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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可是我沒有。
可是我沒有。
那天他們之間的對話其實極為簡短。就是在那樣簡短的對話中,他們卻完成了一個極為複雜的試探過程。這樣的過程在正常的境遇中從徐徐鋪開到娓娓結束大概需要幾倍的時間。然而在那個一切都簡單化了的複雜年代里,他們的戀愛過程也只能入鄉隨俗地濃縮起來。這樣的基調後來貫穿了他們的整個故事。
就這樣馬姬在北京機場上見到了久別的彼得。那天彼得穿了一套灰卡其中山裝,領口高高地扣到了頦下。衣袖挽了兩圈,露出裡邊的灰色襯衫。腳底踩的是一雙黑色布鞋,頭上戴的是一頂灰色布帽子。帽子很舊了,邊角卻依然直直地挺立著,如同舊城堡里的角樓,遠遠地便招著人的眼睛。這種帽子馬姬曾經在書里見過—— 東方的偉人們在宣布重大的決斷時,似乎都要戴上這樣的帽子。馬姬看著彼得的帽子久久無語。她可以接受他額上的皺紋、身上的煙味、腳上的泥塵甚至袖口上的污垢,可她卻無法接受他的那頂布帽子。她覺得那頂帽子是一個宣言,喬裝打扮卻又明明白白地寫出了對加利福尼亞的背叛。這樣招搖的宣言未免過於矯情。在她的沉默中他走過來握住她的手,喉結如核桃似的挪動起來。他啞啞地叫了一聲「馬姬」。她的眼睛一熱,卻沒有流淚。
到了晚上他終於忍不住拉住小涓,滿臉羞愧地問能否不在飯食里加蒜。小涓是在那一刻才知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個道理的。由此想到這個決志要將自己的舊根一把斬斷,到中國來尋找新根的外國人,將來還會在外鄉的土地上遇到多少難處,心裏不禁湧上了一股對她來說相當陌生的情緒。如果沈小涓能活到天年,她的兒女們一定會告訴她,那種情緒在當代人的詞典里可以找到多層解釋:比如同情,比如愛慕,甚至比如慾望。

39

彼得和大多數思想家一樣,在即將經歷生活中的一些巨變時難免心不在焉。那天在回賓館的路上,他幾乎完全沒有留意到馬姬異乎尋常的沉默寡言。
韓弼德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了起來。那些腳步聲並不完全是韓弼德一個人的。李主任和王秘書隨著韓弼德走上樓來,將他像接力棒那樣地傳到小涓手裡,才敢喘一口氣,回到自己房裡休息。其實那也不是休息,他們的身體也許休息了,耳朵卻沒有。李主任住在韓弼德樓下,王秘書住在韓弼德樓上。他們與對門的沈礦長家形成一個有力的三角包圍圈,將韓弼德緊緊地圍在中間。無論是誰想私下探訪韓弼德,還是韓弼德想私自外出,都逃不過他們的耳朵。
我們本來是可以擁有同一片土地的。
有女人在場的時候韓弼德就格外地靈活了起來,四肢彷彿經過離心,失去重量失去依附,隨心所欲輕輕散散地拋撒在空中。韓弼德在經歷過多年的孤獨之後,對女人有著盎然的興緻。這裏的女人,當然是指中國女人。三十齣頭的韓弼德在關於女人的經歷方面並不是一片未經開墾的處|女地,然而他始終沒有正面遭遇過愛情。在他長達七八年的漂泊生涯中,他其實有過多次可以遭遇愛情的機會,可是他都閃避了。熟讀《史沫特萊手記》和《韓素音自傳》的韓弼德,知道他心目中景仰的女人是哪一種類型,他似乎一輩子都在預備著與她相遇的那一天。當他開始策劃東行的時候,他早已做好了在那裡紮根的準備。
她無可救藥地喜愛著他的執著甚至一意孤行,儘管在同時她也為他的執著和一意孤行擔憂。她覺得他彷彿是她親手種下的一株小苗,她雖然在他最初的生命形成中有過致命的影響,而後來的成長壯大卻完全是按他自己的軌跡和規律發生的,似乎不再與她有關。她為那些與她有關的部分牽腸掛肚地興奮著,卻為那些與她無關的部分深感失落和遺憾。她不可抑制地感受到了他生命磁場的強大吸引力,她知道她必須去投他的火,哪怕會被焚燒得一無所有。
後來小涓問韓弼德離開姚橋之後會去哪裡。韓弼德說會去北京的外交學院教書,同時編寫一本世界礦工史的書。在回答小涓問題的過程中,韓弼德的腦子裡突然產生了一絲奇異的靈感。他問小涓什麼時候畢業,小涓說在夏天。韓弼德暗暗算了一下,當時離夏天只有三四個月了。他沉思片刻,終於微微一笑:「我需要一位助手,略懂英文,又了解共運史和礦工史的。」
祝福你,也祝福你的小涓。
儘管在姚橋她是見過最多世面的人,可韓弼德使她意識到她二十三年的生活其實是極為簡單狹窄的,她連世界的邊緣都還沒有碰過。看韓弼德吃飯是她一天里最快樂的時候。韓弼德一邊吃,一邊同她閑閑地說著話。他給她講他的童年和他的家鄉,那個叫加利福尼亞的地方。在他的敘述里那個世界其實是幽靜祥和甚至是美麗的,和她在書里讀過的不太一樣。她開始疑惑他為何要出走,可是她一直沒敢這樣問他。韓弼德吃飯的樣子和礦上的那些人不同,他吃得那樣安靜,沒有一絲聲響,彷彿食物沒有經過咀嚼就直接進入了肚腸。他喝湯的時候從不揚起碗來咕嘟咕嘟一氣喝乾。他將碗側放著,拿勺子一點一點地舀著喝,喝得如此細緻如此緩慢。他鋪床的方法也很奇怪,不像礦上的人們那樣疊成一個豆腐乾似的小方塊,而是平平地把被子鋪展在床上,彷彿隨時準備上床似的—— 這個聯想使她在無人處啞然失笑。在家時他不像礦工們那樣脫去外褲,穿著一條棉毛褲走來走去。他永遠穿著一件厚厚的褪成了灰白顏色的藍布褲子,連褲邊角上垂掛下來的線頭也是乾乾淨淨的。當時小涓絕對沒有想到,這種似乎與牛毫無關聯卻又叫作牛仔褲的藍布褲子,會在幾年之後紅遍中國的大街小巷。
這次我飛越了半個世界來看你,原本是帶了一句話來的。一句很沉重的話,歲月在上面汩汩地淌過,流走的都是輕飄的浮渣,沉澱下來的卻是厚重的銹斑。我想對你說:「彼得,我靈魂的伴侶,你在哪裡,哪裡就是我的家園。」
