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章

第五章

學校放假的時候,彼得有時也跟母親到花園來。安德魯牧師教彼得做各種各樣的鳥籠和風鈴。有一天他們正在給一隻剛完成的鳥籠上色,就聽見母親一聲大叫。只見母親扔掉泥鏟,盤腿坐在草地上,兩手緊緊捂住了左腳掌。原來母親赤腳踩到了兩隻在草地上棲息的蜜蜂。憤怒的蜜蜂在母親的腳掌上留下了兩個小饅頭似的腫塊。安德魯牧師一邊扶著母親走到台階上坐下,一邊吩咐彼得進屋去取乾淨的毛巾。當彼得端著熱水毛巾出來時,他看見了安德魯牧師單膝跪在石階上,將母親的腳摟在懷中,低頭用針挑出母親腳掌里的蜂刺。母親雙手支撐在地上,身子微微地顫抖著。
安德魯牧師的花園在小教堂的南側,緊挨著他的住屋。安德魯牧師的住屋是一座老式的平房。石頭壘成的牆上密密地爬滿了年代久遠的青藤,在風中窸窸窣窣地顫動,掀起深深淺淺的綠浪。只有兩扇窗和一扇拱形的小木門,在青藤的海洋里探出三個黑黑的洞眼。彼得小時候跟隨母親去教堂做禮拜路過這座小屋,總會想起安德魯牧師眉毛鬍鬚濃重的臉,覺得這座爬滿青藤的小古屋是安德魯牧師臉部特徵的寫照。遇到天氣暖晴的日子,安德魯牧師會將窗戶大大地敞開著,迎接日光。彼得拉著母親的手,小聲地說:「安德魯牧師睜開眼睛了。」母親為小彼得豐富的想象力驚異不已。當母子倆坐在教堂前排聽安德魯牧師佈道時,便會心領神會抑制不住地彼此微笑。
我且要住在耶和華的殿中,直到永遠。
彼得離開嘈雜的人群,朝母親走來。夜色已經很深了,月亮很大地掛在樹梢,將樹染了一層銀,樹枝便有些粗壯模糊起來。月亮並不圓,微微地缺了一角,似乎是在毫無防備中被夜色啃去了一口。彼得跟安德魯牧師學過幾首中國古詩,自然知道月亮代表什麼意思。不覺地,就將開始男子漢獨立生活的種種興奮憧憬沖淡了幾分。又見夜色里歸宿的鴿子在西班牙式的白色長廊里鑽來鑽去,嘰嘰咕咕地彼此敘述著一天里的遭遇。其中有一隻母鴿子,鋪開羽翼兜了一隻幼鴿,用喙輕柔地啄著幼鴿的身子。而那幼鴿,也將脖子來回地蹭著母鴿的身體,那母鴿的身子便鬆鬆地肥胖了起來。總有一天,這幼鴿羽翼一豐,就要離巢了。雖有些不舍,最初也一步一回頭,卻最終要遠遠離去的。那對著空巢的母鴿,該是多麼可憐。由那鴿子,彼得想到了母親,心裏便有了幾分凄涼。
母親未嫁前是德國巴伐利亞一個普通農夫的女兒,從小與泥土、牧草、牛馬打交道。母親是在她平生第一次坐火車去法國旅行時與父親相遇的。父親那天心血來潮,沒有坐頭等車廂,卻選坐了普通車廂。那年母親只有十七歲,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無知的嚮往。父親靠在窗口讀惠特曼的《草葉集》,夕陽忽明忽暗地映在他的身上,使得他那張充滿線條的臉層次分明地生動起來。伴隨著車輪的震顫聲,他用流利的德語給母親翻譯惠特曼《我聽見美洲在歌唱》的詩。母親從詩人如山泉奔涌的詩意里看到了一片廣闊粗獷自由自在欣欣向榮的大陸,憧憬便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
當年安德魯的父母親受聖公會派遣從美國的馬薩諸塞州漂洋過海來到中國的浙東時,他們早已做好了為傳揚天國的福音承受塵世一切艱辛苦難的準備。他們唯一沒有預想到的是,他們的孩子在中國面臨的,將不僅僅是生活上的苦難。安德魯的兩個哥哥相繼在中國出世后,他們在父母的懷抱里走過江南一個又一個的小鎮鄉村,每一覺醒來,看見的都是不同的房頂。他們的學齡教育大多是在母親聚會回來熄燈睡覺之前的三言兩語里完成的。他們既不能和當地的孩子一起接受中文教育,又不能到上海租界的西洋學堂上學—— 那裡的學費對一個傳教士家庭來說是個天文數字。安德魯的哥哥們在七八歲時英文尚說得斷斷續續的,中文也只流利到可以和街上的孩子對罵。
麥考利嘿嘿地笑了幾聲:「我想也是。今天我是栽在你手裡了,不如栽個痛快徹底。反正你也是一個人,所以我決定正式騷擾你了。」馬姬吃了一驚,忙問:「你在哪裡?」麥考利說:「你探出頭來看看。」馬姬將頭探出窗外,果真看見門前的公用電話亭里站著個男人,穿得嚴嚴實實臃臃腫腫的像條棕熊,兩隻腳在地上踢來跺去地取暖。馬姬忙問他是怎麼找過來的?麥考利很是得意:「你忘了我是幹什麼的?」馬姬暗想這個時候還在外邊走動的人,大約也是個沒處可去的孤鬼。心一軟,就換了衣服,開門請他進來。
當我獨自一人憔悴哀傷,
後來他們果真一道回了趟漢福雷莊園,卻不是為了度暑假去的。在畢業典禮之後,彼得收到了蓋著國防部大紅印章的入伍通知書。彼得回家是辭別雙親的。

