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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那小伙頻頻點頭,我看在眼裡,氣得直打哆嗦,很想站起來怒吼一聲:王八蛋,那是你媽!你怎麼能跟外人串通起來算計自己的母親?
戰國時魏將樂羊奉命攻打中山國,中山國把他兒子煮了,肉湯分了他一碗,樂羊為了表明決心,坐在帳下悠然自得地喝下了這碗湯。當時舉國讚歎,都覺得他是了不起的英雄,只有一個叫睹師贊的不太贊成,他這樣評價:其子尚食之,其誰不食?連自己的兒子都能吃,還有誰不能吃?
問了兩遍無人回應,三位老總軒然而起,我高叫道:「等一等!」三個人同時轉身:「什麼事?」我推開印度師兄站起來:「你們三個就這麼走了?連歌都不唱一首?」一群人嗷嗷起鬨,三位老總對視一眼,說廖總唱得好,讓廖總唱。廖總也不客氣,大踏步走到屋子中央,左手叉腰,右手抓著一個虛擬的麥克風,情真意切地唱了一首《真心英雄》,真不愧是資深藝人,唱得確實不賴,一干人等擊節讚歎。一曲唱罷,我還要起鬨,麻袋龍師父白我一眼:「三位老總工作繁忙,我們就不要耽誤他們的時間了,讓領導先下,大家不要喧嘩,夜深了,我們分期分批地下,注意保持一個低調!」
輪到我了,上去唱了一首嚴肅的歌,眾人表情肅穆,跟著我一起哼哼。剛唱完,嫂子大聲起鬨:「再來一個,再來一個!」我說嗓子難受,實在唱不動了。這是真話,組織上有規定,加入行業之後就只能抽兩塊錢一包的煙,這個價格沒有多少選擇,只能買一種叫「雄獅」的,這煙又辣又嗆,力氣極大,早上空腹抽一口能掀一個跟頭,我連著抽了幾天,喉嚨里像堵了一團砂紙,說話的聲音像個沙瓤西瓜。一群人不依不饒地拍手,我推託不過,只好再唱《國際歌》,可惜歌詞記不全,唱了幾句就草草收場。下台後咳了幾聲,只見左邊一個鬍子拉碴的傢伙身體微傾,悶聲不響地放了個印度風味的屁,悶悶的,帶著一股濃郁的餿咖喱味,我幾乎閉了氣,這時大人物來了,眾人起立迎接,印度仁兄的濃香咖喱順勢飄散,在空氣中盤旋不去,滿屋子人都皺起了鼻子。
兩位老總講完,眾人又開始唱歌,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節目,只好上去背誦李白的《將進酒》,中間忘記了好幾句,坐下后心中暗自懊惱。不多時又來了兩位老總,一個是那位熱愛麻袋的龍師父,另一個怎麼都想不起來是誰。這二位派頭更大,跟房中人逐一握過手,坐下就開始講,講了半個鐘頭,我只記住了一句,龍師父說的:「有人說我們搞的是傳銷,我可以這麼跟你保證:如果我們是傳銷,那朱元璋就是明朝最大的傳銷頭子,小布希就是美國最大的傳銷頭子!read.99csw.com」說得氣壯山河,星月為之搖動,山嶽為之顫抖,我目瞪口呆,滿身流汗,差點嚇尿了褲子,心想這廝的膽子也太大了,什麼話都敢說,這得長几麻袋的腦袋才夠砍啊?
