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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背到第十一遍的時候,安德魯牧師覺得周圍漸漸安靜了下來,安靜到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背到第十二遍時,他覺得自己來到了一片無限寬闊沒有任何景緻的空地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意識到他此時已經超脫了塵世,孤獨地面對著他的造物主了。他便開口禱告:「我的主,我的神:我所想所求的,你一應都知道。若是你應許的話,求你給我一個跡象,哪怕是一個極小的跡象,讓我知道我的腳行走在正路上。」話音未落,只聽見祈禱台上的蠟燭很響地爆出了一個燈花,燭淚洶湧地淌下,在燭台上彙集成幾朵深紅色的花。安德魯牧師看著被燭淚熔在一起的兩根紅燭,驚魂未定,心跳得如同野馬奔騰。慌忙匍匐在地,一遍又一遍地低呼「哈利路亞」,久久不絕。
彼得從貼身的口袋裡掏出那塊懷錶,打開錶殼取出那縷用錫紙包裹著的頭髮。在早晨的陽光里那縷頭髮幾欲重新發出燦燦的金光。彼得不記得他曾經有過如此金黃的頭髮—— 在他漸漸長大的時候,他的頭髮顏色開始改變,到他成人時已經完全變成了亞麻色。可是那縷金髮正代表著他的過去,充滿童稚卻又堅定無比地站立在他面前,不容他懷疑,也不容他抵賴。
在回去的路上,彼得遇見了正要到學校去的母親。母親看上去與往常不太一樣。母親的不一樣首先表現在衣裝上,卻又不完全是在衣裝上。母親那天穿的是一件綠格子的粗布裙子。這種裙子的腰縫得很緊,褶皺很是細密,裙身極長,一直垂到腳面上,腰上拴著一根寬寬的打了一個結子的布帶。這是母親的故鄉巴伐利亞鄉下女人常穿的一種裙子。母親在這種款式的衣裙里顯得腰極細,腿極長。母親走起路來步子很細碎也很輕快,彷彿是一隻跳躍著的綠色蚱蜢,與田野樹林的背景十分吻合。在彼得的記憶里,母親只有在特殊的場合里才會穿上家鄉的衣服。彼得就問母親今天是什麼場合?母親但笑不語,臉上泛起淺淺的一層紅暈。
午後安德魯牧師暫時離開了祈禱室,來到教堂邊上的小學校。學校是漢福雷夫人漢娜和安德魯牧師一起創辦的,最早是為了給墨西哥邊境來的季節工的孩子們補慣用的,幾年以後卻已經發展成了一個正式註冊,由政府部分資助,校舍師資俱備,共有八個年級的正規學校了。漢娜已經修完了教師學位,現在是學校的校長,而安德魯牧師則是學校的教務顧問。正是冬天,學校剛剛放假,只有一個秘書在辦公室里看門。安德魯牧師進門就問有沒有校長的消息?秘書搖頭,說校長走後一直沒信也沒電話。秘書問安德魯牧師八年級的英文老師馬上要休產假了,下個學期的代課老師有著落了嗎?安德魯牧師哼哈了半天,才說校長走之前不是有安排了嗎?秘書又遞過一封信,是教育局來的,問學校申請增加一個體育教員的報告,什麼時候能交上來?若過了申請期限,就會失去下個學年的經費配額。秘書問安德魯牧師報告到底完稿了沒有?安德魯牧師抓耳撓腮,說這事是由校長負責的。
漢福雷家族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子孫彼得·漢福雷,就是這樣回到了闊別數十載的故鄉加利福尼亞。彼得那日在漢福雷莊園的亮相動作,不禁使人聯想起他那個曾經在英國小郡里教過書的祖先約瑟·漢福雷—— 漢福雷家族在北美大陸的起始和終結,都是以這樣憤世嫉俗聳人聽聞的方式展開的,儘管中間經歷了許多平庸無奇乏善可陳的年代。
彼得吃得很少,卻開始腹瀉,一天數次,久治不愈。彼得變得骨瘦如柴,身體輕輕撞在傢具上就會落下斑斑瘀青。夜裡睡在大床上,早上起來床單上濕濕的全是他的冷汗。彼得的頭髮開始脫落,光禿的前額上現出絲絲縷縷的青筋。病中的彼得異常地沉默,隻字不提這些年流落在外的經歷。當漢福雷夫人探詢的目光落在兒子臉上時,閃避的常常是她而不是他,因為她受不了他的眼神。他那湖水一般湛藍的眼睛里,儲存的不是希望,甚至不是絕望,而是滿滿的,彷彿輕輕一碰就要流溢出來的麻木。
馬姬到了漢福雷莊園之後,沒有進自己的家門,卻立即趕去彼得的房間。馬姬進屋后也不看彼得,就一把拉開了厚厚的窗帷,把在沉睡和清醒之間徘徊了很久的彼得猝不及防地扔在了加州正午的陽光里。彼得的眼睛與光亮抗爭了一會兒才勉強睜開。睜開眼睛之後,彼得驚異地發現他抗爭的其實並不是陽光。那一天彼得看見了加州歷史上罕見的一場大雪。窗前的紅杉樹從枝梢到樹榦都被包裹在一層十分誇張的白色里,路、街景和行人都彷彿成了舊式無聲電影里的一個片段,臃腫、緩慢、含混不清。這場雪讓他想起另外一場雪,和另外一個遙遠的時常有雪的城市。很久沒有知覺的心突然就牽了一牽。
沈大媽又將那捲膠捲拿去鎮上的照相鋪沖印,印出來的相片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霉斑,只有一兩張還能辨得出人形。相片上有一隊人馬在爬長城。其中有一個大鬍子男人和一個年輕女人站在城牆上。男人指了山下的景緻給女人看,女人笑得一臉都是嘴,很是快活的樣子。
那天她去北京火車站買票,得知當天去徐州的票已經售完,正欲轉身離去,卻意想不到地撞在一個退票的農民身上。後來當火車經過德州時,她突然嘴饞起來,決定下車買一隻扒雞。為了兩毛錢的找頭,她與小販討了很久的價,幾乎是在最後一秒鐘里才擠回車廂的。再後來當火車抵達徐州時,她意外地在接客廳里遇見了一位大學時候的女友。那位女友畢業後分配在徐州工作,兩人離開校園以後是頭一次見面,都憋了許多的話要說,小涓臨時決定要在女友那裡過一夜,第二天再轉車回家。誰知在女友的宿舍里,小涓喝了一杯熱茶之後突然又改變了計劃,要坐下午的長途汽車直接回姚橋。如果當時小涓沒有買到從北京到徐州的退票,如果那天小涓在德州下車時為了那隻扒雞而誤了車,如果那天小涓最終決定在徐州女友那裡過夜,那麼她就完全有可能避過那場因大水而引發的災難,成為另一個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可惜她沒有。冥冥之中彷彿有一雙強有力的大手,在毋庸置疑地推著她,一步一步地朝著她的終極走來。她終究沒有躲過那雙手。
於是他想到了在洛杉磯工作的女兒馬姬。
彼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彼得冷眼看母親說這話的樣子,並不十分傷心,眉梢眼角,隱隱地反而有些喜氣,便突然明白了母親這些年裡苦苦等待的,其實只是安德魯牧師的求婚。至於是否能與安德魯牧師結婚,倒是其次的。現在母親終於等到了她想要的東西,母親的歡喜自然是有read.99csw.com道理的。
安德魯牧師過了六十歲,眼神就開始衰退,記性也不如從前了。早上起來煮咖啡,竟忘了擱咖啡粉。聽著咖啡壺咕嚕咕嚕地滾了很久,煮出來的卻是一壺白水。又懶得再煮,就倒出半杯白開水喝了,直接去了祈禱室。今天是他禁食禱告的日子,他不吃早飯,也不吃午飯,到日落時喝一杯橙汁,就可以一直禱告到半夜。
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
漢福雷夫人看著兒子的病容心急如焚,只好請了安德魯牧師日日來為彼得祈禱。安德魯牧師坐在彼得的床頭,將彼得的頭枕在自己的腿上,又將手按在彼得汗濕的額上,為彼得低聲背誦詩篇或者吟唱讚美詩:

51

安德魯覺得那調子像水,潔凈的、暖和的水,緩緩地流淌過他的身子,將他從頭到腳地包裹起來,洗去了他滿身的泥塵和滿心的怨恨。在那樣的水裡他突然就很疲倦起來了,睡意濃重地又回到了夢鄉。至於那首歌里更為深遠的意義,卻是他在許多年後按立成為牧師時才真正理解的。
安德魯牧師相信寧波阿媽怪異的複信本身就是一個神跡的開始。禁食禱告中出現的異象,更加堅定了他的信心。他知道他多年的苦苦掙扎並非枉然—— 他的主他的神終於給了他一個等待已久的自由。
我想我的家鄉在那邊,
救我們脫離兇惡。
安德魯牧師對漢娜的思念,是從漢娜還沒登上飛機時就已經開始了的。這種思念如同一帖苦藥,每放一天,水分蒸發得越多,剩下的內容就越是苦澀。這樣的苦澀使得他魂不守舍,度日如年。
首先發現男人怪誕行徑的是漢福雷莊園的一個女傭。女傭馬上跑進去告訴了廚子,廚子又馬上告訴了園丁,園丁又馬上告訴了管道工,管道工又馬上告訴了管家的太太。當管家終於被驚動時,莊園的門口已經聚集了十來張好奇的面孔。
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修改著電報稿上的內容。
沈小涓那次回姚橋並沒有事先告訴家人,下車后也沒有馬上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微山湖邊。
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
安德魯牧師離開學校后,直接朝鎮上的郵電局走去。他疾步如飛地行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鞋子輕盈地踩起路邊的塵土。他的臉上帶著一絲蒼白的近乎羞澀的微笑。
直到永遠。阿門。