「恩慈的主,求你像憐憫那個稅吏那樣地憐憫我吧,憐憫我肉身的軟弱……讓我離開這裏,請讓我走。打開那扇門吧,求你用全能的力量來打開那扇門。在你沒有難成的事……讓我去,讓我去那裡吧。我是在那裡生的,讓我死在那裡又有何妨?」
這時樂隊開始奏起華爾茲舞曲來,草地上便颳起一小團一小團五顏六色的旋風。彼得站起來請母親跳舞,母親說喝多了酒,頭有些暈:「你請馬姬跳吧。」彼得這才意識到自己一整個晚上都沒有和馬姬說過話,就有些歉意地挽了馬姬步入草地。
馬姬的個子剛到彼得的肩膀。馬姬在彼得的懷裡異常地沉默著。隔著衣服,彼得覺出了馬姬微微的顫抖。馬姬肩上的骨頭硌得彼得的手生疼。彼得心裏突然萌生出一絲憐惜來—— 多麼可憐的孩子啊,似乎輕輕一碰就要破碎。彼得那時想起馬姬,腦海里總會閃現出「孩子」,而不是「女孩子」這個詞。在以後很長的歲月里,他都無法把馬姬那些果斷勇敢近乎壯舉的行為,和這個弱不禁風的「孩子」聯繫在一起。
在最初嫁過來的日子里,母親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巴伐利亞的田野里,綠是充盈一切的主題。而加州的農莊卻是沒有主題,五光十色的。收穫的季節里,母親看見西紅柿、紅椒、黃椒在綠葉中間燒起一片火,那火一直熊熊地蔓延到天邊去時,她會歡快地蹬去腳上的鞋子,鹿一樣地奔跑到田野里去,和季節工一起收采。母親用笨拙的英文,和臉龐黝黑衣衫不整的孩子說笑話。孩子們天真無邪地譏笑她的口音,大人們拘謹地避開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吩咐他們的孩子「不可對夫人這般無禮」。後來母親很快就知道了,漢福雷家族的女主人應該是另一種樣子的。於是她就避開人眼,把對泥土的痴迷,轉移到了安德魯牧師的小花園裡去。
那時,馬姬辭去洛杉磯的工作到多倫多已經三個月了。
馬姬吃了一驚,趕緊拿浴巾將身子裹了起來:「這電話我可錄過音了。你敢告我違法進入溫妮的住處,我就反告你性騷擾!」說著便將電話狠狠地摔了。
彼得挨著母親坐下。母親望著兒子微笑:「今天一天的開銷,大約是巴伐利亞尋常農夫幾年的收成了。世界上有幾個兒子,能過上你這樣的十九歲呢?」彼得的臉上就有了幾分愧色:「媽媽,我寧願過另外一種的十九歲生日。我們,還有安德魯牧師,一起開車去紅杉林野餐。要到樹林里最深最底的地方,直到一個人都看不見了—— 這些臉,我是一張也不願意見到的。」
可是那天晚上的奇觀還不止這些。真正令人嘆為觀止的其實是樂隊。那天老彼得聘請的,不是尋常人家婚誕壽宴上常見的那種幾個人臨九-九-藏-書時搭成的戲班子,而是一個由四五十個人組成的,管弦鋼琴指揮齊備的完整樂隊。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樂隊指揮,站在一塊鋪著黑絲絨的檯子上,輕輕一揮手裡的那支金色指揮棒,音樂立時如水似的從樂師的指間緩緩流出,將整個花園滿滿地溢蓋起來。當他將指揮棒輕輕一收,音樂戛然而止,園裡卻找不見一片水跡。那天樂隊的每一個成員,都佩戴著一個醒目的印著「19」字樣的胸章,來慶祝漢福雷家族的唯一後裔小彼得·漢福雷的成年。
不知你是否依舊盼我回家鄉?
母親當年是在完全沒有準備絲毫未經訓練的情況下,被突兀地推到漢福雷夫人的位置上去的。父親曾經期待著母親會以她獨特的未經雕琢的純樸天真來征服眾人,真正贏得作為漢福雷夫人的威望。可是父親的期望並沒有實現。母親沒有像蕭伯納戲劇中的那個賣花女那樣,抖落烏鴉的羽翼,搖身變成鳳凰。加州的社交場合壁壘森嚴刀槍不入,沒有人會因為母親的燦爛微笑而忘卻她帶有口音的英文背後包藏著的那個寒酸故事。母親在社交圈子貌似淺灘的深水裡孤軍奮戰地游過了幾個回合,終於在精疲力竭之後決定放棄。眾人從最初的極度關切演變到後來的略微好奇再發展到最後的習以為常,母親很快不再是私下談話的內容。母親比任何人都更早地覺察到了這種變化,便越發地隱退起來。在許多諸如此類的晚宴中,漢福雷莊園的女主人反更像是一個客人,看著世間許多繁華熱鬧的故事在眼前發生演繹拓展開去,卻始終無法進入場景,成為事件的一部分。
「這是我,」安德魯牧師指著女人懷裡的那個嬰孩說,「我是在中國沿海一個叫寧波的地方出生的。寧波在當地話里就是風平浪靜的意思。」
第二天馬姬堅持要開車送彼得去機場。眼看著漢福雷莊園漸漸遠去,蒼翠的田野在車子的反光鏡中變成細細一條帶子,離別的現實在那一刻里才撥開重重迷霧清晰起來。彼得突然有些感傷:「也許,我再也見不著這片土地了。」馬姬聽了,只是笑:「我還以為你是刀槍不入的,原來你也有害怕的時候。」彼得不再說話,突然就惱怒了馬姬的剛強。
彼得的父親老彼得在那年裡中了兩次風,行動甚為不便,成日只能穿著睡袍坐著輪椅在平地上來回挪動。彼得回來的那天,老彼得和管家關在浴室里忙碌了一整個下午。到晚上老彼得洗漱一新地出現在餐桌上,為兒子餞行。那晚老彼得身著隆重的黑色燕尾服,稀疏的鬍子在唇邊梳理成整齊威嚴的兩撇。那晚餐廳里所有的電燈都關了,十六對碩大的深紅蠟燭,分成兩排擺設在長餐桌上。燭台是英國約克郡出產的青銅製品,上面雕刻著精緻的花卉草葉。餐巾是綉著英國皇室標記的高級亞麻布。餐具是一套十二件扇形地擺開的純銀製品。這樣的排場,老彼得通常是在州長駕到時才派上用場的。
老彼得高舉手裡的酒杯,為兒子祝福:「這瓶酒是你的曾祖父在1862年親自釀下的,今天就讓19世紀的英雄來為20世紀的英雄喝彩吧。幾百年的漢福雷家族裡,有的是為財富而戰的勇士,卻還沒有出過一個為道義而戰的英雄。你是第一個替國出征的。我的孩子,你只管前去吧。漢福雷家的陳列櫃里,從前擺設的都是你先輩的足跡。不遠的將來,你的勳章會替他們增添光彩。」
那天到場的除了漢福雷家人外,還有安德魯牧師。空氣很黑也很重,燭光剪出小小的光明的空洞,紅彤彤地照著每個人的臉。每個人卻都知道這短暫的溫暖之後,將會是如何冗長的冷寂。安德魯牧師的祝禱詞一次又一次地被哽塞的喉音所打斷。當牧師用《詩篇》第二十三篇來結束他的禱告文時,彼得的母親早已經眼淚漣漣了:
安德魯牧師望著馬姬,臉上的笑紋水波似的蕩漾開來。
已經好幾年不曾用過壁爐了,爐框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灰。灰塵底下,封存的是關於彼得的厚厚記憶。馬姬用手指輕輕一抹,那積塵破開了一個小口子,記憶便如水似的淌了出來。清理壁爐和準備劈柴,本來都是彼得的事。彼得在中國那幾年得了關節炎,天氣略一轉涼膝蓋骨就開始酸疼。所以彼得總喜歡把屋子燒得暖暖的。剛一進入秋天,彼得就會開始預備過冬的木柴,後院里乒乒乓乓地濺滿了彼得劈柴的聲響。彼得不是一個強壯的男人,他穿著短褲背心掄動長斧的形象甚至有些滑稽,幾乎完全無法與力氣力量之類的字眼聯繫在一起。可是彼得劈出來的木柴卻可以堆滿整整一個工具房。
「中國的大門對你關閉了,可是上帝卻能行最意想不到的神跡!」彼得熱烈地反駁著,臉上盪起青春的潮|紅,「那個叫毛澤東的人,雖然不信神,卻在大大地行著福音書上的話,叫那一切卑賤的,翻身變成高貴的;叫那一切高貴的,打倒在地成為卑賤的。」
彼得看書看累了的時候,就到墓地來散步。他在高高低低的墓碑中穿行,仔細地看過每一塊碑文,從墓飾的風格和碑文的內容上猜測想象著長眠者生前的性情愛好和一生中可能發生過的大大小小的故事。彼得驚奇地發現,在這五代的漢福雷男丁中,竟然沒有一個活過六十歲的。這一發現使得他的心情有些沉重,他似乎預感到了自己不會安然地活到天年。他甚至想到了自己思想上的早熟也許是生命早逝的一個預兆。作為莊園主的兒子,他很小就知道最早成熟的果子往往是第一個脫離枝頭的。
麥考利知道馬姬是個寫書的人,寫書的人大多有收藏的怪癖,卻沒想到她收藏的竟全是中國玩意兒,便有些驚異。馬姬將那個書法條幅挪來挪去地擺正了,才說:「我丈夫有個中國女朋友。」麥考利聽了,又將眼睛笑眯了:「我說呢,我說呢。你丈夫還在哪國有女朋友?說出來也讓我們學學。」馬姬不說話,臉色卻唰地陰了下來。麥考利知道自己把話說錯了,就閉了嘴,起身去廚房,將帶來的那瓶葡萄酒開了。翻箱倒櫃地找出兩個杯子,盛了些酒,一杯遞給馬姬,一杯留給自己。「你喝點,算我祝你聖誕快樂。」
我多麼希望你來與我共賞。
你答應秋收后做我的新娘,
她繼續擦身子。
「漢娜,」在漢福雷莊園里,安德魯牧師是唯一一個直呼母親名字的人,「上帝創造的萬物是多麼的神奇啊!那隻松鼠如何就認出那隻鳥了呢?春夏秋冬,哪個季節里他們也沒有彼此失散過。」母親說:「也許是她的氣味,也許是她的色彩。她的同伴不認得她,倒是她的異類懂得她。」不知為什麼,母親愛把那隻松鼠叫作「他」,而把那隻知更鳥叫作「她」。兩人便良久無語。

