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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那一年龍泉結了婚,從單身宿舍搬出來,搬到機關家屬大院,與黃爾顧家成了近鄰。妻子春蘭從小在山區鄉下長大,勞作慣了,來到城裡,找不著工作,手腳閑置著,就有些難受。得著空閑,便去左鄰右舍家裡幫忙。見到城裡樣樣東西都新奇,卻也不怯生,逢人就虛心討教。漸漸地就在大院里贏得了好人緣。
蕙寧,與你相處其實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因為你是如此的刁鑽驕傲機靈。誰能想到你那個戎馬半生的父親會生下你這樣的女兒呢?你的姐姐萱寧似乎更像是你父親的孩子,她是你在鏡子里的投影,一模一樣,卻又截然相反。在我們出生以前,我們的父輩就已經編織了許多交纏不清的關係,於是我們幾乎毫無選擇地從我們兩家大人的手裡繼承了這些關係。也許我早已用童稚的眼光洞察了我父親在你父親面前的謙恭順從,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懂得如何在你面前謙恭順從。這樣的關係延續了我們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這樣親密無間兩小無猜的關係如一掬山泉般清淡自然。然而在這樣清淡的水裡,如何能醞釀出諸如沸騰之類的情緒呢?青梅竹馬造就的只能是兄妹而非愛人。
半年以後,海鯉子終於調離了學校,進入省委宣傳部,從跑龍套開始,一步一步地往上走。現在海鯉子的岳父和龍泉一樣也離休當了顧問,可是前副省長兼顧問與前宣傳部部長兼顧問之間,還是很有一些區別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所以那女人的聲氣自然比海鯉子足些。海鯉子在美術學院讀書時成績平平,比他強得多的同學,如今都還是窮教書匠,而他卻已經是宣傳部底下的一個處長了。海鯉子按級別分配到手的房子,現在由小舅子暫時住著,卻讓他的同學們很是羡慕過一陣子的。海鯉子從來不用運氣才能苦幹之類的字眼來解釋他的命運,海鯉子是一個知道感恩的人。海鯉子只知道一種感恩的方式,那就是忍耐。
春蘭初小畢業,認不得多少字,甚至不知道組織部部長是個多大的官,卻是一心一意地疼男人。這個疼字落在實處自然是多方面的。女人在衣食住行上周周全全地照顧著男人,也在身體上百般款待男人。龍泉下班回到家,晚飯早已現成。兩個人不聲不響地吃過了飯,龍泉便從公文包里拿出文件來看。女人也不打擾,一人收拾完了,就早早地上了床。女人上了床,卻又不睡,一直巴巴地等著男人也上了床。龍泉掀開被子,就觸著了一團赤|裸的肉體。那團肉體飽實滾燙,彷彿輕輕一碰就要溢出熱汁來,龍泉頓時如一堆蠟似的化在了女人身上。女人在床上也和在地里一樣利索能幹。女人在床上其實更像是男人,而男人反倒扭扭捏捏的有些像女人。女人抱著男人,在木板床上吱啦吱啦地翻來滾去,將男人一會兒搓成圓的,一會兒揉成扁的,直到把龍泉徹底掏空了才肯罷休。龍泉在結婚之前對女人的身體尚是陌生的,而春蘭三下兩下就將他變得熟門熟路起來。兩人完事之後,春蘭倦得倒頭便睡,醒著的反是龍泉。看著春蘭頰上的雀斑腿上的黑毛,龍泉突然就想起了飛雲—— 不知飛雲對黃爾顧是不是也這樣?
親人啊,親人啊,
年輕的女招待面有難色:「老闆娘,忙著呢。」海鯉子便有些不耐煩起來:「讓你找,你就找嘛。我找她有事,不光是為了吃飯。」待女招待娉娉婷婷地去了裏面,他方將身子鬆弛下來,靠在椅背上消消閑閑地打量起四周的環境來。
這時酒菜就全上來了。萱寧給各人碗里都夾了些菜,三人便輕斟淺飲了起來。藉著酒力,海鯉子隨口就問這餐館一年可掙個什麼數?萱寧猶豫著,拿眼睛看大金,大金反痛痛快快地說了個數目。海鯉子在腦子裡將這個數目飛快地兌換成人民幣,只覺得是個天文數字。大金就解釋給他聽,這筆錢里多少多少交了房租,多少多少交了員工的工資,多少多少交了各式各樣的保險費,又多少多少交了入息稅。剩下的,也就夠支撐一個家。海鯉子這才體會到在加拿大過日子其實也不容易。
龍泉和阿九之間的這種默契一直延續到阿九的晚年。即使後來經歷了政治生涯大起大落的黃爾顧開始像對待真正的岳母那樣地對待阿九,阿九卻始終沒有像喜歡龍泉那樣地喜歡過她的這個女婿。
我們幾時才相會?
後來飛雲想起來,阿九走的那天,其實從一開始就是充滿了預兆的。
龍泉閉起眼睛想象著那堆嘈雜的鞭炮聲里,哪一串是黃爾顧家的。地委書記的婚禮自然是賓客如雲的,不知飛雲會不會在眾多的人臉中發現他的缺席。自從飛雲答應了黃爾顧的求婚之後,他們就沒有再見面。直到婚禮的前兩天,飛雲來機關約黃爾顧一起去領結婚證。飛雲已經將兩根辮子齊肩剪去,學著城裡時髦女人的樣子燙了一個蓬蓬頭,劉海兒一團一團濃雲似的遮住了前額。她身上穿了一件簇新的棗紅棉襖,前襟醒目地縫著幾隻黑色盤花搭襻,脖子上繞了一條雪白的羊毛圍巾。見慣了飛雲梳辮子穿列寧裝的樣子,龍泉不禁一愣。他沒想到一種髮型一套衣裝,就可以這樣迅速地將人帶到一個完全不同的角色中去。
彩雲飛過大雁追,
石頭就是一支筆,一支派克金筆。
對於飛雲結婚之後最初幾年的生活龍泉所知甚少。飛雲調到市區醫院工作后,幾乎從來不在地委機關大院露面。有一年春節,機關組織團拜活動,龍泉在黃爾顧家裡見到了飛雲。他發現地委書記的家裡並不像其他機關領導那樣雇有保姆。飛雲一個人系著圍裙在廚房裡走來走去地為大家煮元宵端茶水,清瘦的臉上浮著恬淡的笑,既看不出由衷的歡喜,也看不出明顯的憂鬱。他見她手忙腳亂,便去廚房幫她的忙。她將瓷碗在桌子上一字排開,他提著茶壺往碗里灌水。她用漏勺從鍋里舀出元宵擱進碗里,他跟在她後面往碗里撒白糖和桂花末子。她不用教他怎麼做,他的每一個步驟都天衣無縫地配合著她的意圖。他們看上去彷彿是一對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很久的老夫老妻。
其實他當年完全有可能涉過那條溪流與她相會的,因為他的的確確具備了涉溪的石頭。
