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第三章

你外公的手順著阿九的後腦勺摸到脖子上。夏天的衫子領口很寬,他沒費多少工夫就找到了路。路很坎坷起伏。阿九突然就止住了哭。
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阿九將我放在一隻金漆木桶里,用溫水洗滌一凈,裹在白細布做的小被子里,抱去給你外公看。當然,那時她還只是金三元布莊里做剪裁細活的一個丫頭,被接生婆隨手喚來幫忙的。當時在那間房子四周走來走去的人很多,冥冥之中也許有一隻神奇的手,將命里不該是丫頭的阿九,推到了接生婆眼中。說到阿九這個人物,我不得不提到金三元布莊。阿九之所以成為我的繼母你的小外婆,是因為有了金三元這個舞台背景。失去了這個背景,阿九這個人物就失去了歸屬感。金三元是浙江省內鼎鼎有名的綢布莊。南自溫州,北至餘姚,東至寧波,西至衢州,省內略微有名望的人家,婚喪壽誕四樣大禮中,少有不用金三元的布料的。金三元經過三代人的苦心經營,到了你外公手裡時,已經不需要任何廣告了。金三元這個詞在當時的江南文化里代表了時尚,就像今天的施樂代表了複印機,科隆代表了香水一樣。金三元買的使喚丫頭,多得只能用號碼來數。小鎖,你大概猜得出來,阿九就是第九號丫頭。
你外公一聽,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暗想能取這種名字,有這等才情的女子,先前必定也是生在體面人家的。也不知那家人遭了什麼樣的天災人禍,才將這樣一個女兒賤賣了。這等人落到了金三元,說不定是金三元的福氣呢。你外公當時隨隨便便的一縷思緒,在後來的日子里果真被驗證了:阿九雖然沒能替金三元帶來亨通的財運,卻替金三元消了幾場大災禍—— 那是后話。
你外公走過來,攬住阿九。阿九把臉扎在他的胸前,死活不肯抬頭,肩膀一聳一聳的,如同一隻在大橡樹下尋食的小松鼠。嘴裏嗚嗚咽咽的,像堵了一口的棉絮。
阿九不再做針線雜活,而被指派來專門照料我。我從生下來就沒有覺得自己是個沒娘的孩子。所有沒娘的孩子諸如自卑自律之類的特性在我身上毫無痕迹。相反,我比許多有娘的孩子更懂得撒嬌和折騰人。阿九信不過外頭雇的奶媽,只拿自己調的一種用米湯煉乳和蜂蜜混合起來的飲料來喂我。我每次吃得絕不超過三小湯匙,可是每隔半小時就要吃。在我該醒的時候,我睜大眼睛仔細研究窗外隨意飄過的每一朵雲彩,和樹上輕輕落下的每一片葉子。在我該睡的時候,我奮力揮舞四肢,踢蹬被子,撕心裂肺地啼哭。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學會用天真又刁滑的伎倆來測試阿九的耐心。後來我發現我的伎倆是井繩,阿九的耐心是井水。井繩有多長,井水就有多深。我永遠有足夠的水喝,卻又永遠探不著井底。可憐的阿九在她十八歲那年遇到了一個真正的剋星。
你外公的屋子很大,也很空,地是用青磚砌的。長長窄窄的一條一條,拼成方方正正的一塊一塊,從這頭鋪到那頭。沿著牆根擺著的,是全套梨木雕花傢具。你外公的皮拖鞋在青磚地上磨來磨去,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那聲音像蠅子似的,在四壁和傢具中間飛來撞去的。南方的冬季雖然不多雪,空氣里卻充滿了細細碎碎的隨時可以化成雪的水汽。在這樣的日子里,你外公坐在又硬又冷的梨木太師椅上,看著沒有多少景緻和變化的天空,心情未免有些凄惶。
從那天起,你就是媽媽的小鎖。
「你過去好一會兒了,是我硬把你叫回來的。」阿九露出一個自豪的笑,嘴唇乾裂,滲出細細的血絲。
「媽!」
那天我回到場上球打得出色極了,騰蛟似的在人縫裡鑽來鑽去,我近得了人,人卻近不了我。觀眾很快忘了前面的那段插曲,聲嘶力竭地為我鼓掌加油。第二天城裡的報紙登出了金甌女隊手捧獎盃的照片,我站在正中間,臉紅撲撲的,很精神,也很得意。
