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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什麼是『糟糠之妻』?」蕙寧問飛雲。飛雲不答,將頭低了,拉著女兒就走。突然聽見又一陣大汗淋漓的口號聲中,龍泉的名字像皮球一樣被踢到了中場:「揭發,揭發,你替黃爾顧當了這麼些年的走狗了,他的臭底子你最清楚。」
那幾天飛雲的一顆心分在了四五處,便很是困頓疲乏了。匆匆打發孩子吃了飯,就一頭栽在床上睡了過去。突然看見龍泉穿著白色衣褲,頭髮中分,梳得油光水亮,打扮得像金甌中學時的樣子,踅進屋來。對自己欠了欠身,說:「這輩子虧欠你的,只有來日等海鯉子還在蕙寧身上了。」飛雲伸手去握他的手,那人笑了一笑,便不見了,兩腳飄飄的彷彿沒踩在地板上。飛雲醒來,看見外邊天色微明,又聽見鄰人的雞在高一聲低一聲地打鳴。將夢中的事細細地想了一想,便出了一身冷汗。趕緊披衣下地,趿著鞋子去敲龍家的門。
「黃爾顧……利用職權……引誘泉山療養院的護士……」
被人直呼了名字的地委書記,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早看見了古鐘樓前那一片黑壓壓的人頭,便知道他擔憂了幾個月的一場大戲,終於無可避免地拉開了序幕。
有一天,療養院里來了個新病號。療養院里天天都有新病號,但這個病號與眾不同。在入院登記表姓名一欄里,他只有一個代號。他入院以後,院里的空氣突然有些神秘起來,其他的病人只能在指定的時間和區域內散步。院領導召集護士們開了好幾次會,說這個病號是個非同尋常的老革命,打過很多仗,得過嚴重的肺結核,現在病灶已經不再開放,卻還需要靜養一個階段才能恢復工作。聽說這個病號脾氣有些急躁,希望大家能盡心配合護理。說到配合兩個字,領導的臉色就有些為難。飛雲想也沒想,就點了頭。
領導見飛雲雖不說話,臉上隱隱的卻都是喜色,料想是個願意的意思了,就越發地高興起來:「黃書記為打咱們的天下吃了這麼些年的苦,現在建設新國家擔子又很重。組織上希望你能夠好好照顧黃書記。你這個擔子可不輕,做得不好,全城人民饒不了你。」
龍泉的這門親事起因極為偶然。一輩子沒出過龍泉鎮的山裡姑娘謝春蘭,那天跟著她的一個舅舅到溫州城裡玩。兩人剛剛下了長途汽車就走散了。春蘭手裡捏著一張龍泉的地址,一路打聽著找到了地委機關大院,來投奔她那位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從未謀過面的遠房表哥。龍泉正巧在開會。龍泉的老家時時有人來,龍泉有時在有時不在,就乾脆留了一沓飯菜票,囑咐門房招呼他的親友。所以門房就帶著春蘭去機關食堂打飯。門房打了三個饅頭一碗菜湯。春蘭三口兩口就吃完了,怯怯地問還能添不。等到龍泉開完會走進食堂,春蘭剛好添完了第三回。
男人笨笨地坐起來,將床架上掛的毛巾塞到飛雲手裡:「對不住你小同志,我實在是住膩了這個鬼地方。這種地方,沒病的住病了,有病的就得住死。」
春蘭那天穿的是一件翠綠線呢棉襖罩衫,戴了一副暗紅的袖套。黑燈芯絨棉鞋上沾了厚厚一層灰土。兩個臉頰叫山風吹得極是紅潤,嘴唇上全是乾裂的小口子。見著龍泉,春蘭抬起袖子擦了擦嘴巴,憨憨地就笑:「是親哥吧?城裡的饅頭油水大,好吃。」山裡人愛在表親的稱謂前加一個「親」字,以示親近。眾人聽了都暗暗發笑,龍泉的臉便紫漲了上來。
飛雲將孩子摟了過來,嗓子堵堵的,竟說不出話來。蕙寧聞聲,就從裡邊跑出來,拉了海鯉子的手:「不怕,你爸死了還有我爸,你媽死了還有我媽。」
你猜得不錯,是溫妮幫我申請出國的。溫妮出國五年以後,就替我辦好了自費留學的手續。開始時我和溫妮都在讀書,她是多倫多大學的學生,我在念語言學校。可是我實在對讀書沒有興趣——知識對我的誘惑從來沒有金錢強烈。於是我就開始打工掙錢。
阿九是最後一個鑽進車去的。阿九穿著高跟鞋,旗袍緊緊地箍在身上,又被人推來搡去地,背上早就濕了黑黑的一片。走起路來一腳高一腳低的,卻還在左顧右盼地找人。後來阿九在人群里看到了飛雲的臉。阿九笑了笑,又用牙齒狠狠地咬了咬下唇。這個表情飛雲非常熟悉—— 當年飛雲在金甌女子籃球隊,每逢看見場上輸了球,自己打得急躁起來時,場下的阿九就是這副表情。
哭的是龍泉。
我和溫妮童年的大部分記憶,都與海鯉子有關。
我父親?我父親曾是個叱吒風雲的軍人,在當軍人之前他是個農民。他的前半生不是在田間就是在戰場上度過。他從五官長相到穿著舉止到飲食起居,都土得非常純粹。所以他打死也不願在晚年的時候突然洋起來。所以他至今還是一個人住在中國。
飛雲大聲喝住了蕙寧,自己一人無心無緒地回了裡屋。坐在床上,發了一陣子呆。龍泉,龍泉,你是不能死的。我還有一句話,一直沒跟你說過。你若一死,我跟誰說去呢?如此想著,淚就流了一臉。
看了這個名字,飛雲著實吃了一驚,方知道這個病人是地委書記。龍泉多次說過這個上級,說他老家在山東,家裡窮,十七歲時一人走了二十里的夜路跑到了隊伍上。剛去時連個名字也沒有。因在家裡排第二,眾人只管他叫二狗。後來漸漸地在部隊裡帶上了兵,二狗來二狗去的實在難聽,才請掃盲班的先生借「黃二狗」的音起了個「黃爾顧」的大名。關於這個人帶兵打仗的故事,小城裡有諸多近乎神話的傳說。飛雲到這時方略略體會出猛虎失卻敵手困卧錦床時的苦楚,理解了那人的暴戾無常。
那日很熱。天像一口在太陽底下曬了很久的大瓦缸,嚴絲合縫地倒扣在地上。滿樹的葉子伸著一隻只焦黃的手掌,卻扇不出一絲風來。鐘樓上有人頂不住了,咚的一聲倒在地上,立即被人死狗似的拖了出去。鐘樓下的人也頂不住了,將五顏六色的標語旗子橫七豎八地擋在頭上遮陽。「快點揭發,快點揭發。」竊竊的騷動不安的私語,從一個角落傳到另一個角落,突然間彙集爆發成一陣大汗淋漓的口號:「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春蘭生下第三個兒子海鯉子之後,奶水多得夜夜漲痛不得安眠。看著飛雲著急的樣子,就說不如把小的給我喂著試試看吧。於是蕙寧就跟著海鯉子吃龍家媽媽的奶。海鯉子雖然只比蕙寧大一個月,卻在諸樣事情上懂得忍讓。蕙寧像個餓死鬼,嘴裏叼著龍家媽媽的一個奶頭,手裡還要捏著另一個奶頭,海鯉子一近身她就撕心裂肺地哭。海鯉子也不搶,自動鬆了奶頭,將一隻手伸過去搭了蕙寧的肩,像是慰撫,又像是親昵。蕙寧果真就止了哭,安心吃奶。吃得飽足了,方肯讓地方給海鯉子。