可是我無法怨恨你,更無法怨恨她,那個梳著兩根辮子,充滿了感性世界的熱情天真,尚未被理性世界的顧慮拘謹所污染的年輕中國姑娘。是的,我是一隻築巢的鳥兒。可是我卻沒有用婉轉的歌喉讓另外一隻鳥兒知道我在為他築巢;是的,我是一個修路工。可是我卻沒有用勞動號子向同行人傳遞信息:我是在為他修路。十幾年裡,我淹沒在築巢修路的過程里,以為只要築成一個溫暖的巢就必會有同宿的鳥,只要鋪成一條通達的路就必有同行的人。我把自己交給了過程,過程卻沒有帶著我走向目的。目的在長長的過程中失去了自己。我犯了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本末倒置的錯誤。
馬姬跨過海關警戒線,又轉身看了一眼彼得。那一眼很濕也很重。彼得將手伸過警戒線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告訴媽媽,告訴安德魯牧師,我會帶小涓回來看他們的。」
馬姬冷眼看彼得,下頜高高地仰在風裡,兩眼微閉,一臉痴迷的樣子,便忍不住笑他:「再長的歷史,也不是你的。你沒參与建造,你父親也沒有,你父親的父親也沒有。你的歷史在那邊,要跨過一個大洋才是呢。」
可是你沒有回頭。
那年三月的某一天,在從北京飛往香港的班機上,有人看見一個長著一頭棕紅色頭髮的高個子女人,用一隻手拄著下巴,靠在機艙的窗口上閉目凝思。女人一動不動地將這種姿勢保持了半天,一直到空中小姐過來問她要不要吃晚飯。
馬姬是彼得在兩個大陸之間一條厚實的紐帶,她的來信讓他想起遠方的故土和漢福雷莊園。這種思鄉的情緒並沒有隨著歲月的推移而淡化,反而變本加厲地在夜深人靜的時刻如出擊的蠓蟲般嚙食著他的心。可是他卻無法對任何人傾九-九-藏-書訴。在反反覆復的宣傳中,他的棄家出走對中國大眾來說早已成為一樁與階級覺悟有關的壯舉,沒有人會理解他想擺脫的其實只是一種生活方式,而非地理環境。他撫摸著馬姬信封上印著美國風土人情的郵票默默無語,回信時他一遍又一遍地稱呼她為「我那共同為弱者奮爭的戰友,我靈魂的同伴」。他說他的美國護照早已過期作廢,他正在考慮申請加入中國國籍。他懇切地邀請她來中國與他一聚,到時他將告訴她一件不宜在信上談論的事情。
我們的聯繫在你去了中國之後才變得正常而頻繁起來。你像是一個對大海充滿了憧憬而又終於站到了海邊的孩子,你的心被那個嶄新的世界完完全全地佔據了。你長長的一封又一封的來信似乎是蘸著激|情寫就的詩篇——從本質上來說你更像是一個詩人,而不是革命家。後來你的詩篇里開始出現了一個年輕女人的名字。你提到她的時候,心境似乎很平實寧靜。細心的你其實早已熟悉了那個世界的國情——那個年代里進出中國的每一封國際郵件,都會受到嚴格的審查。你抑制不住地要說起她來,但你必須用一種極為平常的筆觸,來遮掩你漸漸聚集起來的與大革命的背景不太相融的柔情。你這樣做,與其說是為了你自己,倒不如說是為了保護她:你不想在局勢尚未明朗化的時候給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當然我是在事後才覺察到這一點的——每個人在回首往事時,視力總是超常的犀利。
中場休息的時候韓弼德和礦工們坐在一條長長的板凳上擦汗,喝著婆姨們端上來的茶水。這時他離開李主任和王秘書就略微遠一些了。真正的談話其實是從這一刻開始不露痕迹地展開的。流過汗水之後的身體和精神便完全鬆弛了下來,穿著同樣球衣抽著同一牌子香煙的韓弼德,突然在礦工眼裡失去了早先的神秘感。後來韓弼德回想起來,他就是在這一年裡學會了不用筆記本採訪的。他驚奇地發現,他那帶有口音的漢語如同脫韁的野馬,在那塊叫對話的田野里毫無阻隔地橫衝直撞。在語言的藩籬之外,世界其實是很相似的。他偶爾與他們說幾句話,但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在傾聽他們之間的對話。他聽著他們發一些瑣碎的無關緊要的小牢騷,推來搡去地講些床上的笑話,他感受到他們對生活的期待是多麼簡單明了。在近乎一無所有的物質世界里,他們連煩惱也一道摒棄了。他們在日復一日的辛勞中播種著簡單的毫無心計的快樂。
彼得甚是驚訝,一時無話。他沒有想到,後來他給予馬姬的回答,其實如一塊巨石投進馬姬的心,餘波在很多年之後都無法消散。
「馬姬姐姐,你是他家裡的人,你要常來走動。」小涓牽了馬姬的手,突然就把眼圈紅了。她往馬姬的行李包里塞了兩袋銀耳——這是那個年頭裡她能買到的最好禮物了:「這袋給安德魯牧師,這袋給他媽。」小涓現在說起彼得,已經不用名字了。「要用慢火燉,越爛越好。多多加糖,不是普通的糖,要冰糖。」
我夢一樣地來了,又夢一樣地走了。我好像剛剛從一個夢裡走出來,又走進另一個夢裡去。我的夢很多,有時發生在白天,有時發生在夜晚。有的夢很短,有的夢卻很長。比如那個關於你的夢,我不知不覺地竟做了十幾年。
你去中國以後我一直在期待著你對我發出邀請,可是你的邀請卻是在兩年之後才到的。在我決定去中國與你相會之前,我回了一趟加州老家,探訪我的父親和你的母親。我剛剛拿出我的中國簽證,你的母親漢福雷夫人就已經淚流滿面。「孩子,我的時鐘快要走完了,你的時鐘還在行進。不要等,不要再等了。」只有我懂得她話里的意思,那是一個被愛情錯過了的婦人一生的總結。送別的時候,你的母親執著我的左手,我的父親執著我的右手,我們緩慢地行走在加州的遲暮里,夕陽把我們三人的背影融成一體投在地上,我的心裏突然產生了一股奇異的涌動:其實你的母親才五十齣頭,我的父親也未及六十。我父親和你母親的手,本來不該通過我來相執,他們的生命,應該有比這樣精彩得多的聯結方式。可是他們錯過了。他們走過了長長的前半生再來修復早年的過失,慣性已經成為他們生命環節中的重銹,很難再有東西能使他們生命的引擎重新啟動了。難道我們還要步他們的後塵嗎?
