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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至今飛雲回想起來仍然無法釐清事件的因果關係。她不知道是她對蕙寧的偏愛造成了萱寧獨立決絕的個性,還是萱寧獨立決絕的個性造成了她對蕙寧的偏愛。從很小的時候開始,萱寧就已經像一個成熟的大人,懂得不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上尋求援助。而直到成人,蕙寧卻依舊像一個貪婪的孩子無休止地攤開雙手索取母愛。在蕙寧一次又一次的索取里,飛雲一次又一次地給予。飛雲的母愛如同一台自償式的發電機,給的越多,擁有的也越多。萱寧的獨立和淡然使飛雲想起一些不需要陽光也不需要雨水、自生自滅的植物。母愛的存在既不促成生長,也不加速毀滅。然而蕙寧的依賴索取卻使飛雲聯想起那些攀緣著樹榦繁衍生長的青藤,當然自己就是那棵讓青藤棲息的樹榦。這樣的聯想很容易使飛雲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性。這種感受對她來說是一種新奇卻又實在的感受。飛雲在龍泉身上沒有過類似的體驗。在黃爾顧身上也沒有。
馬姬愣了一愣,才問:「那你呢,準備什麼時候退休?」
我知道,此刻我的名字,大概已經變成了多倫多各大報紙電台的新聞標題。此刻我的人生故事,正在被演繹推理出各式各樣的結局。不過這是那個世界的事,我已經無暇顧及。我只有來到這個世界,才能避開那個世界。我只有避開那個世界,才能展開對那個世界的思索—— 站在山中的人,是看不見山的。
一個叫陳約翰的男人。
馬姬見麥考利瘋瘋傻傻半真半假的樣子,便藉著他的話頭問:「那你剛才在電話里,說的是好聽的假話,還是難聽的真話?」
麥考利聽了就嘿嘿地笑,說:「算你說對了一小半。」馬姬正想細問,卻聽見麥考利口袋裡的手機嘟嘟地響了起來。麥考利掏出手機接了,神情有些尷尬。哼哈了兩句,就想掛:「這會兒我在外邊吃飯,等回家再給你打回去吧。」馬姬一眼看出是個尷尬電話,忙搖頭擺手地對麥考利打手勢,急急起身去洗手間避了開去。
其實回想起來,萱寧也曾向飛雲發送過求援信號的,只是她的信號太微弱了,而飛雲的接收系統又太飽和了。比如那天萱寧打長途電話給蘇山馬瑞的飛雲:「媽媽,我星期六就穿小外婆留給你的那件旗袍。別的都合適,只是皺得厲害。」飛雲立刻就聽懂了。萱寧和大金的事,飛雲早就從蕙寧那裡聽說了。蕙寧版本的故事仔細推敲起來並不都是前後連貫的,有時會出現一些空白跳躍不合情理之處。蕙寧的敘述風格也不都是統一的,時而激越,時而漠然,時而幽怨傷感,時而尖刻苦毒。然而飛雲急於舔平蕙寧身上的巨創,並無暇顧及那些自相矛盾的細節。飛雲的心已經被蕙寧版本的故事充填得很滿很滿,再也沒有任何空隙可以存放萱寧版本的故事了。命運像一隻不可逆轉的巨手,將飛雲牢牢地安放在她的兩個女兒之間。飛雲似乎可以選擇,飛雲其實只有一種選擇。她的選擇,在還沒有做出時萱寧就已經知道了。所以萱寧只能以那樣隱晦的方式來邀請母親參加自己的婚禮。
飛雲說了房東太太的地址。護士寫在記事本子上,就帶上門走了。飛雲坐在床沿上發了一會兒呆,突然又開門出去追護士。
馬姬接到麥考利警長的電話趕到「小希臘」餐館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半了。餐館里並無食客,十分清靜,只有麥考利一人,佔了正正中中的一張桌子在等候她。麥考利今天換了一套藏青色的西服,前襟別了小小的一朵白玫瑰。襯衫領子漿得硬挺挺地卡住下巴,頭頸便顯得有些僵硬起來。頭髮油光水亮地向後梳去,梳齒的痕迹如同田裡的壟溝那樣清晰可辨,身上淡淡地竟有些古龍水的香味。馬姬第一次看見麥考利穿得如此正式考究,就忍不住笑了起來:「總算見著你把帽子卸了—— 頭髮比我想象得還多幾根呢。說吧,有什麼喜事?升了官?破了案?還是泡上新妞啦?」
麥考利將馬姬的手輕輕地捏了一捏:「你的事,我知道多著呢。我知道彼得一直沒有和你正式結婚。彼得是心臟病突發死的。彼得死的時候,才四十九歲。彼得臨終的時候,喊的不是你的名字。」
馬姬聽了麥考利這番話,細細一想倒覺得有點意思,就忍不住抿著嘴兒笑了起來:「從不知道你原來有這種口才。」
護士臨走,又轉告飛雲:「剛才你在睡覺時,陳約翰醫生就打過電話來,說明天來接你出院。問你出院要去哪裡?」