後來,他們相擁著走向那張圍著絲綉文竹帷帳的床。床很大,你外公把阿九放上去,只有小小的一團。你外公把阿九的褂子輕輕脫下,阿九的身子便如同一朵潔白的荷花展開在文竹叢中。那天你外公的手像個貪玩的孩子,在花瓣中流連忘返,摸得輕柔,摸得仔細,摸得有條不紊,沒有漏過任何一個細小的角落,彷彿在鑒賞一件稀世珍品。指尖如同一根細細的火棍,點到哪裡,哪裡就躥起一小朵火苗。後來那一小朵一小朵的火苗便彙集攏來,燒成了一片火海。阿九的身子像火蛇似的扭動起來。
我雖沒有覺得針線女紅有何低賤,阿九話語里的沉重卻叫我吃了一驚。阿九連對你外公都沒有說過她的身世,可我很快就看出,阿九其實想把我教育成她年輕時想成卻沒成的那個人。
你的學名叫黃蕙寧,你的父親卻叫你小妞妞。後來你出了國,就取了個洋名叫溫妮·黃。可是,從小到大,你一直是媽媽的小鎖。
阿九見老爺臉色陰晴不定的,以為自己說話唐突,得罪了老爺,便抱著我慌慌地下去了。誰知第二天,就有兩個裁縫拿著軟尺到丫頭住的大屋裡,來給阿九量身做衣—— 老爺發話,給阿九做兩身春秋旗袍、一身夾襖、一件絲綿袍。旗袍各為杏黃桃紅;夾襖是石青色的;絲綿袍是墨綠印同色暗花。用的都是金三元上好的飛雲read.99csw.com緞。
一直到你出生。
我對你的偏心,大概從第一眼見你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我和阿九的關係就這樣漸漸地疏遠起來。
「把飛雲放下。」
從還未熄滅的爐火向人間播散!
阿九的開通和睿智,還顯示在她對我的教育上。到了我應該上學的歲數時,當時略有些體面的人家,都時興請個私塾老師在家授課。阿九卻堅持送我去公立學堂。阿九無意讓我繼承金三元的家業,所以從不許我近針線女紅。有一回,我閑著無聊偷偷擺弄阿九擱在琴凳上的繡花綳,正巧被阿九撞見。阿九嘆了一口氣,眼圈就紅了:「若不是家裡狠心賣了我,描龍綉鳳哪是我的志向?飛雲你有福氣生在這個家裡,你命里不是做這種賤活的。」
有一回球正打得難分難解,我的運動褲腰帶突然斷了,脫落下來,露出裡邊阿九縫製的花褲衩。在全場的一片嘩然中,阿九用她的長披風裹住我,擁著我離開了人群。阿九替我接好褲帶,又推我出場。我死活不肯,羞窘得無地自容。阿九的聲音漸漸地就嚴厲了起來:「飛雲你這一輩子,比這大得多的事,都得擔當。躲是躲不過的。」
可是使她陷入尷尬境地的其實並不是我。
小學畢業后,我考入了全城最好的金甌中學。當時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穿著都很保守,或是布衫學生裙,或是長袍,領口袖口都捂得嚴嚴實實。我卻穿著露肩露腿的運動衣,在球場上橫衝直撞。金甌中學的女子籃球隊是全省聞名的,而我就是金甌女隊的中鋒。班上有些女生的家長,見不慣我們幾個的野樣子,就要給自己的孩子轉學。阿九卻是場場比賽必到,指指點點地告訴周圍的每一個人,場上哪個是她的女兒。
阿九初嫁那幾年,金三元的生意還算平穩。後來,城裡陸續開了廣源和四通兩家布莊。廣源靠的是軍方,四通則借的是政界的勢力。廣源輕而易舉地搶走了軍需布市場,四通借勢將進價壓得極低,來搶太太、小姐、達官貴人的市場。金三元的排場大,開銷也大,又壓不下進價,日子漸漸地有些吃緊起來。加上那幾年年成不好,你外公在瑞安鄉下置的田產,租子遲遲收不上來。派人下去幾趟,回來都說佃戶家裡窮得找不見一樣可以抵押的東西了。你外公聽了,急得下巴直抖,卻做不了一個決斷。阿九星夜隨管家去了鄉下,當即拍板將田產賣給了族裡的親戚。價格自然是極賤的,條件是只收金條,不收錢幣。你外公的族親們拿了地契關起門來笑阿九的傻。當後來金圓券貶如糞土時,他們才服了阿九的先見之明。
那天在醫院里,我的大床旁邊是你們的小床。床上躺著你和你的姐姐萱寧。你的姐姐個子不大也不小,是個一切正常的漂亮女嬰。你卻不是。你小得如同一隻乳兔,一隻粉紅色的乳兔。你怕光。你的眼睛緊緊地閉著,淡黃色的睫毛微微顫動著。你握著一隻銅錢大小的拳頭,舉在額上擋光。從你身上,我看到了三十二年前的自己。我的心裏突然排山倒海似的湧上一股熱流。我伸出一隻手來抓你,另一隻手來抓阿九。孩子,我可憐的孩子。不管你有多瘦多小,我也要養活你。阿九能把我養大,我就能把你養大。一定。