吃過晚飯,嫂子說要帶我去參加「實話實說」,那時天已經黑了,我們越走越遠,漸漸到了一個偏僻的所在,四周都不見人,偶爾開來一輛車,燈光雪亮而刺眼。嫂子也不說話,帶著我慢慢走進一條黑黑的涵洞,我心驚膽戰,想該不會是暴露了吧,難道這幫傢伙要收拾我?如果在這裏埋伏上幾條大漢,我今晚恐怕就交代了。想得汗毛倒豎。嫂子像是猜中了我的心思,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我閑談起來,她讀過高中,好像沒畢業就輟學了。她媽身體不好,常年卧病在床,她爸在村裡開了一家豆腐坊,生意不錯,算得上殷實之家。嫂子是獨生女,從小到大沒吃過什麼苦,後來結了婚,丈夫也挺疼她,婚後一年生了個兒子,全家老小都很高興,用她自己的話說,左鄰右舍的小媳婦都羡慕她,覺得她的命好。大約兩年前,她丈夫被騙進了傳銷窩,幹了一年,沒拉到幾個下線,只好打自己老婆的主意,那時嫂子正跟公婆鬧彆扭,一怒之下就來了上饒。
兩位老總各講了十幾分鐘,美女陳總講行業如良田,只要肯出力氣,肯定會有好收成;帥哥張總負責宣讀紀律,全是聽熟的套話:「酒這東西,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喝少了可以舒筋活血,強身健體,喝多了就會亂性……」這說的是不準喝酒,其中的邏輯十分古怪:他們一再說適度飲酒有好處,卻又絕對禁止喝酒。開始我也納悶,後來漸漸明白了其中緣由:傳銷者根本不在乎什麼邏輯,說什麼都一套一套的,最喜歡的就是成語、俗話和排比句,只求語言之琅琅上口,絕不管內容之通與不通,堪稱「傳銷八股」。後面還有文章,張總冷冷地補充:「只有一種情況下可以喝酒,那就是新人到來時,白酒一瓶,或者啤酒兩瓶,二者只能選擇其一,喝白酒就不能喝啤酒,喝啤酒就不能喝白酒……」你知道,這些都是「國家」規定,違反了就要被切割。
「那能不想嗎?天天做夢都能夢到他。」
抽了幾輪煙,屋裡煙氣騰騰,嫂子被熏得直流眼淚,彎著腰低聲招呼窗邊的人:「哎,開一下窗吧,太嗆了!」那人把窗推開,一股清新的冷風颯然而來,我深吸一口,正陶醉時,萬惡的印度師兄又一次趁機放毒,我心中怒極,很想問問他肚子里是不是裝了架一百多缸的進口發動機,否則哪來這麼大的排量?還沒開口,王浩已經講完了,黑道大俠劉慶松威嚴發問:「啊,各位事業夥read•99csw.com伴,天也不早了,誰還有什麼問題?現在趕緊問,我們現場給你解決!」
廖東笑了:「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這我就要批評你了,就算她是你媽,你也要用點手段!你跟人要錢還那麼大的脾氣,啊?她心裏能高興嗎?你吵架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要好言好語地說?行業不是教過你嗎,打錢有多種手段,你隨便編個理由不就行了嗎?你就說在上饒開了一家飯店,現在要用錢,我就不信她不給你!」
正是天不滅曹,這時台上老總丟下一盒「金聖」煙,囑咐眾人輪流分發,這真是意外之喜,我趕緊搶了一根,呼呼猛抽兩口,終於解了這要命的天竺奇毒。這時輪到廖東講了,這位老總混過演藝圈,雖然沒混出名堂,花架子倒學得十足:先拿紙巾擦擦手,然後點上一根煙,然後蹺起二郎腿,然後清咳一聲,一副清倌人裊裊登場的架勢:「剛才劉總講得非常好,他的感覺也就是我的感覺,行業確實是個好行業,也確實能成功,我們三個坐在這裏就能說明一切……」
我聽了也不好受,問她:「那你現在想兒子吧?」
這話講完不久,門又開了,台上的龍師父瞥了一眼,倏地站起,嘴裏大聲嚷嚷:「大家歡迎!三位大老總來看我們了!」眾人紛紛起立,只見劉慶松、廖東和王浩搖搖擺擺走了進來,嫂子小聲告訴我:「哎呀哥,你真有面子,我幹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們三個同時出來呢。」這話肯定是哄我開心的,不過心潮還是為之澎湃了一壺。
