,大概是我的表情太過凌厲,他們倆誰都不敢跟我說話,只是若即若離地跟著,走到上饒市中心廣場,有個人提著兩個塑料袋從地下通道里出來,一直斜眼打量我,我九九藏書沒在意,掏出一支煙,剛要點火,那人突然沖了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他吵吵嚷嚷地叫起來:「哎,你不是那個慕容雪村嗎?我看過你的書……」我魂都嚇飛了,一把打落他的手,說:「你認錯人了!」說完疾步往前走,走出五六十米,小琳叫我:「郝哥,等等我,你走那麼快乾嗎?」我這才回頭,心裏怦怦直跳,那位讀者疑疑惑惑地走遠,一邊走一邊回頭張望,我心裏說了聲「好險」,抬頭看看小琳,她好像全沒在意,笑嘻嘻地問我:「今天你打算向對面老總問些什麼呀?」
「那你不揍他?」
「咳,來之前就賣了,要不哪來的錢干行業?」
回到住處剛剛十點半,還不到做飯時間,我和王志森坐在桌前瞎聊,他長得不錯,眼睛亮,鼻樑高,一副英氣勃勃的樣子,年輕時肯定是個帥哥。我逗他:「王哥,看你這模樣,當年應該挺風流吧?是不是禍害了不少姑娘?」他哈哈大笑:「噓——,別讓他們聽見,我當年,嘿!」
我沒話說了,給他遞了一支煙,他悶聲不響地抽。他煙癮很大,可是從不買煙,一天到晚蹭煙抽,大概是為了省錢。抽完那支煙,他站起來四處溜達,也不笑了,一副慘兮兮的表情,走兩步就嘆口氣,顯得格外蒼老。
原來這老帥哥當年也是個搗蛋青年,爬樹跳井,摘瓜偷棗,橫行三鄉五里,也是一時英豪。話說有次他去趕集,在村口遇上了鄰村的另一位搗蛋青年,兩人互相不忿,先是白眼,白眼不解氣,繼之以罵娘;罵娘不解氣,繼之以推搡;推搡還不解氣,他一腳就把人踹翻,摁在泥里結結實實地一頓好打,沒想到大水沖了龍王廟,挨打的偏偏是他對象的親戚,好好的一門親事就這麼打黃了。
現在家裡只剩王志森一個人了,他天天發愁:手裡一分錢都沒有,來年的種子怎麼辦?化肥怎麼辦?無可奈何,只好四處找活干,剛找到一份工作,兒子的電話又來了,說飯店生意實在太好,讓他趕緊來上饒,反正打零工賺不到幾個錢,給別人干還不如給自己干呢,還特意叮囑他多帶錢,因為飯店要雇小工,要擴門面,還要進酒水飲料。王志森聽得心動,可是車票都買不起,只能再出去借,借了一家沒借到,再找第二家,終於湊齊了五千元,然後一頭扎進了傳銷窩,從此就出不去了。
我和王志森在一起住了十幾天,彼此都感覺很投脾氣,他不吹牛,不誇張,有什麼就說什麼,也很少談及行業,從來都是笑眯眯的。他註定賺不到錢,最終還是要失望而歸,那時身體已經熬垮了,地也荒了,外面還欠了一屁股債,按照農村風俗,他還要給兒子蓋房、訂親、娶媳婦,這是一副無比沉重的擔子,但願不會壓垮他日漸衰老的肩膀。他已經不年輕了,可艱難的歲月剛剛開始。他一輩子都不曾富裕,而今後將更加貧窮。當他雙手空空地回到灰塵落滿的家,又該如何面對那痛苦而無望的未來?
