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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手術以後三周之內,為了防止感染,你不可以,你不能……」陳約翰覺得口乾舌燥起來。這樣的道理,他一周里不知要對多少女病人重複過,可沒有一次能使他陷入如此尷尬窘迫的境地。在那一刻里他突然發現了自己的稚嫩,便越發地口吃了起來。
這時萱寧端了一個托盤從廚房裡走出來,托盤裡放著一些法國吐司麵包、幾根焦紅的香腸和兩杯檸檬茶。「起來洗臉刷牙吧,飯要涼了。」大金見了萱寧,很是吃驚,方把頭天夜裡的事依稀想了些起來。剛想起身去漱洗,才發覺自己是穿了一件內褲躺在被窩裡。萱寧抿嘴一笑,將身子側過去,大金方扯過一條牛仔褲,匆匆地穿好了。走到盥洗室,一邊咚咚咚咚地撒了一泡酒後隔夜的長尿,一邊思忖著萱寧昨晚到底是怎麼過的夜。屋裡統共就一張床,要麼她是在地板上睡了一夜,要麼就是和自己睡在同一張床上。有心想問,卻終覺唐突。洗漱完了出來見到萱寧,臉上便有些訕訕的。
她不由得想起了大金。
就這樣蕙寧成了士嘉堡醫院里最新的一名護士。上班的頭幾個月,醫院里也沒派給她什麼正經事,每日只讓她給幾個老護士當下手,做些只動手腳卻不動腦子的閑雜差使,做好了也無人誇獎,出了差池也無人審查,日子反比做學生時清閑了許多。晚上下班早早地回到家裡,吃過晚飯,一個人坐在還沒有黑透的屋裡,看著自己的身影虛虛瘦瘦地投在牆壁上,聽著時鐘響響地走過一個又一個點數,竟想不出一個可去之處。拿起電話來跟幾個讀書時的舊友聊天,卻發覺人家不是結了婚就是在交男朋友,日子過得滿滿的竟沒有一個空缺需要她來充填。熙熙攘攘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了一個孤孤單單的自己。剎那間蕙寧覺得生命如同夏天花壺裡的水,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漏,被無花無實的貧瘠日子瞬間吸干,竟留不下一絲痕迹,便很是驚惶起來。歷史在這個時候又悄悄地重複了一下自身—— 時隔三四十年,蕙寧終於體會到了同為護士的母親當年初進泉山療養院時百無聊賴的心境。只是打破這種心境的,卻不會是龍泉。
後來她便漸漸習慣了他的這種敘述方式,體會出自己和他的關係中最為欠缺的一面,其實也正是最為美麗的一面。她感到了一生與男人的交往中所沒有過的省心。她彷彿仰卧在溫暖平靜的海面上,閉著眼睛盡情享受陽光的觸摸,卻絲毫不需費心與風浪搏擊。有一天她趴在地下室的窗口上,看謝克頓的車子慢慢地離去,踏上歸家的路程,她的心突然抽了一抽:也許愛除了喧囂的慾念之外,還有一些其他更為沉靜的內容。也許激|情只適宜滿樹鮮花的青春歲月,而在花已落盡期待果實的季節里,理解與默契才是唯一持久的。
她將嘴唇一抿,低低一笑:「萬一又幹了傻事,我就來找你。」
溫妮的目光穿過陳約翰,遙遙地落到病房的牆上,無聲無息地散落開來,唇邊竟有隱隱一絲笑意。那笑意如一股冰水,順著臉龐蜿蜒流開,最後流入眼睛里,雙眸便很是冰冷起來。
陳約翰一時有些尷尬,只好打著哈哈,就去給鄰床查房去了。背著身,卻斷斷續續地聽見那邊姊妹倆換了中文在低聲說話。陳約翰小時候在夏威夷、香港都上過中文學校,寫和說的本事雖然有限,卻多少聽得懂日常的對話。只聽見溫妮用了一副淡淡的口吻,問:「蜜月度得好好的,怎麼想起看我來了?」雪梨停了半晌,才聲音啞啞地說:「這樣的事,你怎麼能不告訴我們?」溫妮便嘿嘿地冷笑起來:「你們,誰是你們?我若告訴你,你敢告訴他嗎?他若知道了,還有你們嗎?」雪梨的聲音便越發低了下去:「你若告訴我,自然就不會有後來的事了。」見溫妮不搭理她,雪梨便站起身來,從挎包里取出一個臃臃腫腫的軟包裹來,將外頭包的毛巾層層揭開,露出裡頭大大一個陶瓷盅子來。
「紅參煲烏骨雞,骨頭全剔了,肉都燉爛在湯里了,你就當水喝。」
士嘉堡醫院的婦產科醫生陳約翰,在走下從東京到多倫多的飛機時,被一男一女兩個不速之客截住了。那個男的掏出了警察署的銅牌,陳約翰便一言不發地跟著他們去了機場的咖啡廳。
