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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就是回故鄉

寫作就是回故鄉

近年來國內的刊物上經常可以看到張翎的小說,但遺憾的是我一篇也沒讀。因為我一看到在作者的名字後邊一個括弧里出現一個外國的國名,心中就生出些許厭惡。因為我想既然是用中文寫作用中文發表,就沒有必要特彆強調作者是在英國還是在美國,特彆強調就有點賣洋味的意思。這也許是個偏見,但這個偏見就使我少讀了許多所謂的「留學生小說」,當然也就錯過了張翎的小說。
地球上有鳥兒飛不到的地方,但沒有溫州人到不了的地方;世界上有許多艱苦的工作,但似乎沒有溫州人幹不了的工作。能吃苦、能耐勞、敢想敢闖、永遠不滿足現狀、充滿了幻想力和冒險精神,這就是溫州人的性格。張翎是溫州人,名牌大學畢業後分配到國家機關工作—— 這已經是十幾年前的舊話。如果她耐著性子「熬」到如今,大概也局長處長的噹噹了。但她卻拋棄了四平八穩的職位,一展翅膀飛到西洋。先是在九九藏書加拿大讀英國文學碩士,然後又到美國去讀聽力康復碩士,畢業後到加拿大一家醫院主管聽力診所。現在,她在主管著她的聽力診所的同時又寫起小說來了。我想這就是典型的溫州人的作為了。
莫言
毫無疑問,這也是一部留學生小說。凡是在海外的人寫的小說,都算留學生小說,這種劃分的方式其實並不科學。因為事實上,許多在海外寫小說的人並不是什麼留學生,即便是確鑿的留學生身份,寫出來的小說內容還是他們在國內時所經歷過的或是聽說的那點事。像張翎這樣能夠把中國的故事和外國的故事天衣無縫地綴連在一起的作家並不是很多。我想這也是張翎作為一個作家的價值和她的小說的價值。
十幾年前我在學校里混世時,聽老師說:好小說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它的豐富和多解。一部小說讓人讀後感到https://read.99csw.com非驢非馬,讓人感到難以言說,這部小說就是有價值的。反過來,如果一部小說主題鮮明得讓人一目了然,而且沒有任何的爭議,這部小說的價值就要大打折扣。我一直認為這種說法是有道理的。《交錯的彼岸》是一部複雜的書,用上面的邏輯來推論,《交錯的彼岸》就是一部有價值的書。
說這是一部尋根的小說也沒有錯。首先是作家用寫作在尋找自己的根,或者說她把寫作當作了回歸故鄉和進入故鄉歷史之旅。不敢說書中的女主人公身上有作者的影子,但作者起碼是調動了許多的親身經驗塑造了自己的主人公。我想起碼是在她創作這部小說的日子里,她的身體生活在加拿大,她的精神卻漫遊在她的故鄉溫州和溫州的歷史里。
最後應該提到張翎的語言。張翎的語言細膩而準確,尤其是寫到女人內心感覺的地方,大有張愛玲之風。當然,張翎不是張愛玲,張翎有自己九-九-藏-書的獨到之處。我相信,在海外這些堅持著用漢語寫作的作家中,張翎終究會成為其中的一個傑出人物。
也可以說這是一部家族小說,因為事實上,作者用多重的視角講述了中國南方的金氏家族和美國加州釀酒業大亨漢福雷家族的故事。這兩個家族的故事通過女記者的個人生活和她的調查緊密地串聯在一起。
簡單地說,《交錯的彼岸》是一個身在加拿大的溫州女子寫的兩個溫州女子在加拿大的故事,複雜地說就很是複雜了。首先可以說這是一部偵探小說,因為它具備了偵探小說的一切條件。小說一開始就是女主人公黃蕙寧神秘的失蹤,然後就有一個才華出眾的女記者介入了此案。隨著調查的深入,女主人公黃蕙寧的出身、家世與個人命運被抽絲剝繭般地呈現在讀者的面前。而在調查的過程中,女記者與警官的感情似乎也到了瓜熟蒂落的程度。這時,黃蕙寧失蹤之謎也揭開了。但這個結果大出讀者之意外九_九_藏_書,有點令人啼笑皆非的意味。這時,也就看出了作者僅僅是借用了偵探小說的技術形式來講述她想講述的故事。
今年三月里我應加拿大多倫多一個讀書會的邀請,去那裡參加了一個活動,見到了張翎和她的一群熱愛著文學並堅持著創作的朋友。他們的創作熱情是那樣高漲,他們對文學的追求是那樣執著,他們對國內的文學創作是那樣關注和了解,這一切讓我感到十分感動和慚愧。在那次熱熱鬧鬧的酒吧閑聊中,張翎的朋友們頻頻談到在海外從事文學創作時那種「無根」的感覺,樣子都有些痛苦。對此我不以為然。我覺得這也是一種流行的說法,什麼作家不能離開自己的祖國啦,不能脫離熟悉的生活啦,聽起來似乎蠻有道理,但並不一定準確,尤其是並不一定對每一個人都準確。文學史上有許多名著都是作家在祖國之外的地方寫出來的,為什麼到了交通如此發達、通信如此便捷的現代,離開了祖國反而不能寫作了呢?其read•99csw.com實決定一個作家能不能寫作,能不能寫出好的作品的根本不是看他居住在什麼地方,最根本的是看他有沒有足夠強大的想象力。如果他具有足夠強大的想象力,他待在多倫多也完全可以寫他的溫州——想象力應該比互聯網要快得多!我感覺到張翎是同意我的看法的,因為我感覺到張翎對自己的創作充滿了信心。既然對自己的創作充滿信心,自然也就不存在「無根」的問題。果然,幾個月後,《交錯的彼岸》就擺在了我的面前。
2000年8月24日于北京
當然還可以說這是一部地道的情愛小說。這裡有散發著江南梅雨氣息的古典愛情,有澎湃著革命時期浪漫激|情的政治愛情,有在當時顯得大逆不道的涉外愛情,有姊妹易嫁的三角愛情……令人扼腕嘆息的是,作者在書中描寫了這麼多愛情故事,但幾乎都是悲劇,從老一代到新一代,從國內到國外,有情人總是難成眷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