12

安德魯牧師的小教堂後面,是漢福雷家族的墓地,那裡埋葬了前後五代的漢福雷。墓地在斜山坡上,一面臨海,一面靠著教堂,另外兩面用深黑色的鐵柵欄圍住,便將莊園的嘈雜聲遠遠地隔在了外邊。傍晚是一天里最美麗的時候。夕陽漸漸地沉落在山的那面,教堂的尖頂一半在明裡,一半在暗裡,很是黑白分明起來。餘暉在墓碑上抹了一層重重的橘紅。落葉在暮色里聚集攏來,繞著墓碑輕輕地盤旋著。潔白的海鷗從不遠處的海面飛來,尋找著暗夜之前的棲身之所。在那樣平和安詳的氣氛里,生和死幾乎忘卻了它們之間的本質區別,彼此不再抗爭,而是默默地無動於衷地共存著。
只要想起
祈禱室很小,九_九_藏_書除了一張長木凳以外沒有任何別的傢具。正牆上釘了一副木質的十字架,十字架跟前是兩根粗碩的長明蠟燭,燭淚在銅燈台上堆成一團暗紅色的花。燭光照出左邊牆上一幅耶穌殉難之前在橄欖山上跪禱的油畫,和右邊牆上一張年代久遠、邊角翻卷、顏色泛黃的放大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個古舊的碼頭和半截石橋。淺淺的堆滿垃圾菜葉的水面上泊著一艘破舊不堪的烏篷船,船邊站著一對年輕夫妻和三個孩子。最小的那個還是個嬰兒,躺在母親的懷裡,布斗篷里露出兩顆褐棗似的眼睛,卻看不出是男是女來。那兩個大些的,都是男孩,一個大約七八歲,一個大約五六歲,都是中國農村孩子的打扮。那夫妻兩人雖是鷹鼻凹眼的西洋臉相,通身上下卻著唐裝。上身是深色棉布斜襟長袍,下身是束著褲腿的青布褲子,足蹬圓口布鞋。女人手挽一個花布包袱,頭髮用一塊頭巾包了,只露出額前幾縷劉海兒,像拆過的絨線頭似的曲卷著。
穿越空間的阻隔,
女人將手裡的煙在煙灰缸里轉了一圈掐滅了,抬頭定定地看著彼得,一字一頓地說:「久違了,漢福雷家的彼得。」
那個夜晚似乎離這個夜晚很遠很遠了。這個夜已經很深了,窗外的世界卻還遠還沒有入睡,天空始終是半明的。這是聖誕夜,一年裡永遠不夜的一個日子。萬物都在沒有明天似的匆匆地團聚。只有風是沒有伴侶的,於是在空中、在樹間、在街角漫無目的地充滿怨意地徘徊著。馬姬不禁想起了飛雲和飛雲的房東,那個拄著拐杖的猶太老人。那老太太沒了飛雲,那飛雲沒了溫妮,如同自己沒了彼得,便都跟這風似的,沒有地方可去。心裏雖缺了一塊,日子還得一天天地過下去。心要缺到哪種地步,人才活不下去呢?世上又有幾個真正活不下去了的人呢?大多不過在鈍刀底下慢慢地挨日子罷了。倒是飛雲有福了,躲進那個棉花包里去,溫溫軟軟,混混沌沌的,如同嬰孩在母腹里,諸事不知,諸事不覺。世人看著她悲哀,殊不知她早已進入極樂境界了。