那是一棵她至今叫不出名字的樹。葉子很小也很醜,深深的綠成了赭褐色,沿著樹枝繁衍開來,遠遠一看,竟如一團一團臟黑的蠅子,爬滿了樹身。山上這樣的樹很多,飛雲卻獨獨記住了這一棵。這棵樹身上有塊疤,也許是雷劈的,也許是蟲蛀的。疤口只有碗大,但如果將手探進疤口,裡頭卻是大大的一個空洞。這個空洞是龍泉最先發現的。那時飛雲剛剛到療養院工作,龍泉整日忙得沒了晝夜,兩人只有在星期天才能匆匆會上一面。星期天飛雲若遇到開團組織生活會,便不能下山見龍泉。早一天晚上,飛雲就預先下得山來,將裝著茶葉蛋的茶缸用毛巾包好塞進樹洞里,再夾上一張便條。便條折成一隻輕盈的飛燕,俏皮地壓在茶缸底下。龍泉見不著飛雲,就會去摸樹洞。取完了茶缸和紙條,再留下一本書和另一張紙條。他學她的樣子,也把紙條折成飛禽。不過他折的不是燕子,卻是鷹。飛雲在山上開會,心裏想的卻都是山下的事。等到開完了會,便急急地摸黑走下山來,去樹洞里取他留下的東西。看見燕子去了,老鷹來了,她的心跳得如同做了賊似的,一路咚咚地跑回宿舍。關了燈躲在被窩裡打著手電筒將紙條翻來覆去地看過幾遍,方能入睡。
自從大金在蕙寧那裡不期而遇那位金髮碧眼的男人之後,他就一直在等待著一個說明,一種解釋。
陳約翰愣了一愣,半晌,才問:「孩子,對你很重要嗎?」
會診下來一致認為是宮外孕,當下便安排了緊急手術。手術是外科醫生的事,陳約翰並不需要在場。可是那天他卻堅持留守在手術室。護士做消毒準備的時候,他突然看見了女人中腹部的一道疤痕。縫合處凹凸不平,微微地泛著些嫩紅。他知道那是胃部手術的疤痕。那時他雖然還是個年輕的醫生,對生生死死的事卻多少已經有了些見識,本不該再有驚悸。可是不知為什麼那一刻里他的心竟抽了一抽—— 上帝與這個女人開了怎樣一個玩笑,竟在如此短的時間里讓她挨了兩次手術刀。她昏迷之前喊「雪梨」,雪梨應該是個女人的名字。可是男人呢,那個使她懷上孕的男人呢?她喊的應該是湯姆、馬克、威廉、亨利、傑米這一類的男人名字,可是她沒有。是怎樣一個男人,會讓她獨自一人爬這樣長的樓梯呢?陳約翰被自己的這種聯想吃了一驚。後來想起來,自己對溫妮的關切憐惜之情,從一開始,就已超出了醫生與病人之間的那個界限。
她知道她把該留的留下,該帶的帶走了。
等將一應手續都辦全了,飛雲到泉山來辭別黃爾顧。黃爾顧知道攔不住,便坐在陽台上一根一根地抽煙,腳下丟了一地的煙蒂。飛雲去水房接了一罐水來,潑在地上。又尋了個拖把,和著水將地上的煙蒂和灰塵都清了一遍。黃爾顧看飛雲甚是嫻熟的樣子,不禁想起當年婚後的那個春節。地委的同事來拜年,飛雲去廚房慌手慌腳地煮湯圓,端上來卻是半生不熟的白心子。同事不好意思說,埋著頭都咽下去了,第二天卻集體鬧肚子。
那頭愣了一愣,半晌,才問:「首長,他還好嗎?」
那個女人自從離婚後,便一人廝守著,將獨生兒子拉扯大了。兒子結了婚,轉眼又有了孫兒孫女。孫兒孫女轉眼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家裡人丁一多,住房便窄小起來,難免有些磕磕碰碰之處。兒媳婦的嘴裏,漸漸地就說出些不太待見的話來。兒子生性木訥懦弱,孫兒孫女便都跟著兒媳婦學,拿眼睛橫著看老太太。老太太忍了好些時日,終於沒能忍下,一日偷偷地買了張火車票,揣了個包袱就離了家,千里迢迢南下來尋黃爾顧告狀。
陳約翰叫上主治醫生匆匆趕到急診室,看見觀察台上躺著一個東方女人,雙目緊閉,臉色煞白,幾乎與枕頭混為一色。頭髮被汗水濕成一團一團,厚厚重重地堆散在臉頰上。女人的腰腹極為瘦小平坦,還絲毫看不出身孕來。淡藍色的病號服下擺,濕淋淋如潑翻了紅藥水瓶似的濺滿了血跡。
溫妮也不接,卻問:「你告訴他是給誰燉的?」
沒多久達吉雅娜就摟著兔子睡著了,額上濕濕地流了些虛汗。陳約翰將孩子抱回到床上去,只覺得那懷裡輕輕軟軟的像捧了一片羽毛,又上上下下地將被子捂嚴實了,正欲離去,只聽見床上的那個人低低地叫了聲:「約翰叔叔。」兩人趕緊回過頭來,看見達吉雅娜不知何時又兩眼炯炯地坐了起來,「我長大了要嫁給你。」
下山的路很長,飛雲走得很累。其實飛雲完全可以不走那條青石板小徑的。青石板小徑早已不是上下泉山的唯一途徑了。近一兩年療養院邊上蓋起了一個室內溫泉浴場,又修了一條柏油馬路,汽車可以直達浴場門前。浴場四周,還新建了好幾家賓館飯店。於是,泉山也和世界的許多角落一樣,一夜之間突然熱鬧了起來。