彼得知道,他沒有必要再往前開了。
這就是沈小涓留給姚橋的最後印象。當時的小涓正在盡情地渲染著她的青春華章,卻沒有料到她人生的大幕其實正在她的眼前徐徐落下。在不經意之間,小涓給自己的生命圈下了一個如詩如畫經得起後人仔細品味推敲的句號。
女人一邊擦著頭髮,一邊問彼得:「我穿你的浴袍看上去怎麼樣?」
「白色,應該是白色的。」男人低低地彷彿喃喃自語似的說。
那裡沒有痛苦也沒有辛酸,
女人沖孩子們嫣然一笑,說:「還不把衣服穿上,難看死了。」女人的聲音像流水一樣,普通話字正腔圓,微微地帶了點捲舌音。女人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兩顆虎牙,依稀有幾分熟悉。可是女人從穿著到口音,都已經絲毫沒有姚橋的痕迹了。
女人笑笑,進了洗手間。一會兒洗手間里就傳出一些水聲來。水聲嘩嘩地響了很久。女人出來時頭上包著一塊浴巾,露出來的頭髮仍在濕濕地滴著水。女人套了一件不甚合身的浴袍,袖子挽了兩圈,下擺寬寬長長地拖到地板上。
安德魯全家後來是搭著小船離開寧波的。走的那天是個春日,滿街都是粉紅的夾竹桃花。時局很亂,街上時不時地有荷槍的隊伍走過。膽小些的人家,都關了門戶躲在家中不敢出門。可是寧波阿媽卻是不怕的。天上起了些風,風吹在身上,微微地還有點冷。小船在水裡走,寧波阿媽在岸上走。槳聲吱溜吱溜的,就把岸上的樹木一棵一棵地甩在身後了。寧波阿媽穿的是寬腿褲,褲子里滿滿地灌著風。漸漸地,人就走不動了。寧波阿媽停了步子,解下包頭,遠遠地朝安德魯搖著,風把頭巾吹成一面獵獵的藍旗子。這面藍旗子就在安德魯的心裏抖了好多年。
「是我,讓她去姚橋的。」
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小涓死後那幾年,時局發生了一些巨變。姚橋也和全國其他地方一樣,捲入了那場不可抗拒的變革之中。鎮上的人,漸漸地覺得採煤這個鐵飯碗有些小了,紛紛把眼睛看到湖上。一時間打魚和采菱藕就成了兩件十分紅火的事。就有人出了個價錢要買已故礦長沈建山的那隻木船。孤寡老人沈大媽沒有想到一隻閑置多年的破木船還值這個價錢,當下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交船那天,沈大媽去船上收拾自家的物什,竟意外地發現了小涓留在那裡的一隻背包。包里有一個照相機、一卷膠捲和一本發黃了的英文期刊。期刊是小涓從外交學院資料室借的,蓋有學校的圖章。其中有一頁紙,被小涓折了一個角。沈大媽把那篇文章拿給子弟中學教英文的周老師看,周老師看了,說是一篇新聞報道,講美國國會通過一項大赦令,准許當年在越南戰爭中逃兵役的人回國,不再追究刑事責任。
安德魯寫給寧波阿媽的信很長,花了他一整個晚上。他寫寫停停,停停寫寫,總算把二三十年裡發生的事大致都說了一遍。寧波阿媽托兒子代筆回的信卻很短,沒有問候,沒有客套,只有幾行字:「恩選我兒:你若肯順服,就必在他的恩典里得著榮耀。他喜歡你闔家同心協力的祈禱讚頌,更勝過你獨身自以為是的清苦服侍。若不然,他那日何以在伊甸園裡為亞當造夏娃?」
彼得十分驚愕地看著女人走進廚房,找出咖啡壺,點火煮上熱水。女人煮了兩杯咖啡,一杯放了糖,另一杯什麼都沒放。她把放了糖的那杯遞給彼得,什麼也沒放的那杯留給了自己:「兩勺糖,夠不夠?」
我們日用的飲食,
讀完寧波阿媽的信,安德魯牧師愣了很久。寧波阿媽的信使他想起一件他想了很多年,卻把自己想得精疲力竭的心事。為這件事他特意決定今天要禁食禱告。他打開祈禱室的門,點燃了蠟燭,便在十字架前合掌跪下。他只開口說了一句「天父我神」,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的思緒紛繁混亂地塞滿了他的心,卻找不到一個潔凈的出口。他知道他還沒有九_九_藏_書進入祈禱狀態。於是他閉著眼睛一遍又一遍地默誦主禱文:
直到他收到了寧波阿媽的來信。
彼得默默地喝著咖啡,半晌,才嘆了一口氣:「馬姬你還是那樣,一點也沒變。」
今日賜給我們。
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你的,