很久以後,飛雲才知道,男人那天的失態,是因為他看到了一個在他戎馬半生的經歷中還不曾見過的真正女人形象。這樣的說法多少有些危言聳聽。其實飛雲這一類的年輕女子,無論在江南還是江北的小城鎮里都是處處可見的日常景緻。只是男人從前的視野里還沒有空間來儲存這樣的景緻。離開了刀馬兵戎的男人,心裏最近有些空落落的。正在這個當口,江南小城裡雖然有著小小傳奇身世,說穿了依舊是個平凡女子的飛雲,被命運推搡著渾然不知地走入了男人的視野,意外地完完全全地充填了男人生活里出現的細碎零散的空間。從那一刻開始,飛雲的生活才開始具有了屬於她自己的,與阿九和金三元無關的獨特色彩。
其實,龍泉帶過來的,也不都是新聞。療養院每天早晚兩次的高音喇叭廣播里,放的都是「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歌。真正讓飛雲激動的,是龍泉已經報名參加志願軍。飛雲從小隻在戰爭的邊緣上走過,卻從未正面遭遇過戰爭。朝鮮對她來說只是一片冰雪之地,一山永遠不謝的金達萊花,和一群頂著水罐汲水的姑娘。在覆蓋著冰雪的河邊伴著金達萊花給親愛的志願軍戰士洗繃帶,是飛雲那時能想到的最遠的景緻。硝煙和死亡只是那段景緻里無關緊要的細節。在那樣的浪漫情懷裡,飛雲越發地對現狀焦躁不安起來,一次又一次地請求調離療養院,上朝鮮前線。到最後龍泉不得不收斂笑顏,嚴肅地提到那個作為領袖的偉人說過的共產黨員無論在何處都要生根開花的觀點—— 飛雲那陣子正在積極要求入黨。飛雲很為自己的幼稚衝動羞愧,請調的事情便不再提起。
黃爾顧又問飛雲家裡都有什麼人,先前是幹什麼的。飛雲就有些口吃起來。金三元布莊的那些舊事,飛雲已經在團小組會議上說了一遍又一遍。可每說一遍,https://read.99csw.com總還會有人提出新問題來。在那種時刻飛雲忘卻了童年富足無憂的一切,開始羡慕那些從赤貧如洗的家庭里出來的同伴。阿九對她的關心,越來越像裹著身子的錦緞,再舒適也是一種捆綁。
阿九問龍泉怎麼樣了,飛雲說只要夜裡不發燒就料無大礙了。飛雲便感嘆,說這年頭人的臉說變就變的,先前那個跟前跟後的丁秘書,如今在街上碰著面頭一偏就走過去了,竟跟不認得似的。倒是龍泉死心眼兒,還肯替老黃吃這個虧。阿九看了飛雲一眼,半晌才說:「人家憑什麼替你家老黃吃虧?你們老黃是格外恩待他了還是如何?連給人家老婆安排個臨時工都不肯。人家是為你。」
第二天早上,飛雲提著布包上班,看見街對面的大槐樹底下,站著阿九。阿九雖沒接到婚禮的通知,但飛雲和黃爾顧的親事,她還是知曉的。見著飛雲,阿九畏畏縮縮地走過來,臉上露出些討好的笑。她從懷裡掏出一個手巾包,遞給飛雲:「裡邊是個墜子,用上好的翠玉打的。你爸那年從印度買的。原先戴在你親媽身上。你親媽過世后,你爸就收起來了,說留給你做新婦時用。你爸的舊物,家裡也沒有幾樣了。如今不時興戴首飾,你把它枕在枕頭底下,是個辟邪的吉物呢。」
人類的春天。
沒多久,飛雲被院領導找去談話。領導和顏悅色地問飛雲有對象了沒有?飛雲囁嚅地說沒有,領導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院里想出面給你保個媒。其實你們彼此認識,都是熟人。我們只是牽個線,就等你點個頭,大家好吃喜糖了。」
那一年元旦,飛雲和黃爾顧結了婚。參加婚禮的人不多,一撥是飛雲療養院的同事,一撥是黃爾顧機關里的同事。新郎是地委書記,來賓就有些拘謹,竟然也沒人提議鬧洞房。早早地便都散了。
飛雲從護士學校畢業后,被分配到泉山療養院工作。
飛雲抿嘴一笑,也不回答。男人就招呼飛雲坐在床沿上,問多大了,叫什麼名字,參加革命多久了。飛雲一一地答了,漸漸地,就不怎麼怕那個男人了,突口竟問:「首長你叫什麼名字?」問完了,才知道犯了禁忌。
高高站起!
海鯉子和萱寧姐妹再次見到各自的父親時,是在鬧市區的那座鐘樓上。那天,龍家和黃家的兩個女人同時來接孩子放學。那天街上有很多旗子,有很多人和很多聲音。那陣子街上天天有很多旗子,有很多人和很多聲音。孩子們早已習慣了,在人縫裡魚兒似的鑽來鑽去,尋找一條回家的捷徑。在那一刻里,他們猝不及防地看到了鐘樓上的一排人。
後來龍泉就帶春蘭去住機關招待所。春蘭一聽住一宿要花五毛錢,便死活不肯讓龍泉付錢,說走也要走回家去。那時天色也晚了,哪裡還有回去的車?龍泉只好領春蘭住到自己的宿舍里,自己去同事家裡擠一晚了事。第二天回到宿舍,見床鋪也沒動過,屋裡倒變了些樣子。書柜上的書,有些破了邊角撕了頁數的,都拿報紙糨糊補過了。走廊的小泥爐子上,熱熱地燉著一鍋筍乾豆腐湯。床上放著一摞縫補過的衣服—— 龍泉眼尖,早看見了裡頭有自己的內褲。
阿九的喇叭筒很快被奪了回去,尖厲的餘音卻還留在耳膜上。鐘樓上下的人,都準確無誤地聽到了阿九說的那個名字。那個名字在歷史的那個特定關頭聽起來像一聲炸雷。樓上樓下突然死一般地寂靜。主持會議的匆匆說了幾句「好好檢舉揭發」之類的話,便草草地將鬥爭會結束了。那一排掛著牌子的人,都被鴨子似的趕到了一輛卡車上。
這時那個白臉書生就努力地做了個微笑:「我們地委機關的北上取經小組,上周剛剛出發,沒想到你們今天就來了。真是不謀而合啊。趕緊給我們講講首都的大好形勢—— 我們這個小城,也實在是太閉塞了。」

9