蕙寧,我的妹妹,我的親人。不要再等待,不要再逃避。你已經很成熟,你甚至太成熟了,你不應該再那樣孤獨地待在枝頭上。再複雜的耕耘也是為了收穫,再簡單的收穫也勝過無望的耕耘。我和你的姐姐萱寧都已經把自己收藏在人生的穀倉里了。我們的穀倉也許並不完美,甚至也會漏風進雨。可是我們寧願在不完美的穀倉里擁擁擠擠地度過一生,也不願在完美的枝頭上孤獨地度過一冬。
海鯉子就搖頭:「我可不記得我那時候有那麼討厭啊。」萱寧咦了一聲,說:「我可沒說過這話。你從小就討女孩子喜歡,你打籃球全班女生都去看籃球,你游泳全班女生都去學游泳。你要殺人怕都有人跟你去殺人。可你的眼睛只盯著一個人。」
待走近了,海鯉子才看清女人施過脂粉的臉上,微微地有些浮腫,兩頰深深淺淺地生了幾個褐斑。女人的頭髮有些長了,就用一個大塑料卡子,在腦後綰成鬆鬆的一團,額上脖子上便有些散髮絲絲縷縷地垂掛下來,一如水墨畫里酣睡方醒的大唐美人。女人的裝束與其他女招待也很是不同。女人穿了一件式樣極為簡單卻質地十分精良的淺綠長裙,裙腰開得很高,領口開得很低,胸乳的形狀飽滿地充盈其間。女人的裙腰上有很多細碎的褶皺,如流水般緩緩淌開,掩住了一個微微隆起的小腹。女人腳上沒穿皮鞋,卻穿了一雙淺綠繡花軟底布鞋。女人的樣子隨意得如同清晨起床之後在自家後花園里毫無戒備地散步。
萱寧將壺裡剩的酒都倒在自己杯里,嘆了一口氣:「蕙寧是誰?我又是誰?她如今連我這個姐姐也不認了。」大金搶了話頭,說:「你喝不得這麼許多。」一邊就拿眼睛暗示萱寧。萱寧卻直直地看了回去:「我說的是實話。我不說也總會有人告訴他的。我有一兩年沒見著蕙寧了,除非你有她的消息。」大金的臉上就有幾分尷尬。
後來大金就問海鯉子新近有什麼畫作?海鯉子說慚愧慚愧,這些年的藝術功底如今只用來教兒子了。兩人就此聊開去,就聊到了國內的字畫市場。從《八大山人畫集》說起,說到徐悲鴻的《危巢小記》;從袁氏兄弟的南派版畫,說到史國良的西藏風情;從陳逸飛的新潮仕女,說到范曾的牛背牧童。兩人直聊得唾沫橫飛,甚是入港,壺裡的酒一會兒便低淺了下去。倒是萱寧半懂不懂的,竟一句也插不上話,就有些沒趣。暗想大金平日在家像一隻砍了嘴的葫蘆,和自己實在沒九-九-藏-書有多少話好說。見了生人,反而有這番興緻,自己居然不知道他在字畫上原來有這許多見識。
蕙寧,哦,蕙寧。
飛雲便跑到屋裡叫阿九。阿九醒了,衣裳不整地倚在床上發怔。阿九的這種表情,已經在臉上掛了好幾年了。阿九其實從頭到腳哪兒都沒病,阿九隻是老了。大凡人一老,醒的時候容易睡,睡的時候容易醒,睡和醒的界限就不是特別分明,於是阿九就時常在睡和醒的那個灰色地帶里躑躅徘徊。飛雲叫了聲「小媽」,阿九將眼皮抬了抬,張了張口,卻不出聲。飛雲便將早上所見之事講給她聽。阿九聽了,兩眼一閉,嘿嘿地憨笑起來。飛雲甚覺無趣,嘆了口氣,便不再往下說。
那天夜裡,我輾轉反側,久久難以入眠。我突然意識到,你就是我生命里那條使所有的碎片具有意義的線索。第二天早上起床,當我心不在焉地穿著衣服的時候,妻子閑閑地對我說:「昨晚你在夢裡喊她的名字。」
這就是我走過萬水千山來追尋你的原因。
捎個信兒到峨眉。
一句話如醍醐灌頂,飛雲當下便聯繫了金氏老家的族親,雇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星夜將阿九的靈柩用貨車載到瑞安鄉下,悄沒聲息地落了土。第二天又去買了一個空骨灰盒,貼上阿九的照片,擺到追悼會上去。眾人雖知事有蹊蹺,卻都睜隻眼閉隻眼,此事便不了了之。

46

那時我們開始疏遠起來。有我在的場合依舊還會有你,但你卻坐得離我很遠。你不再直視我,也不再支使我。你甚至不太和我說話。可你的眼睛卻像一對鉤子,斜斜地拋過我們之間的距離,落在我身上。很軟卻很深,扎得我心裏隱隱生疼。就是從那樣的眼光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成長變化。當時我以為我終於擺脫了童年的印記,像一個逐漸成熟起來的男子漢那樣地贏得了你的重視。十八歲的我是多麼的幼稚又多麼的狂妄。一直到許多年後,我成了在生活的河灘上淌了一身泥淖的男人時,我才意識到,當年我之所以引起你的關注,不是因為我日趨發育魁梧起來的身體,也不是我漸露崢嶸的藝術天分。如果僅僅因為這些,我大概還會永遠是你的小哥哥,至多是個有點本事的小哥哥,就像我的哥哥們是你的大哥二哥一樣。
高中畢業前夕,你我曾經相約一起報考省城的大學,後來你卻不辭而別去了上海讀書。我的信一封又一封地追隨著你。大學四年裡我最熱衷的一項課外活動便是寫信和等信,當然我並沒有等到太多的迴音。你固執的沉默使我對你青春門檻那邊的生活所知甚少。這樣也好,在我記憶的真空里,你將以永恆的少女形象存在,生活的污水潑不到你頭上,世俗的紅塵落不到你身上,旅途的泥濘也沾不到你腳上。
那天清晨,阿九那隻養了十幾年的老貓,突然潛進飛雲房裡,哀鳴不止。飛雲開了燈,只見那貓學了人的樣子,將身子顫顫地直立起來,兩個前爪搭在床前,雙眸汪汪地含了些淚,竟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飛雲吆喝了幾回,方將貓喝退了,自己卻再也睡不著了。一心以為是貓要死了,沒想到這事竟應到阿九身上。獃獃地坐了一會兒,看著窗帘的顏色漸漸地淺了起來,才怏怏地起了床。
我的生命被時代和事件縱橫切割成若干塊大大小小的碎片,我雖然完整地擁有了所有的碎片,可我並沒有完整地擁有生命。我缺少一條貫穿碎片之間將局部連成整體的線索。碎片只有依附整體才各自具有意義,光擁有碎片的人生是零散飄浮雜亂無章的。而我則早已習慣了在這樣沒有主題的隧道里穿行過我的人生。我甚至忘記了我的生活曾經不是這樣的。
的確我對你的感情很難用「沸騰」「燃燒」之類的字眼來形容。大凡世上過於激越壯烈的情緒都不會持久,而你卻貫穿了我的一生。你似乎是一部分的我自己,我不需特意去想你,因為我從來也沒有把你忘記。我寧願用親情而非愛情二字來描述你我的關係。親情是一座大山,愛情是山上的一座奇峰。大山鑄造並包容了奇峰,奇峰也為大山增添色彩。可是沒有奇峰的山依舊是山,而失去了山的奇峰卻無以依存。