你永遠的
1975年3月12日
有一天,他突然提出要和礦工一起打幾場籃球。對於這樣不著邊際的請求王秘書啼笑皆非。經過一層又一層的電話彙報批准之後,韓弼德成了礦區籃球隊的一員。他穿著礦上發的藍色絨衣絨褲,手和腳長長地從衣袖褲腿里伸出來,如同一隻剛上岸的鷺鷥,樣子十分愚憨可笑。他站在籃板下伸長胳膊微微一躍,就能將球準確無誤地投入籃中。一場千篇一律毫無新意的籃球賽因著他的參与頓時成了一樁極有新聞價值的事件。晚飯後遠近的婆姨孩童們紛紛提著板凳趿著鞋子來看球,「小韓小韓」的叫聲夾雜著笑聲尖尖地割進他的耳膜。這個極富創意的稱呼用在他身上初聽起來很滑稽,但大家很快就習慣了。這個稱呼使他與他們的距離頓時近了起來。
彼得立刻明白了馬姬沒有說出來的後半截話。母親一直期待著能有一個真正的漢福雷,來管理那所以漢福雷命名的學校。多少年來,加利福尼亞始終是彼得內心深處的一個傷口。儘管歲月已經在那裡結上了厚厚的疤,可是結了疤的傷口依舊是傷口,任何輕微的觸動都會使他驚悸不已。
馬姬一下飛機就立刻被卷進了各式各樣的參觀接見活動里去。在那以後的幾天里,馬姬與領導人親密握手相敘的照片,不斷出現在各大報刊十分顯目的版面上。馬姬在中國受到的歡迎,遠遠超過了她自己最樂觀的想象。馬姬感覺到她作為新聞記者多年來聲嘶力竭疲憊不堪的吶喊,在此時此刻得到了一個最強烈的回應。她的心深深地沉浸在由此而來的興奮中。可是她的興奮里卻摻雜了一絲心神不定。她急切地期待著與彼得靜心深談的機會,而那樣的機會卻遲遲不來。
當你還在加拿大流浪的時候,我曾兩次去看過你。第一次你剛剛搬家,我們失之交臂——那時你為了躲避追查如驚弓之鳥,時時需要搬遷。第二次我去看你,你去了西北部的那個露天煤礦。我坐了八個小時的長途汽車,才到了礦區。那個地方在高山上,離人很遠,離天卻很近。晴朗的時候,彷彿一伸手就可以探著太陽。我站在山巔上遠遠望去,雪杉在風裡無休止地翻著深深淺淺的綠浪。舊的未平,新的已起,不知從何處開始,也不知到何處終止。我知道你棲身的礦工宿舍就在山谷的某一處,我突發奇想要借風把我的呼喚傳給你。於是我朝著山谷的方向一次又一次地呼喊著你的名字。山風把你的名字撕成許許多多的碎片,嚶嚶嗡嗡地丟過去又甩回來,最後化成一陣幽深的帶著長長尾音的「嗬嗬……」聲,彷彿一整座山都在為你的名字嘆息。
馬姬聽了這話,想起彼得先前說過要加入中國籍的事,便拿話語來試探他:「尼克鬆下台後,一直有人在遊說國會,要求赦免當年越南戰爭逃兵役的人,准許他們無罪回國。」
你當然沒有聽見。那時你正坐在高高的鏟煤車上,從山的這頭開過去,又從山的那頭折回來。在那樣震耳欲聾的馬達聲中,別說是人聲,即便是雷聲,你也很難聽清楚。你的聽力,就是在那幾年的礦工生涯中受了無法彌補的損傷。
彼得也不惱,卻將兩眼睜開,兩手在膝蓋上猛擊了幾下:「你說得對,我沒參加那一段,可我總可https://read.99csw.com以參加這一段吧?我參加了,將來我兒子也參加了,再將來我兒子的兒子也參加了,這段歷史我就有名分了。」
我實在說不出「祝福」這兩個字。這兩個字像一把剪刀,每說一遍就深深地鉸一次我的心。可除了這兩個字我又無話可說。
韓弼德的挎包里隨時裝著一把牙刷,每吃完一頓飯他都要刷一次牙,鬍鬚上永遠帶著牙膏的清香。韓弼德的頭髮也不像礦上的男人那樣落滿頭屑,而是清清爽爽地從中間分開梳向兩邊。他身上所有的不同都在時時刻刻地向她提醒著他的遙遠,而正是他的這種遙遠,使她覺出了他與眾不同的親近。想到他丟棄了他那個遙遠富有的熟悉世界,來尋求她這個平常而又乏味的陌生世界,她的心便牽牽地疼了起來。在那一刻里,她全然忽略了韓弼德來中國的初衷,固執地認為她自己對韓弼德的去國離鄉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沈小涓當時的思維方式只不過再次證實了已被歷史無數次證實過的真理:革命和愛情對女人來說是不能兼顧的。
現在的你大約正棲息在小涓築就的巢里,行走在小涓鋪成的路上。我們今生已經遙遙相望了十幾年。我們今生還將這樣繼續遙遙相望下去。
那天你剛剛放學,還沒來得及放下書包,便來找我的父親安德魯牧師。每天放學之後晚飯之前,是你跟我父親學漢語的時間。你大概是一路跑著來的,臉上紅撲撲的,額上有汗。汗水將你亞麻色的頭髮微微地沾濕了,起了許多細碎的卷卷。你站在門口,一半身子在陽光里,一半身子在陽光外,陽光把你的身影勾勒出一道橘黃色的邊。剎那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你就是陽光本身,因為我從未見過一張臉,有這麼多的熱情期盼和希望。外邊很亮,屋裡很暗。我一眼就看清了你,你卻過了一會兒才看見我。我的父親你的師長安德魯牧師指著你對我說:「馬姬,這就是那個整天胡思亂想的小傢伙。」你羞澀地笑了,把手伸過來給我。我如遭了電閃雷劈似的呆立在那裡,竟忘了把手伸給你。
韓弼德到了姚橋才知道,當年安德魯牧師為他煮的菜其實只是憑印象炮製的美國版的中國菜。最初韓弼德是在吃這件事情上首先認識到不遠萬里參加中國革命的艱難的。到姚橋的第一頓飯,是一碗上好的白米粥和一碟切成小片撒了許多青蔥蒜末的松花蛋。看著色如煤渣質如橡膠的松花蛋,韓弼德實在難以下咽,筷子在盤子上畫了許多無用的圓圈,最終只好飲了三大碗白粥了事,未到中午早已飢腸轆轆。午飯是一大盤調了許多生蒜的餃子,生蒜的氣味使他幾欲打出噴嚏來。想到原先是自己堅決要求與礦工一起吃住的,韓弼德只能默默地異常艱辛地吃完了所有的餃子,卻一整天在為嘴裏是否有蒜味而忐忑不安。