救護車司機告訴陳約翰,女人打電話叫救護車時,已經說不清楚話了。女人自己一人從頂層閣樓一級一級地爬下來,救護車到時,她已經爬到底層的大廳了。身子蜷成一個球,樓梯上一級一級都是血印子。進醫院時神志已經模糊,只叫了一聲「雪梨」,就昏過去了。
等陳約翰帶著蕙寧趕去時,達吉雅娜已經下葬,新墓的土尚起伏不平地黝黑著。墓碑上豎著一個十字架,下面有兩行字。說兩行字實在是有些誇張。確切地說,達吉雅娜的墓碑上只有兩個詞,兩個分成兩行的詞。第一行是「達吉雅娜·?」,第二行是「?—1996九九藏書」。陳約翰將一隻雪白的玩具兔子放在墓前,兔子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短裙,頭上戴著一頂猩紅色的小絨帽。落日將墓碑和兔子都無比凝重地裹進橘紅色的餘暉里。兩人看著墓碑,想著那兩個問號里所包藏著的、永遠也不會有人知曉的故事,久久無語。
當她身體漸漸開始涼卻起來時,萱寧突然意識到,在某種程度上她已經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女人。在她豐盈的想象力中,她曾對跨越女人這道門檻的方式有過各式各樣的奇想,卻唯獨沒有想到她後來竟會以這樣一種孤獨的方式,完成了一場似乎應該驚天動地的兩人對手戲。她想起自己和蕙寧的青春,如同兩枝清麗的月季,若遠遠地分在兩處,大約都會有賞花愛花的人。可命運偏偏將兩枝花近近地纏在了一處,便難免顯出了個中的不同。先是海鯉子,后是大金。男人都把她當姐姐,把蕙寧當成了妹妹。在姐姐面前他們是可以隨意、不羈,甚至可以撒一撒野的。而妹妹是不同的。在妹妹面前男人突然就長大了起來。在妹妹面前他們是容忍、守護甚至百般呵護的。妹妹的那枝月季是讓賞花的男人採下來,小心翼翼地插放在花瓶里細緻觀賞的。姐姐的那枝卻是在暗夜的單相思中獨自凋零的。萱寧貼在大金的胸脯上,聽著他的鼾聲如紡織機似的在她耳邊撕扯著,嚶嚶嗡嗡地散落在四壁,心裏就有了幾分悲涼—— 若他身邊躺的是蕙寧,他的鼾聲是否也會克制一些呢?
溫妮點了點頭。
蕙寧聽了,吃了一驚,猜想是萱寧在背後嚼了舌頭,便越發地氣急敗壞起來。大金也不理會,冷冷一笑,掛了電話。一人坐在床沿上,思前想後,便將蕙寧以往種種驕縱尖刻一一地記了起來,相形之下,更覺出了萱寧的溫婉可人。
兩個月以後大金和萱寧結了婚。
在那以後的一周里,蕙寧依舊在忙著選課和實習兩件事。大金早上不上班,蕙寧趁兩堂課中間的空隙,便約了他到學校來喝咖啡。這樣短暫的約會以前也屢屢發生過,常常給大金帶來一種由於極度匆忙而造成的近乎偷情的歡愉感。可是那天他的感覺不太一樣。學校的咖啡屋很小也很冷,風隨著進進出出的人在門縫裡鑽來鑽去。蕙寧縮著脖子,將兩個胳膊支在小方桌上,雙手焐暖似的緊緊捧住了咖啡杯子。她喝咖啡的樣子很古怪,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吮著,發出噝噝的聲響,彷彿怕燙,又彷彿怕涼。桌子底下的身子卻遠沒有這般老實規矩。她早已蹬去鞋子和襪子,將兩隻冰冷的光腳斜斜地探過桌底,搭在大金的膝蓋上。若在平時他早會將她的雙腳攏過來,夾在他大腿深處最溫暖最柔軟的地方。可是那天他沒有。蕙寧身上那些他習以為常的東西,在那一刻里突然有了一些新的含義。她一如既往地隨意在那一天里變了顏色,竟染上了幾分輕佻。

35

陳約翰第一次見到溫妮時,他還不是士嘉堡全科醫院的醫生。確切地說,他甚至還不是正式醫生。那時他剛剛從醫學院畢業,正在城裡一家教學醫院當實習醫生,幾乎天天要值夜班。
達吉雅娜是個極為乖巧的孩子,身世又是這般可憐。雖然只在醫院里住了一個星期,上上下下各個科室的醫生護士,都願意來病房探她。後來她的燒退了下來,病情也略微穩定一些了,就有社會福利部的人來,把她帶去棄兒中心。走的那天,眾人都從家裡帶了諸樣玩具來送她。達吉雅娜抱了一懷的布娃娃,眼淚汪汪的,竟露出些不舍的神情來,惹得那些見慣了生生死死的醫生護士們,也紅了眼圈。達吉雅娜走後,開始時眾人還時不時地想起她來,感嘆這孩子真是可憐。後來事過境遷,便將這事漸漸淡忘了。

36

如果那天她沒有與陳約翰再次相遇的話,她的人生就會拐入一條完全不同的小徑,遭遇一些完全不同的景緻。當然她永遠也不可能知道那些景緻的內容了,因為她畢竟再次遇見了陳約翰。
她沒有再來找他。