在人流中我一眼就看見了你。你靠在一根柱子上,端著一隻高腳酒杯在獨飲。你穿了一件墨黑色的晚裝,裸|露的頸項和肩膀白皙而瘦弱,使你看上去像有些怕冷的樣子。你的頭髮在腦後鬆鬆散散地編了一根辮子。十余年不見,你已經不是那種清純少女的形象。你的臉越發地細長了,你的顴骨越發地高了,你的眼睛越發地深陷進去,你微笑的時候帶著一股漫不經心慵懶疲憊的滄桑。在那樣喧鬧的背景里,你似乎是一種清寂的反襯,又似乎是一種含蓄的應和。你成熟了,我看到你在異國他鄉風情萬種地成熟了。
後來他果真按黃爾顧所吩咐的去找飛雲。那個晚上小城下著秋雨。說它是雨未免有些誇張。龍泉的臉上既感受不到雨點也感受不到雨絲。可他卻知道夜空很濕。在那個夜晚之前,他從不知道小城的秋雨可以是這樣涼的。街上很靜,行人早散了,只剩下餛飩擔子的竹梆聲,在綿長悠遠地撩撥著人的睡意。飛雲坐在濕冷的街沿上,背靠著一隻殘缺不全的石頭獅子,頭埋在兩膝之間。辮梢上系的綠色布條耷拉下來,像兩隻被雨水打濕了翅膀的蝴蝶,微微掙動著,卻無法飛翔起來。

47

這時就聽見阿九低低地叫了一聲「吟月」。飛雲知道盛吟月是自己親生母親的名字,而母親過世也已經好幾十年了,不禁愣了一愣。只見阿九將笑容收斂了,抬起頭,眼光直直地盯著天花板,一字一頓,清清朗朗地說:「吟月你等了一世還在乎幾天?各人自有各人的時辰。」飛雲渾身起了些雞皮疙瘩,很是害怕起來,便走到床前搖阿九,卻冷不丁被阿九捉住了手腕。飛雲沒想到瘦骨嶙峋的阿九居然還有這麼大的手勁,一個踉蹌幾乎跌進阿九的懷裡。阿九的指甲很長也很硬,釘子似的陷進飛雲的肉里。飛雲掙了幾掙,卻掙不脫。
最後一次見到你,是在機場。我接到你要出國的消息時,已經很晚了。我立即啟程從省城趕到上海虹橋機場為你送行,你卻已經進了海關大廳。也許是心有靈犀之故,你突然間回過頭來。你看見了我,十分意外。你丟下行李朝我奔跑過來。你把手平攤開來,我也把手平攤開來。我們隔著玻璃用手掌緊緊握別。我看見你的嘴唇在翕動,你也看見我的嘴唇在翕動,我們卻彼此都聽不清楚。這樣的告別方式其實有著重大的象徵意義—— 我們的關係從一開始到結束,都是這樣模糊不清卻又韻味無窮的。
也許,你應該給那個男人,不,給你自己,一次機會。
因著黃爾顧的身份和金三元的統戰背景,阿九的後事自然就有人出面張羅。張羅的人擬出了一個追悼會邀請名單,多半是金公生前的名流舊友,如今已是耄耋老朽的。飛雲提出了阿九臨終的囑咐,眾人臉上便有些難處,都推到黃爾顧身上來。黃爾顧當著眾人的面就扯著嗓子批評飛雲不懂政策:「若我們不帶頭,這個城裡還怎麼推廣火葬呢?將來農田都沒了,我們的後代吃什麼?」說得飛雲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心裏反越發犟硬了起來,卻又一時想不出對策來。百般無奈,只好給在省城的龍泉打了個電話,想讓他借多年的老關係來勸勸黃爾顧。
回家來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將那個張老師的容貌身材談吐舉止都細細地回想了一遍,竟想不出一件值得他上心的事情來。後來到學校見著老頭子,就隻字不提那晚的事。老頭子心裏明白,臉上便有些愧疚:「別怪我多事。我看著你像個成事的人,才出了這個下招。又不是叫你賣良心賣朋友,靠女人走點捷徑其實不算什麼,只要你真對她好。再說,人家到底還是個周正規矩的人。」

44

飛雲在眾人的注視中走進黃爾顧的辦公室,頰上浮著一層淺淺的桃紅。這層桃紅後來在龍泉的視野里如雲似霧若有若無地停留了很久。這層桃紅從根基上動搖了龍泉關於飛雲當時心境的種種設想。龍泉異常驚奇地發現,失去了他的飛雲,在還沒有跌下去的時候就已經爬了起來,並且在婚姻的序幕中恰如其分地詮釋了屬於她的角色。這個發現使他甚為失落。就是在那一刻里他才明白,其實他一直是願意飛雲過得好卻又不要太幸福,希望飛雲不再想他卻又不要完全忘了他的。這種自相矛盾的願望像一根鎖鏈嶙嶙峋峋地貫連了他後來的一生。
龍泉最害read.99csw.com怕海鯉子說這句話,卻偏偏要低賤地逼著兒子說出這句話。彷彿聽到這句話他才算是到了黃河死了心,自己把自己的退路給堵了。當年春蘭去世時,三個孩子都已成家搬出去住了。龍泉一個人挨不住那樣的清冷,是海鯉子說服了妻子搬過來同住的。於是,老少兩個男人就一起欠了那個女人。
他的手心依舊捏著她送給他的那支筆,筆上的汗水卻已經幹了。即使在那一刻,他還是可以拿出那支筆來,和她一起去見地委書記黃爾顧的。可是他沒有。他知道他的前程實在太沉重了,不是這樣的一支筆所能挑得起來的。於是他又一次失去了扭轉命運的契機。那天晚上他們兩人同時失去了一些東西。但他驚奇地發現她失去時的姿勢遠比他的漂亮。在龍泉後來的人生道路上,他一度的戀人金飛雲還將帶給他許許多多諸如此類的驚訝。
他還沒有敲門門就自動開了,穿著黑棉襖、黑棉褲、黑棉鞋的阿九幽靈似的站在半明不暗的燈影中。她領著他無聲無息地穿過已經不再屬於她的金三元前院,來到後面那間原先當作下人房的小屋。自始至終阿九沒有表示出驚異,似乎她已經在那裡等候多時。龍泉坐在阿九端來的板凳上,手裡摟著阿九燒得溫熱可人的小炭爐。窗外的天大冷了起來,風颳起了漫天的雪霰子。雪霰子敲在玻璃上,如一把散沙撒在一個大盤子上,沙沙地擾著他的心。全城的人大概都在為地委書記的婚事喜慶,只有他和阿九在對坐著各自舔著傷口。黃爾顧喜歡的是飛雲,而不是造成飛雲的其他一切。他像一個傑出的根雕藝術家,獨具慧眼地將飛雲從背景里剝離出來,卻摒棄了連接飛雲身世的其他根根節節。所以飛雲的婚禮上阿九不屬在邀之列。
海鯉子聽了這話,吃了一大驚,又不好再往下問。桌上就很是冷場起來。海鯉子坐不住,便起身告辭。大金趕緊套上外衣,要開車送。萱寧說:「你喝了這麼些酒,開不得車的。叫輛計程車吧。」哪裡還攔得住?大金早已走進了一街的冷風裡去。
比如筆身上刻的那行鍍金小字:「贈龍泉同志,祝努力學習,天天進步。」這種贈言在當年多得可以用「泛濫成災」來形容,一如今天的「恭喜發財」。可是只有細心的人才會發現其中的一個漏洞—— 這行贈言沒有落款。這個刻意的省略給那句冠冕堂皇的贈言加上了一個私情的尾巴,猶如一陣響亮的口號掩蓋之下的一兩聲呢喃私語。省略在這裏其實是一種姿勢、一個基調,它決定了這支筆與其他筆的不同之處。