臨產時,你父親正在省城開一個至關緊要的會議,是警衛員送我去的醫院。在經過了將近二十個小時筋疲力盡的搏鬥后,醫生決定施行剖腹手術。當時我任憑疼痛將我凌遲肢解,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呻|吟出聲。後來我昏迷了過去。昏迷中我走進了一條白色的隧道。隧道里的陽光被濾去了重量,無限溫暖輕軟,如同在周身鋪裹了最好的天鵝絨毯。我躺卧在天鵝絨毯上恬靜地歇息,流連忘返,卻聽見一個極其迫切的聲音在隧道的那端聲嘶力竭地呼喊。
甚至阿九,也被自己的固執吃了一驚。在那件事之前,她是個連在街頭地攤上看人殺田雞剝泥鰍也要做幾天噩夢的小女孩。後來有人不止一次地問過她,那日為何會哭成那樣。她一直很得體地回答,因為主母待她恩重如山,主母故去對她來說無疑是天崩地陷的災禍。其實我想,阿九也許在那一刻意識到了,她那本來像一條陋街窄巷一樣一望到底沒有多少景緻和希望的人生里突然出現了契機。
小鎖,請你原諒我敘述過程中的雜亂無章。洶湧的時代潮流把我和我的家庭衝散了。在我說「我的家庭」時,我指的是我和曾經與我相依為命的阿九。等我回頭看那個從小長大的家時,我看到的是兩個營壘,兩個階級—— 你的外公雖然在浪潮尚未捲來時就已去世,可是關於他和金三元布莊的舊事,並沒有因為他的死便被封在歷史的古瓶里。金三元的輝煌和顯赫早已屬於過去。但記憶是個喜舊厭新的傢伙,總要百倍誇張地高揚過去,忽略現在。對於那樣的過去,我卻渴望忘記。在浪潮的這頭,我拋卻身後的一切,充滿激|情地朝著一個嶄新的時代走去。在浪潮的那頭,阿九憂心忡忡黯然神傷地觀望著。
就把我的心聲,像是灰燼和火星,
再次見到龍泉是在兩年以後了,那時我已是護專的二年級學生。那個秋天空中的風有股神奇的力量,吹得全城的人都像從冬眠里蘇醒過來那樣歡欣鼓舞,充滿活力。我隨瘋狂的人群湧上街頭,敲鑼打鼓迎接南下的解放大軍。在大軍的隊列中,我意外地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瘦了許多,https://read.99csw.com也黑了許多。穿著一件洗舊了的布軍裝,騎在一匹黑色的小馬上。南方的街景里很少看見馬。他騎在馬上的樣子和我穿紅襖綠褲打腰鼓的樣子大概都很滑稽。他跳下馬來握住我的手時,我們除了笑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讓預言的喇叭通過我的嘴巴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月又一月。下人們並不知道阿九心裏是怎麼想的,卻看得出來阿九很沉得住氣。有一天,阿九在你外公屋裡,一邊拍哄我入睡,一邊半心半意地與你外公弈棋。我很無聊,毫無睡意,就將手伸過她的腋窩,到背後去,將她的長辮扯散了。一頭黑髮頓時潑墨似的堆散了她一肩一臉。她慌慌地扔了棋子,將手倒背在身後來攏她的辮子。你外公把身子朝後仰了,靠在太師椅背上,看畫兒似的看阿九:「就這樣好,就這樣好。筱丹青卸妝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你外公為了金三元的生意,也常在省城來回走動。省城裡的崑曲旦角,但凡出名些的,他都知曉。
小鎖,生你的時候,我已經三十二歲。那時我已結婚十年。在這之前的十年裡,我一直沒有懷孕。你父親在戰場上多次負過傷。其中的一次影響到了他的生殖能力。結婚以前醫生就告訴過我,我們有孩子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在當時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 母性的萌發還是很後來的事,確切地說,是在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所以在最初的幾個月里,即使是最劇烈的妊娠反應,都沒有使我意識到我已經懷孕。