後來他忍不住就問了她那件關於蕙寧的事情。誰知萱寧咦了一聲,很是正色起來:「你都馬上要做新郎的人了,這種事情不去問她,反來問我?將來結了婚,總不能再拿老婆的私事向外人打聽吧?」
走到院門口,聽見那個女人喘喘地追了出來。兩人站在遲暮的斜陽底下,眯著眼睛彼此對望著,卻都無話。漸漸地,女人的頭便低了下去:「妹子你彆氣惱我。我這麼個人,又七老八十了,哪裡值得你氣惱?可憐倒還差不多呢。」
大金結婚之後,他們之間就失去了任何聯繫。萱寧依舊時不時地給蕙寧打電話。開始時蕙寧一聽見萱寧的聲音就甩電話,後來她意識到這樣做其實是在大張旗鼓地表明她對大金的不舍和不甘。後來她就接聽了她的電話。萱寧可以忍受蕙寧的淡漠甚至奚落,而她卻很難承受她始終如一的沉默—— 在電話上她們之間幾乎完全沒有對話。漸漸地萱寧就終止了嘗試。有一天蕙寧到市中心辦事路過「金勺子」餐館,連她自己也說不上她為什麼會在馬路對面的公用電話亭里佇立良久。那天她仔細地觀察了餐館修飾一新的門面和三五成群進進出出的食客。最後她看見一個戴著白色廚師帽的高個子男人,拎著一大袋垃圾從邊門走出來。過了一會兒她才看出那人原來是大金。大金扔完垃圾,雙手叉腰隔著窗戶在高聲對廚房裡的工人說話。蕙寧驚奇地發現大金髮福了很多。就是在那天蕙寧終於明白了其實大金早已習慣了沒有她的日子。她在他心裏留下的空洞已經被生活平實無奇地充填起來了。

33

他本想說:「沒幹傻事也可以找我。」可是還沒容他說話,汽車就來了,張開大口,將她吞咽了進去。她從車窗里探出身子來,對他揚了揚手,頃刻之間就走出了他的視野。
後來兩人就坐下來吃早餐。萱寧做的法國土司,外邊的雞蛋炸得焦黃金燦,裡頭的麵包卻鬆軟無比。大金咬了一口,肚子便擂鼓似的響了起來,方知自己餓了,也顧不得客氣,很是狼吞虎咽起來。萱寧又將自己的那份切了一半給大金。大金吃得幾分飽足了,又咕咚咕咚地將那檸檬茶喝了約有大半盞,就靠在椅子上,響響地打了幾個飽嗝。
在這樣的情緒中她幾乎決定了要嫁給謝克頓。
蕙寧從多倫多大學畢業拿到護理文憑時,正遇上了政府削減醫療費用。全省大大小小的醫院,都解僱了大批的老護士,自然沒有空缺留給剛出校門的新護士。蕙寧班上的同學,紛紛打起行囊準備南下,到美國找機會去。蕙寧也動了心,就坐了長途汽車去蘇山馬瑞鎮找母親討主意。飛雲倒是爽快,毫無半點猶豫,就說:「你這番辛苦把這個文憑念出來了,總不能讓它廢了。就去那邊碰碰運氣吧。」蕙寧說:「媽,你這就跟老太太把工辭了,收拾收拾跟我去紐約吧。」飛雲沉吟半晌,卻把頭搖了:「不如你先去,安頓好了,再來接我。」蕙寧知道母親不願跟去,是怕自己一年半載找不著工作,反給自己添了累贅。其實她心裏也是虛虛的沒有多少底,便不敢再堅持。
達吉雅娜是個五六歲的女孩子,最早是醫院急診部的病人,因高燒引起全身痙攣而送來就診的。送她來的是一個中年婦人。那婦人放下孩子,說忘了帶醫療保險卡要回家取一趟,誰知去了就不再回來。醫生一驗血,發現達吉雅娜患有艾滋病,就來問話—— 誰知那孩子竟聽不懂一句英文。護士中有一個從烏克蘭來的,隱隱聽出達吉雅娜說的是俄文。眾人便猜測那孩子是從俄國領養過來的。那養母大概被那邊的領養機構騙了,領回一個艾滋病童,後悔不迭,就將孩子棄在了醫院。醫院一邊給達吉雅娜退燒,一邊通過社會福利機構尋找孩子的養母。達吉雅娜是換了個英文名字入境的,她只知道自己的俄國名字,卻說不清楚英文名字是什麼。後來來了個警探,教她在紙上畫她家的樣子。她果真就畫了幾幢房子,房頂上都有一個十字架—— 那是孤兒院的標記。既不知道名字又不知道住址,尋找她的養母如同在大海里撈針,談何容易。這樁案子後來就成了無頭案,不了了之。
女人見黃爾顧在興頭上,忍不住怯怯地問:「要不,咱們也回去?你是共產黨的功臣,還怕不養著你?」黃爾顧卻將笑收斂了,默默無語。女人便不敢再提。這樣的日子過了約有兩三個月,黃爾顧的臉色竟漸漸地紅潤了起來,眼睛里也有了幾分生氣。飛雲去過幾趟泉山,回回都見著那個女人。女人倒不忌諱,見了飛雲便「妹子妹子」地叫。飛雲看著那兩人說說笑笑的情形,便覺得自己倒生生地像個外人。療養院里的醫生護士,雖早換過了好幾撥,卻還剩了幾個略知道些他們底里的。飛雲見了熟人,就有百般的不自在,自覺得矮了半截。免不了跟黃爾顧狠吵了幾回,黃爾顧便埋頭唉唉地嘆氣:「她這把年紀了,如今連個去處也沒有,你叫我如何辦呢?」飛雲見黃爾顧遲遲地做不出個決斷來,不由得將心灰了,這才萌生了出國的念頭。