飛雲去加拿大三四年了,從未給他來過信。昨天晚上在飯桌上,海鯉子突然說起他要帶一個藝術代表團訪問北美,會經過多倫多。聽見多倫多三個字龍泉當下嘴上不語,心裏卻咯噔地扯了一下。那一下扯得那樣厲害,彷彿要將手裡的飯碗給掀翻了似的。便推說頭痛早早地回了屋,關起門來一心一意地想飛雲。在心裏裝了一輩子的人,這時想來想去卻想不全一張臉來。到後來頭果真痛了起來,只好吞了兩片安眠藥。翻來覆去直到天蒙蒙亮,方勉強入睡。誰知剛一閉眼,就夢見了飛雲。
「我上班去了。小凱在吃早飯,一會兒就該走了。」
他甚至沒有忽略夢裡的一些細節。比如說,他記起了溪邊有兩塊相互疊交的石頭。其實他完全可以脫去他的解放牌球鞋,捲起褲腿,彎腰抱起那兩塊石頭,投進溪水裡去。這兩塊石頭給他提供了一個涉水的機會,也就是說,他的路本來是可以有另外一種走法的。可是他沒有嘗試。這樣的石頭以前也曾反反覆復地出現在他的夢境里。可只有在這個似醒未醒的清晨,他才恍然領悟到這些石頭並不僅僅是石頭。它們的象徵意義如晨霧淡去之後的街景一樣,突然極為清晰明了地向他呈現了出來。
飛雲聽了這話,一時惹出萬般心事,忍不住悲悲切切抽抽噎噎地流下淚來。阿九見飛雲哭得甚是哀痛,便鬆了手,說:「哪見得就死呢,不過是讓你預備著罷了。快去洗把臉,別讓人瞧了笑話——容我再睡會兒。」
我吃了一驚。我和你之間的初戀,像一棵枝繁葉茂的果樹上結出的一個青果,在經歷過一整個秋天所有的夥伴都已成熟離去之後,它卻始終沒有長大。生命中這樣青澀的果子,往往只有一枚。我以為我把它埋藏得很深,卻不知道妻子是怎樣找到的。
第二天上班時見到黃爾顧,便拐彎抹角地說起了女同志坐月子需要照顧的話來。黃爾顧聽了就哈哈地笑:「現在的女同志真是嬌氣。從前行軍打仗,女兵走著走著就把孩子生下來了,像雞下個蛋似的。拿塊布擦一擦,包一包,站起來就接著走路,哪有這麼多講究?」龍泉見黃爾顧嘴上說著批評的話,臉上倒無太大的慍意,才敢壯著膽子說:「其實阿九的家庭成分是小業主,不算剝削階級。」
說來說去,他平日對自己的冷淡,還是嫌自己配不上他的才情。當初他若跟蕙寧結了婚,自然就不是這個情形—— 兩人怕是有說不完的話呢。想到這裏,心裏未免有些酸溜溜起來。偏偏海鯉子又不識時務,大大咧咧地問:「蕙寧在哪兒?給我個地址。這回把行程安排到多倫多來,就是為了來看她的。」萱寧淺淺一笑,將眼帘垂了:「可不是嘛,若不是為她,你哪會想起來看我呢?」海鯉子頓時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就打著哈哈:「哪裡的話呢?」
這是兒媳婦的聲音,在催促他起床送孫子上學。兒媳婦的話不溫不火,可是字和字之間卻織著一張網,密實得讓人塞不進半縷疑惑。兒媳婦和龍泉說話,很少使用稱謂。最初龍泉聽不慣,也找兒子發過火。海鯉子不吭聲,坐在沙發上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海鯉子結婚以後話很少,妻子不在家時話更少。直到煙蒂在煙灰缸里排出亂糟糟的一支隊伍,海鯉子才嘆了一口氣:「爸,人家也總算願意搬過來住了嘛。」
你開始注重我,是因為你突然發覺你有可能不再是我世界里的唯一內容。你是從別的女孩子看我的眼光中發現了我的存在的,在那之前我站得離你太近反而成了你視野中的盲點。在眾多關注我的目光中,當然也有你姐姐萱寧的。以那樣捨近求遠迂迴輾轉的方式認識男人,是都市女性的一大通病。你雖冰雪聰明,卻也未能免俗。
兩人便面對面地坐了下來,一邊相互端詳,一邊依舊笑個不停。兩人身上都有了許多變化,這些變化卻又是說不得的。自從龍家搬到省城之後,龍黃兩家的人便很少走動了。他們中間隔的是十幾年的空白。這十幾年的空白其實只是背景,那長長的背景上又重重疊疊地堆砌著多少個故事。故事又都是挺沉重的故事,不適宜在久別重聚的場合里敘述。於是他們便只有笑。笑了半天,海鯉子才指著萱寧的肚子,問是第幾個?萱寧豎起一個手指,說:「先投石問個路。路不好就此打住。路若好呢,生他三五個也沒準。豬崽似的爬一屋,餓了給吃的,渴了給喝的,倒也不錯。」說得海鯉子又笑。萱寧就問海鯉子養了幾個?問完了才想起是蠢話—— 在中國還能生幾個呢?就趕緊改問孩子上幾年級了?可否聽話?
飛雲還是泉山療養院那時的模樣,穿一件洗得發白的列寧裝外套,梳兩根齊腰的辮子。劉海兒稀稀疏疏地披掛下來,辮梢上系了兩個綠色的蝴蝶結。她邁著細碎的步子半跑半跳地從山上走下來,他邁著老成持重的步子從山下往上走。在快要碰頭的地方他們突然止住了步,因為他們中間出現了一條小溪流。小溪是江南式的背景里常見到的那種,不寬也不急湍,帶著一點調皮的歡欣在他們中間流過,濺起一些細小的浪花。可是她渡不過來,他也涉不過去。他衝著她喊,她也衝著他喊,風把他們的聲音撕裂了,彼此聽見的只是一些零散的碎片。醒來後龍泉才意識到,這個夢竟如此精確地概括了他和她的一生。
上了車,兩個男人一路無話,獃獃地看著路燈一盞一盞地被甩在了身後。一車的污濁酒氣,熏得人昏頭昏腦。待車子停到了旅館門口,大金才撕了一張小紙頭,匆匆寫了幾行字,交給海鯉子:「這是蕙寧工作單位的地址,別說是我告訴你的。」海鯉子接過紙條,小心翼翼地疊好藏在皮包的夾層里。心裏有一千句話要問,卻找不出一句開場的。半晌,才握了握大金的手:「你對萱寧好些。」
現在再回過頭來說你的眼光。你的眼光里那些對我來說還相當陌生的內容使我欣喜,也使我心疼。我知道只有一句話能使你的眼睛重新清澈晴朗起來。我把這句話在心裏攢了很久很久。每多攢一天,它就多了一份重量。到後來它實在太重了,重得讓我的身軀幾乎無法承受。是的,這樣的一句話是任何一個生命都無https://read•99csw.com法單獨承受的。只有兩個生命疊加重合在一起,才可以承受。我將這句話獨自沉重地積攢著,想攢到我們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那一天來了又去了,我卻始終沒有找到訴說那句話的機會。
春蘭的身體如多產的農田,接二連三地就結出果實來了。一直到春蘭懷上老三海鯉子時,飛雲才有了身孕。春蘭得了閑就往飛雲家跑,指點著飛雲懷胎坐月子的種種事宜。教完飛雲回到家裡,春蘭便笑眯眯地瞅著龍泉不說話。直瞅得龍泉心裏發虛了,才說:「人家黃書記官是比你大,可哪比得過你溫文細緻?金同志坐月子怕是要遭罪呢。」聽了這話龍泉像挨了一鈍刀,竟一夜無眠。

45

你會嗎?