透過時間的障礙,
母親喜歡編織毛衣。在冬季一切戶外活動都終止了的時候,母親就邀請馬姬到家裡來,兩人坐在熊熊的爐火前,各自織著手裡的東西,有時閑閑地聊上幾句,有時整個晚上一言不發。母親被馬姬無師自通的編織本事吃了一大驚。有一天,當馬姬把完工了的絨衣呈現在母親面前時,母親把手掩在嘴上,半晌無語。那是一件冬日的粗絨線衣,背景是皚皚的白雪,雪地上有一隻金黃色的松鼠,松鼠的尾巴傘一樣地支棱著,背上騎著一隻紅脖子的知更鳥—— 那花樣是毛衣織完之後補綉上去的。
每天,都和聖誕一樣快樂。
我雖行過死陰的幽谷,也不怕遭害;
麥考利在沙發上坐下了,就看見客廳正面的牆上,掛了一條中文書法橫幅,墨汁膽戰心驚地淋漓著,彷彿隨時要滴到地毯上似的。就走上去摸了一摸,原來早就幹了。上面飛龍走鳳地寫著幾個大大的中國字,他自然是識不得的,就問馬姬。馬姬便給他解釋了「天下為公」的意思和由來。老頭半懂不懂地點著頭,又看見側牆上各掛了兩幅中國畫,共是四個高髻美服的妙齡女子。其中一個身裹一件猩紅底子滾白絨領邊的厚披風,騎在一匹疲憊不堪的馬上,身後是一溜兒壓得又低又濃的暮雲。女人懷抱著一把琵琶,琵琶大得遮掩了半個臉,只露出兩隻盈盈欲淚的眼睛;另一張畫上是個極瘦弱的女子,腰身只得盈盈一握。身著薄如蟬翼的五綵衣裳,赤著腳在地上翩翩起舞。裙裾在樂曲聲中紛紛揚揚地飛起來,裡頭的景緻如同霧裡的花似的若隱若現;第三個女子衣飾上略微素凈些,臉上脂粉清清淡淡的,鬢上也只簪了一朵白色的梨花。那女子正蹲在河邊洗衣裳,水面上漂著一兩瓣落花,女人的臉倒映在水裡,是一副愁腸百結的模樣;第四個女子最為富態,手裡高擎一隻玉盞,正對著窗外的皓月飲酒。雲鬢高結,珠翠滿頭,顴飛桃紅,腮凝胭脂。眉眼之間,早有五六分醉意。連步態里,也有了幾分酒後的張狂。
安德魯牧師的花園原先是由漢福雷莊園的園丁來負責打理的。後來母親毛遂自薦,安德魯牧師自然不能拂了漢福雷夫人的好意,便由著她施展她的拳腳。母親總是在清晨的時候開始園丁的工作。這時候安德魯牧師已經坐到向日葵投下的陰涼里開始讀經和晨禱。母親早已習慣了在安德魯牧師的視線里工作。母親這時的打扮就完全像個美麗的農婦。頭上戴著一頂小巧的飾了兩朵野菊的草帽,身穿一件藍白格子的粗布襯衫和藍色牛仔褲,褲腿高高地捲起,露出細長卻很是結實的小腿。母親赤著雙腳揮舞著一把碩大無比的剪刀張牙舞爪地修剪冬青。綠色的碎葉細雨般地灑落下來,空氣中立時充盈著樹汁的清香。母親高舉著水龍頭澆水,一半灑在草上,一半灑在天上。天上的那一半水霧在陽光里折射出淡淡的彩虹。母親眯著眼睛叉著腰看彩虹,臉上浮起睡夢似的微笑。渴了時,母親就用手掬龍頭裡的水喝。母親總是喝得那樣急,水珠順著她的下巴和脖子流下,將她的前襟打濕。累了的時候,母親就坐到小屋的石階上,看蜜蜂在花間嗡嗡地采蜜,松鼠馱著一隻紅脖子的知更鳥在草地上跳躍尋食。

15

這時太陽就升到頭頂了,照得遍地白花花的。天漸漸地燥熱起來,路邊闊大的棕櫚樹葉在陽光里懨懨地翻卷著,像一隻只握著拳頭的手掌。蟬高一聲低一聲地嘶鳴著,鋸齒似的割著人的耳朵。以往所有因理念而生的困頓掙扎,在生命的大徹大悟面前顯出了前所未有的空洞蒼白。一種聽天由命的無奈和倦怠排山倒海似的襲來,彼得在車上呼呼地睡了過去。