50

願你的國降臨;
一日,彼得開了整整一宿夜車,早上就甚為疲憊地住進了路邊的一家旅館。在飽飽地睡過了一長覺之後,他打著滿足的哈欠,拉開了窗帘。窗外的景色使他在很多年以後回想起來仍然膽戰心驚。旅館的對面有一條小河,河畔是一片樹林。樹林不寬,卻很長,伴著河流一直延伸到視野不及的地方。太陽奄奄一息無比沉重地掛在樹林上。樹葉子變了色,瘋狂地紅了起來,在風中齊齊地張開憤怒的手掌,將天,將地,也將河,燒成一片巨大的、柔溢流淌的火海。
寧波阿媽禁食禱告時,全家人都得跟著一起禁食。寧波阿媽在諸樣事情上都有一個溫懦的好脾氣,唯獨在這樣事情上斷斷不肯退讓半步。那時寧波阿媽的兒子恩寧還小,正是長身體的年月,還沒到中午就已餓得兩眼放光,卻不敢開口乞食,只好去水缸大勺小勺地舀水喝。寧波阿媽的禱告詞很長也很瑣碎。晚上安德魯是在寧波阿媽的禱告聲中昏然入睡的。夜裡安德魯被尿憋醒,黑暗中還聽見寧波阿媽的低語聲——寧波阿媽是個節儉的婦人,捨不得點油燈。早上安德魯剛睜開眼睛,就看見寧波阿媽梳洗得乾乾淨淨地跪在蒲團上祈禱了。安德魯從來不知道寧波阿媽是什麼時候上床歇息的。
沈大媽對著照片呆了很久,從前一些零散瑣碎的細節漸漸地在她腦子裡形成了一幅連貫的圖畫。她從賣船所得的錢里抽出幾張票子來,買了一張去北京的火車票—— 她決心去北京找那位美國人韓弼德。到了外交學院她才知道,韓弼德在一年以前就已經離開中國,回加州老家去了。
暮夏的時候,彼得就開著母親的舊雷鳥車離開了漢福雷莊園,母親和安德魯牧師一起來送行。母親問彼得下一站會在哪裡?彼得說:「在路上。」母親無語,就將眼睛紅了。安德魯牧師將手搭在彼得肩上,開始為彼得做上路的祝福禱告。從小在安德魯牧師的祈禱聲中長大的彼得,那天不知為什麼有些煩躁。他打斷了牧師的禱告詞:「今天你暫時不做牧師,只做朋友,好嗎?我相信上帝一定會准你一天假的。」母親和安德魯牧師同時感到十分驚愕。彼得扭頭不看母親,卻笑著對安德魯牧師說:「別太讓我媽媽欺負你。」安德魯牧師伸出手來,握了握母親的手。母親的身體顫了一顫,卻沒有躲開。
秘書見他一頭霧水的樣子,就忍不住笑:「校長要再不回來,你大概連廁所在哪裡都不知道了。」安德魯牧師聽不慣這樣的笑話,嘴上嘿嘿地笑著,臉上卻有了幾分不自在—— 記得漢娜新寡的時候,事事總要向自己討教。不過才幾年的工夫,自己如何這般離不開漢娜了?漢娜不在的時候,他竟跟失了魂兒似的。究竟是漢娜變了呢,還是他自己變了?
安德魯牧師幾乎是莊園里最後一個知道漢娜即將遠行的人,告訴他這個消息的甚至不是漢娜本人。安德魯牧師得知這個消息后,立即跑步趕到了漢福雷莊園。到了莊園門口,他才發覺在慌亂中他竟忘了戴上他從不離身的牧師領圈。管家告訴他漢福雷夫人已經就寢,他像一個被戀愛燒壞了腦子的小夥子一樣,氣急敗壞地要求管家叫醒女主人。當漢娜披著一件睡袍出現在樓梯口的時候,安德魯牧師不禁愣了一愣。樓梯拐角的燈光從背後照過來,將漢娜的睡袍照得通明透亮。在那樣的燈光背景里,漢娜的胴體如同霧裡的花朵似的時隱時現。安德魯牧師沒有想到五十齣頭的漢娜還有如此年輕豐盛的內容。錯愕驚奇使得他呼吸急促臉色蒼白。並不知情的漢娜被他的神色嚇了一跳。在語無倫次地說了一通廢話之後,他終於乾澀地問她為什麼要走。漢娜將睡袍上的帶子在手指上繞了很久,才文不對題地說:「我在加州住了三十六年了。」他又問她要在德國待多長,她久久地望著他,卻始終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最最親愛的漢娜,我請求你快快歸來。我有一句很重要的話要對你說。你永遠的安德魯。」
小涓那天很晚才回家。第二天早上起來,跟母親說了聲「去礦區看看」就離了家,卻再也沒有回來。據礦口發工作服礦燈的馬師傅說,小涓一早來到他那裡,要領工作服礦燈下井。馬師傅猶豫許久,不知該不該發給她:礦工迷信,向來忌諱女人下井。礦上從前也有過一兩起女人下井的事,每一回井下都出了人命。

48

不叫我們遇見試探;
每逢遇見重大事情難以決斷時,安德魯牧師就會禁食禱告。這是他小時候寄養在寧波那戶人家裡養成的習慣。寧波阿媽上過兩年學堂,學來學去只學會了在描紅本上描「上大人孔乙己」。拿起筆來有千斤重,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周正。寧波阿媽豈止是腦子笨,手和嘴也是極笨的。納出的鞋底一針深一針淺一針大一針小,如同田裡剛割過的莊稼,煮出來的青菜能咸死老鼠蟑螂。家裡若來了客人,除了「請喝茶」她再也不會說第二句話。可是寧波阿媽卻能將《約翰福音》書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背下來。寧波阿媽只要閉上眼睛,禱告詞就能像水一樣地從她兩片厚實的嘴唇間汩汩地流淌出來。
馬姬支走了屋裡所有的人,包括她父親和漢福雷夫人,然後關起門來,坐到彼得床前。後來馬姬對彼得低低地說了幾句話。漢福雷莊園上上下下至今無人知曉那幾句話的內容,然而他們都清晰地記著彼得對那幾句話的反應。那天很多人聽見了彼得房中發出的一聲巨響。驚恐萬狀的漢福雷夫人衝進屋裡,只見牆上的穿衣鏡已經裂成無數塊碎片。與穿衣鏡同歸於盡的是一把維多利亞年代製造的英國骨瓷茶壺。那把茶壺是已故老漢福雷先生的至愛。彼得依舊保持了一個投球手的姿勢,單腿跪在硬木地板上,臉色鐵青,如同得了失心瘋。當漢福雷夫人試圖扶著彼得回到床上時,彼得伏在母親的肩上,低沉地號叫了一聲。那一聲號叫讓人想起被鼠夾鉗住了前爪的老鼠,或是原野上餓了一個冬季的狼。
孩子們不知怎的,都有些怕她,便各自去找了衣服來穿。女人卻不再與他們說話,獨自一人解開https://read.99csw•com了槐樹下拴的那隻破木船,輕輕一跳就上了船。也不用槳,聽憑著船悠進了水裡。湖上沒風,船走不遠便停在了荷花叢中。那年水太多,荷花長得不好,滿湖都是大片大片泡爛了的褐色敗葉,稀稀地只有幾朵瘦花。女人挪到船頭,獃獃地看了會兒荷花,才脫了涼鞋,將兩隻腳伸進水裡去,拍甩起來。水鳥被她驚動了,嘎嘎地尖叫著,四下飛躥起來,把湖面割得零零散散的。過了很久湖上才安靜下來。女人突然將身子低低地伏了下來,孩子們吃了一驚,以為她要跳水,後來才知道,女人其實是在掬水洗臉。女人將臉洗了一把又一把,湖水從她的指縫裡漏出來,在她的衣裙上落下斑斑印跡。太陽有些倦了,趴在槐樹後頭,有氣無力地向女人、荷塘和船灑了些細碎的金黃。
「我在《多倫多星報》找了份工作,下個星期去報到。暫時還沒找到住處,先在你這裏擠幾天。」