最早想對你說這句話,是在我第一次見到你時。那時我剛剛離開外祖母,回到加州與父親生活在一起。

40

彼得,彼得,彼得。我靈魂的伴侶,今生來生永遠的愛人。
兩人就默默地看著四周的景緻。
小涓放下消夜,本來可以轉身就走的。一天的接待任務到此時應該畫上一個句號了。可是她沒有馬上就走。她反覆說服自己,她的遲遲不走是與工作有關的,但是她卻始終沒有被說服。後來她就精疲力竭地放棄了對自己的說服。
因為我想起了作為醜小鴨時所有的屈辱哀傷。我突然覺得我想說的這句話由你來講似乎更加妥當。那一年我和許多斯坦福校園裡的女生一樣,患了青春期綜合征,學會了矜持、虛榮、掩飾、傲慢。
「漢福雷夫人學校里的第一批八年級學生,今年夏天就要畢業進入高中了。」馬姬告訴彼得。
你當然不會說那句話,因為那句話意味著你將被束縛在地上。在人生的那個階段你剛剛張開翅膀,你嚮往的是天空而不是大地。你需要的是風而不是繩索。
「我不要你的照片,也不要你的封面。我只要你長長遠遠地在這裏待下去。」
小涓聽了這話,竟像是一句告別的話,就甚覺刺心。木木地挪到窗口去,對著韓弼德的照相機扯了扯嘴角,卻笑不出來。煤油燈的小火苗近近地舔著她的臉,燈芯低了,爆出些響亮的燈花,青煙絲絲縷縷地熏著她的眼睛。她想哭,卻用力地忍住了。
1975年的春天,當《洛杉磯時報》的知名記者馬姬懷揣著一紙去中國的簽證行走在加州的街道上時,她覺得一街的鳥兒都在為她啼囀。她聽得見卻看不到這些鳥兒,因為滿樹的櫻花將它們遮掩了。櫻花是在一夜之間突然開放的,將剛剛熬過冬季的還沒有多少生氣的街景驟地塗上一層厚重旖旎的粉紅。馬姬攤開雙手捕捉著偶爾在風中飛落的花瓣,舉到鼻前聞著,似乎已經提前體會到了亞洲的風情。她隱隱約約地有種預感,大洋彼岸的那個國家,正在殷切地期盼著她的到來。因為她知道,她的中國系列文章,正被那邊反覆引證著,作為美國權威人士對紅色中國的看法。
韓弼德一生中尚未見過一個會如此臉紅的女人,不禁看得獃獃的,忍不住過去握住了小涓的手,稿紙便窸窸窣窣地抖落了一地:「你怎麼知道我在寫你?你見過資產階級小姐是什麼樣子的?」
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後來你母親漢福雷夫人讓你邀請我跳舞。記得那晚樂隊奏了一曲《科羅拉多河上的月光》。那支曲子很符合我當時的心境,陰涼悠長,帶著一點濕潤的哀傷。你對我和藹地微笑著,你在看我,又不在看我。你的目光穿過我,有如月光穿過窗帘,直直地落在未名的遠方。即使在那個時候,未名的遠方已經對你充滿了誘惑。即將振翅飛翔的你自然無暇顧及我的感受,所以你一直沒有注意到我在你懷中微微的戰慄。那一刻我差一點要對你說:「彼得,讓我跟你走吧。無論是天涯海角,你去哪裡,哪裡就是我的故鄉。」
你果真找到了我。
親愛的彼得:
可是我再也用不著這句話了。此刻我覺得自己是一隻疲倦的老鳥,飛翔了十幾年,一口一口地銜來沙石泥土,築造一個愛的窩巢。即將銜成了才發現,窩裡已經棲息著別的鳥兒;又如一個辛苦的築路工,一鍬一鍬地鋪了十幾年的路,一心要通往幸福的天邊。修到天邊才發現,路上走的,卻不是自己。

41

說這句話的是一個叫沈小涓的年輕女人,她是彼得的中國秘書和助手。
韓弼德的球打得很有花頭。他很快學會了將額上的汗水抹在手背上再擦到絨衣上。投不中球的時候,他會像礦工那樣「呸」一口,說一聲「見鬼」。他也早已知道「加油」是一句與開車無關的話。當他在人和球的縫隙里鑽來鑽去的時候,他的耳朵卻如風中的兔子那樣地支棱著。他一眼就看見李書記和王秘書神色極為凝重地坐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他甚至覺得如果他略略施展一些,他的球就會隨時擦到他們的鼻樑。他將場上所有的笑聲都過濾了一遍,卻沒有聽見沈小涓的,儘管他的眼角已經掃見了她。礦區所有的女人里只有她敢圍那樣顏色的圍巾。在那個一切景緻似乎都與煤灰有關的背景里,她的那方圍巾如此乾淨鮮艷地紅著,固執熱烈地灼痛了他的眼睛,是那種似痛非痛而又痛到心裏去的痛。她來得晚,去得早。來和去的時候都是悄悄的,似乎不願隨著人流來助長嬌縱他的輕浮。當然,他知道她的早走並不完全是為了顯示她的與眾不同。她另有任務在身。
我的遲鈍一直延續到我們去長城的那天。在你用最直截了當的語言告訴我你要結婚的打算之前,我依然愚笨地以為,你是想借那個單獨的機會,請求我和你一起留在中國。早在前一天晚上我就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我甚至設想了read.99csw.com許許多多種不同的答覆。有的熱烈,有的矜持,有的直接,有的溫婉。但每一種答覆都會以同一句話結束:「彼得,你在哪裡,哪裡就是我的家園。」
後來你就去了中國。