那天當地委書記黃爾顧讓組織部部長龍泉去說服飛雲時,龍泉的手心正捏著這支筆。其實他完全可以拿出這支筆來,對黃爾顧說:「這是飛雲送給我的。」可是他沒有。他將那支筆捏得緊緊的,捏出了一手的汗。長長的沉默之後,他點了點頭。那時他和飛雲都還那樣年輕,猶如機關大院里剛剛綻枝的嫩柳,覺得陽光和春天都是為他們才存在的。即便在那樣年輕的歲月里,龍泉也已經懂得,飛雲會是他生活長卷里無法遮抹的重要景緻,但飛雲不會是唯一的景緻。如果把飛雲當作他生命之樹上鮮艷明麗的花朵,那麼他生命之樹上還會有樹枝、樹葉、樹榦等等其他內容。鮮花是美麗卻短暫的,而枝葉樹榦卻還要在無花的日子里長久地存在下去。所以在迫不得已的選擇中,他捨棄了鮮花而保全了枝幹。當然,這裏的鮮花和枝幹都是一種比喻。
對於這些映山紅飛雲有過許多猜測,卻沒有一種猜測是與龍泉有關的。龍泉和阿九在飛雲缺席的日子里生出的理解和相惜,將隨著阿九的肉身化為永不為人知曉的泥塵。
蕙寧,我失去你已經很久了,我早已習慣了沒有你的生活,我甚至很少想起你。可是我一直不知道,我到底是怎樣失去了你的。我為自己編造的解釋是:當時你正站在人生的某一道門檻上,門檻的裡邊是你的少年時代,門檻的外邊是你的青春歲月。你只有掙脫少年時代的梏桎,才能跨入青春的門檻,如同蠶需要蛻皮,才能長大一季。而我,就是你蛻下的那層皮。不蛻下我,你便跨不過那個門檻。
這支筆的名字叫「彩雲歸」,正巧也是前些年一部十分轟動的電影的名字。那部電影講的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如何被一條窄窄的海峽分在了兩地,卻終於在暮年裡重聚的曲折愛情故事。龍泉至今尚依稀記得電影里的主題歌:
就是龍泉的這句話,使得阿九開始恢復了與飛雲的走動。為此阿九銘記在心,至死不忘。
龍泉從被窩裡鑽出來,用手堵著嘴巴,狠狠地打了幾個哈欠,眼角鼻孔頓時濕了上來。一邊哆哆嗦嗦地將腿伸進冰冷的褲子里,一邊尚生著悶氣。生悶氣的時候,他就把拳頭捏得緊緊的,一下一下地捶在棉被上。棉被溫軟無聲地消釋了他的躁動,剩下的只是無可奈何的惶惑。
那天晚上龍泉和阿九突然找到了一個共同點—— 他們都失去了飛雲。可是他們並沒有彼此傾訴,他們甚至沒有提起飛雲的名字。龍泉開始懷疑那個叫飛雲的女子是否真的存在過。在惶惑中他開始四下搜尋飛雲曾經存在過的痕迹。一低頭他就看見了阿九床前的一雙拖鞋,磨出了白邊的鞋幫上繡的是一溜兒相互交纏的彩雲。阿九把鞋子擺在那麼一個顯明彰著的地方,彷彿飛雲只是去街角買鹽打醬油去了,隨時就會回來似的。剎那間龍泉的心翻江倒海地疼了起來,疼得他捏緊拳頭一下一下地往阿九的床上捶去。這樣的動作在他後來的生活中還將反覆出現。
兩人相認了,就拉著手哈哈地笑,笑得一屋的人都回過頭來看。女招待聽說老闆娘老家來了客人,便討好地過來問要炒哪幾樣菜款待。萱寧讓女招待把桌上的菜單通通撤了,又換上一壺上好的龍井茶。「這菜單上的東西,多半是來糊弄洋人和北佬的。咱們在海邊長大的,如何能吃這些東西。」就吩咐女招待讓廚房單做一份魚翅湯、一份姜蔥龍蝦、一份清蒸石斑、一份溫哥華肉蟹、一份蒜蓉小豆苗,再溫上一壺日本清酒。女招待走到半路,又被萱寧喊住:「告訴老闆來客人了。」
也許他在廚房裡待得太久了,外邊的同事便開始起鬨:「小龍要娶媳婦了,就趕緊突擊學習呢。」飛雲聽了這話一怔,湯水就灑在了衣襟上。龍泉從兜里掏出手帕來替她擦,飛雲將手一甩躲過了,一個晚上竟不肯再和他說一句話。剎那間龍泉忽然明白了飛雲並沒有忘記自己。那天離開黃爾顧的家時,他心裏竟有了一種多日不曾有過的欣喜。
海鯉子遠遠地就朝那女人招手。女人微微欠身問海鯉子要點什麼菜?海鯉子不說話,卻直直地盯著女人看。看得女人有幾分不自在起來,才笑眯眯地說:「我要的菜,你也不一定有。我要生醉蟹、海蜇頭蘸蝦子醬、蘿蔔絲泡魚生,你有嗎?」女人就退後了一步,仔細地打量起海鯉子來。海鯉子忍住笑,換了江南小城的方言,說:「萱寧你是假裝不認識我了還是怎的?」女人聽到家鄉話,驚訝得將手掩在嘴上,猶猶豫豫地問:「你,你是海鯉子?」
海鯉子大學畢業之後,分到了省城一家小小的師範專科學校教美術課。在這樣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學校里,美術學院畢業的海鯉子,也算是一個令人矚目的人物了。學校領導有心在諸事上抬舉海鯉子,沒想到反惹了那些教了幾十年書的老教師生出嫉妒之心來,處處排擠難為海鯉子。學校經費緊,宿舍少,論資排輩怎麼也分不到海鯉子頭上。二十好幾的海鯉子,下班回來還和父母哥哥擠在一個屋裡。海鯉子在那個環境里待得很是憋氣,回到家裡不見笑臉,反總是唉聲嘆氣。龍泉見了,雖是心疼,卻也無奈。龍泉那時候還是個剛剛調進省城的地方官,渾身上下帶著小地方的土氣和憨氣。在省城也不認得幾個人,又是一副抹不下臉求人的架勢。倒是與海鯉子一同教美術的一位老教師,十分替海鯉子叫屈。一日拉了海鯉子到家裡坐,閑閑地就問海鯉子願不願意調到省委宣傳部做事。海鯉子說我一個搞藝術的去那裡幹什麼呢?老頭子搖搖頭,說:「咱們省長還是學機電的呢。」海鯉子便嘆氣:「我就是想去,又怎麼調得進去?學校哪裡肯放?」老頭子就笑眯眯地說:「有你這句話就行。」
那個夢,那樣的一個夢,卻叫兒媳婦給攪散了。
飛雲結婚的那天晚上,龍泉其實並沒有走出多遠。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己停留在舊城區的一條街上。望著那兩扇包著鐵皮的大門,他恍然大悟,他想找的人原來是阿九。
兩人聊了些孩子,又聊了些老人。海鯉子說自從他母親去世后,他爸的脾氣就很是怪異起來。小輩們一句話沒說好,他就能在屋裡不言不語呆坐一天。老幹部活動室就設在街角上,他也不願去。給他拿了老年大學的報名表,他一把揉了扔在垃圾桶里。人老了若沒個興趣愛好真叫小輩人操心。萱寧嘆了一口氣,說:「我爸倒好,八十歲的人了,哪兒都想去,什麼都想干,可惜卻走動不了。幸虧有那個人在身邊……」說了半截,突然想起母親就是為了這事才決定出國的,便把話咽了回去。