「告訴他,我要去『金勺子』……」
類似這樣的米糕事件在萱寧和蕙寧的生活中總共只發生過兩次。當然,第二次事件無論在內容形式和程度上都遠遠超過了第一次。在第二次事件中,那塊被盜的米糕叫大金。
「今天也是你的生日不成?」
馬姬咦了一聲,說:「我有什麼不放心的?退不退休,橫豎是你的事。」麥考利盯著馬姬直直地看:「這話當真?」馬姬不說話,卻將眼睛避開了。突然想起那日飛雲給自己看手相時說的「總得和別人分男人」的話,心裏不禁動了一下。
兩人就猜測溫妮大約是遇到了什麼解不開的心結,竟也不告訴母親一聲,就丟下工作,一走了之。既然去了中國,卻又不和父親聯繫,也不知在哪裡藏身?麥考利見馬姬長吁短嘆的樣子,便說:「我們當警察的,找到人就算把這場戲演完了。你們當記者的,找到人才是好戲的開始。要是世上都是我們這種不愛管閑事的警察,就未免太安靜了些。要是世上都是你們這種太愛管閑事的記者,又未免太熱鬧了些。所以總得有些你這樣的,再有些我這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管住我,我管住你,才鬧中有靜,靜中有鬧,不至於太靜,也不至於太鬧。這大概就是他們中國人說的陰陽之道、相輔相成的意思。」
我真的不知道。
阿九,我的小外婆,如果你還活著,你九-九-藏-書一定會笑話我過於衝動。不,你不會用這樣直截了當的語言批評我。你不會的。你只會用你慣常的狡黠的微笑,來拐彎抹角旁敲側擊地提示著我的弱點。我當然不會聽你的。母親年輕的時候沒有聽你的。我也不會。可是,你依舊是她的母親,我的外婆。這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
比如那天,我手術之後第一次下床。不知為什麼,我信步走進了病區的那個教堂。其實我並不相信上帝,但我卻知道,只要我走進那扇門,世界便被關在了門外。我喜歡那種逃離世界的寧靜。他也隨著我走進了教堂。那時他只是我的醫生,而我也只是他的病人。他陪著我坐了很久很久。他坐在那一隅,我坐在這一隅。我們遙遙相望,卻感覺無比親近。
那些時刻,那些眼神,使我明白了應該如何詮釋善良和同情心。
於是,我離開了醫院,離開了那份足以讓護理學院的新畢業生夢寐以求的工作。我的決定是因為護士長,卻又不完全是因為護士長。我早已習慣了她的頤指氣使,儘管同事都認為她在欺負我。其實她只是見得太多太多,衰竭傷殘死亡如一顆顆粗硬的沙礫,早已磨蝕了她對生命的好奇。在她身上再也沒有一根完整的感情觸鬚。她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我自己—— 二十年後的自己。這種聯想使我戰慄震驚。我們之間的不同之處是,她已老暮,我卻還來得及抽身求變。
誰知麥考利就將笑收斂了,很是正色起來:「電話是伊麗莎白打過來的。伊麗莎白最近跟男朋友鬧翻了,心情不怎麼好。問我想不想退休?只要我不當警察了,她就搬回來住。」
馬姬的身子突然僵硬了起來。她一把甩開麥考利的手,跑出了餐館。麥考利抓起馬姬的大衣,追了出去,看見馬姬正蹲在門前的雪杉樹下哇哇地嘔吐,直吐得一臉是淚。麥考利由著馬姬撕心裂肺地吐完了,才扶著她站起來:「對不起,我這回說的是難聽的真話。」
我不知道。
阿九,我的小外婆,我已經絮絮叨叨地說了這麼許多,卻還沒有真正切入主題。我決定回家一趟,其實不是為了一樁不順心的工作,也不是為了一個下作的房東。至少不完全是。我很早就想和你靜靜地坐下來,談一談一個人。
馬姬愣了一愣,才明白過來麥考利方才不過是賣關子引她上當的,便忍不住捏起拳頭狠狠地捶了他一記:「當真找著了?」
對岸的景緻對我來說很是陌生。對岸的景緻整齊,明亮,單一。霓虹燈,高樓,汽車。街上不再有蓋著黃油布的三輪車,水面上不再有撐篙的艄公,碼頭上不再有搖著爆米花滾筒的外鄉人。其實對岸的整齊明亮單一也已隨風刮到了這岸。再過三個月,這片樹林和你安歇著的墓地,都將永遠地從地圖上消失。裝著霓虹燈的高樓,將如蝗蟲般飛過來,停滿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而你,阿九,我的小外婆,將被裝入一個厚實的罐子里,運往一個我尚無法預測的去處。
四周真靜。雖然是個和暖的冬日,樹上卻沒有鳥兒的蹤跡。連那些最醜陋低賤的麻雀,也看不到一隻。它們也許飛到更深更遠的樹林里去了。可是總有一天,裝有霓虹燈的高樓也會飛進那片林子里去。那時,它們會在哪裡安身呢?