後來我終於等到了你下班。你穿著從脖子到腳連成一體的橡膠工作服,手提一隻沾滿煤灰的飯盒,疲倦地走過來。雖然站在遠處,我還是一眼就看清了你礦工帽底下的臉很黑也很瘦,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辨。你伸進褲兜找打火機點煙的動作很是嫻熟,火苗亮起來的時候你的嘴角抽了一抽。那應該是一個笑,卻看上去不像是笑。煙有些潮,點不著。你將半截煙掐斷了,扔在地上,用鞋底蹍碎了。又重試了幾回你才終於點著了另外半截煙。當第一口煙從你鼻孔里噴出來時,你輕輕地嘆息了。這樣的嘆息不是靠耳朵聽見而是靠心靈來感受到的,因為你的眼睛告訴了我。這就是你,那個曾經連內褲都有專人漿洗的彼得·漢福雷少爺嗎?你身上有一半血統是貴族,另一半是平民。貴族的那部分努力拉著你往上升,要把你帶到象牙塔里去。平民的那部分卻拚命地墜著你往下沉,要讓你沉到土地上來。那兩脈血液在你身上永不止息地撕扯交戰,註定了你的一生會如此騷動不安,尋求追索。所以你的思想是屬於天空的,而你的行動是屬於大地的。你喜歡那種往下沉的感覺。你說過你要沉到世間的最底層,哪怕低為泥塵。在那樣的泥塵里你才可以開花結果。現在你果真沉到了那一層,可是你快樂嗎?那一刻我多麼想跑過去,搶下你的煙,扔掉你的飯盒,剝下你的工作服,把你丟在浴缸里泡上一整天,然後對你說:「請讓我留下與你為伴。你在哪裡,我們就在哪裡安家。」
用「權威」二字來形容馬姬在加州新聞界的地位,其實也不算過於誇張。這時的馬姬已經不再是一個無人知曉的名字。從越南戰爭期間的反戰情緒報道,到後來的伯克利校園學潮,到後來的女權運動,再到後來的貧民區居住情況調查,馬姬的名字漸漸地讓看報的人產生了一些聯想,一些與獨立公正同情弱者之類的概念相關的聯想。

42

只有小涓一個人知道韓弼德在寫什麼,但是她沒有告訴任何人。當然小涓沒有向組織上彙報的,還不止這一件事。
兩年以後我也考入了斯坦福,你所在的那所大學。可是我沒有去找你。我遠遠地看著你愁眉不展地思索著我們的國家到底生了什麼病。你整天整天地不上課,在學生會的講壇上發表演講,到市政廳廣場上靜坐示威,焚燒星條旗。「不要指望別人把和平像禮物一樣送到你手裡。和平猶如愛情,不能靠施捨只能去爭取。」「如果把每個人的手臂連接起來,我們就一定能把橄欖枝伸到越南。」你的演說詞是那樣地富有詩意,彷彿與那場流血的戰爭毫無關聯。火光把你的臉照得嚴峻瘦長,我竟記不得你是在何時脫完稚氣,長成了一個完完全全的男子漢。我努力抑制著向你走去的衝動,我不願你用溫善敷衍的笑臉來問候我,依舊把我看成那個不諳世事的鄰家姑娘。我希望你能用一隻鷹尋找另一隻鷹的眼光來發現我的存在。你的眼光可以是嚴厲苛刻甚至蠻不講理的。我可以接受你嚴峻的平等,卻決不接受你溫柔的憐憫。我別無選擇,只有和你一樣投身那場後來在歷史上留下厚重印記的反戰運動。正如你的演說詞煽動了無數顆狂熱的心一樣,我的文章開始引起激烈的反響。我期待著你會從那些如刀像戟的文章里找到我的身影。
他多麼渴望他能走進他們的世界里去,像他們那樣地生活,卻痛苦地意識到他和他們中間的距離是一條永遠跨不過去的細線。他們讓他想起艾德加·斯諾筆下那些晝夜行軍晝夜歌唱的小紅軍。這兩群人之間的相似之處,他幾乎不用費力思索便能立即捕捉住。而他們之間的不同之處,卻是他在經歷過許多年的冥思苦想之後才慢慢地體會出來的。當他終於體會出這種區別時,他已經從一個狂熱的理想主義者蛻變成一個溫情的旁觀者—— 那是后話。
後來她才注意到彼得帶來了一行人。彼得一一地介紹著他們的名字和官銜。這些名字和官銜聽起來都很陌生,她並不能分辨出他們的等級高低。但她卻知道此行會不可避免地帶有官方色彩,所以她微笑著將手伸給他們。握手寒暄的過程單一而冗長,千篇一律的歡迎詞中只有一句話是不同的。許多年以後經過記憶的反覆加工修補,這句話變得越來越清晰了。
再見了,彼得。
「我若回去,也只能以一個中國人的身份回去。我正在申請加入中國籍—— 這是我能與沈小涓結婚的唯一途徑。」
韓弼德帶著一些新奇的聯想離開他的礦工同伴們,回到礦區宿舍。夜晚是他神經最興奮的時候,他迫不及待地要把他散落飄浮的思緒用文字固定下來,他害怕過久的停頓會沖淡他極為尖銳的感受。可是他迫不及待地趕回來的原因,卻不僅僅是這些。
那天小涓給韓弼德做的是水餃。確切地說,是經過改革的水餃,因為裡頭缺少了一樣地道的水餃必不可少的調料—— 大蒜。
同意韓弼德在既非首都又非省城的姚橋生活採訪,本來就是一個大胆的極富冒險精神的決定。為了成全那個舉足輕重的大人物的一時心血來潮,無論是礦區還是省里的頭頭們,每日都在為韓弼德的行蹤提心弔膽。這一點沒有多久韓弼德就看出來了。無師自通的他明白了那些每日隨行的人擔心的並不完全是他的安全。明白了這層道理之後,他決定不再給別人增添麻煩。於是他終止了一切家庭採訪。確切地說,他終止了一切正式形式的採訪。每天他非常配合地隨李主任王秘書去指定的礦點、工人文體中心、子弟學校甚至礦區醫院參觀。在參觀的過程中他聽得多說得少,提的問題很適合回答。他毫無破綻地與人握手,揚著臉對著照相機微笑。他的積極配合使得眾人如釋重負。
後來你考上了斯坦福大學。你的父親,漢福雷莊園的主人老彼得·漢福雷先生為你籌辦了一個告別晚宴。漢福雷莊園真是個熱鬧的地方,如雲的賓客,如流的車隊,如縷的音樂,如晝的燈火是那裡一年四季的景色。那個晚宴本來是為你準備的,可你卻不是晚宴的主角。你母親也不是。你父親高擎著酒杯從人群中穿來穿去,黑色的燕尾服與別的衣裝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隨意地走過,隨意地播撒笑語歡聲。他彷彿是為那種場合量身定做的。他與那樣的背景互為襯托天衣無縫地吻合在一起。可是你不行。你顯得窘迫無所適從。你怕冷似的聳著肩膀,坐在石階上,任憑月光在你臉上寫下重重寂寥。