第二天,老頭子又拉著海鯉子去他家裡坐,這回屋裡就多了一個人,一個年輕的女人。女人低著頭,臉上略有幾分羞澀。老頭子指著女人說:「這位是學校化學系的張老師,一直很喜歡看你的畫呢。哪天得閑了,畫一張好的給張老師送去。」海鯉子答應了一聲,寡然無味地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老頭子送到門口,悄悄地對海鯉子說:「知道她爸是誰嗎?」老頭子說出了一個名字,讓海鯉子大吃了一驚—— 原來是省里鋒頭極勁的一位實力派副省長。海鯉子這才明白了老頭子的用心。
在那樣的背景里龍泉產生了一種錯覺,覺得飛雲本身也成了一隻被雨水打濕了翅膀的蝴蝶。飛翔是龍泉用詩的語言來詮釋飛雲時最為確切的一個片語。飛雲不是那種秀色可餐的女人,甚至談不上風度涵養。可是飛雲有飛雲獨一無二的地方。龍泉最為著迷的就是飛雲的動感。飛雲毫不矯情略帶英氣的步履,行走時帶起一陣輕風。那樣的輕風無法不使人產生關於飛翔的聯想,大地的束縛在那一刻成為微不足道的阻隔。可是在那個秋夜,龍泉意外地看見了另一個飛雲,一個淋濕了翅膀的飛雲。龍泉甚至覺得失去了翅膀功能的飛雲已經不再是飛雲。飛雲身上如此巨大的反差使他震驚萬分,許久無語。
如果我們願意隨歷史學家民俗學家的腳蹤,逆時間的流向read.99csw.com上行,拂撣去歲月的封塵,一定不難發現這樣的一支筆在某個特定的年代里不僅僅是一種文具,也不僅僅是一樣禮品。假若它是在一男一女兩人中間易手,那麼它極有可能是一件信物,一如更早些時候的繡花荷包和今日的鑽石戒指。
漸漸地你的目光里有了一些新的內容:比如焦灼,比如猜測,再比如嫉妒。這些內容使你的眼睛變得迷茫、深邃,無比美麗神奇。這些內容彷彿是一把小小的鑰匙,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你我關係中一扇全新的平等對視的大門。我們感情河流的小波折,似乎總是與時代潮流的大起大落有著某種解釋不清的偶合。沒多久,就是在我們考入大學的那個秋天,我父親接到了一紙調令,離開了生活多年的小城,接任省委宣傳部部長。在省城那個龐大的權力框架里,宣傳部部長是個聽起來很響亮,卻沒有多大分量的小螺絲釘。然而從級別上來說,我父親卻終於和你父親平起平坐了。
餐館不大,總共也就十幾張檯子。桌子小,椅子小,過道也窄,卻小得乾乾淨淨,很有些味道。屋頂牆角露出來的木頭,都是些未上過漆的椽子,木木愣愣地取了個古樸的樣式。四周的牆壁上找不到一張畫,卻懸挂了好些大大小小顏色形狀質地各異的勺子,暗暗應和了餐館的名字。店堂里來來去去的女招待,穿的都是清一色猩紅的西服套裝,粗略一看,模樣神態也都溫婉可人。櫃檯不設在店堂里,反在走廊的盡里。一個女人正高高地坐在櫃檯上,埋頭撳著收銀機上的鍵鈕。收銀機大約有些年紀了,撳起來叮叮噹噹的,猶如琴聲散落在冬夜的孤寒里,意外地營造了一些莫名的溫馨。海鯉子看見招呼自己的那個女招待在櫃檯跟前站下,和收銀的那個女人低低地說了幾句話。收銀的女人便抬頭朝他這邊看了一眼,將兩隻手在一塊抹布上擦了擦,這才有些不情願地走下了櫃檯。
海鯉子隨團出發到北美訪問的那天,龍泉堅持要送兒子去機場。海鯉子臨上飛機,龍泉又叫住了兒子,從兜里掏出一個細長的紙盒子,塞到兒子手裡—— 龍泉到這時才把東西交給兒子,就是為了避開兒媳婦的耳目:「到多倫多見到你飛雲阿姨,就說是爸給的。」海鯉子捏了捏盒子,問是什麼東西,龍泉說是一支筆。海鯉子聽了就笑:「都什麼年代了,還送筆?」龍泉但笑不語。兒子這一代人哪會懂得筆的意義?他給飛雲買的是一支景泰藍筆,深藍的筆身上纏繞著黃色和綠色的花紋。其實這樣花里胡哨的設計並不合他的心意。他買這支筆完全是因為筆帽上刻著一個讓他十分心動的名字。
龍泉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心跳得萬馬奔騰似的。用指甲狠狠地掐了一下手掌,有些生疼,方知不再是夢。鏤空的白紗窗帘擋不得亮,陽光斑斑駁駁地鑽了進來,爬到他的眼皮上,酥酥痒痒的,有些重量,壓得他很是懶怠,竟不肯動彈。
大廳在走廊的盡頭,裝了很多人,都在三五成群地端著杯子聊天。喧嘩聲隨著音樂從一個角落濺到另一個角落,屋子就很滿了起來。屋中間擺著一棵幾欲貼到房頂的雪杉,樹身上纏繞著許多盞細小的燈飾,一明一滅的,如萬顆晨星閃爍。我突然明白過來,這大概是你們單位的聖誕晚會。
這時店堂里就走出一個高髻美服、略施脂粉的女招待,甚為熟稔地幫他脫去大衣,掛在衣架上,領著他到一個僻靜角落坐下。待他坐定了,又捧上一壺滾燙的茶水和一沓大大小小的菜單。海鯉子將菜單打開粗粗地溜了一遍,見大多是英文的,也看不懂,便學著香港電影里張國榮的樣子揚著手打了個響亮的榧子,瓮聲瓮氣地說:「找你們老闆娘來說話。」他被自己的佻𠉂吃了一驚。自從飛機在多倫多降落之後,他的情緒似乎一直處於一種莫名的亢奮之中。
這個道理,在我還不諳男女之情的時候就已懂得。記得那年上小學三年級,我們在放學的路上遇到了你的小外婆阿九。阿九拉著我們去她家吃新煮的黃菱。阿九從鍋里挑出一個最大的剝開了給你,又挑了一個剝開給我,最後才遞了一個給萱寧,卻要她自己剝開。蕙寧,你有萱寧所沒有的一切缺點,卻又沒有萱寧所有的一切優點。可你卻能使任何同時認識你們姐妹倆的人對你產生偏愛。你很小就有這個本領。阿九一邊看著你將滾燙的黃菱肉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一邊笑眯眯地對你說:「小鎖吃了快快長,長大了給海鯉子做新娘。」萱寧聽了哧哧地笑,你卻狠狠地瞪了阿九一眼,說:「海鯉子是哥哥,我才不嫁給哥哥。」這句在本意上對我不屑一顧的話,當時卻讓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因為在那時我就知道,哥哥是一個異常沉重的稱呼,要將一輩子抵押上,方能扛得起這個字眼。