護士從病歷里翻出一沓藥方來,仔細交代了葯的劑量服法和複查的日期。一一吩咐完了,又遞過一張出院單來讓飛雲簽字。飛雲簽完了,護士也不走,卻愣愣地盯著飛雲手裡的那桿筆看。護士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一桿筆,筆身從頭到尾都裹繞在紛繁的色彩和紋理中,彷彿是游在水裡的一尾熱帶魚,棲在枝上的一隻彩色蜻蜓。看上去不像筆,倒更像是一件飾物。飛雲撩起睡袍將那支筆仔細擦了擦,放回到貼身的內衣口袋裡。
兩人相擁著,慢慢地又跳了一會兒舞。這時提琴師就換了個曲子來演奏。那曲調像清涼的水,大把大把地從琴弦上絞下來,流得滿處都是。馬姬依稀覺得調子很熟。過了一會兒,才慢慢想起來,那是變了調的《科羅拉多河上的月光》。許多年以前,在漢福雷先生送兒子彼得上斯坦福大學念書的晚宴上,就演奏過這支曲子。那天她第一次和彼得跳舞。確切地說,那天她是第一次和男人跳舞。那時她和彼得都還那樣年輕,以為將來的日子必定如那曲子一樣悠遠綿長,沒有盡頭。那片月光伴著她走過了一程又一程的路,走到這一程時,未免就有些暗淡模糊了。馬姬再一次將臉埋在麥考利的肩上,低聲問:「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支曲子?」
招待聽了直笑,果真就去後邊將那鬧哄哄的搖滾樂曲停了,換了一盤輕柔些的爵士調來聽。
在洋同事的眼裡,陳約翰看上去和我長得很相像:黑色的頭髮,黃色的皮膚,有時也會說幾句簡單的中文。然而,這大概是我們之間唯一的相像之處。我們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出生長大,然後彼此相遇。我無法與他再走一遍他走過的路,他也無法與我再走一遍我走過的路。於是,我們只能長久無奈地猜測著彼此的意圖。在我的世界里,周末早上的一個懶覺遠勝過一場無足輕重的高爾夫球賽。在他的詞典里,他以為「大躍進」是一種劇烈的健身運動。有時,我無望地看著他,盤算著一輩子的時間到底夠不夠讓我把金三元悠遠綿長的歷史向他解釋清楚。
修訂稿 2020年8月20日于多倫多
阿九,我的小外婆。當年你遇到我外公的時候,是不是也在他的眼睛里找到過那樣的火把?請告訴我,這樣的火把,到底能燃燒多久?這種事情,我只能問你。我不能去問母親,也不能去問父親。因為他們的婚姻並沒有遭遇過愛情。問他們就如同向一個天生瞎眼的人打聽色彩的奧秘,與一個天生聾啞的人探討音樂的神https://read.99csw.com奇,不僅於事無補,而且還有些殘酷。
再比如那天,那個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的艾滋病童達吉雅娜,終於走完了本來應該是開頭的結尾。陳約翰趕到時,她已經下葬。他蹲在她的墓前,手裡捏著她留下的那頂小紅帽子,久久不肯鬆開。
當然,有的時候我們卻完全可以不用語言來溝通。
二稿 1999年12月23日于多倫多
當你知道我進入多倫多大學以後,你曾寫信問我為什麼要選擇護士專業。其實我並沒有一個現成的答案。我的答案時時在變。我從小就喜歡聞母親下班回家時身上來蘇水的味道。我從小就喜歡看母親給我們包紮小傷小痛時的嫻熟輕柔。母親彷彿是一帖永不失效的鎮靜劑,可以使無論多麼浮躁不安的病人變得平靜下來。也許我和母親的基因密碼里都藏匿了某些共同的特性,我很小的時候就想當護士。奇怪的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當與護士一牆之隔的醫生——生命這副擔子太重了,而我的肩膀又太瘦弱。護士天生是為那些挑著生命重擔的醫生擦汗的。若挑擔的人將擔子挑到了目的地,擦汗的人大都是得不著獎賞的。若挑擔的人未能將擔子挑到終點,擦汗的人也不用去分擔責備埋怨。如果我的病人會活下去,我要使他們活得快活一些。如果我的病人註定要死,我也會使他們死得輕鬆一些。作為護士,我無法與死神爭鬥,但我總可以在病人和死神中間蒙上一層薄紗,讓病人看不真切死神的面孔,於是死就顯得多少有了一點朦朧神秘溫柔。