這時候阿九突然聲嘶力竭地大叫了一聲:「我要揭發!」全場愣了一愣之後便是一片嘩然。只見阿九掙脫了後頭捉她胳膊那個人,搶過一個喇叭筒,將臉朝了黃爾顧,惡狠狠地說:「你是我的女婿,你的反骨我最清楚,你是混進羊群裡頭的狼。前次我去你家,你親口對我說,『文化大革命』鬧到天上鬧到地下也鬧不到你身上來,因為當年打仗時你用一口剩饃救了××的親弟弟。誰要整你,絕無好下場!」
第二天中午龍泉便昏昏地發起燒來,身子一陣陣地抽筋,頭只往後仰。飛雲看著有些像破傷風的癥狀,不免心慌起來,也不敢告訴春蘭。只好自己偷偷去醫院拿了些藥水注射器,就給龍泉打起針來。到了下午,情形越發壞了,龍泉神志開始模糊,竟說起胡話來,身子越發抽得羊癇風似的。春蘭早哭得死去活來。飛雲又狠狠地加大了劑量,叮囑春蘭要時時喂開水。
他們其實是從那塊紙牌子上認出自己父親的名字的。他們剛剛開始識字,他們極其有限的詞彙里,當然包括他們父母親的名字。名字很黑也很大,卻是倒著寫的。有一個鮮紅的叉叉,將寫著白紙黑字的牌子劈成四個三角形。似干未乾的墨汁在筆端化開,流出黑的和紅的兩股臟淚。他們看不見父親的臉。那塊牌子大約很沉,把他們父親的頭深深地墜垂下去,露出一個留了一半剃了一半的頭頂。留著的那一半,有些黑,有些灰;剃了的那一半,盤著些蚯蚓似的青筋,竟將頭皮也染青了。
「明天你給那邊寄點錢吧。」她對他這麼說。
龍泉成家后,搬進了地委家屬大院,和黃爾顧家成了近鄰。幾年裡龍家很快就添了兩個兒子。當春蘭懷上第三胎的時候,飛雲也懷孕了,生下了萱寧蕙寧兩姐妹。飛雲是高齡產婦,生的又是雙胞胎,便很傷了些元氣。開始是奶水不足,後來乾脆就沒了奶水,只好用煉乳調著涼開水來喂孩子。萱寧還好,蕙寧是先天不足,喂得越來越瘦。又得了軟骨病,整天軟殼蟲似的趴在飛雲身上,一張臉上只剩了兩個黑洞似的眼睛。
後來是我和溫妮共同申請母親來探親的。我們那時候都很窮,收入有一搭沒一搭的,自然是養不起母親的,所以她只好胡亂地打些散工。餐館洗碗切菜、給人看孩子、清洗廁所、孵豆芽,她什麼樣的活都干過。後來她到一個洋餐館幫人炸中國春卷。那店主見她人長得乾淨秀氣,活幹得利落,也肯吃苦,待人又和善,心裏暗暗可憐她,就介紹了她去蘇山馬瑞照看他的一個遠房姑媽。包吃包住,還給工錢。起先,那個老太太只是拿她當短工看待的,干一周算一周的工錢。後來,兩人住得習慣了,有了感情,就誰也離不開誰了。
「都新社會了,還辟什麼邪呢?」
那個男孩的名字叫海鯉子。
這時龍泉突然叫了一聲「飛雲」,飛雲吃了一驚,方醒悟過來自己還是第一次這麼近地挨著這個男人。即使在泉山療養院的那些日子里,她和他也只是在眼睛里做了許許多多的事,身體上從來是清清白白的。後來和黃爾顧在一起,還沒用上眼睛,就先用上了身子。大凡用上身子之後,眼睛就再也派不上用場了。大約就是因為眼睛做過身子沒做過,才使她這麼些年始終沒有忘了這個男人。如此想著,臉上禁不住燙了上來,趕緊將臉偏了看天。從鐘樓里看天,天很小,只有狹狹長長的一條。太陽像一隻放壞了的鹹鴨蛋,把蛋黃流了半個天。飛雲覺得這天象很兇,像是個亂世的兆頭,心裏越發地驚悸煩亂起來。
飛雲想說阿九原是貧苦丫頭出身,當家后也總是向著下人的。話到嘴邊,竟成了另外一個樣子:「她是她,我是我。我又不是她生的。」
飛雲像被人抓住了短處似的,臉騰地臊熱上來,揣了手巾包,轉身就走。一路走,尚一路羞臊,心想阿九當年是不是用著這東西過來的。
我的先生叫金力唯,但認識他的人都叫他大金。他今天沒來上班。其實他已經好幾天沒來上班了。自從他聽到溫妮失蹤的消息之後,就一直把自己鎖在屋裡,不肯出來見人。他至今認為是他放棄了溫妮,他們的分手在溫妮心中留下了一道無法彌補的傷疤。他甚至認為,溫妮現在的失蹤與兩年前的那樁毀婚事件有直接的關聯。像他那樣單向思維的人,要經過長時期的獨痛才有可能考慮第二種可能性:也許是溫妮放棄了他?他們未能舉行的婚禮留在他心中的創痛也許比她的還深?在整個事件中最大的受害人也許不是她,也不是他,而是那個他作為權宜之計而娶了的妻子?他一生中所做的最佳決定也九*九*藏*書許是選擇了和我結婚?
「說這些,幹什麼呢?」飛雲已經不再叫他「首長」,又不習慣直呼他的名字。在那以後很長的日子里,她對他的稱謂都是空白的。
飛雲將龍家的事安頓好了,又放心不下阿九,便一人趁黑偷偷地出了門,低頭斂眉地走到了金三元老宅。看好了前後都無人,才順著後院的邊門悄悄摸進了阿九的屋。屋裡只點了昏昏的一盞小燈。阿九剛回來,換了一件家常衣服,正在水盆里泡腳。臉上的脂粉粗粗地洗了一把,隱隱地還有些紅藍印記。飛雲走近了,才看見阿九的兩隻腳腫得如同剛斬下來的豬肘子,小趾旁邊有一排亮晶晶的血泡。就搬過一床被子墊在阿九腰后,打開抽屜找出急救包,蹲下身來幫阿九挑血泡。挑一針,阿九嘴裏噝地抽一口氣。挑著挑著,飛雲就嘆氣:「你這叫什麼命呢?金家的福,你也沒享多少。金家的禍,倒全讓你給碰上了。」
飛雲突然一陣委屈,一聲不響地走了開去。
當時沒有。
飛雲的布包里,裝的是食堂里買的肉包子—— 療養院里有大批肺結核患者急需營養,山上的伙食比山下略強一些。龍泉的布包里,裝的是書。龍泉隨南下大軍進城后,立即被任命為小城的組織部部長,便很是忙碌了起來。可是龍泉仍然能抽出時間來看書。龍泉不僅看書,還要在書上圈圈點點。書上字和字、行與行之間細細密密黑芝麻似的擠滿了他的心得眉批註釋。書在龍泉的眼睛和指間走過一遍之後,就變得無比厚重起來。
果真,黃爾顧一邊聽一邊將眉頭漸漸地鎖緊了:「金三元後來雖然破落了,從前可是個出名的剝削人的地方。你父親死了就不說了,你小媽沒少跟他造孽。」
從淺藍色的
小城在1967年的早春經歷了二十年來的第二次北方精神入侵。第一次是在1949年。觀望的人流中年長些的便忍不住竊竊私語:「這算什麼呢?不過幾個毛孩子而已。當年大軍南下才是呢。全城都空了,全在街上。看那些當官的騎在馬上,當兵的走在地上。那馬高的,人在地上仰著臉也只能看見個馬肚子。嘚嘚嗒嗒,步子走得比人還齊。那腰鼓聲,哦,那腰鼓聲。」記憶將舊事迅速美化誇張著,歷史在眾人的指間被圓圓扁扁地搓過來,揉過去。人流在觀望一陣之後,漸漸地由比較而生出一些失望來。