這時電話鈴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馬姬才知道自己原來迷糊過去了。百般懶散地接起來,竟是麥考利。老頭子開口便問:「這回沒有錄音吧?」馬姬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是跳進安大略湖也洗不清了。證據在我手裡,就跟刀懸在你頭頂,時時刻刻能落下來殺了你。不如老實些,從今往後少犯些渾。」
有時他會與母親在墓地里不期而遇。他知道母親到墓地來不是為了向長眠的漢福雷們致意的。母親嫁過來時,公公婆婆早已去世。母親和其他的漢福雷族親,也相交甚寡。母親只是為了逃離那個莊園的籠囿,在這個無人打擾的地方,呼吸幾口新鮮空氣而已。
彼得高中畢業后,進入了加州斯坦福大學念東亞研究。對於彼得的選擇,家人雖有些疑惑,卻也沒有太大的異議。在彼得的父親老彼得看來,是漢福雷這樣的顯赫家族造就了美國的常青藤貴族盟校,而不是常青藤盟校造就了漢福雷這樣的顯赫家族。學位只不過是漢福雷們修身養性以備重大社交場合談話用的東西—— 漢福雷們從來不需要用學識來立身揚名,所以選擇專業就成了修身養性過程中無關緊要的細節。
麥考利看得痴痴獃呆的,馬姬便將昭君出塞、飛燕獻舞、西施浣紗、玉環醉酒的故事,一一地講給他聽。麥考利一邊聽,一邊嘖嘖地咂舌:「怪不得加拿大街上看不著美女,原來都到中國去了。」又埋怨馬姬,「那個條幅,你也敢掛?很該卷一卷,打個包,做個聖誕禮物送給克里靖總理了。至於那些畫嘛,倒是放在我的卧室里比較合適。」馬姬撐不住,隨著他哈https://read.99csw.com哈地笑了起來。
那一晚恩選披著寧波阿媽新縫的棉襖,跪在床頭一遍又一遍地禱告。禱告詞如清泉般汩汩地毫不費力地流過心間:「主啊,你若應許我有萬兩黃金,我必每一兩都用在中國;你若應許我有十條性命,我必每一條都留給中國。主啊,你讓我出生在這裏,必有你深遠的美意。也請你為我鋪好回來的路,這是我靈魂棲息之地。」
那天彼得送母親回家后,又回到了安德魯牧師的小屋。屋裡的窗帘密密實實地拉嚴了,也沒有點燈。外邊的艷陽使得屋裡的一切變得昏暗不清。彼得摸索著走過客廳,看見祈禱室的門半開半掩著,安德魯牧師雙手合十,跪在十字架前,良久不動,背影如木刻鐵鑄般消瘦孤單。彼得在門口站了很久,才聽清牧師斷斷續續含混不清的禱告詞:
安德魯牧師的花園裡沒有圍牆,排列齊整的冬青樹成了最簡潔自然的屏障。靠牆的那面種的是向日葵,碩大沉重的花朵圍繞著加州永遠燦爛的太陽高仰著棕黃色的臉龐,在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陰涼。花園的左側種了三排鬱金香,一排鮮紅,一排艷黃,一排深紫,濃烈的色彩熱熱地灼著人眼。鬱金香的短暫花期過去之後,就是玫瑰的世界。花園的右側種的是淺紅的玫瑰。在晴朗的日子里,玫瑰在眾花中似乎略顯蒼白。可下雨的天里一切都改變了。衝去泥塵之後的玫瑰不勝羞怯地掛著淚珠,淡淡的柔媚遠遠地勝過了一切熱烈喧囂的赤橙黃紫。
樂隊奏的是一首老歌,叫《科羅拉多河上的月光》。薩克斯管在鋼琴的間隙里吹出極為綿長的哀怨,午夜的露珠無聲無息地打濕了舞伴的腳。
終於有一天,馬姬厭倦了自己的失眠,就起身去了客廳。馬姬蛇一樣敏捷地潛進了彼得的被窩,睡袍如一朵過於成熟的花脫落到地板上。彼得被她的體溫嚇了一跳。彼得的驚詫還沒來得及形成語言,馬姬的舌頭便已完完全全地封住了他的嘴唇。那晚馬姬一直沒有說話,可是馬姬的舌頭和手一直也沒有停止說話。彼得的身體就漸漸濕軟了下來。在爐火的餘燼里馬姬發現彼得的眼中有些閃爍的光亮,她聽見他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後來他就在她的懷中沉沉入睡。
「你那位,怎麼這個時候還不在家?」麥考利忍不住問馬姬。
「孩子,請跟我來。」安德魯牧師站起來,招呼彼得進入祈禱室。彼得知道這裡是牧師卸去塵世的一切衣裝,與上帝赤|裸相見的地方。當他跨過門檻進入內室時,他感到他已經把他短暫的少年時代留在了門檻外邊。這一刻里他是作為一個男人來進入另一個男人生活里極為深沉隱秘的角落的。
「彼得死了快五年了。」
兩人都飲膩了酒,就煮了些咖啡來喝。麥考利拿匙子攪著杯里的糖塊,突然就感嘆起來:「我說馬姬,這多倫多城裡,聖誕夜裡還在談溫妮的,大概也只有你和我了—— 恐怕連溫妮她媽,這會兒想的都不一定是溫妮呢。從前伊麗莎白就煩我過年過節的還在家裡打公事電話。哭也哭過,鬧也鬧過,電話線也掐斷過,都不管用。今年倒好了,她清清心心的再也不用聽我煩了。」語氣里竟有幾分寂寥。

有一天,彼得和母親在彼得祖父母的墓前相遇。母親挽住彼得的胳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孩子,一百年以後,也許會有一群人,在這裏意外地發現我們的墓碑,指指點點地說,這幾個姓漢福雷的人,活著的時候,也不知都做過些什麼事?」

13

馬姬從蘇山馬瑞趕回多倫多近郊的住處時,早已過了半夜。來回開了十幾個小時的車,中間又受了飛雲一驚,回到家就渾身酸軟,很是疲乏了。電話里有好幾個留言,都是麥考利警長的,讓火速回電。馬姬剛撥通號碼,那頭便有人接了起來。聽到是馬姬,很有些失望,聲音就濁重起來:「誰准許你進入溫妮·黃住處的?警察局保護的現場,你也敢進?你們這些酸記者,也很該有人治一治了。我要告你阻礙警方辦案!」
「對不起,馬姬。先前你打電話來時,我正心煩著呢。我等伊麗莎白的電話,等了一天,也沒等著。」
安德魯出生在一個異常動蕩不安的時代里和一塊異常動蕩不安的土地上。可是安德魯的烏篷船,卻停泊在驚濤駭浪邊緣上的一個小港灣中。安德魯童稚淺嫩的視線里,看見的只是一片破舊卻遮蔽風雨的小屋檐。
我們共同度過的歲月,