所以,在這一刻,我要和你,在這個無人打擾的冬日的下午,安安靜靜地編織我們的告別詞。其實,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們就有過這樣長久沉默的相處。你把我抱在膝蓋上,坐在金三元破舊不堪的後院里曬太陽。你輕輕地搖著我,我聞到了你頭上生髮油的味道。你有時叫我一聲「小鎖」,有時什麼話也不說。我們就這樣坐了一個長長的下午,昏昏欲睡,卻又清醒無比。那種時候,我覺得你不像是我的外婆,倒更像是我的母親。
馬姬進到洗手間,照了照鏡子,才發覺頭髮被風颳得毛毛剌剌地如同刺蝟。就從手提包里找出一把梳子來,蘸著些水把頭梳了一遍。梳完了,就看見鬢邊額角露出幾縷極為明顯的灰發。便摘了眼鏡近近地貼在鏡子上拔灰頭髮。誰知拔來拔去總也拔不幹凈,只好作罷。又覺得口唇甚是乾裂,就翻出一管口紅將嘴唇抹過了。抹完了再一看,就嫌那口紅的顏色深艷古板。一邊撕了張手紙將唇色潤淡了,一邊思忖著明天是否去買一支新潮一些的—— 近來街上的小年輕們好像在流行紫羅蘭顏色的口紅。都收拾妥當了,看了看手錶,才過了五分鐘。走到過道里望出去,麥考利還在手機上。便折回來,又在黑暗裡站了一小會兒。等到麥考利收了線,才裝作剛剛從洗手間出來的樣子,來到他身邊坐下。
這時,那個山東女人走進了我的視線。她看上去似乎還算硬朗,可是她的個子卻萎縮了很多。她站在父親的輪椅旁邊,只比他略高一點。她從懷裡掏出一把梳子,開始為父親篦頭。她微微地張著嘴,踮起腳尖。這樣的動作,她大概已經做了整整十年。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我不敢向他們問這樣的問題。也許對他們來說,這樣的問題根本就不是問題。所以我默默地走開了。父親,請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把自己的思路整理清楚了,再來看你。
飛雲江真是一條小河。落日里看過去,彷彿是一條細細的金線。可是我們的前輩卻是在這樣的一條小河邊出生的。擇水而居大約是人類的天性。外公的父母輩在飛雲江畔生下外公。外公長大了,心野了起來,就沿著飛雲江往北走,在一條比飛雲江略大一些的叫甌江的河邊停了下來。於是就有了母親。所以在我的思索習慣上我愛把飛雲江叫作外公的河,而把甌江叫作母親的河。後來母親在甌江邊上生下了我和萱寧。我們長大了,我們的心也野了,想去看外邊的世界。我們就沿著一條叫東海的江河走出了大海,跨越了一個碩大無比的汪洋,在一個叫安大略的大湖旁邊駐留。將來我和萱寧的孩子,會在安大略湖畔居住繁衍?還是會繼續前行,尋找一條更大更寬更適宜居住的河流呢?
於是我獨自地,悄悄地,來到了這裏。
結婚後,萱寧也去蘇山馬瑞看過幾次飛雲,可是萱寧從來不帶大金同行。萱寧可以忍受飛雲對自己的淡漠甚至嘲諷,萱寧卻無法忍受母親當著自己的面羞辱大金。萱寧能說的話很少。萱寧既不能打探妹妹的近況,也不能談論「金勺子」餐館以及任何可能涉及大金的內容,更不能隨心所欲地說起泉山療養院的父親—— 母親至今對那位山東女人的事情仍耿耿於懷。萱寧的話題在割捨去這幾塊碩大的禁區之後,突然變得極為稀薄弱小起來。於是母女倆就對坐在陽台上長久無望地沉默著。
趕走他后,我在蓮蓬頭底下沖了很久很久,直到身上的皮膚開始發麻。脖子上他的手觸摸過的地方,彷彿沾了厚厚一層油膩。就是在那時,我突然想起我似乎應該回一趟家了。
飛雲江,我回來了。
「還沒和她本人聯繫上,不過總算知道一個大致著落了。看來她成心想藏起來,不讓人找著的。加拿大出發去中國的航線有好幾條,她卻偏偏選了芝加哥出發的聯航。從多倫多到芝加哥的那一段,她大約是坐灰狗長途汽車去的。灰狗票是可以當場買的,用不著登記姓名地址,也沒有人查她的身份證件。中國海關的電腦里,已經查到了她的入關登記材料。可是她至今還沒有和她在中國的父親聯絡。」
儘管回來的第一天,我就去了泉山療養院。我站在山坡下,一眼就看見了父read.99csw.com親坐在陽台上吸煙的側影。十年了,父親已經是個完完全全的老人,臉上的皺紋,一道一道地向下垂掛著,猶如風乾的橘子皮。可是我驚奇地發覺父親依舊坐得很直,看得很遠。我不是歷史學家,更不是政治家,我無法斷定像父親這樣的人,在我們共和國的歷史上,應該怎樣定位。可是我知道,父親是個好人。如果不是好人,一個耄耋老人是絕對不可能有這樣坦然筆直的腰桿和目光的。
「你升遷了?怎麼不早說?這麼說,你不想退休了?」