沒出三個月,蕙寧的臉上就有了粉粉白白的顏色,個子也趕上了萱寧。黃爾顧下班回家,沒來得及放下公文包,便伸出手來抱蕙寧。大鬍子扎得蕙寧左躲右閃,躲不過去,就讓她爸爸給舉到了天上。「小妞妞,我的小妞妞哦!」黃爾顧的山東口音總也難改,妞妞被他一叫就成了「努努」。蕙寧的笑聲風鈴似的在大院里飄蕩著。萱寧坐在竹圈椅里,靜靜地看著爸爸和妹妹打鬧,多麼希望自己也能在爸爸手裡變成飛鳥,在天上飛一回。
我知道你會來的。我一直在等待著你的到來。自從那天麥考利警長給我打過電話之後,我就知道我的安寧日子該過完了。我很驚異溫妮在記事本上還把我列為緊急情況聯繫人,她大概很久不曾整理她的記事本了。我和溫妮約有兩年沒見面了。是她不願意見我的。她不願見我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我的先生在和我結婚以前曾和她有過婚約。他和她是在舉行婚禮的前一周里突然決定分手的,而我和他則是在他們分手以後的兩個月後登記結婚的。
男人接了藥丸,也不用水,便吞咽下去了。喉嚨吃力地蠕動起來,約有半刻鐘,才將那丸子一寸一寸地送下了肚子。「屁話,人不革命才生病呢,革命人沒工夫生病。」
最初的風是由五個北方來的漢子帶來的。說他們是漢子,未免誇大其詞。他們只是幾個二十齣頭的孩子。聲音剛剛變成,唇上的鬍子如一茬新草似的柔軟清淡。他們穿了一身綠得耀眼的軍裝,戴一頂同樣色調的帽子,腰系一根棕色的寬皮帶,左肩挎一隻書包,右肩挎一個軍用水壺,左臂上戴了一個紅袖章,上面用黃漆龍飛鳳舞地印上了那位偉人親自題下的、後來成為現代史家研究專題的三個大字。其實最引人注目的還不是他們的衣著,而是為首的那個人手裡的那面旗子。那面旗子很大也很紅,在小城罕見的大風裡獵獵地抖動撕扯著,似乎要從旗手的掌中掙脫開去。那旗上的字很有些不倫不類:「北京大學南下煽風點火工作隊」。
我知道你是誰。你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馬姬·漢福雷。我看過你寫的書。《礦工的女兒》里的那個女孩,你有生活原型嗎?你有沒有意識到,你把她寫得一半像中國人、一半像美國人?更確切地說,你把她寫成了一個穿中國衣服、說中國話、長著中國臉蛋的美國女人。浮光掠影地看過中國的人,寫出來的書都是這個樣子。聽起來像中國,看起來像中國,其實卻不是中國。你並沒有扭曲,你也沒有捏造,你只是用你的眼光,將你看到的和聽到的重新詮釋了一遍。眼光是一種多麼神奇的東西呀。一種眼光可以從一朵玫瑰里看到夏天的明媚和人生的艷麗;另一種眼光卻可以從同樣的玫瑰里看到夏日的短暫和人生的虛無。兩種眼光都是同樣的真誠,可從兩種眼光詮釋出來的畫面卻是這般截然不同。與你有共同眼光的人,會讚揚你在書中勇敢地直面了超越種族的人性弱點。與你持不同眼光的人,則會批評你在書里賣弄異國風味推銷天真淺薄的激|情。
飛雲在台階上坐了很久,直到街上響起餛飩擔子的竹梆聲。梆聲從街頭響到街尾,挨家挨戶地把夜夢震碎。當龍泉終於找到飛雲時,他看見飛雲渾身濕透,嘴唇青紫,髮辮散亂,兩眼混濁無光。龍泉脫下舊軍大衣,裹在飛雲身上。在龍泉的體溫里,飛雲越發地顫抖起來。可是飛雲沒有哭。
其實,你只是對中國了解得不夠而已。如果把中國比作一片汪洋大海的話,你其實連褲角都沒有沾濕過。你至多被遠遠地濺上了幾點水星兒而已。你書里寫到的那個礦工的女兒,趁著深夜避人眼目去偷偷看望那個美國專家。在白花花的月亮地里,她站在他的門外,隔著門對他說:「慾望快把我心燒成了一個大洞。」這就看出你的半桶水來了。在那個年代的中國,荷爾蒙不是思念、渴望、愛慕之類的情緒的起因,至少不能表現成那樣。一個中國女孩子,如果她是真正意義上的女孩子,要麼她會推門而入,一語不發地將自己義無反顧地投入他的懷抱里去;要麼她會用撫弄發梢、把玩衣角、將手絹在指頭上繞來繞去之類的小動作,來精心包裝傳遞潮起的慾望。慾望像一枚熟得流蜜被蟲鑽了孔的果子,吃起來香甜無比,餘味無窮,卻不適宜做擺在明處送人的禮品。在中國,慾望只是動詞而不是名詞,只有在身體力行中得以彰顯其真正的意義。慾望在作為行為被實施的時候是心照不宣可以接受的,在某種意義上甚至還會被暗暗推崇的。可慾望絕不是名詞。它一旦被說在嘴上,就不僅失去了所有的內涵,還會立時成為笑柄。
萱寧姐妹和海鯉子都是在上幼兒園的那一年遭遇那場史無前例的風暴的。
是的,我是雪梨·金,我是「金勺子餐館」的老闆娘。

10

龍泉果真還在鐘樓上,正靠在一隻石頭獅子身上養神,眼睛半睜半閉的。額上的傷口,雖只有銅錢大,卻血流不止,已將襯衫濕了一大片。神志倒是清楚的,見了海鯉子,便伸出手來摸,抖抖索索地,也摸不準。春蘭見了,心裏亂得沒了主張,只知道跺著腳,汩汩地流淚。大人一哭,小孩更撐不住了,一群人哭得嗚嗚咽咽的。
飛雲不由得停住了腳步。看見龍泉的頭被人從後頭揪起,仰得高高的,一時漲成豬肝色,卻不說話。鐘樓下有人提了一桶水,猛地往上一潑,便淋了他一頭一身。水從半拉頭髮上滴落下來,灌進鼻孔里去,他就很響地打了一陣噴嚏。紙牌上的字立時化成了一片濃雲淡霧。

11

飛雲聽了,不禁愣了一愣。
阿九卻只是笑:「那樣的旗袍,也勞動他們不知從哪裡給翻出來了。要早知道,我給他們找件合適的。闊太太不|穿這個樣子的,唱鼓詞的才是呢。他們年輕,哪懂得這些。」飛雲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日子里,
這齣戲從序幕拉開到正場上演又過去了幾個月。有一天,地委書記黃爾顧和前組織部部長現任地委副書記龍泉,突然都沒有回家過夜。那天晚上,黃家的和龍家的女人關九-九-藏-書起門來,在屋裡說了很久的話。出來后,兩個女人就將兩家的五個孩子喚攏來。黃家的女人將大燈關了,就剩了豆點大的一盞床頭燈,又將屋裡的窗帘嚴嚴地拉攏了,這才將五個孩子從大到小地排了一遍,往每個人的手裡塞了兩顆平日罕見的大白兔奶糖:
新年好,
孩子們本來是聽不懂那些話的,卻被黃家媽媽鐵青的臉色嚇了一跳。最小的蕙寧是第一個哭出來的。到後來,只剩了一個海鯉子沒哭。海鯉子把奶糖都給了蕙寧,騰出手來接過黃家媽媽那張寫著地址疊成小小一個方塊的紙條,說:「我把它藏在鉛筆盒裡邊的墊紙下邊,保證丟不了。」
這個頭一點就點去了飛雲的一生。

我知道你一定會提到那把鎖的。我也有同樣的一把鎖。我倆的鎖里有一張共同的照片。那個剪短髮的人不是溫妮,也不是我。他雖然看起來像個女孩,實際上是個男孩子。有很多人錯以為那人是溫妮。那人和溫妮是吃同一個人的奶長大的。吃同樣的奶,不知不覺地,容顏上也就有了幾分相像。
我知道這樣的事件順序很容易引起一些聯想,儘管事實真相與眾人的聯想有一些出入。可是在這個世界上,人們對五顏六色的猜測聯想遠比對灰拓無光的事實有興趣。所以,我大概還會在色彩中生活很久。被誤會久了,甚至連我自己也開始懷疑,我所認為的事實真相,是否純屬我一廂情願的想象。我的妹妹性情向來如此固執,我無法也沒有想去改變她的想法。我只有等待她想通了的時候。可是她還沒來得及想通,就失蹤了。我多麼希望她能好好地回來,讓上天能給她一個想通的機會。世上有極少幾樣東西是任何環境的變遷都無法更改的,血肉親情便是其中之一。不管願不願意,我們的血管里今生今世流的都會是一樣的血。
蕙寧有些害怕那樣的顏色,就將頭扭開了,去看別人,竟意外地發現了鐘樓角上還站著一個女人。女人不老也不小,正在那種看不出年紀的歲數上。穿著一件戲裝似的艷麗旗袍,滾了黑緞邊的硬領子緊緊地抵住下頜。頭髮剪得短短的,用黑髮卡別在腦後,露出兩個很白的耳朵垂子。女人的頰上讓人抹了兩坨鮮紅的胭脂,眉間點了一顆丹朱。脖子上掛的紙牌上,拴了一隻破舊的布鞋。在那一排人中間,女人是唯一抬著頭的,五彩斑斕的臉上,掛著一絲微微的淡定的笑。蕙寧隱約覺得臉熟,後來才想起來那女人是自己的小外婆。
待春蘭帶著孩子走了,飛雲才敢仔細地察看起傷口來。想找塊布包一包,偏偏那天身上又忘了帶手絹。想來想去,才想出了一招。就讓龍泉閉了眼睛,自己閃身躲到石頭獅子身後,將外頭短袖襯衫的扣子解開了,三下兩下地褪了裡頭貼身的一件背心,又將外頭襯衫重新扣好。一是羞,二是急,早已一身燥熱,汗流浹背了。
龍泉舀了一碗湯坐在床上喝著,心想這屋裡有了人氣到底還是不一樣。兩人就聊了些關於山裡老家的閑話,龍泉問春蘭家裡都有些什麼人?春蘭說有父母外婆,一個妹妹兩個弟弟。龍泉隨口開了句玩笑:「你叫春蘭,你妹妹一定叫秋菊吧?」誰知春蘭噌的一聲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對龍泉說:「親哥,山裡的人都說你是個大才,我今天信了。看你這個學問,聽了我的名字就能知道我妹妹的名字。我到溫州城裡讓親哥這麼招待過一回,回去也算是長臉了。」龍泉雖是哭笑不得,心裏突然也有了些感動。
春蘭走後,龍泉就寫信回家,讓父親去謝家提親。小城裡最年輕的一任組織部部長,堅定卻又孤獨的布爾什維克分子龍泉,就是以這樣一種既不革命也不新潮的方式,完成了他人生的一件大事。
很遺憾,這樣的思維轉向是一個絕對孤獨的過程,任何外力的作用只會適得其反。所以我無助地看著他寢食難安地銷蝕著他自己,卻只能沉默不語。記得有一個很出名的人物說過: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我不知道我的結局應該是爆發還是滅亡。其實這兩種結局都不是我的願望。我渴望著第三種更為平和的結局。
「飛雲,我比你大這麼些歲數,老家又娶過童養媳。是不是委屈你了?」
龍泉上山看飛雲,常常是抽了工作中間的一個小空隙,總是不能久坐的。不知從何時開始,龍泉的臉漸漸地變得清瘦狹長起來,顴骨高高的,如經過木刻斧鑿。眼中布滿血絲,彷彿時時刻刻都能瞌睡過去。頭髮大概很久沒有修剪過了,長長亂亂地耷拉在額上。革命果真是個催熟的過程。二十齣頭的龍泉似乎沒有經過青年就直接從少年越入了中年。這樣的變化使飛雲心裏隱隱生疼。
那年,海鯉子、萱寧、蕙寧都是五歲。
四下找了找,找見昏黑的過道里有一根漏水管,正一小股一小股地往外冒水。就將背心狠狠地撕扯成兩半。一半蘸了些漏水,把龍泉臉上的污血擦乾淨了。另一半疊成幾疊,權充紗布,壓在傷口上止血。收拾妥當了,兩人甚是疲乏,都不說話,只一粗一細地喘著氣。飛雲一隻手壓在龍泉的額上,一隻手托著龍泉的肩,龍泉其實是半倚半躺在飛雲懷裡了。
卻依舊不說話。
「飛雲,我們從事的這個事業,必要時連性命都要犧牲。別的,還有什麼不能犧牲呢?」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春蘭趕了過來,兩個女人半扶半攙著龍泉,偷偷地回到了龍家。飛雲知道這會兒沒有醫院敢收龍泉,就拿了家裡的急救包過去,將傷口仔細消毒清理了一番。正包紮著,就來了個戴紅袖章的人,是地委機關造反總司的一個小頭目。見了她,笑笑,語氣里竟有一兩分客氣:「黃爾顧在隔離寫檢查呢。吃睡都好,身體也好。」
我的中文名字叫萱寧。萱是一種草,據說可以使人忘憂。喜愛咬文嚼字的老學究們,有時還會把別人的母親稱為「萱堂」。如果從這個意義來解釋,也許我母親希望她自己能有安寧的一生—— 儘管她的一生從來也沒有安寧過。我的名字是我母親在懷上我的時候,經過長久的思索和反覆斟酌推敲之後才定下來的,而我妹妹的卻不是。我母親在生我的時候,還不知道會有我妹妹,所以我妹妹的名字是在產房裡臨時想出來的。當時產科的護士遞給我母親一本邊角翻卷磨去了封皮的舊字典,我母親隨手指到了一個帶草頭的字,就拿過來做了妹妹的名字。於是她便隨著我被叫為「蕙寧」。後來我回想起來,在我們姐妹三十多年的生活中,這也許是為數極少的讓我佔了先的事件之一。如果那天我們出生的次序略有顛倒,她在前我在後,那麼我們後來的生活是否也會顛倒過來呢?我是否會過她的日子,而她是否會走我走過的路呢?