看見萱寧臉上討好的笑,大金不由得有了幾分感動。萱寧在他身上用了多少殷勤周全的功夫,他便在蕙寧身上用了多少殷勤周全的功夫。一環扣一環,一報還一報。為了早上能送蕙寧上學,他平日起床胡亂地喝一口牛奶,便匆匆出了門。蕙寧晚上開夜車趕功課,早上起床便是怠怠的,總要等大金撳過幾回喇叭,吵得一屋的人都開了窗子出來張望,才肯下樓。進了車,往椅背上一靠就又閉上了眼睛,自然沒有工夫https://read•99csw•com問大金吃沒吃過早飯。至於買菜做飯之類的瑣事,蕙寧更是無暇顧及。她的菜,是他替她買好,又細細地切成一餐一餐的分量,用塑料薄膜包了放在冰箱里,只需她放學回家下鍋一炒便得。可就是這樣,她回家還是累得不想下廚房,常常在街角的麥當勞店胡亂地買個漢堡包了事。
雪梨不出聲,將盅子放在溫妮的床頭柜上,掉頭就走。走了一半,又折回來,說:「謝克頓來餐館找過你好幾回。等你好些了,好歹給人回個電話。」
「你知道自己懷孕嗎?」
蕙寧從蘇山馬瑞看完母親回來,便打定主意南下到美國碰運氣去。於是一邊打點行裝,變賣帶不走的笨重物什,一邊與城裡的新識舊知一一話別。一日從朋友家裡出來在街上等車,百般無聊,就撿了地上扔的一份舊報紙胡亂地翻看著。正該是天不絕人,不知怎的,竟讓她翻到了一則豆腐乾大小的廣告:士嘉堡全科醫院的住院部要招聘一名護士。蕙寧揣了報紙回家,急急地列印了一份履歷表,送去給醫院的人事部。第二天就接到了面試通知。廣告上說要三年以上的工作經驗,蕙寧自知條件不夠,雖不敢存了太大的奢望,卻也認認真真地將學校里學過的東西捋了一遍,又準備了好些應試的話題。

32

陳約翰查完房,回到值班室,看見雪梨坐在他的椅子上等他,桌子上凌凌亂亂地扔了幾團手紙。「我的話,她是斷斷不肯聽的。我來看她,只會惹她生氣,眼不見她反倒好些。她那裡,只有請你格外地費心些了。」雪梨說著,眼圈又紅了上來。陳約翰想問你們姐妹倆到底有什麼過節兒,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好默默地點了點頭,算是應承。雪梨張了張口,像是還有話要說,卻最終無話離去。陳約翰看著桌上那幾團留著雪梨眼影的手紙,心裏突然便有幾分感動。
第二天早上醒來,大金覺得屋裡很是光亮。窗帘掀起了一角,早晨的陽光斜斜地穿進來,白沙子似的灑了一地。陽光里有些小細塵,緩慢地游浮舞動著。桌子和地板都收拾得乾乾淨淨,滿屋都是清潔劑的氣味。床邊的柜子上放著一個大水杯,水杯里放著一把百合,慵懶不堪地潔白著,花蕊在櫃面上滴下幾個細細的黃斑。廚房裡的茶壺在咕咕嘟嘟地滾著,有人在輕輕地哼著歌。歌詞含在嘴裏,聽不分明。曲調顛來倒去地反覆著,如同一盤放壞了的錄音帶。大金揉揉眼睛坐在床上,一時間竟不知身在何處。
他對蕙寧的這番殷勤周全,原本是他心甘情願的事,他自然是沒有抱怨的。可是,自從和蕙寧有了芥蒂,他有時免不了會想,若他選擇的是萱寧而不是蕙寧,他這一輩子原本可以悠閑一些的。他的冰箱里,大約總會有新鮮的時菜。他的早餐,大約也總會是現成可口的。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將萱寧仔細看了一眼。萱寧那天穿的是一件淺灰色的毛衣,短短的只到腰際。底下配的是一條墨黑的裙子,厚厚重重地幾乎拖到了腳踝。上頭這一短,下頭這一長,便將整個身段顯襯得極有粗細起來。頭髮剪得短短的,甚是清爽。臉上仔細地化過了妝。那妝化得剛夠看得出來,卻又不招搖。明眸皓齒的,端的是個美人兒。
後來陳約翰便帶了蕙寧去看達吉雅娜。
溫妮從鼻孔了哼了一聲:「都什麼時候了,還惦記著給我拉郎配。」雪梨不回她的話,卻將一張臉白著,離開了病房。走到門口,聽見溫妮重重地吩咐了一句:「別告訴媽。」
那天蕙寧實習下班,剛走出醫院的大門,就瞥見大金的那輛豐田車遠遠地停在街角。進了車,見大金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料想他是在餐館請了假,專程來給自己賠罪的,便賭氣不搭理他。誰知大金也不看她,只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沒頭沒腦地說了句:「蕙寧你這樣的女人,一個男人伺候你哪夠?你要全世界的男人都來向你頂禮膜拜。」