那支筆渾身透黑,靜置時猶如一塊聚集了千年陽光的焦炭,微微一動筆身便有光亮熠熠而生。擰開筆帽,看到的是一隻笨拙毫無靈氣的鍍金筆頭。它的靈氣是在吸飽墨水之後與紙相觸的一剎那突然迸發出來的。它如一個訓練有素的芭蕾舞娘,踮著腳尖在紙上走出行雲流水似的舞步,沒有絲毫的猶疑停候。那樣的一支筆,即便是粗人也看得出是上乘之品。當然它那些除了質量之外的其他品性,卻是需要具備了閱歷的細緻人來慢慢體會挖掘的。
誰知龍泉接著電話,哼哼哈哈地也沒個主張,只說了些「顧全首長形象,注意影響」之類的話。飛雲聽了便嘿嘿地冷笑,心想這龍泉其實和黃爾顧沒什麼大區別,兩人幾十年說慣了官話,如今雖早就離休不在官職上了,卻還不知道如何說民話。龍泉遭飛雲這一笑,就有了幾分不自在,語氣上便有了些變化:「其實,去瑞安鄉下的貨車通宵都有,夜裡也沒人查你。」
「其實,你去看看她也挺好。圓了你的夢,回來說不定就能好好過日子了。」
飛雲雙膝一軟坐到了地上,顫顫地直不起腰來。握著阿九硬柴似的手,慌得竟忘了哭。想到兩個女兒都在國外,黃爾顧遠在泉山療養院,又是個管不了事的廢人,也不知該找誰來商量置辦喪事。情急之中終於想起來打電話給黃爾顧先前的警衛員。
龍泉將飛雲交給黃爾顧,原本是懷了幾分不情願的,所以在姿勢上難免有些笨拙尷尬。飛雲結婚那天,他推說要趕一個工作報告,沒有去參加婚禮。直到天黑透了,他才敢穿上一件厚厚的軍大衣蒙上一頂翻皮帽子出了門。他其實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是他的腳指揮著他的身體在行動,腦子並沒有參与其事。那時還是正月,小城裡結婚的人家很多,百子鞭炮一串接一串急風似的爆響著,紅紙碎片帶著欲說還休的羞怯,扭扭捏捏地飄浮在空中,又輕輕飄飄地散落在地上,如同醉了酒的新婦。
可是海鯉子欠那個女人的,還不止這些。
從生養我們的小城出發,你去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學,我去了省城的一所美術學院。我們如兩根直線,在小城交叉而過,各自穿行己路,而且離彼此的軌跡越來越遠。在那以後我只見過你兩次。一次是聽說你停學回家養病。我向學校請了假趕到小城看你。你很瘦,兩個眼睛如兩口深陷的黑井。你的頭髮也掉了許多,稀疏乾澀地泛著棕黃色。外邊已經是春天了,滿枝的夾竹桃花在輕風裡婆娑地撫弄著你的窗子。你卻還穿著一件厚重的毛衣,擁被而坐。你身上的變化使我震驚萬分,久久無語。你卻對我微微一笑:「我好了,明天就去訂回上海的船票。」事隔很久我才知道,那次你是在學校里蒙受了不白之冤,回家舔療傷口的。你如此勇敢地面對了人生的第一個大浪,你使我明白了你其實不僅僅是你母親的女兒,你也是你父親的女兒—— 一個軍人的女兒。
後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你才漸漸地對我不再那麼習以為常起來的?大約是我們上高中的時候吧?
關於龍泉如何說服飛雲嫁給黃爾顧的過程,其實純粹是旁人毫無根據的猜測,因為飛雲在抬頭髮現龍泉的時候,便已徹底明白了她的命運。他期待著她的眼淚和她哀怨的目光。可是她沒有哭,她甚至沒有看他。他脫下大衣披在她的身上,她裹在他的大衣里突然顯得異常瘦小起來。他們並排走完了小城最長的一條街,來到那條叫甌江的河邊。他們坐在河邊碼頭的石凳上,看著漁船桅杆上的燈火投在水面,被風扯出細細碎碎的鱗片。他們第一次那麼近地挨著,看上去如情侶般親密無間。他卻感覺到她的心正在一寸一寸地離他而去。
直到那天,我拿到了去加拿大的公務簽證。
阿九是在萱寧出國的第二個夏天去世的。
飛雲便忍了眼淚,眼睛紅紅地回到廚房準備早餐。自己一人無精打采地吃過了,又將阿九那份熱在鍋里,等著阿九睡醒了來吃。誰知左等右等也不見來,便耐九*九*藏*書不住又去推阿九的門。見阿九換了一件蟹青色綉著文竹的夾襖,頭臉光鮮地躺在床上,鬢上插了一枝白色的茉莉花,嘴上掛著一個不諳世事毫無心計的笑。飛雲正想說「你這是昏頭了,大暑天穿這樣厚實的衣裳」,卻發現阿九的身子早已冰冷了。
海鯉子從公共汽車裡出來,走到街上,就知道真是出國了。多倫多的風和江南的風很是有些不同的。江南小城裡並不是沒有冬天,可是小城冬天的風刮在身上,至多像個碎嘴多事的婆姨,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人,雖是痛,卻不致命。多倫多的風像一把鋒利的大斧,落到身上,就將身子劈頭攔腰地斬了,一段一段地丟在街上。海鯉子穿著一件厚厚的過膝的藍色羽絨服和高幫白色旅遊鞋,急急地行走在安大略歲尾年終的寒流里,風把羽絨服吹得鼓鼓的,衣服上的針線匝縫使他的身子看上去像遭了五花大綁。無論在裝束步態和心境上,海鯉子此刻都在招搖地彰顯著一個外鄉過路客與周遭環境的格格不入。當他終於按著手上的地址找到那家餐館時,他感覺到他的肚子實在是有些餓了。不知怎的,他突然記起小時候學過的一首很有名的歌曲,裡邊有一句歌詞是關於「饑寒交迫」的人們的。想到這樣莊嚴雄偉的一首歌曲居然與他這時的心境產生了一些關聯,他忍不住獨自咧嘴笑了起來。他推門進去的時候,門上的風鈴很清脆地響了幾下,將他的笑驟然驚退了下去。屋裡的暖氣迎面撲來,衣服頓時就厚重累贅了起來。
走到廚房正準備煮牛奶,抬眼從窗口望到前院,突然看見半牆高的花草上,竟落了白茫茫的一層厚霜。開始以為是遇見了古書里說的「六月雪」,可是井邊的那棵法國梧桐,卻仍在風裡搖來擺去地甩著一身的綠,並無半絲霜跡。忙去屋裡取了眼鏡戴上,走到近跟前看仔細了,才狠狠地吃了一驚:昨天尚奼紫嫣紅的一片雞冠花,竟在一夜之間盡失了顏色,單單隻剩了一樣白。

43

從那個晚上起,龍泉和阿九之間便產生了一種默契。在那以後許多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龍泉還會去叩阿九的門。儘管他知道那時飛雲和阿九之間的聯繫只限制在一個月十塊錢的生活費上,他還是暗暗地期望會在阿九那裡見到飛雲。可是他沒有,一次也沒有。他坐在阿九端來的板凳上,一邊心不在焉地喝著熱茶,一邊用綿長溫存的眼光,一一撫摸過飛雲在那間屋裡留下的所有印記。阿九從不打斷他和飛雲之間那些沉默的其實並沒有發生過的對話。只是有一天,送他出門的時候,阿九低沉卻威嚴地說了一句話:「你該娶親了。」那時距飛雲的婚禮已經整整兩年了。