我沒有母親,所以你也沒有外婆。那個本該是我母親的人,在生下我之後,就去世了。確切地說,我是從她已經死去的身體里剝離出來的一塊肉。那塊肉顏色青紫,氣味熏人,裹在羊水和血漿中,堪稱醜陋。連接生婆都將口鼻掩了,揮手讓下人拿出去埋了。可是阿九,也就是後來成了你小外婆的那個女人,死活也不肯撒手。
「你是大鎖,你是小鎖。」她喃喃地對你們說,「你們是外婆的鎖,外婆一生一世的鎖。」
「飛雲,飛雲!」
在那以後的許多日子里,阿九都被叫到你外公的屋裡去。
有一天中午,阿九在你外公屋裡的地下鋪了一張涼席,將我擱在上面坐下,便去切西瓜。阿九侍弄西瓜的方法很奇特,連你外公那樣走南闖北的人,都沒有聽說過。她用一把長柄銀匙,將瓜子一粒一粒地剔凈了,再將瓜肉搗成不大不小整好一口的碎塊,送到一個小瓷盞里。瓷盞並不是空的,裡頭已經裝了碾成碎塊的冰糖。阿九將瓜肉與冰糖拌勻了,再在上頭撒幾片薄荷。這樣嘗過幾回之後,你外公也漸漸發覺別的吃法簡直有暴殄天物之嫌了。我看著那西瓜漸漸地矮了下去,瓷盞漸漸地滿了起來,很是口乾舌燥,便伸了小手去抓那個瓷盞。阿九偏偏將那瓷盞推得更遠了,臉上堆了些惡作劇的笑:「甜,甜,甜甜的。想吃?想吃你就自己走過來。」
醒來時有一雙手在給我擦汗。片刻的眩暈之後,我看到了阿九憔悴的臉。我們已經很久不曾見面了。阿九老了。那年阿九其實剛剛五十歲,卻有了很深的額紋。
阿九從針線雜活丫頭蛻變成金三元布莊老闆的填房,就是這麼一個緩慢並充滿浪漫情節的過程。而其中極為關鍵的一步,卻是我一手促成的。
阿九見老爺和顏悅色,全無平日的威嚴,就將膽子略微放開些,說:「論理說我們做下人的知道些什麼呢,不過承蒙老爺看得起,只好胡亂地出個主意,當不得真的。老爺和主母祖上都從瑞安府來,老宅就建在飛雲江邊上。金三元最搶手的貨色,碰巧也叫飛雲緞。小姐出生時,天邊又見著一溜兒的祥雲。不如就叫『飛雲』,一為念祖,二為旺財,三為紀時。」
很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那天我的話像一把鈍刀無意之中刺痛了阿九心底多少年也沒有真正愈合的傷口。她臉色驟變,沉默良久。半晌,才異常疲憊地搖了搖頭:「將來找不著人嫁,別後悔。」
阿九通常是抱著我進屋的。她把我放在竹椅里之後,就用那把錫焊的長嘴水壺泡上一杯燙得舌尖發麻的龍井茶。即使是丫頭,阿九也懂得第一味茶是不喝的。等到第二味茶漸漸有了味道,手爐子也正好焐手了。若當時你外公有興緻,便攤開棋盤招呼阿九下棋。你外公的棋藝很是一般,阿九的棋藝剛夠讓他在贏兩局之後和一局。
我從金甌中學畢業的那一年,世道已經很亂了。有女兒的人家,都在急急地替女兒找婆家。金家也開始有媒人進進出出。媒人來時不用說我也明白。總是阿九領著一個號稱是金家遠房親戚的女人,到我屋裡來坐。女人總要拉著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意味深長地一笑,然後又到阿九屋裡去,關起門來密談一陣。臨走時,手裡總是拿著一個小包袱,裡頭裝著阿九送的零頭布料。
阿九的到來,使得你外公的屋子一下子擁擠熱鬧起來。
從那以後,阿九在金三元布莊里的身份就有些尷尬起來了。
由於那個編號第九的丫頭的固執和堅決,金三元布莊得以保存了那個唯一的後裔—— 儘管只是個女嬰。金三元的老爺,也就是你外公,那年已經五十八歲,猶如一張使用了無數個春秋的鈍木犁,即使在最新最肥的土地上,也只能翻弄出幾個淺溝而已了。那樣的淺溝里,自然是結不出好果實來的。當阿九把我抱到你外公跟前時,他不禁老淚縱橫。
阿九從懷裡掏出兩把長read.99csw.com命鎖,一人一把地放在你和你姐姐的枕邊。