這樣的話,萱寧已經說過幾次,每次大金都笑笑,沒有回答。這次也一樣。大金依舊很響地喝著茶,很響地翻著報紙。
黃爾顧就對飛雲說:「咱們雇個保姆吧,你自小嬌生慣養的,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改過來的。」那天他很克制,沒有說出「改造」兩個字,她卻已經完全聽懂了。那個時候機關大院里好些家都雇有保姆,可是飛雲好強,終於也沒有雇,卻自己一個人把家裡諸般瑣事都學會了。想到這裏,黃爾顧忍不住叫了聲「飛雲」,喀喀地乾咳著,嗓子就有些喑啞:「大妞妞小妞妞在外邊找人,最好找咱們自己中國人—— 弄個洋人,咱們話也說不通。」
儘管謝克頓在無意之中毀壞了自己和大金的關係,萱寧卻無法恨起他來。在她和謝克頓的交往中,他始終如謙謙君子般地恪守著她制定的遊戲規則。她允許他走得多近,他就走得多近。可是他也有他的原則。他的原則是他必須始終在場。無論她讓他離得多遠,他都不會離開她的視野。每隔一兩個月,他就會開車從倫敦小城到多倫多來看蕙寧。車身上鋪滿了沿途的塵土,車后廂里放著他帶給她的禮物。他從來不給她買商場里可以買得到的東西。他的禮物是他從自己的花園裡採摘下來的鮮花和果子,帶著泥土和晨露,甚至蛀蟲的疤痕。他把禮物放下,就帶她出去教她開車。她開起車來錯誤百出,愚拙無比,他常常被她嚇出一頭一臉的汗來。開累了兩人便去海灘上散步。散累了步便坐到礁石上看水,看海鷗和帆板如何把水切開又縫攏。她把頭微微地靠在他的肩上,他用手指輕輕地梳理她沾著沙石的頭髮。遠遠地看上去他們彷彿是一對經歷了諸多滄桑終於懂得了相依之道的老夫老妻。他說話的方式很奇特。他低低地訴說著對她的思念嚮往,極為平實直裸,沒有鋪墊襯托,甚至沒有抑揚頓挫。她被自己的思緒困惑著,常常不知如何對應。可他並沒有刻意去尋求她的對應。他好像在與自己很投入地談著心,並不在乎她是否介入。
誰知女人一住就不提走的事了。招待所礙著黃爾顧的面子,也不敢攆人。女人又自動提出在食堂幫忙,不收工錢,只賺個白住。每日在食堂幫完了忙,女人就端了盤碗,好湯好水地伺候黃爾顧的三餐。待黃爾顧吃喝完了,若天色和暖,女人便推著輪椅帶黃爾顧到山坡上曬太陽,看風景。兩人看著江南的景緻,覺得山也小,樹也矮,花也細,鳥也瘦,都感嘆這哪及老家的景緻呢—— 秋天裡青紗帳一起,遠處看近處看都不見頭尾,那個大哦。
兩頭便都無話。後來飛雲就撂了電話。
「他好得很,不好的是我。」
後來陳約翰伸出手來攬住了蕙寧。蕙寧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兩人相擁著,被暮色銷蝕成一高一矮兩個灰色的剪影。
蕙寧聽了,知道大金與她誤會已深,豈是三兩句話能說得清的?兩人一路無話,開到了蕙寧的住處。蕙寧下了車,大金緩緩地說:「下個星期六就不去市政廳了。」蕙寧沒想到大金竟會為這樣一樁小事生出悔婚的心來,一時如五雷轟頂,失了方寸。大金見她臉色煞白,嘴唇發抖,心早軟了下來,暗想只要她肯跟他解釋一聲,他不論真假都願意信她,他倆的芥蒂就算一筆勾銷,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
大金的臨界點是在他撥通了萱寧家的電話號碼時到來的。電話鈴像刀子劃破了午夜原本無縫的寧靜。剛響了一聲,萱寧就猜到了是大金。在周遭沸沸揚揚的關於大金和自己妹妹的傳聞中,萱寧堅定不移地相信還會有另外一種更接近真相的說法存在。所以當她聽到電話那頭大金濁重的聲音時,她絲毫沒有感到驚奇。她甚至異乎尋常地冷靜。她及時制止了他即將出口的問題,卻決定立即趕過去見他一面。
只有陳約翰沒忘。
大金現在雖然得到了觀眾,卻失去了對手。對手是獨立於觀眾的,而觀眾則有賴於對手。沒有觀眾的對手依然是對手,沒有對手的觀眾卻沒有了存在的意義。失卻了對手的人就如一個孤獨的田徑運動員,跑到終點時是第一名也是最後一名。這時候的掌聲和獎牌其實是一種嘲諷。對手使人時刻處於戒備狀態,不得安生。失卻對手便是懶怠的開始。