這時燈光突然暗了下去,音樂卻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震得地板嗡嗡地顫動。他走過來,拿走你手中的酒杯,擁著你來到大廳中間。你倆跳的是迪斯科。音樂像木偶師傅手裡的牽繩那樣控制了你們的肢體,將你們整個地換了個人。你們一會兒挨得很近,一會兒離得很遠,跳得舞手舞腳,甚是癲狂,身上的每個關節彷彿都在響亮地抖動著。後來燈光漸漸亮了起來,舞曲也換了一支緩慢一些的。你和他的影子漸漸地黏成了一個人。你們其實不是在跳舞,你們更像是在散步,一種有節奏卻又旁若無人的散步。他的兩隻手圈成一個圓圈圍在你的腰肢上,你的半個身子趴在他的肩膀上。你的辮子散開了,頭髮黑黑亂亂地披了一臉,只露出兩個大眼睛,微微地有了些醉意。
當天下午海鯉子交給老頭子兩張電影票,讓約了張老師一同去看電影。
此刻我正揣著那張地址來找你。其實我完全可以事先打個電話給你,可是我更願意看到一個猝不及防沒來得及戴上面具的真實的你。你的醫院很好找,一下汽車就是。問訊處的小姐很和氣地指點給我你科室的所在。到了你科室,我問接待台的護士你在不在,她疑惑不解地望著我,我才記起你似乎有一個英文名字。可是我實在想不起你的英文名字,只好說:「我找那個漂亮的姓黃的中國護士。」她被我逗笑了,說:「哦,你是說溫妮,她在大廳里。」
海鯉子聽了,久久無語。
待兩人把老人孩子都聊得差不多了,裡頭就走出一個高個子的壯實男人來。男人穿一套深灰色的西服,身子將衣裳撐得滿滿的。頜下唇邊的鬍子都刮過了,卻又長了些茬子,生生硬硬地越發顯襯出一臉的紅光來。男人見著海鯉子,遠遠地將手伸了過來。萱寧就對海鯉子說:「這是我先生,認識他的都叫他大金。餐館的名字,就是用了他的姓。」又指著海鯉子對大金說,「他就是我常說的那個畫家。我們兩家是鄰居,我跟他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都是同學,直到上了大學才終於得以擺脫。」
阿九死後的頭七,飛雲去鄉下掃墓。新墳的土黑浸浸的,彷彿在淚里泡過了一遍。飛雲驚奇地發現阿九的墓碑上,擺著大大的一把映山紅。映山紅在江南鄉下本來是一種賤花,崖上路邊星星點點的到處可見,並不招眼。可是當這麼多的映山紅堆積在一起時,卻如雲如霞似火似血地燒痛了飛雲的眼睛。阿九的墳墓在這樣猩紅的包圍中,竟有了幾分令人感動的市井喜氣。
「飛雲,我這一輩子諸事都依了你,臨了有兩件事你得依我。第一你得讓我全和著身子去見你爸,火葬我萬萬不容。第二樁事是金三元的舊宅,原先在我名下,現在我過戶給了小鎖。我隔了代傳下去你也該明白是個什麼意思—— 那個姓黃的靠不住,總不能將金家的產業讓他們那頭得了去。」
舞曲很長,眾人跳得累了,就三三兩兩地散到邊上去。不知何時,場上只剩了你們兩個。你發覺了,有些不自在,就鬆開了他的手。他扶著你,獃獃地靠牆站了一小會兒,卻突然用一條腿在地上單跪了,大聲地用英文對你說了一句話。我沒聽懂,可是眾人大約都聽懂了,愣了一愣,全盯著你看。你的臉陡地紅了上來,又漸漸地白了下去,卻仍是不肯說話。眾人就開始鼓掌來催你說話。誰知這一催,你便將手捂了臉,飛也似的跑了出去。你路過我身邊的時候,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而我卻清晰地看見了你臉上的淚水。我的心又一次隱隱地疼了起來。

後來我才發現其實你並不是在獨飲。在你不遠處,站立著一個男人。男人和你是整個背景里唯一的兩張亞裔面孔。男人很高大壯實,如果把他挪到你面前,他一定會像一棵大樹那樣將你完完全全遮擋住。你們並沒有說話,我是從他看你的眼神里推測出你們之間的聯繫的。他的眼光彷彿是一架遮幅很大的掃描儀,將你整個地籠罩起來。你在躲,卻又躲得都是痕迹,結果反將自己徹底地暴露給他了。你們的眼光就這樣在人流的掩飾下捉了很久的迷藏。
出國后你一如既往很少寫信。後來你母親和你的姐姐萱寧也到了多倫多。通過萱寧的信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你的消息。再後來萱寧的信也稀少了起來,我就完全失去了和你的聯繫。昨天當大金把你的地址交給我時,我的心便再也無法寧靜。蕙寧,我有話要對你說,我也有話要問你。我們之間共同擁有的內容實在是太多太多。我們像一對連體嬰兒,因著那共同擁有的部分,才各自得以存活。若失去了共同擁有的部分,我們也許都會枯萎死亡。我不允許你擅自將我們共有的那段歷史藏在你自己的口袋裡,沉默前行。請將屬於我的那部分還給我。你可以走得很遠很遠,到天邊,到地極,只要你沒有走出我的生活。當年我的父親曾經用愛情和鮮血的代價,維護過你父親的利益,你的母親也曾經用你們嘴上省下來的口糧,接濟過我們弟兄三人。我們的父母輩在那樣的根基上積攢起來的親情,為什麼要在我們手裡歸於沉寂?
妻子的聲音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細細的憐憫,讓人想起用羽翼守護兒女的母雞。我妻子是一個有很多毛病的女人。她的毛病是常見的,許多女人都有的那種。而她的好處倒是罕見的。所以為了她為數不多卻很珍貴的好處,我寧願容忍她數目眾多的常見毛病。在婚姻的道路上,我走得還算省心,因為我和她都信守了我們各自最初的承諾。在我們龍家男人身上,都流動著一股細細的卻永遠不會枯竭的血脈。金錢對我們沒有太大的吸引力,權力卻有。人生的哪一個目標不需要付出投入呢?所以我們在通往仕途的路上也需要擺上祭物:比如愛情,比如藝術。我父親是這樣走過來的。我哥哥是這樣走過來的。我也是這樣走過來的。當然,我走過半個地球來到多倫多,並不是為了與你探討關於仕途婚姻這樣沉重的話題的。我到多倫多來,只是為了看你。
海鯉子嘿嘿地笑,卻不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