高中畢業前夕,龍泉突然又一次休學,說要回龍泉老家去,照看病重的父親。臨行前來道別,送給我一本英國浪漫詩歌集。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說:「好好讀書,別浪費了時光。」我問他要通信地址,他笑著,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就等在那個新天新地里再見吧。」他說這話的時候將頭很用力地一揚,新剪過的短髮在風裡支支稜稜地抖動著。我彷彿感覺到朝氣和希望從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里四下發散。看著他的身影被漸漸濃起的暮靄吞沒,我的心裏涌動著許多種情緒,眼淚抑制不住地流了出來。打開那本詩集,扉頁上是他用鋼筆抄錄的雪萊的《西風頌》:
阿九在那一年裡真正地長起來了。胸脯鼓鼓的像兩隻躍躍欲飛的鳥兒,衣裙裡頭突然有了充實的內容。每當她抱著我像文竹似的一搖一曳地走出你外公的屋子時,下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掩嘴竊笑。阿九已經不和他們住在一塊了。阿九那時和我住在另一個單間。那些人從前和阿九調笑嬉戲慣了,如今見到阿九,眼帘一垂就閃過了。他們還沒到害怕阿九的地步,他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招呼阿九,因為阿九妾身未分明。其實,所有關於老爺和阿九之間相當生動活潑的細節,在那個階段還純屬下人們的想象。
若你外公沒有興緻下棋,阿九就將我夾在她的兩腿中間坐好,拿出她的繡花活計來做。阿九已經將梨木太師椅和茶几都蒙上了錦緞墊子。大木床上褪了色的帷帳,也被換成新的。連你外公腳上的拖鞋,都換成了軟緞的。墊子、帷帳、拖鞋上,繡的都是同一樣的東西,就是文竹。阿九的文竹已經繡得出神入化,極為細緻靈秀了。阿九繡的文竹在光線陰晴變幻不定時,便會從布面上走下來,與你外公默默對視。你外公坐在文竹上,睡在文竹下,行在文竹里,在深深淺淺的綠蔭中間,享受著午後難得的一絲陽光。若我睡著了,一屋裡便靜得只聽見你外公水煙袋的咕嚕咕嚕聲和阿九的繡花針穿過布面發出的噝噝聲。你外公和阿九之間並沒有多少對話。阿九的話都寫在眼睛里了。你外公的視野里處處都是景緻。
阿九關於女人修養方面的一些教誨,在不久之後的一個時代里,竟與某個偉人的想法不謀而合。這再次證實了阿九超前型的思維方式。阿九其實一直像刀像斧像鑿一樣無時無刻不在潛意識裡雕琢塑造著未來的我。阿九的意圖後來大致上成功了,可是也是這個成功造成了我和她的一度疏遠。
「我不會後悔的。」我這樣對阿九說。底下的半截話被我吞了回去。沒說出口來的話是:「找不著人嫁,我就嫁龍泉。」
……狂暴的精靈!化成我吧,借你的鋒芒!
你外公吩咐阿九。我從來沒聽見過你外公用這樣嚴厲的口吻對阿九說話。阿九愣了一愣,果真將我放到了草席上。我被自己闖下的禍嚇得不知所措,竟忘了哭。
其實發明「小鎖」這個名字的,並不是我,而是你的小外婆。
我走過去摟住阿九豐盈的肩,夜風把阿九的頭髮撩起,絲絲縷縷地撫過我的臉,留下梔子花的香味。我的心刺刺地疼了起來。阿九還這樣的年輕,而且還會這樣的年輕下去。她的青春卻像午夜的梔子花一樣寂寞地開放著。平生第一次,我意識到了你外公和阿九的婚姻中的不平等關係—— 自從我看過龍泉借給我的書之後,我的日用詞彙里常常會出現諸如此類的字眼。
沒多久,你外公就病故了。病榻上你外公執著阿九的手,說:「飛雲跟你,我是放心的。倒是你……」你外公的半截話沒說完,就已流出了兩顆濁黃的老淚。你外公在他的風燭殘年裡已經隱隱約約感受到了自己身後可能發生的變故。