記得小時候,家裡常常來客人,有的是我父親的上級,有的是我父親的下級。每逢遇到重要的客人,母親就會把我和妹妹叫出來,招呼客人。母親用手掌把妹妹的頭髮揉得亂亂的,把她推到客人面前,說:「這是我的女兒蕙寧。」當細碎的寒暄問候繞著蕙寧走過長長的一圈之後,客人不可避免地開始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很識相,從來不等母親介紹。我會站在妹妹的身後,小聲告訴客人:「我是蕙寧的姐姐。」現在作為本體的溫妮消失了,一夜之間我成了沒有本體的影子。沒有本體的影子是無法存在的,於是我必須學會做我自己的本體。這對我來說是個全新的經驗。請原諒我的語無倫次,因為我正在慢慢地適應這種脫胎換骨的改變。
忙了半天,才想起萱寧蕙寧早該吃晚飯了,便匆匆趕回家來煮飯。剛進屋,就看見海鯉子也跟了進來:「阿姨,我爸爸會死嗎?」孩子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裡頭寫滿了怕字。
療養院里大都是慢性病人。飛雲每天的任務是把病人要服的藥名和劑量登記在一個本子上,發完葯后再在病人的名字旁邊打一個鉤。遇到天好有太陽的時候,就攙著體弱的病人到陽台上曬太陽。日子過得安逸而有序。晚上下班回到職工宿舍,撩開窗帘看漆黑的夜空里閃閃爍爍的星星,比較著昨天和今天之間月亮的圓缺,飛雲突然感到她還沒年輕過就已經在養老了。
我知道我母親病了,還病得不輕。我每天都給那邊醫院打電話,她不肯聽我的電話。我不會過去看她,至少現在不會。她見了我,情緒只會更加激動。我只能等待她情緒穩定一些的時候再說—— 我需要等待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她不願意見我和溫妮不願意見我的理由,都是同一個。也就是說,凡是溫妮心存芥蒂的人,我母親也大都心存芥蒂。解釋的權力在溫妮而不在我。溫妮想九九藏書通了我母親也就想通了。我母親的鎖,只有溫妮能打開。我不行,我父親也不行,我們是兩把形同虛設的鑰匙。
這樣煩瑣的過程其實有一半是做給飛雲看的。用當代人的目光回顧那段歷史,這大概可以被看作是龍泉釣女人的一種委婉手法,一如今天的上館子送玫瑰花。龍泉帶給飛雲看的書里,除了論共產黨員和共青團員修養的專著外,還有詩歌集子。這是書生龍泉身上唯一存留的小布爾喬亞痕迹,與那個鐵馬金戈的年代背景有一絲小小的,幾乎不易察覺的碰擦。當然,龍泉對詩歌的口味也有了諸多的變化。龍泉不再迷戀拜倫雪萊,說那個溫情地醞釀風暴的時代已經過去,我們需要的是風暴本身。現在他迷上了馬雅可夫斯基的階梯詩。有時他和飛雲坐在山石上,將詩歌本放在膝蓋上,合著雙眼,在水聲雲影里孕育著詩的激|情:
當時那場風暴其實已經在北方甚為兇猛地刮過幾個月了。因著交通的閉塞,小城的人們只能趁著晨昏兩頓飯的空隙,拖著小板凳,三五成群地坐在院落里,從收音機日益高昂的聲調里,猜測著外邊世界的風勢雨勢。聽完了廣播,在叮叮噹噹的碗筷聲里,發出一兩聲嘲諷,譏笑著那些「外路人」(外地人)的憨直莽撞。那些嘲諷裡頭,卻又隱隱地帶了幾分羡慕,幾分嫉妒,幾分悵然若失—— 什麼時候,我們小城也會打出屬於自己的一面大旗,喊出驚天動地的一聲長嘯,拉出響噹噹的一支隊伍呢?小城的人太精明了,精明得不願失去哪怕是一根頭髮來換取一種顯赫、一種矚目。
飛雲探頭往四下看了看,將春蘭狠狠喝住了:「沒到你哭的時候呢。我是護士,知道底里。不過是些皮傷,看著嚇人,卻是沒有大礙的。你趕緊將孩子統統領回家去,留著我一人看住他。等天摸黑了,你再過來領人。」
飛雲將臉騰地紅了,心裏暗怨龍泉心眼兒太多。時時見面的,這樣的事,當面不說,竟要轉這麼個大彎。都是叫那些洋詩給看傻了。
那幾個人的臉色,才微微地有了些緩和,方隨著那一黑一白兩人,走進了辦公大樓。只剩下那面旗子,蔫蔫地靠在牆角,將牆抹了一攤的血。海鯉子和蕙寧,一左一右地拉著龍家媽媽的手,同時感到她的掌心很濕也很涼。
男人也不生氣,竟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窗戶嘩嘩地抖動。笑完了,就招呼飛雲拿紙筆過來,趴在床頭柜上,寫了「黃爾顧」三個字。字歪歪扭扭的,大得幾乎將一張紙都佔滿了。
飛雲看見龍泉靠在床上,陰陽頭上濕濕地有些汗。床頭柜子上擺著一碗米粥和一隻切成兩半的鹹鴨蛋。春蘭跪到地上,拿湯勺一匙一匙地喂著男人。男人很香地吃著,喉結上上下下地滑動起來:「可把我老婆給嚇壞了。」
當時正值傍晚。龍泉的妻子春蘭領著龍黃兩家的孩子,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龍家女人至今還是鄉鎮戶口,也沒法在溫州城裡找工作,這些年便一直待在家裡帶孩子。龍家的兩個大兒子,已經上了小學,碰巧那所學校又在海鯉子萱寧他們的幼兒園旁邊,於是春蘭就自告奮勇地承擔起了接送龍黃兩家孩子上下學的任務。
旗手旁邊的那個年輕人,從書包里掏出一本包著紅塑料封皮的書,翻開其中的一頁,用小城的人聽起來有些大舌頭的普通話,琅琅地念了一段書。然後將書小心地放回了書包,揚起右臂,對著黑臉漢子很是激昂地喊了一聲:「黃爾顧!」人群驚了一驚。小城十幾年的歷史上,還沒有人如此痛快淋漓地直呼過地委書記的名字。「你一手遮天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革命的風暴是勢不可當的!」
可是爸爸沒有來抱她。
小城裡有很多南下的幹部,剛從軍籍轉到地方,他們的部下,往往沿用從前的稱呼,叫他們「首長」。飛雲聽別人這麼叫,就學會了。男人的眼睛動了動,身子卻沒動。飛雲將水杯和藥丸拿在手裡,送到男人嘴邊,又叫了一聲:「首長,吃藥了。」男人將蒲扇般大小的手,從床單里伸出來,只輕輕一撥,便將杯子撥翻了,水濺了飛雲一身。
飛雲和阿九之間的關係,在那以後的一段時間里,如同扯得極為稀薄的棉絮般地維持著。飛雲對阿九的稱呼也變得極為簡潔。在人前提到阿九時她只用一個「她」字。在罕見的相聚里她用「你」字來稱呼她。