那天飛雲做了一件使萱寧和她自己都甚為驚訝的事情—— 她叫住了萱寧。她把米糕切成兩份,一份蓋上蓋子放進碗櫥里,另一份遞給了萱寧。萱寧捧著半塊米糕,吃得很香,也很慌亂。飛雲想了想,突然決定把碗櫥里的那半塊也一併給了萱寧。等蕙寧回到家來,萱寧剛剛舔完手指頭,唇邊還殘留著一星半點的黑芝麻。可是那晚沒人說起米糕的事。萱寧沒有。飛雲也沒有。飯桌上萱寧顯得心神很是不定。當蕙寧無心地問姐姐為什麼不吃飯時,萱寧竟渾身一顫。她以為她的秘密已經被妹妹發現—— 她固執地認為是她私自竊取了一件原本屬於妹妹的東西。在後來很長的時間里,那個關於米糕的秘密一直磨石般沉甸甸地壓著萱寧,使她低頭斂氣,目光閃爍,不敢正視蕙寧。
馬姬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餐館里為何這般清靜。暗想從小到大,也沒有一個人這樣仔細地為自己操過心。母親早歿了,父親終是不懂女兒家心裏的事,外祖母畢竟隔了一代,彼得又是這麼個心不在焉的個性。算起來,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過過一個像樣的生日。不由得,就有些傷感。麥考利見了,反倒不忍起來,趕緊解釋:「其實,也不完全是為你。有一半是為我自己。」
馬姬大窘,急急地從麥考利身上彈開,說話也有些結巴起來:「這,這些人,都是你雇的?」
馬姬一時喜出望外,也不顧有提琴師在旁,一把抓住了麥考利的手搖晃起來。麥考利拍了拍馬姬的臉頰:「我什麼時候說過要退休?放心吧,我不會退休的,至少現在不會。」
麥考利哈哈地笑了起來:「你們女人只能想到生日上去。你覺得麥考利局長聽上去怎麼樣?是不是比麥考利警長好聽一些?」
其實對蕙寧偏心的,也不僅僅是飛雲一人。先是黃爾顧,後來是阿九,再後來是給蕙寧餵奶的龍家女人謝春蘭,再後來是海鯉子。幾乎每一個被捲入黃家姊妹生活磁場的人,都會不約而同地偏愛那個無論在外表和個性上都不如姐姐可愛的妹妹。如果萱寧很早就對這樣的偏心提出異議,那麼也許所有的人都會對自己的行為加以某種形式的節制。可是萱寧沒有。萱寧帶著一如既往的淡淡微笑,觀望著周遭世界對蕙寧幾乎完全不加掩飾的寵愛,彷彿是在觀望一件與她毫不相干的事情。萱寧的無動於衷與其說是一種熟視無睹,倒不如說是一種近乎天真的渾然不覺。這樣的渾然不覺偶爾也會使飛雲不忍。
麥考利不答,卻打了個響亮的榧子,把招待喚了出來,說要點菜了。招待舉了一對沉甸甸的銅燭台,放到桌上。燭台上支著兩根粗碩的、淡紫色的蠟燭。招待用打火機將蠟燭點著了,燭火在桌子上投下一圈橙黃色的光亮,空氣里立時瀰漫開一陣紫羅蘭的幽香。那光亮和香氣如同一層薄薄的霧氣,將人臉映得恍恍惚惚的有些走形。麥考利替兩人叫了幾樣希臘餐館的名菜,又指指馬姬,吩咐招待去把音樂關了:「若是我一人來,你就放些驚天動地鬧哄哄的大雜燴也無妨,反正我也不懂音樂,只當是有節奏的噪音就是了。若我是跟她一道來的,你就挑些斯文高雅的來放。你知道我是個老粗不要緊,只要瞞著不讓她知道就行。」
一個男人。
麥考利但笑不語。馬姬喊了一聲「麥考利」,急得臉上都變了色,麥考利才嘿嘿地承認了。馬姬就問是為什麼?麥考利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馬姬想了半天,還是沒想出個頭緒來。麥考利就嘆氣:「這一年才一回的好日子,你都不記得了。」馬姬這才想起這天正是自己的生日。連自己都忘了,倒難為麥考利不知從哪裡打聽得來的。心裏就有些感動,嗔怪道:「你若早說,我也好回去換件衣服。瞧瞧你穿的是什麼樣子,我穿的又是什麼樣子。跳起舞來,也不般配。」麥考利眯了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馬姬:「這樣就好,換它做什麼?再說,也沒有人看你—— 我把八點以後的營業額都買下來了。」
飛雲頭天晚上吞了兩片安眠藥,一夜無夢地睡至第二天天明。早上醒來睜開眼睛,病房裡滿滿的都是晨鳥的啼聲,便覺得神氣頓時清朗了起來。推開窗戶,外頭雖是個大冷的天,卻冷得無風無雲。天空像一匹藍布倒掛下來,襯得那雪、那樹、那地都如剪貼畫上的景緻似的,邊角極是犀利,顏色極是明艷。窗前的樹上棲息著一大一小兩隻松鼠,正繞著樹枝蹦跳玩耍。那隻大的跑起來有些笨重,繞了幾個來回才把那隻小的追上了,就拿嘴叼了那隻小的尾巴再也不肯鬆開。那隻小的半個身子懸在空中,舞著梅花瓣似的小爪子,卻不知害怕,一副嬌憨愚稚的樣子。飛雲見了忍不住想笑。可是飛雲的微笑還沒有完全形成就已凝固,因為松鼠使她想起了她和她的兩個女兒。