手術完畢已是次日清晨。陳約翰回到家裡,沒脫衣服就直接上了床。昏睡中他反反覆復夢見了一張臉,一張沒有身子、沒有眼睛也沒有鼻子的臉。臉上只有一張嘴,一張極闊極大的嘴。嘴唇在微微翕動著,他近近地挨著那張嘴,卻始終聽不清說的是什麼。在那個連綿不斷的夢境里,他把自己折磨得渾身酸軟,疲憊不堪。醒來時他擦著汗濕的額頭,突然悟出那張嘴說的是「救我」。心裏猛地一驚,便匆匆去浴室洗了把臉,換了件衣服又趕去了醫院。
每逢周末假期,陳約翰得了時間就跑去棄兒中心看達吉雅娜。達吉雅娜從生下來起就不知搬過多少回家,住過多少回醫院。大人們個個如過眼煙雲似的來來去去,竟沒有一個人像陳約翰那樣有常性。不知不覺地,就依戀上了陳約翰。若逢陳約翰忙,有幾天沒過去,那小人就纏著棄兒中心的工作人員打電話給他。接通了電話,陳約翰也聽不懂她的一口俄國話,只聽見他的名字被反反覆復地叫著。他拿著電話,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心裏卻突然有了些暖意。

34

到他住處時已是深夜兩點。他的地板上扔著一個幾乎空了的酒瓶子,瓶蓋仰天躺著,盛著煙灰。在那之前他不會抽煙也不會喝酒。而在那個晚上他毫不費勁地同時學會了兩樣貴重的嗜好。其實那天夜裡他們並沒有涉及他極想知道的那個問題,因為在她到來之前他已經爛醉如泥。問和答的程九*九*藏*書序是在後來另外一個場合里展開完成的。
陳約翰看見窗台上擺著一盆康乃馨,牌子上寫的是鄰床的名字。溫妮牆上的電話留言簿上,空空白白的沒有隻言片語,便忍不住問:「需要不需要通知你的家人?」
結婚以後的大金再也不用早起。他每天日上三竿時方沐浴出來,正趕上萱寧完成了在早餐上的花樣翻新。萱寧很快學會了開車。每天午後兩人一起去餐館上班,大金還能在斜放的乘客座上打上小小的一個盹兒。在餐館里大金常常和別的女招待們開些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萱寧好脾氣地笑笑,倒把女招待們笑得收斂起來了。萱寧愛擺弄花草,就在公寓的陽台上種了幾盆杜鵑和非洲紫羅蘭。節氣一暖和上來,陽台上便很有了些顏色。萱寧拎著水壺剪子修整花草,大金躺在竹椅上喝茶看報。大金的頭髮剛剛洗過,黑黑亮亮地在太陽底下閃著水珠子。萱寧扭過頭來看大金,突然發覺大金已經微微地有了小腹。
可是蕙寧自始至終沒有說話。
大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獃獃地坐了一會兒,見飛雲不理他,只好起身告辭:「蕙寧萱寧都是您的女兒,將來總是我養您老的。」六十多歲的飛雲聽了那樣的話,心裏自然有些觸動,嘴上卻依舊是強硬的:「我工作了一輩子,靠誰養活過?」卻轉身翻箱倒櫃地找出了個包袱,恨恨地塞給大金,「你把蕙寧害到這個地步了,將來要再對萱寧耍花花肚腸,你看我……」
「那個洞,那個樹洞還在。」
「正常的懷孕胚胎應該長在子宮內,可是你的胚胎卻長在左側的輸卵管內。胚胎長到一定程度,輸卵管包不住了,就爆裂開來,引起大出血。所以要立即動手術切除那根輸卵管。現在你身上只剩下右側一根輸卵管了……」
他在睡夢中呻|吟了一聲。她感覺到他的身體在漸漸地起著一種變化。一股稠重的潛流開始在他的體內涌動翻滾起來。如同岩漿緩緩流過帶起暗紅的火山灰,潛流所到之處肌肉便有了細微的響應。這時她看見了他內褲里的那部分身體突然間變得飽實堅硬起來。她不知道潛流是從哪裡發源的,卻知道潛流會從哪裡出口。她早已憑藉想象完成了對他包裹著的那部分身體的窺視探索。在想象探索的過程中她意識到那股潛流在經過他的身體向她奔涌過來。她絲毫不想抵抗便任由它輕而易舉地淹沒了她。她關了燈像他那樣地平躺在地板上。地板很硬也很涼,她聞到了塵礫在她身下碾碎揚起的氣味。黑暗使她感到安全自如。
「你放心,我不可以,也不會。」溫妮依舊笑著,卻將眼睛看了別處。
陳約翰在家裡是獨生子,父母很早就離了婚。母親留在了夏威夷,父親去了日本,扔下他一個人,跟著香港的奶奶過。前幾年奶奶又中風故去,他感覺中便再無親人了。多少年來他還對父母置他于不顧執意要離婚的事耿耿於懷,至今和父母總是疏疏的,難得相見。蕙寧見他雖然沒戴結婚戒指,卻一句不肯提自己的身世背景,就存了幾分疑惑。便每每說些自己家中的事,來引陳約翰開口,誰知那人總不接這個話茬。陳約翰聽見蕙寧說母親說父親說外婆,卻總也不提那個孿生姐姐。又想起蕙寧住院時姐姐的忍讓妹妹的驕扈,那姐姐彷彿讓妹妹捏著極大的一個短處。由此又不免猜測讓蕙寧懷孕的那個男人到底是誰,心裏便也有幾分困惑。兩人明明對彼此存了極大的好奇心,嘴上卻都不敢造次相問,生怕一句話問錯了,就將好好的一個頭開壞了。故此兩人見不著時縱有千般思念,相見時卻小心翼翼,很是生分客氣起來。