14

彼得與馬姬緊緊相擁道別,背著簡單的行囊走上了通往邊境線的路。暮色漸漸地濃重起來,把雲染成墨藍。風起來,路面在彼得的腳蹍壓之下發出輕輕的嘆息。那一條路在彼得的生命中具有十分重大的象徵意義。從路的這頭走到路的那頭,彼得結束了他作為漢福雷後裔養尊處優的靜態生活,展開了他顛沛流離的探索腳蹤。彼得的腳步有些猶疑不決,可是彼得沒有回頭。眼看著彼得的身影被夜色吞成一個越來越小的黑點,馬姬忍不住叫了一聲。夜風把她的聲音急急地淹沒了。她的這次呼喚和她後來許多次的呼喚一樣,都在尚未抵達的時候便已銷蝕。當時無論是她還是彼得都沒有想到,他們下一次的相見竟會是如此遙遠。
在我敵人面前,你為我擺設宴席;
我一直在將你期盼。
「據說紅頭髮的女人都是有性子的,百聞不如一見。」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
首先開始發難的是學生。
馬姬這才隱約有些明白過來,那個伊麗莎白不是他的女朋友情人,倒像是他的前妻。聽那口氣,彷彿是新近才離的婚。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從那天起,彼得就跟安德魯牧師學中文,自然是從最淺顯的「日月水火山石田土」學起。彼得本是個聰慧之人,又上了心,幾個月下來,竟能粗粗地認得幾個中文了。便越發地上了興緻,每天放學不肯回家,都泡在安德魯牧師的書房裡,翻看中文書。有一天,彼得來到安德魯牧師的家,看見尋常讀書的桌子上,沒有擺書,卻擺了三隻咖啡杯子。一個腦後扎了一束馬尾巴,身形單薄的女孩子,正在彎腰調弄咖啡。
彼得將劈好的木柴橫成排豎成行地碼好,入冬時松鼠搬食似的往屋裡搬。彼得在多倫多近郊的房子有三個大房間,可是彼得卻很少使用其中的任何一個。彼得喜歡用毯子裹著腿坐在壁爐前看書備課。在一本書和另一本書的間隙中,彼得偶爾也會給馬姬講他在中國碰到的瑣事。其實馬姬很早就萌生了替彼得寫書的想法,但是馬姬當時沒有告訴彼得。馬姬喜歡彼得跳躍零散無拘無束的敘述方式。馬姬不願彼得的記憶被任何雜念框制、誘惑和扭曲。

記起你我初戀的時光。
每當兄弟倆被當地的孩子追罵著逃回家來時,父母都會流著眼淚在上帝面前一遍又一遍地祈禱:「求神憐憫,懲罰我們深重的罪孽,卻讓我們的孩子張眼看見你的大愛。你應許過,人若不做成孩童的樣式,便看不見天國。」後來當安德魯出世時,他的父母決定不再讓他們的第三個孩子過他哥哥們那樣顛沛流離的生活。於是他們為安德魯在寧波找了一個寄宿的奶媽。安德魯管這個婦人叫寧波阿媽。
彼得敘述到某些關頭的時候,常常會停頓靜默下來。這些關頭通常與一個女人,一個年輕的中國女人有關。如果把彼得的敘述比喻成一條河流,https://read•99csw.com那個女人就是這條河流中的一個大漩渦。無論彼得從多遠的距離出發,他必定會被水流推涌著接近這個漩渦。當他無法抵擋地走近這個漩渦的時候,他就失去了聲音和方向感。後來在馬姬發表的書里,關於這個女人的某些空白點都是她一半憑藉猜測一半憑藉想象來星星點點地修補充填起來的。每當彼得靜默下來時,他就會拍拍馬姬的肩膀,說:「教授明天還要上課,學生你也該歇息了。」於是馬姬回到自己的房間,彼得在客廳里打開沙發床,就著爐火睡下。馬姬獨自躺在床上,聽著外邊的沙發床在彼得的輾轉反側中發出吱吱扭扭苦不堪言的呻|吟,便用手捂住耳朵,長久地失眠著。
臨行前,寧波阿媽給恩選做最後一頓芝麻湯圓。湯圓很軟很甜,湯上漂著暗紅色的香氣四溢的桂花。兩人卻難以下咽。寧波阿媽聲音抖抖地笑了,露出磕壞了一個門牙的大嘴:「美國這樣遠的生番之地,阿媽這輩子是去不了的。阿媽只有等你回來了。」
老彼得的悲壯情懷沒有得到任何響應。在死一樣的寂靜里,母親突然扔下手裡的餐巾,大聲抽泣著,掩面而去。在彼得的記憶中,這是母親對父親最大的一次失禮和抗爭。
寧波阿媽也信耶穌,有一個和安德魯年歲相仿的兒子,名叫恩寧。寧波阿媽收了安德魯之後,便給安德魯取了個中文名字叫恩選。恩選的眼睛比他的兩個哥哥黑些,臉部特徵也略微平坦一些。當寧波阿媽給恩選穿上恩寧的棉襖,用一頂紅布老虎帽子裹住他一頭金色的捲髮之後,恩選和恩寧竟有了幾分相像。到了上學的年紀,為了避免尷尬,寧波阿媽請了私塾老師來家裡來授課。恩選和恩寧一樣,說得一口天衣無縫的寧波話,寫得一手龍飛鳳舞的毛筆字——學英文還是很後來的事。直到恩寧考上省立中學離家上了高中,恩選失去了讀書的夥伴,恩選的生身父母才決定將三個孩子一起送回美國受教育。
馬姬就說起白天去蘇山馬瑞看溫妮母親的事來。麥考利聽了,將膝蓋拍得啪啪響:「好,好,她有反應就好。反應越強烈事情越好辦,就好對症下藥。就怕她懵懵懂懂什麼反應也沒有,那病就深了,難治著呢。」
馬姬笑了起來:「彼得少爺,你這樣有眼界的人,我若不變成個天鵝的模樣,如何敢來見你?」
如此胡思亂想著,兩人就喝了些咖啡,抽了些煙,聊了些漢福雷莊園的舊事話。兩人約定,放暑假時一道回家探親去。
氤氳的水汽里,神經方漸漸鬆軟下來。磨磨蹭蹭地擦完了,套了件厚睡袍出來,才發覺暖氣上得慢,屋裡還是冷。便去搬了些柴火,將壁爐點著了。爐火畢畢剝剝地燒了起來,隔著玻璃罩舔著馬姬的臉,頰上就漸漸地泛上些紅暈,鼻子上也出了些細汗。馬姬將身子蜷縮在沙發跟前,頭埋在膝蓋中間。爐火把她的身子變成一個找不見首尾的圓團,投擲在牆壁上,白日的尖刻和清晰都不見了,竟是很孤單模糊的一個影子。
彼得大吃一驚,將那女人仔細地看了幾眼,方隱隱地看出些相識之處來了。又將女人的名字想了一遍,才恍然大悟那馬吉琳原來是馬姬的全稱。便忍不住抓了馬姬的手,狠狠地搖晃了起來:「馬姬你可全變了,若是街上遇到了,我一準認不出來。」
彼得的熟人中間,就有人收到了入伍通知書。有的去了,還寫過一兩封信回來。有的一去,就沒了信息。校園裡人心惶惶的,眾人的心思自然就不在讀書上了。彼得乾脆連寒暑假也不回家去,整日與同學到市政廳廣場靜坐請願,在校園裡焚燒國旗和約翰遜總統的畫像。學生的反戰行動本來是自發的,一小群一小群,各自為政,隨心所欲的。斯坦福大學新聞系有個叫馬吉琳的學生,將校園裡的反戰情緒寫了些系列報道,登在《舊金山時報》上。文章寫得極為尖銳犀利辛辣,引起了不小震動,各州的報紙爭相轉載。全美國的新聞媒介,頓時一窩蜂似的往加州的大學校園裡湧來。於是,以小波小瀾開始的分散行動,因著馬吉琳的那桿利筆,迅速擴展成一場後來在歷史上留下濃重色彩的大潮流。
有一天,彼得去城裡請願回來,跟同學去學生俱樂部喝啤酒。同學中有人指了對面桌上的一個女生,告訴彼得:「那個就是大名鼎鼎的馬吉琳。」彼得看見一個身材甚為細長的年輕女子,獨自一人對牆坐著。一隻手裡端了個咖啡杯子,另一隻手裡夾著一根煙。女人穿著一件墨黑的毛衣和一條墨黑的布裙子。毛衣極為緊身,勾勒出一身凹凹凸凸的線條來。領口低低地挖進胸脯,襯得頸上面的肌膚皙凈如雪。裙子極短,女人側身坐著,兩條頎長勻稱的腿,便完完全全地露在了桌子外邊。女人的頭髮大體上是棕栗色的,又帶了些深紅,在腦後鬆鬆地綰了一綰,隨隨便便地束在一個大黑髮夾里。臉上略略施了些脂粉,顯得很是眉黑目深。女人將手裡的煙偶爾地吸上一口,又仰臉悠悠地吐了。便有些小小的圓圈從女人口中輕輕地飛出,漸漸地變大變模糊了,再軟軟地撞到牆上,碰碎了。彼得從沒見過這樣新潮的吸煙女人,便忍不住走上前去找了個由頭搭話。