記得有一回,萱寧和蕙寧都還在上小學,飛雲從機關小灶買回來一塊計劃供應的米糕。那塊米糕是用糯米粉做的,雖然很小,卻潔白鬆軟無比,如一堆新雪。米糕上撒著黑色的芝麻、紅色的棗子和暗綠色的葡萄乾。在那個物資供應十分短缺的年代里,這樣的一塊米糕是可以使每一個孩子兩眼放光,口舌生津的—— 地委書記家裡也不例外。當時正值下學時辰,蕙寧待在海鯉子家裡玩,萱寧一人先回家來。萱寧進read.99csw.com門第一眼就發現了那塊從顏色到質地都很新奇的米糕。萱寧在米糕面前站了很久很久,卻一直無話。飛雲忍不住問她要不要嘗一口?萱寧不說要也不說不要,卻問這米糕總共有幾塊?當她知道這是唯一的一塊時,她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廚房。其實萱寧完全可以提出來和蕙寧分享這塊米糕的,可是她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和蕙寧平起平坐。萱寧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無條件地接受了她在家裡的次要地位,就像她接受天是藍的、樹是綠的這樣的簡單事實一樣。那天飛雲第一次意識到了萱寧性格中與她的年齡並不相稱的獨立和決絕。
「星期六,老太太家裡來客人,要我煮餐。」飛雲說完了,電話那頭是一段長久的沉默。那樣的沉默彷彿是一節長棍,在飛雲心裏捅了一個深深的洞。可是飛雲只能將棍子緊緊地堵在洞里,飛雲無法承受拔出棍子那一瞬間的劇烈痛楚。掛斷電話前飛雲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熨旗袍時,要加一塊濕毛巾,不能直接熨在面料上——免得衣服上留下印子。」
「景泰藍。中國的特產。好東西呢。」飛雲解釋給護士聽。
飛雲的話說了一半就咽在了喉嚨里,因為她發現門外站著警官麥考利和記者馬姬。
麥考利拍著大腿,連聲說:「是,是,總算得著你的誇獎了。不瞞你說,我的口才大多是泡妞泡出來的。不過我跟妞們說的,都是些好聽的假話,跟同事說的,都是些難聽的真話。只有跟你說的,才是又好聽又真的話。這樣的話,一輩子統共也沒幾句。你若不仔細聽著,很容易就錯過了。」
兩人站在樹影底下,久久無話。
飛雲站在病房的窗口一邊看松鼠相戲,一邊怔怔地想著女兒的事,就聽見護士輕輕地敲門。護士進門,將葯杯子從托盤裡拿出來放到床頭柜上,告訴飛雲:「你的病情穩定一些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見飛雲甚是驚訝的樣子,護士便笑了起來:「你不是天天吵著要出院嗎?士嘉堡醫院的陳約翰醫生,已經代表監護人替你簽署了擔保書,保證你出院後會繼續接受心理治療,按時服藥定期複查。」
我多麼希望,那些時刻,那些眼神,能如暗夜行路的火把,長長地照著我渡過陌生的不知走向的河灘,來到他的內心深處。我多麼害怕,那些短暫的光亮,還來不及讓我們走入彼此就已經熄滅,把我們永遠地隔絕在黑暗的水中。這種懼怕使我遲遲不敢邁出蹚水的第一步。
兩人就走到桌子旁邊的空地上。麥考利將馬姬的手捏在自己的手裡。馬姬喝過酒,有些頭重腳輕,便將半個身子斜靠在麥考利的臂膀上。音樂很輕卻很膩,如細沙滯著人的腳步,竟跨越不動。說是跳舞,兩人其實只是在相互攙扶著緩緩走動而已。就這樣走了一會兒,燭芯便漸漸地燒得矮了下去。燭光暗暗淡淡的,照不明人的臉。麥考利見馬姬的頭低低地垂在自己的肩上,頭髮亂雲似的披了一臉,就停下步子,伸手將馬姬的頭髮撥到耳後。這時突然燈光大明,音樂驟地停了下來,從裡頭走出三個穿黑色燕尾服的提琴師來,朝著馬姬微微地鞠了一躬,便將提琴往頜下一夾,圍著馬姬奏起樂來。