在淚眼裡,他第一次注意了那個叫阿九的十八歲的丫頭。阿九梳了光溜溜的一根長辮子,劉海兒剪得門帘似的蓋住了小半個臉,頰上微微地有幾點雀斑。眉眼低垂,臉上水蜜桃般地長了層細絨毛。雖無十二分姿色,卻是丫頭堆里不多見的白凈模樣。又看見阿九身上穿的那件石綠夾襖,密密地綉了些文竹。那文竹細如髮絲,遠遠近近濃濃淡淡層層疊疊的,從淺綠到墨綠,足足用了十好幾樣顏色的絲線。似乎隨風搖曳,呼之欲出。你外公忍不住問是哪家綉庄的手藝。阿九囁嚅地說:「是我,我跟主母學著繡的。」
在那天以前的日子像一部抒情電影,我可以按章按節慢條斯理地將整個場面娓娓道來。在那天以後的日子卻像無數跳躍擁擠的快鏡頭胡亂地疊加剪接在一起,我無法用有秩序的、理性的語言將他們整理出來。它們零零散散的如同摔在地上的杯子,每一個碎片都是一個單獨的鏡頭,可是即使你擁有所有的碎片,也無法拼回一個完整的杯子了。我清晰地記住了許多事件,可這些事件卻無法組成一個前後關聯的場景。
那天,那片草席彷彿是孫悟空用金箍棒給唐僧畫的圈,我爬起來,摔下去,摔下去,再爬起來,卻始終走不出那個圈。阿九不肯遷就我,卻將那銀匙換了個方向,交給你外公。就這樣僵持了似乎有一個世紀的樣子,在摔倒爬起約有十幾次之後,終於有一次,我完成了探險家的探索過程,用堅定的步子,走出了草席的圈囿。在那一刻里,我似乎把屬於童年的某一個階段丟在了草席上。當我再次觸摸到阿九渾圓溫暖的膝蓋時,我感覺到這彷彿是與阿九在失散九_九_藏_書了很久之後的一次重逢。我不禁放聲大哭。
小鎖,我的小鎖,關於阿九的這些故事,你已經重重複復地聽了許多遍,請你再次原諒我的喋喋不休。阿九在江南旺族我們金家的歷史上,實在是個太不尋常的人物了。如果把金氏家族的歷史比作那條叫甌江的河流,那麼阿九就是那座立著白鹿銜花塑像的橋。過往的船隻無論如何也不會錯過那座橋的。河並不依賴橋而存在,橋卻是為河而生的。可橋也為河添色。沒有橋的河,是平淡無奇的河。沒有橋的河,至多隻能叫作水。
那天回家,我對阿九說要報考護士專科學校。阿九見我顴飛桃紅、眸如春杏的樣子,便有些疑惑起來,問我是不是在外頭交了男朋友。這樣的問話使我開始感到與阿九難以言喻的陌生。我很是鄙夷地對阿九說:「你只能想到男人身上去。我學到了本事,還用去靠男人嗎?」
我突然意識到,我的兩腳正踏在一條史無前例的分界線上,線的一端是黑暗的沒落之夜,線的另一端是將明的無限燦爛的曙天。在那樣的前夜裡誰能保持寧靜呢?他望著星空,雙眼炯炯,如同燃燒的燈籠。誰看見那樣的火而不會被感染呢?我覺得我的心也燃燒起來了,燒得那樣熾烈,以至我開始害怕我會在黎明之前就把自己燒毀了。在一個靈火焚燒的夜晚,我問龍泉:「我能為那個將明的曙天做些什麼呢?」他沉思良久,才堅決地說:「讀書,學一門有用的,能為大眾服務的學問。將來的那個社會,一定會大大地需要人才的。」
阿九的睿智,真正得以顯示,還是在她成為我的小媽之後。在那之前的逸事,與她後來多次的重大決斷相比,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阿九所行的事,在旁人眼裡很有些驚駭,因為她比她的那個年代超前了許多。阿九可以說是我們金家歷史上最具有開放應變能力的人。無論是你外公,你母親,還是你自己,在這點上都無法與阿九相比。
小鎖,小鎖,我的小鎖。
龍泉沒有讓我失望。龍泉對我所有的疑問似乎都有一個現成的答案。在他的點撥之下,那層障我眼目的迷霧漸漸退去,書里的道理像蠟燭一樣照亮了我心裏懵懂昏暗的角落。我上了癮,開始無休止地向龍泉討書看。很快我就把他的藏書看完了。那些書給了我們諸多的話題。在長長的有時甚至是一整個晚上的爭論探討中,我發現了他的成熟自己的淺薄,他的廣博自己的狹窄。他深邃的目光帶著我走過南方的蒙昧昏庸和閉塞,來到北方一片荒蕪卻無限開闊的天地上。平生第一次,我知道了陝西不僅僅是一個地名。
小鎖,十八歲好像是我們金家女人的門檻。在阿九、我和你的十八歲里,我們都經歷了一件甚為重大的事件。這個事件長長遠遠地影響了我們後來的一生。