院落已經很老舊了。牆壁上的石灰剝落得斑斑塊塊的,露出裡邊的青磚,甚是頹廢。院門上首的那塊石碑還在,石碑上原先有浮雕,雕著三個神態嬌憨的童子抬著一塊也許是壽桃也許是石頭的東西。如今雕像被剷平了,底下的四個隸書大字「紫氣東來」尚隱約可見—— 那是江南篆刻大師方應初的手跡。再下邊,原先掛著一塊黑底漆金大匾,匾上飛龍走鳳般地寫著「金三元布莊」幾個字。
「從今往後,我和龍家媽媽都是你們的媽。若龍家媽媽出事了,你們都跟我過。若我出事了,你們都跟龍家媽媽過。若我們都出事了,你們就按這個地址去找孫大爺—— 就是每個月給我們送煤餅的那個老頭子,他會帶你們去龍媽媽的老家。千萬不要把這個地址弄丟了。不管出什麼事,大的要讓小的,男的要帶女的。記住了沒有?」
在人流中,她看見一面艷紅的旗幟,穿過鬧市區那座又黑又舊的鐘鼓樓,來到地委機關的大門口。那旗子紅得如此理直氣壯,毋庸置疑,連門口荷槍的警衛也愣住了,竟由著那隊人馬直直地進了機關大院。旗子在棋盤似的樓群中間時隱時現地繞了一會兒,便猶猶豫豫地停在了一幢五層的樓房前面。這時,樓里急急地走出一個黑臉漢子和一個白臉書生,口裡說著「歡迎歡迎」,一邊就弓著腰與那五個年輕人握手。年輕人不屑一顧地躲了。「爸爸!」龍家的和黃家的孩子不約而同地呼叫起來,卻被龍家媽媽緊緊地捂住了嘴巴。
後來飛雲再去送葯,黃爾顧卻異常地沉默了起來。吃完葯,便將身子躺平了,眼睛閉上。飛雲開始以為是自己那日亂了上下級規矩,惹了那人生氣。轉念一想,那人是一個城市的頭,一天也不知有多少煩心的事情,哪有空閑和一個小護士慪氣呢?便暗笑了自己的多心。就將心放寬了,該來的時候就來,該走的時候就走;該說的時候就說,不該說的時候就什麼也不說。
飛雲站在半明不暗的燈影里,衣袖濕濕地滴著水,羞辱重重地寫在臉上。可是飛雲沒有走開,依舊端著那個空了的杯子,手心緊緊地捏著那幾粒藥丸。男人久久不見飛雲的響動,方將臉轉過來看飛雲,眼神突然就愣在那裡。
飛雲聽了,也想不出什麼話來答應他,只好順勢說了句當時療養院里護士們常說的套話:「養好了身體才能更好地革命嘛。」
飛雲看見黃爾顧和阿九都上了車,卻沒有龍泉,便猜測龍泉還在鐘樓上。一直等到場上的人都散凈了,才敢拉著龍家的女人摸上了鐘樓。
什麼?你不知道溫妮是我的妹妹?我母親沒有告訴過你?其實也沒有什麼稀奇,她為什麼要告訴你呢?這麼些年來,我在她眼中只不過是溫妮的影子而已。大凡是個人總得有個影子,日光底下沒有影子的只有鬼魅了。我作為影子的存在是為了證明溫妮作為人的存在。天長日久,不要說我母親,就是我自己,也已習慣了影子這個角色。
飛雲第一次與這個病號見面,是在她值夜班的時候。她用托盤端了溫開水和藥丸,來敲這間病房,沒人答應。又敲,還是沒人答應。只好躡手躡腳地潛進屋裡,看見屋裡有一張單人病床,床上躺著一個男人。床單底下的身子似乎很高很粗也很壯,佔了滿滿的一床。頭露在床單外邊,下頦黑黑地長了一圈鬍子。臉色鑄銅似的,襯得床單越發地蒼白不堪。男人兩眼睜得銅鈴般大,直直地盯著天花板看。天花板很乾凈,也沒有蜥蜴。男人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睜了很久,飛雲就害怕起來,不知那男人是不是有睜眼睡覺的習慣。只好硬著頭皮輕輕地叫了一聲:「首長,吃藥了。」
飛雲猜測是阿九那番話起了些作用,便略略放心了些。那人傳完話,就換了個凶臉問龍泉什麼時候回去接受審查。春蘭還沒開口,聲音就走了調,嘴癟癟地又想哭:「人都打成那樣了,你還要怎麼樣呢?」那人看看龍泉的氣色,也有些害怕,狠狠地哼了一聲就走了,竟不再來管。
飛雲這才明白了領導的意思。腦袋轟的一聲,炸成了無數塊碎片,有的飄在空中,有的落在地下,她卻一片也抓不著。腳步輕輕軟軟的,她走出了院領導的辦公室。外邊秋雨下得迷迷濛蒙的不成條也不成點,把下山的石徑打得又濕又滑。秋風很涼,將一山的葉九_九_藏_書子颳得七零八落的。野雀的翅膀濕了,飛起來很沉重,就都縮在樹的枝丫上,偶爾發出呀呀的聲響,在呼喚著遲歸的夥伴。等飛雲感覺到腳上濕布鞋的涼意時,她發現自己坐在了市區一家院落的石階上。她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雨中步行了兩個多小時。
我只比她早見了十五分鐘的世面,卻要為這個十五分鐘付出如此昂貴的代價。姐姐的形象是一成不變的,而妹妹的形象卻可以是千姿百態、毫無定準的。一成不變的日子過起來很是乏味,所以女人大多數不願當姐姐,而男人大多數會選擇妹妹。後來我們都出了國,來到加拿大。為了讓人叫起來順口,她藉著蕙寧的音起了個英文名字叫溫妮,我也藉著萱寧的音起了個英文名字叫雪梨。我娘家姓黃,夫家姓金,結婚以後我就省略了娘家的姓。我沒有使用雙姓的主要原因是,金和黃的組合在中文里聽上去很滑稽。
結婚以後,為了照顧黃爾顧,飛雲從近郊的泉山療養院調到了市區的一家醫院。入了黨,提了干,成為那家醫院的副院長。龍泉到底也沒去成朝鮮戰場,仍舊留在小城。三年以後也結了婚,娶的是老家的一個表親。
如此過了幾日,到了一個傍晚,黃爾顧將病號服扔在床上,摸黑獨自下山回城去了。城裡再也沒有比他大的官,誰也管不了他,只好由他去了。
可是那五個北方來的年輕人並沒有真正讓小城的人失望。當他們的旗子拐過幾條不大不小的街道進入全城最直最寬的那條大馬路時,人們漸漸明白了他們的意圖,便突然地肅靜了下來,連腳步也變得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山雨之前的片刻寧靜。
鐘樓上就有人開始說話了。起先是怯怯的,前言不搭后語的。臉皮在剛剛撕開的那一刻是痛徹入骨的,再往下撕,就漸漸麻木了。最初的羞恥感過去之後,話便像水一樣自然流暢起來。
飛雲彎著腰拿著簸箕掃帚,打掃一地的煙灰、瓜子殼和糖果皮。黃爾顧倚在床頭抽煙。兩人都迴避著彼此的目光。空氣有些濃重,像研磨得太黏了的墨汁,塗抹不開。