你比我離開的時候,老了許多。我不知道十年的歲月對一條江來說是不是很長,至少對我是。你的軀體顯得那麼乾癟瘦弱,你的汁液隨著年華逝走,留下的彷彿只是骨架。從你的這岸,我輕而易舉地看到了那岸。把你叫作江實在是極大的誤會。你哪能和江比呢?你甚至都不算是一條大河。也許,你從來如此,變的是我。因為我見過了真正的江。我甚至還見過了真正的洋。
飛雲對蕙寧的偏心,大約是從第一眼就開始了的。當產房的護士把兩個嬰兒一左一右地抱過來橫放在她的臂彎,阿九幫她撩開衣襟,教她如何餵奶時,她一眼就看出了她們的不同。她們之間最根本的不同,其實不在一個輕一個重、一個瘦一個胖、一個青一個紅,而是在她們吃奶的習慣上。萱寧輕輕地含著飛雲的奶頭,彷彿怕咬痛了她似的。萱寧通常只需要潦潦草草地舔吮幾口,便會帶著飽足的神情沉沉地睡去。而蕙寧卻緊緊地咬著飛雲的奶頭,久久不放。其實她並不都在吸吮。可是即使沒有在吸吮的時候,她也必須一直含著飛雲的奶頭,略一鬆開她便會驟然驚醒,尖細煩躁地開始啼哭—— 似乎飛雲的奶頭成了她與那個陌生的新世界之間的唯一聯繫。蕙寧一次又一次的驚醒使飛雲開始懷疑她到底有沒有餵飽她。於是她就一遍又一遍地喂她。這樣的周期後來越來越短了,蕙寧很快就佔據了飛雲的所有視線。
這樣的月色,若落在別處,大約也很是尋常無味的。卻因了那晚四周的黑暗和寧靜,竟有了幾分肅穆。馬姬不禁想起第一次被麥考利約到這裏來的情形。那次是個白天,看的是太陽。這回是個暗夜,看的是月亮。那日的太陽和今夜的月亮都是再普通不過的,稀奇的其實是天窗—— 在那麼個橢圓形的框架里,藏了頭去了尾的景緻不知怎的就突然神秘好看起來了。兩人便都稱讚那個設計師好眼力。
在陳約翰以前,我也認識過許多男人。比如海鯉子,比如謝克頓,比如大金。他們都讓我無比輕鬆毫無負擔地做回我自己。他們如同上蒼在我的路途上隨手撒下的一段段景緻,我從未認真地保守過他們,正如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最終失去他們。其實我知道,是我的漫不經心促使他們從我身邊走開的,與他人無關。至少與萱寧無關。可是我對陳約翰卻不是這樣的。在他面前我緊張,僵硬,盡失一切靈氣。在他面前我絲毫不敢鬆懈。在他面前我努力想做一個漂亮的女人,一個善良的女人,一個充滿智慧幽默感的女人,一個完美無缺的女人。和他見過面之後,我會立即衝進洗手間,檢查我的頭髮是否散亂。與他通過電話之後,我會將每一句對九九藏書話細細回味,看有否不妥之處。和他一起看過電影之後,我會久久不安,覺得自己的英文實在太差。他使我看到了一個遍身瘡痍的自己。他使我對自己失望。然而他又不至於使我對自己絕望。他讓我看到自己身上具備了一個完美女人的一切潛能。那種不至於絕望的失望中,竟奇異地萌發出豐厚的希望來,如同堅硬的石頭縫裡驟然長出一棵蓬蓬勃勃的綠樹,樹上結的滿滿的都是意外的驚喜。
自從我進入護理學院讀書之後,我就一直把考試看成是小時候過河墊腳的石頭,以為只要老老實實一塊接一塊地走過,就一定能達到彼岸。假如我知道,那五年的考試堆積出來的文憑,換來的只是這樣一份平庸無奇甚至有些窩囊的工作;假如我知道,從我目前類似於清潔工兼秘書的位置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變成一個真正獨當一面的護士,大約還需要另外一個五年,也許我會做出另外一種選擇。可惜,人生是一場破壞性實驗,走過的路,無法像看過的錄像帶那樣,在抹除清洗之後,重新改錄一遍。
麥考利悶頭喝了一杯冰水,才悠悠地說:「溫妮,找著了。」馬姬一驚,見他口氣里並無喜氣,心裏就猜著了幾分。蕙寧失蹤已經兩個星期了。這樣的失蹤案,從前她也採訪過。若一個星期里沒有消息,多半就是凶多吉少了。找著的,十有八九不是活人。便嘆了一口氣,問通沒通知溫妮的母親金飛雲。麥考利搖搖頭,說:「正等著你去通知呢,我可真不知道怎麼開口—— 哪有這麼笨的兩個人,只知道查加拿大的航班,竟沒有想到美國也有航班去中國呢。芝加哥出發去上海的聯合航空公司,12月21日的乘客名單里,你猜猜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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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感到了很久不曾有過的輕鬆,猶如一個農人把最後一粒稻穀收入倉里,終於卸下了一年勞作的重負。