我們每天乾的就是這個:洗完胃遊街,游完街聽屁,聽完屁填食,填完食挺屍,挺完屍從頭再來。這日子單調至極,也乏味至極,就像掉進了一個巨大的糨糊桶,時間停了,行動慢了,連思維都被粘住了,一天比一天遲鈍,一天比一天麻木,直到變成一個徹底的糨糊腦袋。
他們倆手上都有凍瘡,拎起菜來齜牙咧嘴,我乾脆全搶過來,帶著他們赳赳豪邁地穿過人群,路上行人紛紛側目,有人問:「這玩意兒能吃嗎?」我大聲回答:「喂兔子的!」走出市場,我跟小琳抱怨,說我也算是身家百萬的老闆,現在兩隻手read.99csw•com提了二十多斤,全部價值才兩塊八。鄭傑教育我:「哥,你這麼想就不對了,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我們要的是精神,是艱苦奮鬥的精神!」我低頭無語,提著那兩捆凈重二十一斤的精神蹣跚而行,走到半路,布條鬆了,菜葉子嘩啦掉了一地,我們蹲在地上七手八腳地收拾,路上行人莫不驚奇,肯定把我們當成了叫花子。
第二個叫劉偉明,是我當年的員工,剛進公司時什麼都不懂,全靠我一手栽培,現在廣州倒騰服裝,也算個中型老闆,他一直欠我的情,想當年他自立門戶,進貨要我指點,出貨也要我指點,周轉不靈時還要跟我借錢,二十多萬呢,連借條都沒打。就憑這份情誼,他也該忠心耿耿地跟著我干行業。
小琳不服:「那你現在編一個!」
他笑起來:「就那麼幾畝地,隨便找個人就收拾了。」
這天該小琳值日,我和鄭傑陪她去五三市場買菜,這事看似簡單,實則難度極高:全部預算只有兩塊八,卻要買八個人的菜。我在日記里這麼寫道:「先問白菜,白菜八毛錢一斤,太便宜了,不買;再問甘藍,一塊二,太便宜,不買;又問蘿蔔,四毛錢,還是太便宜,不買。」小琳看了直笑。其實市場里根本就沒有我們的菜,小琳帶我們擠過人群,一路問價一路抱怨:「這麼貴,這麼貴,哎呀這麼貴!」
離開上饒后,我有一天夢見了他,夢中的王志森又老又丑,皺得像個核桃,在億升廣場門前,他慢慢地向我伸手,表情扭曲痛苦,手上布滿死灰色的骨節,就像一棵枯死的樹。
第一個叫李力,是我當年的學生,現在資產過億,在成都專門經營辦公用品,這人是高幹子弟,脾氣極大,不過十分尊敬他的恩師我,相信可以把他一舉拿下。
我問他:「你到上饒之後,發現老婆孩子都騙你,生不生氣?」
交錢之後,我就算正式加入了行業大家庭,此後的生活越發枯燥,我總結為五件事:早上一盆清水,是為「洗胃」;在街上四處閑逛,是為「遊街」;找「對面老總」聽些無聊的廢話,是為「聽屁」;中午一碗飯、晚上一碗面,是為「填食」;晚上燙燙腳上床睡覺,是為「挺屍」。
所謂「規劃」,就是他們騙人的借口,大部分傳銷者都說自己開餐館,也有小部分不喜歡開餐館的,他們開服裝店、開夜總會、開照相館……有個姓安的女孩開的是美髮店,那位滿臉青春痘的王總承包了一輛鏟車,小琳開的是一家女人飾品店,名字叫「玲瓏飾界」,店址在上饒步行街,面積二十平米,一個月租金兩千元,還有許多詳細條款:每月水電多少、工商辦證費多少、從哪裡進貨、商品價格多少……當初小龐就是這麼被騙來的。可小琳並不滿意,總覺得項目太小,騙不來大老闆,命令我也編一個,我再三推託,心想別的事乾乾無妨,為虎作倀的事可不能幹,萬一編出來,說不定就會成為騙子手中的利器。小琳不放,一再苦苦相逼,我只好吹牛:「不就幾句話的事嗎?我做了那麼多年生意,編個項目還用打草稿?張嘴就來!」
最後一個叫史法可,是英文shit和fuck的連讀,不過他們都沒看出來,小琳還很納悶:「咦,這名字怎麼這麼眼熟?」我說沒錯,跟民族英雄史可法只差一個字。這個史法可名字下流,乾的事也很下流,在南昌的家裝市場里賣抽水馬桶,正式名稱叫「家庭衛浴產品」,生意做得相當紅火,一年至少賺幾十萬,可這傢伙理想遠大,一心想折騰大生意,天生就是干連鎖銷售的胚子,只要我輕啟三寸不爛之舌,相信他會像小貓一樣乖乖地跟來上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