馬姬勉強接了過來。兩人無話,便相對坐著喝悶酒。爐火燒過了氣,剩了一爐橫七豎八的炭條。偶有幾點紅星子,在灰燼中螢火蟲似的閃現一下,又忽地滅了。屋裡的熱氣多了起來,玻璃窗上漸漸地蒙起一層水霧,外面的世界便在朦朦朧朧中洇了開去。酒剛剛入口的時候很涼,過了一會兒沉到肚裏,溫溫熱熱地散發開來,將心裏的溝溝壑壑都熨填得平整了,身子漸漸地就有些輕盈飄浮起來。
「邊境那頭有人接你。到了那邊謹慎行事,暫時不要給任何人寫信。等改了名字,得著了居留身份,再聯繫。」
女人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笑。彼得突然就有些窘迫起來,訕訕地不知如何續話。
他使我的靈魂蘇醒,為自己的名引我走義路。
今夜又見科羅拉多河的月光,
母親身邊坐著的是安德魯牧師的女兒馬姬。馬姬和彼得同歲,卻因病休學過一年,轉學重讀了一年,結果就比彼得矮了兩級。馬姬是一個在外表上完全不會引人注意的女孩子。馬姬發育很晚,十九歲的身體基本上是平坦的,衣服空空落落沒有線條沒有內容地架在身上。從小失去母親的馬姬,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修飾的必要。一頭棕栗色的頭髮,一成不變地在腦後梳成一束馬尾巴。即使在最正式的場合,她依舊穿著她的布衣布裙,與周遭的環境執拗地不同著。
月光照在科羅拉多河上,
馬姬風聞麥考利從前遭記者暗算過,又自知理虧,也不敢回嘴,由著麥考利罵了一陣。歪著頭拿肩膀挾著無線電話進了浴室,一邊脫衣,一邊放水。身上被飛雲抓傷的地方,濺著了水,便火燒火燎地疼了起來。只好坐在浴缸邊上,拿浴巾蘸了些溫水,挑著地方輕輕抹擦著。看著身上的狼狽樣子,暗想這電話幸虧不是圖像傳送式的。誰知麥考利早聽見水聲了,很是警覺起來,問:「一個人洗,還是兩個人?」
醒來時,已是暮色蒼茫了。一看表,早過了班機起飛的時間。探頭看看窗外公路上的路標,竟是離家五六百公里的華盛頓州地界了。電閃雷鳴似的,彼得突然明白了馬姬根本沒有打算送他去機場。從一開始,她就是要帶他逃離美國,去投奔北面的鄰邦的。當年南北戰爭時期,就有很多黑奴通過地下渠道逃往加拿大。多少年來,加拿大政府在《引渡法》上一直含糊其詞。通過這樣的渠道逃兵役,彼得隱隱九九藏書地也聽說過,卻從未想過他自己會去身體力行。歸根結底,他還是在忐忑地懼怕著後果。彼得這時才明白,自己以往的種種叛逆行徑,不過是銀樣鑞槍頭。關鍵時刻,竟不如一個弱女子有決斷。彼得不禁再次被馬姬的勇敢沉著深深震撼。
安德魯牧師轉過身來,看見彼得,吃了一驚。在半明不暗的燭光里,彼得發現了牧師臉上的淚痕。
你用油膏我的頭,使我的福杯滿溢。
母親只有在安德魯牧師的花園裡才是真正快樂的。
彼得離家上學的前一天,正巧是他十九歲的生日。老彼得舉辦了一個盛大的晚會,第一次把他的兒子作為成年人正式介紹給他政界商界的朋友。那天的晚會設在別墅的大花園裡。工人早在一個星期前,就開始準備燈飾。當夜幕降臨之時,漢福雷莊園的燈光齊齊亮起,遠遠望去,如一團熾烈的星雲,使得那個原本晴朗的夜空暗淡失色。巨型噴泉在音樂聲中有節奏地噴湧出赤橙黃紫的水柱,直直地射進夜空,割破銀色的燈海,最後化成繽紛的碎雨散落在池面上,敲出細細的漣漪。花園正中維多利亞女皇的大理石坐像前,鋪滿了幾千盆從荷蘭空運過來的蝴蝶蘭。這座雕像是老彼得的祖父在興建漢福雷莊園時從英國定製的,聽說是根據女皇真人形象塑造的。雖然漢福雷家族在美洲的先祖亞瑟·漢福雷當年在英國不過是一個窮教書匠,漢福雷的後裔們卻還在一代又一代地編織修補著他們先天不足的歐洲淵源。
母親試著穿上,對著鏡子照了很多遍,不無遺憾地說:「可惜大了些,我懷彼得的時候穿這個,也許還差不多。」馬姬將臉紅了,低聲道著歉:「要不,給彼得試試看行不行?」
彼得在斯坦福大學讀書的那幾年裡,越南轟轟烈烈地打起仗來了。剛開始的時候,街上商場里還能看到「支持我們軍隊」的五彩旗子。後來,仗越拖越長,越打越慢。陸陸續續地,就有些裹著星條旗的木匣子,從越南運回來。平日缺乏景緻變換的街區,突然出現了一些系著黃色絲帶的樹木。人們彷彿在一夜之間發現了死亡原來是戰爭的一個重要內容。這個發現使得他們目瞪口呆。於是,激昂的口號聲便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安德魯絲毫沒有想到,這一別竟會如此綿長。當他在麻省三一神學院獲得神學學位並正式按立為牧師,激動萬分地準備東行時,中國的大門已經對他關閉了。
那天晚上漢福雷莊園賓客如雲。光汽車就停滿了前後的三條大街。男客們西裝革履,聚在角落裡抽雪茄煙,在騰騰的煙霧中高談闊論總統大選的局勢。女客的晚禮服在草地上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話題更多的是關於歐洲時尚和本土的女權運動。彼得看見母親端了一個酒杯,坐在別墅的大理石台階上,雙肩裸|露在初秋的夜風裡,鬢上簪著一朵玫瑰,艷紅如血。綠色的長裙流瀉到石階上,彷彿把石階也染綠了一片。綠是巴伐利亞的顏色,母親始終無法忘懷她那段無憂無慮的少女年月。