我幾乎是哼著歌兒回到我的住處的。當我把鑰匙插|進鎖孔時,我感到了一絲異常—— 我聞到了淡淡的一絲煙味。我剛打開房門,黑暗裡突然躥出一條黑影,將我擁到了牆角。我的手翻轉過來,剛好摸著了床頭柜上的一隻玻璃杯子。我將杯子用力推到了地上。杯子在那個時候非常配合地碎裂了,發出極為清脆的響聲。那人嚇了一跳,便鬆開了我。我趁機打開了電燈。強烈的燈光下他畏縮著身子用手擋住了眼睛。其實我應該猜得出是他——他看我的眼神從最初就是那樣飄浮閃爍不定的。我拿起電話,他卻喑啞地笑了起來:「你只管給她打,我是不怕的。她都知道—— 要不,怎麼會單單挑了你來住?在家裡鬧點事,總比在外邊不回家要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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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又閑閑地說了會兒話,吃了些菜,喝了些酒。漸漸地,臉上都有了些顏色。麥考利站起身來,伸出手來拉馬姬:「咱們今晚話也說了一筐,酒也喝了一瓶,不如再換個法子消遣,跟我這個糟老頭子跳一會兒舞怎麼樣?」
兩個星期以前,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終於做出了辭去醫院工作的決定。一路上我對辭工以後的將來做了許多奇奇怪怪的設想。我也許會去麥當勞的廚房裡圍著大圍裙炸熱薯條,也許會去加油站擎著長棍海綿幫人洗車,也許會站在馬路牙子上向過路行人推銷玫瑰花。無論做什麼,我都不能對日出日落失去好奇心,對人來人往失去衝動感。
每次來的時候,萱寧總要在飛雲的床頭留下一個信封。每次走的時候,萱寧總會在自己的口袋裡發現那個原封不動的信封。後來萱寧就不再帶那樣的信封來看飛雲了。後來飛雲發現自己的銀行賬號上每個月都會多出幾百塊錢。有一次萱寧來,飛雲就嘆了一口氣:「這錢,還是給你爸吧—— 他那點工資,還要補貼那頭老的小的,你看看他抽的都是什麼牌子的香煙。」這是母親對她發出的第一個和解信號,萱寧的眼睛突然熱了一熱。然而萱寧的希望在還沒有完全形成時就已經開始破滅—— 蕙寧的失蹤使飛雲再一次遷怒於大金的失信。當然在大金的失信里,萱寧是難以推諉的同謀。
麥考利接完那通電話,臉色就有些恍惚,先頭的興緻彷彿也蔫了一些。馬姬也不問他,兩人各要了一杯冰水,悶悶地喝著,都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就有個男招待走過來,問要不要點菜?麥考利搖搖頭,說:「不忙,你先去把電燈都關了,我們要觀天。」馬姬說:「你瘋了,讓人家關了燈,還做不做生意啦?」麥考利對招待揮揮手:「讓你去,你就去嘛。」誰知那招待果真就去把前前後後的電燈都關了,屋裡頓時如潑了墨似的昏暗下來。白天曬過一天的太陽,屋頂上的積雪全化了,就露出一片乾乾淨淨的天窗來。兩人不約而同地仰起頭來,看那片鑲在天窗里的夜空。月亮早過了滿盛的日子,只剩了極為消瘦的一彎細牙,照著幾個稀稀落落的星子,昏昏黃黃地起著毛邊。風偶爾帶過一兩片薄雲,掠過天窗,在地上投下水跡般的陰影。
初稿 1997年12月—1999年11 月于多倫多
你病重的時候,母親也曾通知過我。那時我正在考試。那幾年我的日子如同一條細碎的瀑布,沿著考試這條長長的石階一級一級緩慢地流過。在考試和你之間,我選擇了考試。我沒有想過我還能有另外一種選擇。至少那時沒有。其實,在那樣的選擇中被淘汰的東西還有很多:比如健康,比如愛情。那時,我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等一等,等一等,等我考完了試,我再回過頭來一樣一樣地把你們找回來。後來當我真的考完了所有的試,我才發覺,我丟失的東西,一樣也找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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