第二天馬姬臨時取消了原先安排好的一切行程,提前離開了中國。她的父親安德魯牧師從樓梯上摔了下來,腿部骨折,急需她回去一趟—— 她這樣告訴她的中國主人。
女人轉過身來,空中小姐驚奇地發現了她臉上斑斑的淚痕,這才恍然大悟:女人其實已經這樣默默地哭了很久。
後來你就接到了那張蓋著威嚴印章的入伍通知書。沒有想到你強硬的反戰立場在關鍵時刻卻拐入了一個偏道——你竟決定服從命令奔赴越南。當你回到漢福雷莊園收拾行裝時,我想起了我們那些放在裹著國旗的木箱里空運回家來的朋友們。那些畫面如一把鈍刀緩慢地割磨著我的心,使我晝夜難安。那時候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於是我在倉促中做了一個至今回想起來尚不知是對是錯的決定:我決定說服你逃兵役。我暗地裡開始為你聯繫加拿大境內的一切接應事宜。送你去機場的那天,事情發生的順序極為配合,我準備了一肚子說服你的話卻一句也沒派上用場,因為毫無戒備的你一上車就昏然入睡。一路上聽著你細碎read•99csw•com的鼾聲我多少次想搖醒你,但想到這會是你在故土的最後一覺,我又實在不忍心。在抵達加拿大邊境的時候你及時醒來。對於我的解釋你既沒有表現出憤怒也沒有表現出欣喜,你的臉上是一種木已成舟之後的麻木和疲憊不堪。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你到底該怨恨還是感激我沒有經過你的同意為你做的這個決定。由於我的獨斷專行,你人生的舟楫換了一個方向。當時我並沒有想到掉轉方向之後,你的船會駛向一個如此遙遠陌生的港灣。那天你背起行囊向邊境線走去。天像個玩累了的孩童,把暮色一股腦兒地丟在你的肩上,你二十四歲的背不堪重負地彎了下來。你沒有看路,低著頭朝前走去。風把你的頭髮吹起來,像夏天田野里的蒲公英。不知你明天會在哪片天空下睡醒過來,我心疼欲碎,忍不住叫了你一聲。如果當時你回過頭來,我一定會奔跑上去,扯住你的衣袖,對你說:「彼得,請帶我走吧。讓我們離開這片污濁的地方,另找一塊潔凈的天地,來做我們的家園。你在哪裡,哪裡就是我的家。」
她聽了你的介紹,抿嘴一笑,走過來拉住我的手,叫了一聲「馬姬姐姐」。這個稱呼在當時那種場合似乎不太適宜,但卻在我心裏留下一個滾燙熱辣的印記,使我從一開始便無法不喜歡她這個人。那時的我竟如此遲鈍,沒有聽出她的這個稱呼其實已經不容更改地界定了你我之間的關係:我是你家鄉來的親人。她對我的親昵最初源於她對你的親昵。用她們中國人的話來說,她這是愛屋及烏。

38

她還忍住了一句話。
景緻里有天也有地,卻看不出地是在哪裡與天分開的。地很大,如同一隻巨掌俯在天的下面,頹斷的城牆如手掌上受傷的血脈時隱時現地延伸開來,彷彿在斷斷續續地訴說著地的蒼老和深遠。地已經十分碩大,風卻比地還大。風從地的邊緣生出,颳起灰色和黃色的塵土,將地劈頭蓋臉地蒙住。但風也有疏忽的時候。風沒有蒙住的地方,便有新綠長出來了。綠雖然還是星星點點的,既不成團,也不成片,地卻不再是單一的灰黃了。這樣的景緻使馬姬和彼得同時產生了無邊無際的聯想,馬姬想到了無邊無際的貧瘠,彼得卻想到了無邊無際的希望。

37

我們並不擁有同一片土地。
其實韓弼德,也就是漢福雷家的小彼得,在姚橋礦區不過生活了兩個星期—— 那是他被允許滯留的最長期限,而且姚橋不過是他當年在中國經過的許多站點之一,可是在以後無數次的回憶中,這兩個短暫的星期被拉得異常柔軟纖長,承前啟後地貫穿了他的一生。在那以後他生命中發生的事件,似乎無一不與那段經歷有關。
那天她忍住的還不只是眼淚。
車子開到街上她才知道她誤會了彼得。那是一條灰色的街。天是一片廣闊而稀薄的灰,雲是一團一團濃郁揮抹不去的灰,街車是一塊一塊流動穿插著的灰,樹是一根一根搖曳不定的灰。這些灰原本是各自獨立、支離破碎的。可是風是它們之間的媒介。風無所不在地刮著,凌厲而模糊,如細索般將各式各樣的灰不露痕迹地編織在一起。在這樣碩大的灰色背景里,稠密的行人成了一隻只灰色的棋子,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撥動著,東往西來,南下北上。在這樣碩大的灰色背景里,人人似乎都戴了一頂這樣的灰帽子。不知是帽子點綴了背景,還是背景點綴了帽子,總而言之,帽子和背景失去其中的一樁,彼此便不再完全。灰帽子將彼得輕而易舉地點化成沙海里的一塵,汪洋里的一滴。剎那間馬姬意識到:漢福雷家族的小少爺彼得已經成了一個地地道道平平實實的中國人。她不知道該為此生悲還是生喜。
就在那片刻的猶疑之間,你走過了那條國境線。再次相逢,竟是在十余年之後了。
那天當你在學生俱樂部里朝我走來時,我第一次在你眼中看到了一絲光亮,一絲異類相遇時絕不會有的光亮。那光亮其實是極為微弱瞬間即逝的,卻已足夠長遠地照亮了我後來的路。當時我多麼想握住你的手,永遠不再鬆開,對你說:「彼得,讓我們走在一起。你在哪裡,我就把哪裡作為家鄉。」