三位支點老總中,王浩的份額最少,估計也最受排擠,語聲也懶洋洋的:「剛才劉總和廖總講得都很好,我聽了很受啟發。」劉總和廖總謙虛:「王總太客氣了。」王總點點頭,慢慢講起了他的成功經驗,講了二十分鐘,兩個字以概括之,其一曰「傻」。「行業是個成熟的行業,多少人都成功出局了,只要你按著他們的道路走,一定會像他們一樣成功!可總有那麼些人,老是覺得自己比別人聰明,遇事就喜歡東想西想,你想那麼多有什麼用?啊?那麼多成功的經驗還不夠你學的?」其二曰「忍」。只要吃盡千般苦,受盡千般累,流盡千般血汗,成功自然就會降臨到那具光禿禿的骷髏之上,王總這樣告誡我們:「每一隻猛虎,在捕食之前,都要經過漫長的痛苦的等待!我重複一遍:每一隻猛虎,在捕食之前,都要經過漫長的痛苦的等待!我再重複一遍:每一隻猛虎……」
我問她:「現在你手下有幾個業務員?賺了不少錢吧?」她不說話,低著頭慢慢地往前走,又跟我講她離家時的情景:接完老公的電話,她就開始張羅遠行,買車票、洗衣服,在家裡到九-九-藏-書處收拾東西。兩歲大的孩子已經懂事了,她走到哪裡,兒子就跟到哪裡,也不說話,一雙小眼睛眨呀眨的,一直癟著嘴,樣子可憐巴巴的,想哭又不敢哭。嫂子收拾完,抱起兒子來親親,再親親,戀戀不捨地放下,小孩兒的眼淚都快下來了,她一狠心,提起行李就往外走,兒子蹣跚著兩條小腿追上來,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眼淚直流,怎麼都不肯放手,嘴裏只是叫:「媽媽不走,媽媽疼寶寶,媽媽不走。」她婆婆在旁邊一個勁兒地抹眼淚,幫著她掙脫兒子的手,嫂子大步往外走,剛走出大門,只聽後面「哇」的一聲,兒子終於憋不住大哭起來。她心如刀絞,丟下行李就往回跑,跑了兩步想想不行,再回去提起行李,她婆婆靠著門框哭,她兒子坐在地上哭,她一邊走一邊哭,終於走到村口,一路都聽見兒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哎呀把我哭的呀,從許昌到上饒,我的眼淚就沒幹過……」
我嘆氣,她也嘆氣。四周很安靜,只有泥地里嚓嚓的腳步聲。黑夜裡看不見她的臉,可我知道,這年輕的母親一定又在流淚。
我撇撇嘴,心想連我的一百塊都不放過,你坐在這裡能說明什麼?廖總講了半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哎我問一下,在座的誰還沒加入?有沒有?舉手我看看!」對面一個紅臉膛的小夥子慢慢舉起手來,剛才自我介紹時他說自己是陝西咸陽人,中專剛剛畢業,可惜沒聽清他的名字。廖東立刻沉了臉:「你怎麼回事?為什麼還不加入?」小伙兒臉更紅了,站起來期期艾艾地介紹情況,說他原來在山西有份工作,後來被朋友叫到上饒,洗了七天腦,對行業十分認可,可惜身上沒錢,打電話跟他媽要,他媽不給,小伙兒急了,跟他媽大吵了一架,「我怎麼說她都不給,我跟她吵架,她還是不給,我把電話都摔了!」
三位老總跟我們逐一握過手,回到門邊款款而坐,黑道大俠劉總先講,語氣十分憂傷:「我很快就上去了,以後你們想見我都不太容易了。」然後描繪他所見到的那個世界:平台上鮮花簇簇,美酒盈樽,美女像夏天的蚊子一樣多,趕都趕不走,鈔票像噴泉一樣咕嘟咕嘟地往外涌,怎麼花都花不完,他老人家頭戴金冠,身披大氅,眼看著就要成佛,成佛之後即將遠離人世,以後只會在人間偶爾顯靈,肉身肯定是見不到了,此刻他腳踩祥雲,忽然看見我們還在凡間苦苦掙扎,忍不住佛心大動,非要給我們幾句臨別贈言不可:「在這個時候,啊,我常常會想起我的推薦人,要不是他把我拉進行業,我哪會有今天?我要感謝他,感謝他什麼呢?啊,感謝他騙了我!你們也一樣,等到你成功的那一天,你一定也要跟你九九藏書的推薦人說一句話:啊,謝謝你騙了我!」
我們穿過涵洞,在江邊走了很久,鬼鬼祟祟地摸進了一個居民小區,小區內戒備森嚴,每隔幾百米就有一位事業夥伴站崗,見到我們也不說話,只是點頭、微笑,再伸手指示方向。走到一棟樓下,嫂子小聲叮囑:「哥你先上去,我隨後就來,注意保持一個低調。」
在某個意義上,傳銷者也是這樣的「倀」,他們同樣無知,同樣糊塗,也同樣邪惡,有些倀鬼尚且保有幾分天良,知道不能禍害親人,可傳銷者連親人都不放過。在上饒的二十三天,每當我看到那些食不果腹的老人,都會感到無比的憤怒:世上怎會有這樣的兒女?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父母吃這樣的飯、受這樣的苦、遭受這樣的折磨?