在那光明的河畔。
將殘的燈火他不熄滅。
馬姬走出房門,滿面春風地對守候在門外的安德魯牧師說:
一切喜樂又平安。
拐杖很厚實也很沉重,兩頭都包了銅皮。杖頭上雕著一隻獨角獸,獸腮上刻了兩個英文字母「P.H.」—— 這是父親名字的兩個首字母。彼得知道這是父親中風以後常用的舊物。彼得把手按在磨得油光錚亮的扶手上,背上突然起了一陣戰慄。他彷彿感覺到他正握著他父親冰冷的毫無知覺的手。他想象著在他離家之後的那幾年裡,父親拄著這根拐杖站在山坡上眺望大海的情景,心裏湧上了一陣濕潤的感動。據說父親臨終時,右手緊緊地握成一個拳頭,放在胸口。殯儀館的化妝師幾乎掰斷了父親的手指,才將他的手掌攤平了,原來父親的手上攥著一隻金懷錶。懷錶很舊了,玻璃面上滿是刮痕。錶殼里存放著的是一縷失去了光澤的金黃色的頭髮。這是彼得出生以後第一次理髮時留存下來的。在他小時候父親沒有像別的父親那樣地抱過他。在他長大以後父親也沒有像別的父親那樣地摟過他的肩膀。然而那塊覆蓋著歲月塵埃的舊懷錶,卻輕而易舉地改變了彼得關於父親的記憶。父親身後留給彼得的東西很多,卻只有這塊懷錶是彼得想要的。
我們在天上的父:
後來女人就一直在那裡住了下去。
漢娜去巴伐利亞老家探親已經兩周了。這是漢娜自老彼得去世之後第一次離開加州。漢娜的老母親近年來染上痼疾,卧床不起,便很有些想念遠在美國的小女兒,幾次捎信來叫漢娜到德國小聚。這是漢娜自己認可的官方版本故事。然而在漢福雷莊園的下人中間,還流傳著另一個地下版本的故事:據說漢娜嫁到美國之前,在巴伐利亞曾經有過一個青梅竹馬的男友。那日漢娜在火車上遇到了漢福雷先生以後,便有些心神不寧。漢福雷先生回到了美國,念念不忘他的德國新交,三天兩頭往巴伐利亞空郵鮮花禮物。最初漢娜也是不肯接受的。可是這邊歸這邊拒絕,那邊歸那邊照寄。很快漢娜家的小木屋就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禮品盒子。漸漸地,漢娜就抵擋不住那樣的攻勢了,終於答應了漢福雷先生的求婚。後來她的那個巴伐利亞男友也成了家,兩人勞燕分飛,各奔東西,並沒有什麼往來。直到最近這個男友喪了偶,聽說漢娜也是寡居,便迫不及待地來信聯絡上了。漢福雷夫人這趟回去,大概是要重續舊緣,梅開二度了。
墓地的草剛剛割過,那是開春以來的第一茬新草,空氣里濕濕地瀰漫著草漿的氣味。墓地里只種了一樣樹木,那就是丁香。紫色的和白色的新花飽含汁液地開放起來。濃密的紋絲不動的綠蔭里其實看不見鳥兒的痕迹,卻有尖脆的啾啾聲此起彼伏地相互應和著。彼得踩過草地來到父親的墓前。父親的墓志銘不長,卻有些狂妄:「走過,聽過,見過,活過。」父親深知漢福雷家族男丁的短命歷史,所以在四十歲生日時就給自己寫下了這個碑文。四十歲的漢福雷先生還是個風華正茂的男人,可是漢福雷先生的四十壽辰卻一反平日喧鬧豪華的做派,過得異常低調。那天父親只請了三五個知己好友。壽宴上為了助興父親的朋友們一遍又一遍地要父親致辭。可是父親的臉上竟帶了一絲淺淺的憂傷。他用低沉緩慢的語調說了那句後來成為他墓志銘的話。那句話聽上去帶著葬禮般的莊嚴肅穆,與那個喜慶的場合很不相宜。賓客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對應,後來還是父親帶頭為自己鼓掌喝彩,才使得眾人漸漸輕鬆開懷起來。
「鴿子,長廊上的那些鴿子,為什麼都變成灰色的了?」