我和阿九同時知道了這次的哭與已往任何一次的哭是有著本質區別的。阿九立刻放下手裡的西瓜,用黏糊糊沾滿瓜汁的雙手,將我緊緊摟住,摟得我透不出氣來:「不哭,不哭,姨娘在這裏。」江南的孩子經常用「姨娘」來稱呼那些身份不明的女長輩,阿九也是這樣稱呼她自己的。可是那一天我決計不與阿九苟同。那天我在阿九汗濕的懷裡掙動著,喊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字:

你外公睹物思人,不禁想起亡妻來,心一酸,就吩咐阿九:「回去就換下這衣裳,洗乾淨了,留起來。人不在了,好歹是個念心兒。」阿九這時也想起主母來。昨天還在堂屋給下人派月份錢,身子很是沉重了,坐不住,斜斜地靠在太師椅上,腳下墊了個矮矮的錦凳,繡花鞋裡鼓出腫腫的一段肉來。阿九從主母手裡接過那個包著月份錢的手巾包,低頭謝過了,卻聽見主母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該找個人家了。」當著一屋人的面,阿九的臉騰地臊紅了。沒想到這竟是主母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好端端的一個人,說走就走了,化成煙化成灰,化成了空蕩蕩的大氣,再也無處尋覓了。沒有了主母,這金家大院里,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會對她說這樣的話了。阿九忍不住滴下淚來。
哦,請聽從這一篇符咒似的詩歌,
當火終於燒過了勢頭,兩個身體如兩段木炭似的在微微的餘熱中相偎,一粗一細地喘著氣,卻一語不發。阿九的劉海兒被汗濕得東一綹西一綹地貼在額上。你外公用指頭將她的額發挑起來,繞個圓圈,又放下。你外公有話要說,卻沒有說。阿九有話要問,也沒有問。
你外公從阿九手裡抱過我來,甚為滑稽地搖晃起來。隨口問阿九:「識字不?」阿九點點頭,說念過四年書。你外公一時興起,讓阿九坐下,拿過紙筆來,就要阿九寫她自己的名字。阿九將臉紅了,死活不肯坐,卻站著寫下了「劉翠軒」三個字。你外公看那字清清秀秀,四個角方方正正不塌不陷的,就半開玩笑地說:「你既認得字,看該給小姐起個什麼名字好呢?」
回城后,阿九又召集了所有的下人在堂屋開會,說老爺年事已高,小姐又少不更事,家境已大不如從前,實在無力經管金三元偌大一個排場了。萬不得已,只得將這個家當散了。有願意繼續留下伺候老爺的,從今往後拿半份月錢。有願意離開的,一人給三塊大洋,也算多年的情分,從此各奔前程。
聽了這話,阿九的手停在半路,斜斜地看了你外公一眼,叫了聲「老爺」,臉上就飛起了些桃紅。剛巧做粗活的張媽進屋來倒痰盂,撞見了,就學給人聽,說read.99csw.com老爺和阿九兩個傻鵝似的對坐著,你瞧著我笑,我瞧著你笑,卻不說話。有個粗俗些的夥計就問張媽阿九的衣裳亂不亂。張媽呸了一口,才說衣裳不亂頭髮亂。那夥計做了個人人皆知的手勢,說:「沒想到老爺還有這隔靴搔癢的本事。」一屋的人架不住,便哧哧地笑。
秋天的時候,金三元布莊的針線雜活丫頭阿九終於成了老爺的填房。阿九的稱呼從來就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你外公依舊叫她阿九,我叫她小媽,金三元的管家叫她三太太,可與阿九嬉笑打鬧慣了的丫頭夥計們,一時改不了口,便不倫不類地管她叫阿九太太。
我的人生在那一刻成為定格。
送你外公的靈柩回瑞安老家是一個十分曲折的過程。阿九扶著我走出門來,滿頭青絲在腦後綰成一個圓髻,鬢上插了一朵白絨花。黑絨衣上搭了一塊白色的披肩,披肩的尖角在風裡輕揚起來,猶如一隻初試翅翼的幼鴿。這樣的顏色搭配在現代人的詞典里可以用「觸目驚心」來形容。對初嫁時的阿九尚記憶猶新的街坊們,驚異地發現快樂和悲傷都可以使人不可捉摸地美麗起來。
請把我塵封的思想散落在宇宙,
阿九給我看過幾張照片,都是城裡有頭有臉的人家。可是我的心不在那上面。在我人生的那個階段,嫁人尚非我的志向。因為我的心,正被另一種激|情焚燒著。
讓它像枯葉一樣促成新的生命!