還是老套路:每個人都起來介紹一遍自己,然後唱兩首歌,有海豚式唱法、綿羊式唱法,或如雄雞報曉之嘹亮,或如牛馬長嘶之豪壯,還有一個自始至終都用鼻子發音,歌聲混濁而黏稠,還帶一點雙簧管的顫音,聽得我頭皮陣陣發麻。上次「實話實說」只有四五個省份的人,過了短短十幾天,行業已經招來了全國的英豪,北至吉林,南到閩粵,或來自東海之濱,或來自黃土高原,來的多是年輕人,臉上稚氣未脫,身上才藝無限,爭搶著登台表演。
房裡已經坐了很多人,四川閬中那對兄弟也在,我對他們點點頭,老老實實地找了個地方坐下,很快人越來越多,時間到了,一個小夥子噌地站起:「各位事業夥伴晚上好,作為推銷行業,我也把自己推銷給大家……」
嫂子二十五歲,長得不算漂亮,我和她相處十幾天,只見她換過兩套衣服。她愛說愛唱,結婚前最大的理想是到歌舞團唱歌,這是她永遠無法實現的人生之夢。我不知道後來會發生什麼事,也許喪親之痛會讓她聰明起來,從此脫離這邪惡的「行業」;也許她將繼續愚蠢下去,再次拋下兒子,然後坐等更慘烈的悲劇。她幾乎不可能成功,隨之而來的將是更加艱辛的歲月,甚至更糟,如果她被抓了,那個兩歲孩子的哭聲將穿透監獄的高牆,夜夜在她耳邊迴響。
座位本來就不夠,又連續來了幾批人,只能擠做一團。龍師父來后,那位印度師兄就和我擠在同一架沙發上,沙發太小,只能錯開坐,他在前,我在後,可憐印度師兄只在沙發上擱了小半個屁股。這人還虔誠,宛如靈鷲大會上的迦葉尊者,世尊說什麼他都點頭,聽到美妙處還要讚歎舞蹈,只見那印度師兄:秋波迷離,柳腰纖細,屁股在仿牛皮的沙發沿上磨呀磨,磨呀磨,端的是風光旖旎,銷魂盪魄,磨夠多時,只聽「噗」的一聲輕響,一股幽幽細細的咖喱味悄然瀰漫開來,與上一枚相九_九_藏_書比,這次發射的只能算小型核武,殺傷力有限,只害友邦,無傷大國,炮口基本上只對準了我一個人。我欲哭無淚,拚命往後縮,奈何牆壁太硬,怎麼都鑽不進去。
傳說人被老虎吃了之後,靈魂不得超生,除非能找人代替,於是就有了「倀鬼」一說。明清筆記小說中有許多為虎作倀的故事,其中的倀鬼多半都是小孩,他們無知懵懂,不通世事,更分不清功罪善惡,一次次驅人向虎。
兩位老總一個姓張,一個姓陳,姓張的是個帥小伙,黑西裝、紅領帶,五官很是英俊,為人也自負得緊,從不拿正眼看人,一直用四十五度角斜瞄著頭上黑乎乎的吊燈;旁邊的陳總是個身材苗條的美女,瓜子臉上有一抹淡羞的紅暈,眼睛水汪汪的,偶爾瞟來一眼,總是讓人心跳氣喘。
一張鈔票可以替代另一張鈔票,但一個親人絕不能替代另一個親人。有一些損失可以彌補,有一些損失永遠無法彌補。如果這對兒女能夠及時回家,一定還來得及見父親最後一面。甚至可以有更多的假設:如果他們沒有出來干這該死的行業,也許老人就不必親自趕集;如果救治及時,也許他就不會死。但願天下再無這樣的兒女。
講完這番話的第二天,她接到家裡電話,說她公公騎自行車趕集,路上出了車禍,家裡只有她婆婆一個人,又要帶孩子,又要照顧病人,實在忙不過來,讓他們趕緊回去一個。嫂子十分煩躁,在電話里吼了幾句,一臉的痛楚之色。兩小時后我們送她去車站,從此再也沒見過她。
在我看來,這就是人|獸分野。任何時候都該明白:「大義滅親」不是什麼好詞,不管這「大義」有多麼大,也絕不能加害自己的親人。然而在傳銷團伙中,每個人都在夥同外人算計自己的父母,欺騙自己的兄弟,還口口聲聲說這是出於善意。這鬼話騙倒了很多人,卻難掩其致命之丑:對自己的母親尚且如此,怎麼能指望他能有什麼善意?其子尚食之,其誰不食?
我和嫂子走得最晚,走過江邊,穿過涵洞,看見王浩正在一家快餐店裡啃雞腿,我指給嫂子看,她咯咯直笑:「嘿,這小子一個人偷吃呢,咱們進去,讓他請客!」我正餓得難受,聞言大喜,剛要舉步,被嫂子一把拖住:「逗你的,你還當真了?他請客你也不能吃,行業紀律你忘了?」我十分懊惱,吧嗒著嘴悶聲不響地往前走,在幾米之外,王浩正齜牙咧嘴地據案大嚼,神態如狼似虎,不知道在捕獲這根雞腿之前,他是否也經過了「漫長的痛苦的等待」。
一周后她公公就死了。死前只有老伴和兒媳婦陪在身邊,他的兒子和女兒都在上饒,還在干行業。也許是他們自己不想回家,也許是組織上不放他們回家。干行業要抓緊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