49


小涓見馬師傅不肯幫忙,就掏出一張蓋了北京外交學院印章的介紹信,說這回下井是公事,幫助一位國際友人收集中國礦工素材的。馬師傅見了大紅公章,就不敢阻攔了,只吩咐小涓趕在夜班和早班交接班之前悄悄下去,快去快回。小涓下去以後,就沒見再上來。沈大媽一聽這話,料定小涓在井下出事了,一時急火攻心,便一頭栽倒在地上。礦長趕緊著了幾個年輕人,將老人架到礦區醫院搶救。一邊就組織了一撥人馬,將井下每一個角落篦頭髮似的篦了一遍,哪裡還有小涓的影子?上來就給北京掛電話,北京那頭說沈小涓回家探親去了,還沒回來。眾人就傻了眼:這沈小涓一個大活人,總不至於上了天入了地吧,如何就這般無影無蹤地消失了呢?
開春時分,彼得的病漸漸有了起色。當他第一次試圖脫下睡袍走出卧室時,他才意識到他其實已經病得很深也很久。那場病像一隻動作遲緩卻毫不氣餒的蛀蟲,在不知不覺中將他的身體掏空。等他發覺時,他只剩下了一副皮囊和骨架。那天他穿著一件厚厚的毛衣戴了一頂絨帽子,顫顫地走到莊園門口。明晃晃的陽光穿過紅杉樹枝,在他眼中迸裂成無數個金色和銀色的星星,腳下的地如棉絮般鬆軟無依地沉陷下去。他慌慌地抱住迴廊上的柱子,氣喘吁吁地坐了下來。迴廊上棲息著的鴿子嘰嘰咕咕地走過來,在他身邊圍成一個好奇的圓圈。彼得從口袋裡掏出餅乾,碾成細碎的屑末來飼餵鴿群。很快他就把餅乾分完了,鴿群對他失去了興趣,便三三兩兩地走散開來。彼得突然就惱怒了鴿子的無情,將兩手在柱子上一拍,鴿群一驚,飛騰而起,躥入天空,撲扇的羽翅將原本寧靜的春晨攪擾得甚是紛亂起來。鴿哨響了很久很久,最後九*九*藏*書化成一線嚶嚶嗡嗡的回聲。等到他再也看不見鴿影的時候,他就問管家要了一根拐杖,繼續他大病之後的初征。
「我的漢娜,請你速歸。你知道是為什麼。你的安德魯。」

最早發現她的是一群礦區子弟學校的孩子。夏天學校放假,孩子沒人管,便都到湖邊來瘋耍。水性好些的,全脫得精光地下淺灘去摸魚。水性差些的,就赤著腳在爛泥塗里尋找卵石子。那天當他們玩得正野的時候,卻突然看見一個年輕女人朝著他們走來。女人穿了一件小方領短袖天藍色帶碎花的細布連衣裙,腰上系了窄窄一條白皮帶,腳上穿了一雙坡跟珠光塑料涼鞋。女人的頭髮編成兩根辮子一路垂到腰上,再用一條白手絹綁到一起。白手絹的邊角在女人腰肢上無力地垂掛下來,遠遠看上去像是一隻被獵人射傷的白鵝。女人這樣的裝束對小鎮上的人來說很是新奇,竟有幾分像朝鮮電影《摘蘋果的時候》裡邊的那個女主角。孩子們愣愣地看著她,卻沒人開口說話。
但是他還不能赤|裸地面對它們,他心裏結的那塊疤還很嫩,承受不了它們的尖銳和沉重。所以他只能隔著一層紙有距離地保存它們。彼得找出一個大信封,將黃油紙包放進信封里,封上口,貼上郵票,又在信封上寫下一個洛杉磯的地址,準備郵寄出去。當他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他絲毫沒有料到,幾年以後,他筆記本里那些殘缺跳躍零散的片段,會在馬姬的精心縫補粘貼整理充填之下,成為一本名為《礦工的女兒》,在排行榜上經久不衰的暢銷書。
那天彼得在窗前站了很久。
沈大媽一眼就看出那個女人是自己已故的女兒沈小涓,而那個男人就是前些年來過姚橋採訪,後來又去了北京教書的美國人韓弼德。
漢福雷夫人從德國歸來后不久的一個傍晚,漢福雷莊園的門口出現了一個又臟又瘦、背負行囊的男人。男人在門口徘徊了許久,卻沒有進門。他將行囊放在地上,靠著門前的紅杉樹坐了下來。男人的頭仰得很高,眼睛開一會兒,閉一會兒,彷彿在打盹兒,又彷彿在沉思。男人睜開眼睛的時候,時而看著天,時而看著紅杉樹的尖頂。那天的天空實在沒有什麼看頭,陰陰的一片,厚厚實實的都是雲,卻又找不著一片像樣的雲。這是加州一年裡最寒冷的日子了,可是風裡卻沒有雪。風帶著大洋的氣息刮到臉上,很濕潤也很厚重,像摑來沉沉的一巴掌。在這樣的天色和光線里,漢福雷莊園西班牙式的白色長廊,突然就顯得有些陳舊污穢起來。
後來彼得從背包里找出地圖,查到了這個小鎮的名字。鎮子叫匹克林,在加拿大境內,離加拿大第一大都市多倫多大約三四十公里。
大凡人漸漸老去,近的事記不全,遠的事反而越來越清晰。安德魯牧師近來不知怎的很有些想念寧波阿媽。前些年中國那邊一陣風一陣雨的,他也不敢和寧波阿媽聯繫。一直到馬姬去了中國,才託人找到了寧波阿媽的下落。寧波阿媽的兒子恩寧在城裡的機械廠當工人。寧波阿媽和老伴都退休了,如今和兒子一家住在一起,幫孫子媳婦照看孩子—— 寧波阿媽剛剛當上了曾祖母。