那年夏天我開始學走,阿九雙手圈成的圍牆,再也圈不住我了。我對外邊的世界充滿了探險家般的好奇,整個金家大院里無時無刻不洋溢著我磕磕碰碰之後的哭聲。
我十八歲的故事,是從一個叫龍泉的人身上開始的。
小鎖,你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意外。在我懷胎的十個月里,連醫生都沒有查出是雙胞胎。你躲在你姐姐的身後,悄悄地得意地醞釀營造著一個極大的驚喜。你把我們所有的人都鎮住了。你打破了我們原先的一切計劃。你的小外婆只好為你日夜趕製衣服被子,才使你和你姐姐各有包裝。你爸爸連夜請警衛員為你釘了一張小床,才使你不委委屈屈地擠在你姐姐的身旁。
書是一個叫馬克思的德國人寫的,書里講的事,如同《天方夜譚》里的神國般離奇。初讀時我沒有讀懂,卻又捨不得丟下。於是我就去向龍泉討教。即使在那時,我性格中一個致命的特點已經暴露無遺。對於一切尚未理解或親身經歷的事情,我都有一種異常根深蒂固的好奇心。這種好奇心如同一條一成不變的線索,貫穿了我後來充滿大起大落的人生之旅。

阿九的身子顫動了一下。緊接著空氣就凝結了,阿九褂子上的文竹也紋絲不動,不再搖曳。阿九的眼睛里漸漸地蓄了兩汪清泉。清泉在她眼中待了很久,才化成兩顆珍珠似的大淚珠,落了下來。我敢發誓你外公在那刻里聽見了淚珠落到磚地上碎裂的聲音。
這場火燒了很久。
眾人聽了,多少也知道家底實情,大多領了賞錢去了。只有少數幾個,跟隨老爺多年極為忠心又無家可歸的,依舊留下了。那走的中間,若跟阿九親近些的,阿九又悄悄格外地加了賞錢。轟轟烈烈的一個家當,一時樹死鳥散,只剩了三五個丫頭家丁。
龍泉是我在金甌中學讀書時候的同學。他休了一年學后插到我們班級來,就比大家略長了一兩歲。那人書讀得聰明,諸事上也比人老練。只平日獨往獨來,不怎麼合群。他家在龍泉鎮,溫州城裡沒有至親,只好借住在一個遠親家裡。他的遠親正好和金三元布莊在一條街上。我們有時在街上相遇,躲不過去時就彼此打個招呼。如此一來二去地,兩人就比別的同學熟了。他愛讀書,讀的自然不是別的同學們尋常喜歡的那種書。有一回,他偷偷地塞給我一本書,是拿舊報紙包了封皮的,叮囑我不能讓人看見。
阿九又當即將布莊里的其他生意統統砍了,只留下一樣飛雲緞的生意不變。飛雲緞原先是買了湖州上好本色綾緞,另用金三元祖傳的方法加染的,另外兩家布莊自然無法複製。用了這個現代人叫作「揚長避短」的方法,金三元表面看起來由一個大布莊變成了一個小作坊,可是排場一小,支撐起來就省心多了。阿九口袋裡賣田而來的金條,因此得以留存很久。在後來的日子里,這幾條黃棍子所起的作用,是包括阿九自己在內都沒有意想到的。若干年後一個歷史大變更的年代里,當你外公在瑞安鄉下背有田產的親戚們個個遭受滅頂之災時,我們家戶口本上成分這一欄里,填的卻是小業主。

8

「兩個,是雙胞胎。」
阿九從血水裡搶出那塊肉,倒提在手裡,狠狠地拍打著。一邊拍打,一邊忍不住嗚嗚咽咽悲悲切切地哭泣起來,淚水在她那件石綠色綉著縷縷文竹的夾襖上落下點點暗花。那天主母的房間被一塊大布帘子隔成兩半。簾里有產婦、接生婆和阿九;簾外有你外公和他的貼身僕人。阿九的哭聲,是不可能不傳染給別人的。簾里簾外的人,都被那哭聲惹出一腔心事,個個灑下了眼淚。一時悲音繞樑,攪得日月失神,五色無光。那個比乳兔大不了多少的女嬰,也就是我,便是在那樣一種單一的聲音里,第一次睜開眼睛與這個世界見面的。所以我的一生,從一開始就被詛咒過了。
把昏睡的大地喚醒吧!哦,西風啊,
那年,我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