小涓語塞,臉便越發地紅了起來。韓弼德的手很大也很厚實,溫溫軟軟地將她的手包裹起來,她的手就如大太陽下的冰淇淋,一點一點地化了。她想掙脫,卻發現她的手沒了。豈止是手,漸漸地連身子骨架都沒了,一攤水似的全化在了他的掌心。兩下無話,只聽見牆上的老掛鐘發出刺耳的嘎啦嘎啦的聲響。空氣便很是燥熱了起來。這時就聽到韓弼德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鬆了她的手,自己一人遠遠地找了個角落坐了,點起一支煙來。冬天的天黑得很早也很厚實,煤油燈的光亮照不透整個房間。小涓看不見韓弼德的臉,卻看見他的煙頭在黑暗裡一明一滅的,像從前礦上祭死人時燒的香燭。
彼得和小涓到機場送行。
於是我就永遠失去了你。
幾天以後彼得帶馬姬去看長城。那天隨行的人稍稍落後了幾步,馬姬終於和彼得有了一絲私談的縫隙。在似乎看不見盡頭的石階上,彼得如一隻野兔半走半跳,疾步如飛,馬姬氣喘吁吁方勉強跟隨上來。後來他們終於攀上了高處,兩人便坐在石樁上歇息。彼得的兜里揣了兩個凍柿子,他挑了一個大的遞給馬姬,剩下的那個留給了自己。他教馬姬用指甲在柿子上戳出一個小洞,將舌頭探進洞里,滋滋地吸吮了起來。汁液如血似的從下巴流到衣襟上,彼得卻沒有去擦。
我就是帶著這樣的心情來到中國的。愛情可以使人聰明也可以使人愚蠢。愛情能叫人在某些方面格外地敏感起來,又能叫人在另外一些方面出奇地遲鈍下去。現在回想起來,最終的結局其實在我們相見的最初幾分鐘里就已經相當明朗了。機場上你指著我對她說:「這就是我常常說起的馬姬。就是她把我推到追求進步的路上來的——若沒有她我可能早死在越南了。」小小的停頓之後,你扯了扯她的衣袖,對我說「她是小涓」,便再無話,臉上滿滿的都是些笨拙的笑。當你用那些詞彙來介紹我的時候,我心中略略有些吃驚,只覺得你把中國的國情學得太快太多,卻沒有往更深里想。我這雙新聞記者的鷹眼,竟忽略了一個人人皆知的道理:凡是能用概念辭藻描述出來的關係,一定不是愛情。因為愛情的本質是不可知,無法解釋,不能說,一說就是錯的。你的開場白就已經鳴鑼響鼓地把我推到了一個高尚的距離,把她拉進了一種低微的親昵。
這次的中國之行對馬姬來說具有多層意義,而最深一層的意義是與彼得的再次相聚。所有其他的興奮和期待都彷彿是從這個樹榦上衍生出來的枝杈,至多不過是來為樹榦增添風採的。這些日子里,彼得與馬姬之間的聯繫異常地頻繁了起來。在信里彼得不厭其煩滔滔不絕地敘述著他在中國的生活和感受。馬姬將他的來信中屬於私人情緒的部分刪除,又用美國人習慣的敘述方式改編成新聞特寫,以「一個美國人在中國」為題,在加州各大報刊上發表。回信時她把剪報寄給他,有時也給他看一些反應熱烈的讀者來信。
其實這句話並不是臨來之前才想出來的。這句話在我心裏翻騰滾涌很多年了,我已經不堪它的重負。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想把它卸給你。曾經有許多次,我都想對你說這句話。曾經有許多次,我都錯過了機會。
「馬姬,你見過這樣的城牆,這樣的歷史嗎?每一塊磚頭,都是一個故事。我聽見過磚頭在哭,細細的,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的聲音,卻像是小孩,被黑夜嚇著了的小孩。這樣的聲音,白天是聽不見的,人多了也聽不見,心不靜更聽不見。」
九_九_藏_書於彼得即將告訴她的那件事,馬姬有許許多多的猜測。幾乎每一種猜測在走過枝枝節節的曲折路途后,都會回到與自己有關的內容上。這種聯想使她雙頰微微生燙。她注意到他使用的是「告訴」一詞而非「商量」,這就是說,他其實已經做了一個決定,一個無論她說「是」或「否」他都要實施的決定。她有些喜歡也有些害怕他的這種霸道。她不禁想起許多年前她自作主張開車帶他到美加邊境逃兵役的情景。那天彷彿是他生命中的一個分界線。在那之前他還是一個靦腆的有許多主意又被這些主意嚇壞了的大孩子。在那之後他已漸漸成為不再害怕自己的主意,也敢為這些主意付上代價的成熟男人。那天當她看著他提著一個小小的箱子弓身消失在國境線那邊時,她絕對沒有想到他後來會為一個少時近乎幼稚的理想,如此遙遠而執拗地投上自己的一生。
馬姬
我甚至沒有跑過去與你相認。那天我捂著眼睛轉身走了,坐長途汽車連夜離開了礦區。因為我知道,我的眼睛守不住我的心,你一定會從那裡讀出悲傷和憐憫——無論我隱藏得有多深。驕傲的彼得·漢福雷是寧願死也不願被人憐憫的。
彼得啞然失笑。雖然他知道自從父親去世後母親一直在進修教師文憑,他卻無論如何無法把那個割過草也飼過馬的巴伐利亞姑娘,與手執《聖經》緊板面孔的小學校長聯繫在一起。
可是我不敢。我知道,我只有作為你的同類才可以與你一同飛翔。鷹怎麼能與鴨子飛在同一航線上?那個夜晚像一張沉沉的大網,隔開了我——在路的這端,你——在路的那端。
過了許久韓弼德才將煙頭丟了,對小涓說:「你坐到窗口去,我來給你照張相。將來書寫完了,就用你作封面。我就永遠記住你了。」