龍泉除了給飛雲帶書,也給飛雲帶來外邊的消息:北方那個叫朝鮮的半島打起來了。鴨綠江一過,就是我們的安東。我們剛剛翻身過上好日子,那條白眼狼就要把戰火燒到我們家門口來。中央派的首批抗美援朝志願軍,已經跨過鴨綠江,進入朝鮮,由彭德懷大將軍親自督戰。
只有星期天的節奏略微匆忙一些。每個星期天的早上,飛雲早早地起了,把前一晚就準備下的衣裳換上,又將兩根大辮子細細地梳理過了,臉上脖子上抹過一些雪花膏,便提了個布包出門。同伴問她:「進城去?」她只將嘴一抿,算是回答。其實飛雲下山,並不都是要進城。更多的時候,只是在山腳下迎龍泉。迎著了,兩人也不回療養院,只找個有石頭有水的地方坐下,有時說話,有時什麼也不說。
後來也沒有。
他便過來摟她,攬著她走到床前,開始解她的衣扣。飛雲穿的是雙排扣的列寧裝大衣。他對女人的身體已經很陌生了,笨笨拙拙地老也解不開那些紐扣。飛雲躲了一躲,又知道是躲不開的,就伸手關了燈,在黑暗中自己脫|光了衣服,鑽進了冰冷的被窩。很快她碰到了他的身體,並且被他的身體嚇了一跳。那男人的胸前、背後、臂上、腰上、腿上縱橫交錯地爬行著無數的疤痕。那些疤痕因著身體的接觸蚯蚓似的蠕動在她的肌膚上,令她汗毛直立。為了他的信念,這個男人受過多少傷呢?卻從未聽他說過苦。飛雲心裏漸漸地湧上了一些感動。
這些還遠不是金三元舊宅的全景—— 後院還另有一片天地。青磚鋪就的天井,被三面環繞在一排七間方方正正的木房裡。那些木房並不是為了住人,而是為了分門別類地儲藏金三元的各式布匹衣料的。開門關門的間隙里,便有樟腦氣味絲絲地沁入鼻腔。可是這一切都已不復存在。金三元的房產,阿九早已交給了國家。阿九如今住在前院最靠邊的一間下人房裡。飛雲最後一次在自己的房間里過夜,不過才是兩三年前的事。日曆還沒用完三本,歷史已經翻過了一個新紀元。飛雲知道只要推開院門,穿過梧桐、海棠、雞冠,走過那條半明不暗的過道,敲響那扇破舊漏風的小門,她就會見到阿九又驚又喜的臉。可是飛雲沒有。飛雲覺得自己和這個庭院,恍恍然如有隔世之感。
小城的人有豐富的想象力。正像他們愛把河流叫作「江」,把機帆船叫作「輪」一樣,他們把附近的幾座小丘都叫作「山」。那座叫「泉山」的小丘,本來也無甚奇景,卻因離開城裡略有幾步路,便將城裡的擁擠喧嚷污穢統統摒斥在外,突然有了幾分清新潔凈之氣。一條青石板窄路,從山腳蜿蜒而上,兩邊是遮天蔽日的大樹。有一股泉水,不知從何處生出,細緻溫婉地繞山而過,將那山石洗刷得極為光潔圓滑,草木滋潤得極為蔥蘢明凈。山不高,林也淺,自然藏不住稀世的奇鳥。林間飛動著的,大都是灰黑短尾的野雀。這樣的野雀,若落在鬧市的街景里,大概是極為尋常,甚至有些醜陋的。可山使一切雅凈起來。襯著那林木泉石的背景,野雀竟有了幾分風骨。連那尖厲的啼聲,被風聲林聲濾過了一遍,也有了幾分深遠清朗之意。
才敲了一下,門就開了。春蘭披頭散髮,兩眼腫得水蜜桃似的來應門。兩個女人相攙著,凄凄慘慘地哭過了一回,直哭得腰沉腿軟。都哭夠了,春蘭才遞了條毛巾給飛雲,一邊響響地擤著鼻涕,一邊拉著飛雲往屋裡走:「總算把燒退下去了。」
男人的動作有些慌亂,兩人很快就完了事。飛雲還來不及品味細節和過程,就已感到了疼,撕心裂肺的疼。黑暗中她披著大衣起身打水,擦洗身子。聽著床上細碎的鼾聲,她突然想起,在這一刻之前,她還是個插著幻想的翅膀滿天飛的小姑娘。在這一刻之後,她的翅膀已經被統統斬斷。從今往後,她再也飛不起來了,只能做一個築巢守巢的婦人了。只是她的巢里,歇息的並不是龍泉。眼淚無聲地落到了微微泛紅的水盆里。
飛雲嘴上這麼說著,語氣卻是溫婉的。掂了掂手巾包,似乎不止一個墜子的重量。阿九攔住飛雲,不讓打開,又左右探了探頭,方囁嚅地說:「還有一瓶祖傳的藥膏。頭兩天疼的時候,抹一點就好了。」
阿九那天穿著灰布棉襖藍布褲子,袖口和褲腿都挽上了一圈。雖然正值四十左右的盛年,金三元帶給她的富麗豐艷已不復存在,阿九的裝扮和街頭的市井之輩相差無幾。想起那些和阿九共度過的親密無間的日子,飛雲不禁有些心酸。
我的祖國,
當然,飛雲絕對沒想到她在自己的崗位上生根開花的日子會以這樣一種方式來臨。
飛雲不用去叩那兩扇包著鐵皮的大門,閉著眼睛也能記得起院里的布局。一進院門,迎面便是兩棵法國梧桐樹。樹榦雖在院里,樹身卻有一半探在院外。闊大的深深淺淺的綠葉,在盛夏里為庭院撐出一片陰涼。梧桐樹下是一口大井,三元行無論是飲的還是用的水,都不出院門。井水冬暖夏涼。冬天里阿九在井水裡浸泡生了凍瘡的手,夏天的井水上漂著碧綠的西瓜—— 那是阿九最原始的冰鎮法。庭院兩側的牆邊,種的是雞冠和海棠。那兩樣都是熱鬧惹眼的花,花季里院中飄逸著一團團赤橙黃藍的雲霧。花徑中間是堂屋,那是當年金三元的店面。店面往東的第一間屋子,便是父親和阿九的卧室。第二間是飛雲的卧室。第三間是客房,是父親招呼南來北往的客人吃酒猜拳的地方。店面往西的一排屋子,是廚房和下人的住屋。
鐘樓底下的人漸漸沒了耐心。鐘樓上邊主持會議的人就覺得了。其中的一個,扯下腰上的皮帶,在空中呼呼地舞了幾個圈,朝龍泉的頭上抽了一記。銅皮帶頭悶悶地響了一聲,便有一股稠稠的紫色的血,從龍泉的額頭慢慢流出,粘住了他的眼睛。立時有孩子尖聲啼哭起來。鐘樓底下的女人,這時便都把頭低了,場面就有些亂。
在書的結尾時,你犯了一個類似的錯誤。那個女孩子在一場意外事故中身負重傷,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她流著眼淚對她的美國男友說:「我愛你。」愛在中國也是一個動詞而不是名詞。她可以為他生為他死,為他忍受可以忍受和不可以忍受的一切。唯獨她不會對他說「我愛你」。「我愛你」在漢語里是一個讓聽的人和說的人都極不自在,甚至渾身起雞皮疙瘩的片語。這個片語只有在某一特定歷史時期內用到某個常以太陽來比喻的領袖人物身上,才能使人理直氣壯地毫不忸怩地說出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