我想我的家鄉在那邊。
安德魯牧師知道,這時只要他說一句話,漢娜就會取消機票的。這句話已經駐留在他的舌尖多年了。在他年輕一些的時候,這句話如一顆光亮的珍珠,只需他輕輕吐一口氣,它就會從他的舌尖滑落出來。如今歲月已在這顆珠子上裹了一層厚厚的塵土銹斑,生生澀澀的,吐起來就很費勁了。最終安德魯牧師什麼也沒說,甚為疲乏地離開了漢福雷莊園。
過了幾天,儲煤倉口的一個工人在卸煤皮帶上發現了一塊形狀古怪的大煤餅,便隨手用鐵鍬捅了捅,誰知就捅出了一塊藍花布。當下吃了一驚,立時將皮帶停了,叫了幾個人來將那塊煤餅搬下來,才知道是個人—— 自然早沒了氣息。
彼得回到加州就病倒了。彼得的病很奇怪,最初是由飲食引起的。彼得的腸胃在經歷了數年的掙扎磨鍊調節之後,已經完全適應了東方的飲食習慣。回到家裡,漢福雷家族廚子的精湛廚藝卻使他胃口全無。開頭他還以為是口味的迥異,後來才發覺腸胃對異類食品的抗拒竟是如此頑強。安德魯牧師去唐人街買來了中國菜,彼得吃了一口就放了下來,說:「不是這樣的。」
父親前四十年的人生如同一部充滿了變化和色彩的多幕劇,如果父親在四十歲上死去,他人生的帷幕就會落在最輝煌的一個章節上。可是父親偏偏在戲的高潮之後又拖拖沓沓地活了將近二十個年頭。四十年裡便已完成了的人生,卻要用六十年的時間來分割享用,就如一杯沖得太淡的飲料或是一張攤得太薄的煎餅,難免有些淡而無味。所以父親在去世之前的幾年裡,才會如此鬱鬱寡歡。
於是兩人一路無話,默默地走到了學校。彼得送母親進了校門,又自己愣愣地犯了一會兒傻,才想起要去看看安德魯牧師。一路上想了好些安慰的話,誰知到了門口,卻腦子裡一片空白。只覺得母親和安德魯牧師之間的事,是說不清楚誰有理誰沒理的,似乎誰都對,又似乎誰都錯了。只好又折了回去。如此來回了幾番,便把自己折騰得很是疲乏起來。
「沒事,他好了。」
彼得回到家來,和衣在床上小寐了一會兒,就去打開他那個隨身攜帶的背包。自他從中國歸來之後,這隻背包就一直擱在屋角的壁櫥里沒有動過。背包里並沒有多少東西。除了幾件換洗的舊衣物和幾本老書之外,還有三本筆記本。為了防止進水,彼得把筆記本包裹在一張不透明的黃色油紙里。這樣的包裝方法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早期革命黨人小心翼翼地保存的秘密文件。這些筆記本在黃油紙里已經躺了整整一年了。這一年裡無論他走到哪裡,這個油紙包始終近近地貼著他的身體。可是他從來也沒有試圖打開過紙包。當時他把筆記本包裹起來,並不僅僅是為了防潮,在那時他就已經預料到了在他的餘生里這些筆記本會和他發生的關係。它們記載了他的生活里曾經有過的一些章節片段。這些片段一旦用文字固定下來,便可以脫離他而獨立存在。但他卻無法脫離它們而獨立存在。沒有它們他就不再是他,至少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他。

52

他用拐杖在他父親的墓前挖出一個小小的洞,將那縷頭髮包裹回到錫紙內,平放在洞里。然後他開始填土。他填土的動作甚為緩慢,有幾次他幾乎完全停了下來。可是他最終還是填平了那個洞。填完土后他又將移動過的草皮覆蓋https://read.99csw.com回去。遠遠地看上去,墓地一切依舊。然而只有彼得和他的父親知道,在那個早晨墓地里已經發生了很多事情。彼得已經把他的過去放在了一個最為安全適當的地方。也就是說,彼得從這裏走出去,就不再攜帶過去前行了。
後來眾人推測,小涓下井那日,正逢井下發大水,水淹至膝蓋,在水裡行走就比平時重了許多。小涓大約是走累了,想偷個懶,便跳到運煤皮帶上歇一歇。誰知這一歇,就迷糊了過去。控制皮帶的工人不知道上面有人,就啟動了皮帶。小涓是在安睡中渾然不覺地被運進了儲煤倉。
但是這些傳言並不是安德魯牧師魂不守舍的原因。其實這樣的傳言至多隻能像雞毛撣上的輕塵一樣,在昏暗中從一個角落撣到另一角落,永遠也撣不到安德魯牧師潔凈的耳朵里的。安德魯牧師實際上是從漢娜的神情上看出事情的蛛絲馬跡的。
在那邊,
小涓在煤倉里埋了三天,鼻孔、眼睛、耳朵里塞滿了煤灰,一身的皮膚都漲成了青紫色,擦洗了多回也擦不回來原先的樣子了。眾人不敢讓沈大媽看見,便自作主張地拿去火化了。外交學院來了幾位領導,幫著把喪事辦妥了。說起來小涓那次回家,雖是以探親為主,卻多少也捎帶著些公事的,學校里就給定了一個因公犧牲的性質。卻沒有人想到要通知韓弼德來姚橋參加葬禮—— 當時無論是學校還是礦區,都沒有人知道小涓和韓弼德的那層關係。韓弼德原想等國籍申請批准之後,再公開提出和小涓結婚的要求—— 誰料到事情竟會是這麼一個結局。想到沈大媽將來還要面對礦上的人,韓弼德只有把那樣一個巨大的傷痛無聲地吞咽了下去。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框架里,諸如沈小涓和韓弼德那樣出格離奇的愛情故事,只能在重重掩蓋之下默默地進行,在無人知曉中萌發生長,在無人知曉中消殞死亡。