帶著這樣有些期盼又有些悲壯的情懷,馬姬踏上了去中國的旅途。在飛機上她一次又一次地去衛生間,關起門來她在鏡子里看到了一個不再年輕的女人。即使是在淡淡脂粉的掩蓋下,她的皮膚也已開始生出細微的皺紋,如同一張經過搓揉永遠無法複原的紙。而她的眼睛里那些探索審視的光亮,使她在很年輕的時候看上去便已飽經風霜。想起那些沒有多少異性參与的青春歲月她並不遺憾。她知道在她的少女時代她只是一隻醜小鴨。她也知道後來她雖然不再醜陋,卻披了一身的盔甲,被她吸引的男人無一不被她刺傷。她慶幸自己沒有在更早的時候開始與彼得的談情說愛。此刻她想象著她和彼得如同兩隻在尋食尋窩的過程中失散的鳥兒,飛過漫長的冬季之後,抖落了一身的幼稚和傲慢,在一塊陌生遙遠的土地上意外地相遇。彼此不再在意羽毛的豐艷,卻只為生命的倖存而平實地歡欣著、沉默地嘆息著。她很滿意這樣的想象,臉上不可抑制地浮起了一層微笑。
小涓被抽調來接待韓弼德並非偶然。小涓是姚橋唯一的大學生。從她父親礦長沈建山往上數三代,她家代代都是赤貧。小涓的主要社會關係里,幾乎沒有一個不是組織上的人。小涓的檔案袋打開來只有薄薄的一沓,清清白白的幾頁紙上,找不到哪怕是半個可以讓人引起可疑聯想的斑痕。小涓學的雖然是國際政治,在對世界的了解上,她還停留在八國聯軍入侵階段。從共產國際的誕生、沉寂到那個震驚世界的偉人提出三個世界的劃分理論,這中間世界上還發生過許多小涓並不知曉的事件。所以對於接待「革命洋人」這件事,小涓剛開始時難免有些驚惶無措。她最早僅僅是用對待任務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的—— 在完成任務方面小涓從來就是一個完全無可指摘的姑娘。沒有想到在完成任務的過程中她竟喜歡上了這個任務,於是任務便不僅僅是任務了。
一封沒有寄出的信
可是我沒有。
那一年你我都是十六歲。
在那以後的日子里,我努力地把自己塑造成鷹的形象。
小涓在大學里學的英文剛夠她磕磕巴巴地看懂了韓弼德文稿上的幾個詞。僅僅那幾個詞就已經使她臉色緋紅。小涓臉紅的樣子很奇怪,從額角到下巴到脖子都紅,連耳朵垂子也紅,紅得亮晶晶的,彷彿一碰就要滴下血來。她拿著稿紙將臉遮了,卻在稿紙後頭哧哧地笑:「不像我,一點也不像。這哪是礦工的女兒,倒像是資產階級的嬌小姐。」
其實他們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這樣的事情一直都沒有發生過。夜晚的韓弼德異常安靜,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是他寫作的時間。韓弼德進屋后拉攏窗帘,點上一盞煤油燈,窗口就隱隱現出他俯身疾書的影子。想到一部關於中國礦工的巨著要從這個小小的窗口、這盞昏暗的油燈下誕生,姚橋的人駐足仰望,連大氣也不敢出。猶如一個一貧如洗的農人,捧著一顆晶瑩透亮馬上要孵出小雞的雞蛋,生怕輕輕一動就要捏碎了雞蛋。這樣的小心翼翼不是為了蛋也不是為了雞,而是為了那個蛋和雞可能帶給他們的關於未來的碩大希望。
「漢福雷夫人是學校董事會的副會長—— 會長的頭銜這些年來一直空缺著。」
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呼喚你的名字。
飛機正在半空,底下是雲,大朵大朵棉花似的雲。我從玻璃窗往下看,雲厚的地方,什麼也看不見。雲薄的地方,就露出了斑斑塊塊灰色和黃色的土地。我知道,此刻你和你的小涓,正站在其中的一塊土地上,仰首望天,看著我的飛機從你的頭頂轟隆轟隆地飛過,飛回我的土地。
這句話是:「馬姬姐姐,終於見到你了。」
沈小涓坐在樓梯口等待著韓弼德的歸來,兩手攏成一個圓圈,摟著一個用棉花填縫的被當地人叫作「蒲包」的東西。蒲包里暖著的是給韓弼德準備的消夜。
他關於紮根的定義里自然包括結婚生子這樣的內容—— 他深知他將來要娶的女人在哪裡,他的心也會在哪裡。所以他後來在中國遭遇的那段短暫卻又刻骨銘心的愛情,對他來說並非意外,意外的只是結局。那個愛情故事基本上是按著他的設想萌生漸進展開的。故事里的那個女人,只是在適當的時候走進了他的場景而已。而故事的結尾,卻像是敘述過程中突然出現的意外之筆,剎那間改變了整個故事的走向。
小涓最早發現韓弼德對自己的興趣,是在幫助他整理書稿的時候。說是書稿未免言之過早,因為那一堆亂紙在那個階段至多隻能被稱為隨筆手記。書名卻是一早就有的。書名是韓弼德在見到小涓的第一眼時就產生了的,有如一道閃電唰地一下照亮了思維的溝壑。而書的內容,卻是在後來的日子里漸漸充填起來的。
當小涓在看韓弼德時,韓弼德也在看小涓。屋裡的爐火很旺,小涓的鼻尖上微微地出了些汗。她就把外頭的棉大衣和脖子上的圍巾褪了,露出裡頭一件棗紅夾襖。兩根辮子從肩上垂掛下來,在胸脯上畫出兩條曲線。小涓沒梳劉海兒,額發用鋼卡別了,留出一張大圓臉。臉色黧黑,頰上星星點點地布著雀斑。小涓讓韓弼德想起陽光,想起夏天,想起年輕時的母親,那個像母鹿一樣在巴伐利亞的田野上奔跳的少女。韓弼德自小喜歡能給他帶來陽光聯想的女人,他覺得陽光使女人潔凈快樂沒有雜念。他固執地認為母親後來的鬱鬱寡歡與待在家裡缺少陽光有極大的關係。儘管在人生諸多的抉擇上漢福雷父子有著一言難盡的迥異,他們在女人這個問題上卻有著極為相似的偏愛。韓弼德在許多年後才認識到,當年他如此衝動地愛上了沈小涓,其實也許只是愛上了他母親的一個翻版。當然小涓帶給韓弼德的聯想還不僅僅是關於陽光的。她是那個被橫橫豎豎的直線充斥了的礦區里唯一的一條弧線;她也是那個撒滿了煤末泥塵的天地里唯一的一塊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