在這之前,父親接觸過的女人都是與自己門當戶對的上流社會淑女。換句話說,父親接觸過的女人都是各種版本的他自己。那天在火車上父親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了一個完完全全的別人。少女的頰上布滿了從泥土和陽光而來的天然紅暈,雀斑稀疏俏皮地長在鼻樑兩側,小母鹿似的眸子里閃現著羞澀不安卻又躍躍欲試的眼神。說話時用的是最平實普通毫不矯揉造作的德語。這一切落在父親眼裡都讓他怦然心動。當然父親的這種浪漫激|情未能持久。因為父親最終發現,與自己相處,總比與別人相處容易。而在父親的那個人生階段,省心似乎已成為一條非常重要的準則。
三個月以後的聖誕節,馬姬和彼得的母親漢福雷夫人同時收到了一張蓋有溫哥華郵戳,既無寄信人地址也無署名的聖誕卡。卡上沒有任何手寫的話語,卻只有一首印刷的詩歌:
「這是我的女兒馬姬,從前一直跟她外婆過,現在終於歸我了。」
「哪扇門?」彼得忍不住問,又為自己的好奇感到羞愧萬分。
也許漢福雷夫人從馬姬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也許馬姬從漢福雷夫人身上看到了自己早逝的母親,這兩個女人中間漸漸地有了一種類似默契的理解,而從這樣的理解里是很容易萌發出友情的。馬姬曾經跟外祖母學過製作乾花的手藝,於是安德魯牧師的花園裡就再也沒有一朵浪費的鮮花。母親和馬姬不厭其煩地重複著剪花、晾花和制盆的過程。安德魯牧師的祈禱室里,就一年四季地鋪滿了顏色造型各異的花環。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馬姬趁勢說了對溫妮房東托尼·林的懷疑。麥考利說溫妮杯子上的指紋和地板上的鞋印,果真都是托尼·林的。托尼自己在警察局的問話記錄中,也承認那晚去過樓下,是溫妮讓他去修暖氣管子的。後來查過溫妮房裡的暖氣片,螺絲果真鬆動過。馬姬一邊聽,一邊搖頭:「看那人的照片,就不是個善相。」麥考利就嘿嘿地笑:「要是你那個直覺能拿來當證據,全城的監獄哪裡夠用?」馬姬又問警方查沒查出溫妮賬號上的四千塊錢用到哪裡去了?麥考利說警方起初懷疑溫妮是否拿著這筆錢出門旅行去了。可是他們調查了那一周之內從多倫多出發的所有加拿大航線,旅客名單里都沒有溫妮的名字。
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彼得聽見這個稱呼,四下看了看,立時紅了臉—— 彼得的同學從來都不知道他的身世。彼得嘴上嘿嘿地笑著,心裏卻著實驚異:統共不過三兩年的工夫,這個馬姬如何就從裡到外地換了個人呢?不僅是長相變了,連說話的聲氣,都和過去很是不同了。從前的那個馬姬,招人疼卻不招人想。如今的這個馬姬,招人想卻不招人疼。這兩個馬姬,若是混在一處拌一拌,各取一半就好了。
老頭子進得屋來,看見馬姬額角的傷疤,就嚷了起來:「你這又是跟誰過不去了?萬一落下了疤,咱們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了。」說著就遞給馬姬兩個紙包。一個軟綿綿的,像包著花。另一個硬硬冷冷的,像是酒瓶子。麥考利脫下那件厚皮大衣,身子就瘦了些下去。鼻子凍得紅紅的,窸窸窣窣地擤起了鼻涕。馬姬打開那個軟紙包,果真是花。確切地說,是一把草,一把青蔥的蘭草和著細細碎碎的滿天星。霧一樣的白色里,孤單閑散地歇著一枝黃玫瑰。馬姬將花放在鼻子上聞了聞,微微地有些甜香,就問都這個時候了,花鋪還開著門?麥考利哼了一聲,說:「你問問那家花鋪,我值不值這把花?你以為我臉上的疤是怎麼來的?」
馬姬見麥考利左手無名指上,雖然沒有戒指,卻有一道寬寬的白印子—— 估計是從前戴過戒指的印跡。便猜想那伊麗莎白大約是他的現任女朋友。就問麥考利如何知道她是一人在家的。麥考利說:「你要不是一個人,怎麼會在這種時候回我的電話?」
馬姬知道,這是彼得捎來的平安信。
彼得望著山盡頭變成了洋的遠方,攥住了母親的手:「媽媽,五代以前的漢福雷埋葬在哪裡,我們都不知道。五代以後的漢福雷會埋葬在哪裡,我們也無法預測。世界是很大的,眼睛能看到哪裡,腳就能走到哪裡。」十六歲的彼得在那一刻里似乎已經預見到了他後來顛沛流離的一生。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愛伴隨著我,
馬姬低頭轉著手裡的咖啡杯子:「那麼說我從前大約是極丑的。」彼得有些尷尬,哼哈了兩聲,就問:「你考進斯坦福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