管家吃了一驚,手裡的報紙就跌落在地上。
彼得在安德魯牧師的輕吟聲中閉上眼睛,雙頰漸漸浮上一層淺淺的潮|紅,唇邊掛了一絲嬰兒般毫無心計的微笑。看到這樣的微笑,安德魯牧師的心不由得驚悸了起來。在那一刻里,安德魯牧師突然意識到:也許彼得的病不是因為治不愈,而是因為不想被治愈。這種猜測聯想使得他的心情如同灌了鉛塊似的沉重起來。
男人看了一會兒天,又看了一會兒樹,就伸出手來撫摸樹身上被雷電擊傷的那處疤痕。紅杉樹老了,身上布滿了黑藤似的皺紋。男人的手很粗也很黑,關節處嶙嶙峋峋的,根根手指如同經歷過曠野冬季的枯樹枝。後來男人就把臉側著貼在樹的傷疤上。男人的動作異常輕柔,彷彿是在偷聽樹的私語又怕被樹發現似的。
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
在那邊,
管家沒有聽懂男人的話,就再一次客氣地請男人離開。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焦黃的牙齒,突然準確無誤地叫出了管家的名字。
寧波阿媽的丈夫常年在外邊跑碼頭做生意,寧波阿媽在家裡也沒有一個說得上話的人。寧波阿媽本來就是一個寡言少語的人,寧波阿媽有話,只說給上帝聽。寧波阿媽的話,也只有上帝能聽懂。有一回安德魯在街上被鄰人的孩子追打,在一路「洋番」的叫罵聲中逃回家來。寧波阿媽替他擦乾鼻血卻始終無話。那天只要她一開口,無論說一句什麼話,他都會號啕大哭起來。可是她沒有給他那樣的機會,她甚至沒有抬眼看他。夜裡安德魯醒來,看見屋裡破天荒地點著燈,寧波阿媽正俯在燈前為他縫補撕破了的棉襖。油燈很是昏暗,照得寧波阿媽滿是皺褶的臉竟朦朦朧朧地有了幾分光滑。她嘴裏叼了一根線,含含糊糊的歌聲從齒間篩漏出來。說它是歌實在有些誇張,因為它總共才有兩句詞:
半年以後的一個深夜,多倫多約克大學東亞研究室的助理教授彼得·漢福雷被一陣急促的門鈴聲驚醒。他披著睡袍打開房門,發現門前站著一位甚為疲倦卻又神采飛揚的女人。女人不等邀請便將隨身攜帶的大小行李搬進屋裡來。
後來他們走過了安德魯牧師的住所。平常這個時候,都是母親和安德魯牧師相邀著一起去學校的。母親要主持升旗儀式,安德魯牧師要帶領學生晨禱。彼得就建議到安德魯牧師那裡停一停。母親卻搖頭,說安德魯牧師病了,不願見人。彼得忙問是什麼病,母親指了指額頭。彼得以為是頭疼,就問吃沒吃過葯。母親忍不住笑出聲來:「可憐的安德魯正在鬧失戀呢。」母親見彼得一臉驚愕的樣子,才止了笑,正正經經地說:「我昨天拒絕了安德魯的求婚。」
彼得拄著拐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繞過漢福雷莊園,來到教堂旁邊的墓地上。這時他稀疏的頭髮已經被汗水濕透。從背後看上去,三十四歲的彼得無論是在身架還是步態上都酷似晚年的老漢福雷先生。對於自己的未老先衰彼得絲毫沒有介意。相反地,他覺得他的心境與外表正在達成空前絕後的和諧統一。在這樣的和諧統一里,以往的困惑掙扎漸漸地淡化成遙遠的背景,他的內心竟滋生出一股無欲無求近乎快樂的安寧來。
「漢娜,速歸。我有話要對你說。安德魯。」
彼得知道安德魯牧師多年來一直是母親的心病,而母親的心病又是沒有良藥可治的,因為安德魯牧師一直沒有再婚的打算。彼得更沒有想到在等候多年之後,母親竟會拒絕安德魯牧師的求婚。便忍不住問母親到底是為什麼。母親輕輕嘆了一口氣:「你想想,我哪敵得過他的上帝?他是要帶著他的上帝來和我過日子的。人家的婚姻是兩個人的事,我們的卻是三個人,這是不是太擁擠了點?」
彼得就這樣開車上了路。他沿著美國和加拿大的邊境線從西往東隨心所欲地開著,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有時他在車裡歇息,有時他在熱情好客的農人家裡討宿,有時他在加油站旁邊的汽車旅館里過夜。每經過一個城市,他都要寫下一張明信片。這些明信片都沒有收信人的地址姓名,他也從來沒有試圖把它們郵寄出去。在連綿不斷的旅途中,彼得幾乎失去了日期的概念。他只注意到他那些沒有郵寄出去的明信片,已經在車後座上堆成了小小的一堆。漸漸地,彼得發現沿途樹葉的顏色開始起了變化。先是碧綠的,後來是鮮黃的,再後來便轉成緋紅的。
沈小涓在大學畢業分配到北京教書之後的第一個暑假里,回了一趟老家姚橋。那一天的行程從開始到末了都充滿了諸多瑣碎卻極富有戲劇性的事件。這些事件如果能稍稍向前發展延伸一步,就會徹底改寫她後來的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