「所以我將來受孕的機會,只有同齡婦女的一半。」
大金一臉尷尬,半晌說不得話。萱寧便嘆了一口氣:「女人中意的男人,千差萬別。男人中意的女人,彼此都差不多。你喜歡蕙寧,人家謝克頓自然也是喜歡的。蕙寧嫁的是你,又不是謝克頓。可蕙寧是個大活人,總不能讓你給揣在兜里,一個人偷偷地觀賞吧?」
這時就聽見溫妮輕輕叫了一聲:「陳醫生。」陳約翰走近來,第一次看見了溫妮睜開眼睛的樣子,竟如遭了電閃雷劈似的,半晌說不出話來。漸漸地回過神來,才將護士打發走了,將門虛虛地掩上,又自己搬了張椅子,在溫妮面前坐了下來。屋裡很靜,鄰床的病人在歇午覺,細碎的鼾聲如蜂蠅的翅膀似的在撲扇著滿室的倦意。溫妮望著陳約翰,很是疲乏地說:「護士不肯講我的病情,都說要等醫生來解釋。」
飛雲看見女人千層餅似的一張臉,在晚風裡抽搐著,心就酸軟了下來。女人從布衫子里抽出一條帕子來,也擦起了眼睛:「妹子散完了心,幾時想回來,就回來。大妞妞小妞妞生了孩子,我給你帶。我老是老了,從小勞作慣了,身子骨反比你們讀書人強。」
又將兩個女人打量了一番,暗想這溫妮和雪梨,原本是從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兩張畫,只是雪梨那張鮮艷如新,溫妮那張卻遭了風吹雨淋,將原先的顏色褪去了一些。若只見過溫妮而從未見過雪梨,也就不知道溫妮原來可以有另外一種可能性的。若只見過雪梨而從未見過溫妮,便覺得人生本該如此,沒有什麼缺憾了。可老天偏偏讓他同時見到了兩個版本,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同。那樣的反襯竟讓他很是悲涼起來。愣了半晌,方囁嚅地說:「我說呢,兩姊妹都是那麼漂亮。」溫妮便笑:「還以為你們醫生最說實話呢。我們倆怎麼可能一樣呢?」
醫生將孩子輕輕地晃了幾晃,又放回到床上去,讓孩子的母親來拆了包裹重打。孩子的母親看上去還是個孩子,神態動作上都顯出些沒有經驗的慌張。醫生反反覆復地又教了幾回,方熟練些。這種事情通常是護士的職責,醫生從來不管的。蕙寧就暗嘆了那位醫生的細緻。又覺得那人的聲音有幾分熟悉,便忍不住注意地看了那人幾眼。那人覺得了,也回過身來看蕙寧。兩人眼睛一對上,便都愣了一愣。原來那人就是先前蕙寧宮外孕手術時遇到的陳約翰醫生—— 蕙寧出院不久,陳約翰就結束了實習,被士嘉堡全科醫院聘任為婦產科住院醫生。事隔一年多,兩人又見了面,自然勾起了蕙寧心中一段不願被人知曉的隱情。蕙寧的臉上難免有些尷尬,內心卻又有幾分莫名的歡喜。
當然,他當時絕對沒有料到,他和她後來還會有那樣的重逢。
接著他就斷斷續續地嘔吐起來,白色的穢物沾滿了他的T恤衫和外褲。酸臭味在狹小的空間里瀰漫開來,萱寧忍不住咳嗽起來。她拿過毛巾來要幫他擦拭,他連叫嚷的力氣也沒有,只是像甩到岸上的魚那樣張了張嘴,揮手讓她走開。後來他吐得累了,便平躺在地板上睡著了。她這才敢走近來,替他脫去外衣外褲,用溫水來擦拭他的身體。她沒有想到他衣裳底下的身子竟是這樣健碩,肩膀和胸脯的肌肉如隔夜的饅頭,富有彈性卻又不鬆軟。他身上最結實的地方其實是小腹,細細地插入腰裡成為一個倒置三角形。他的身體很熱,她甚至覺得如果她將燈光調暗,他的身體會在朦朧的光線中升騰出氤氳的熱氣。她不由得把她冰冷的臉貼在了他的肚子上,她的臉很快地也燙了上來。
結婚前,大金瞞著萱寧去看了一趟飛雲。大金原本是想請求飛雲來參加婚禮的,可看見飛雲鐵青的臉色,就把半截話生生地咽了回去。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收據,囁嚅地交給飛雲:「蕙寧下學期的學費,都交過了。」飛雲不接,卻哼了一聲:「難得你還記得蕙寧。」
陳約翰是混血兒,母親是夏威夷的土著,父親是香港人。他的個子,便比一般的中國人略微健碩些,膚色也比一般中國人略微深一些。漫長的旅途已經使他疲憊不堪,兩眼布滿血絲。早在東京他就聽說了溫妮失蹤的事,所以坐下來的第一句話就是:「有消息了嗎?」麥考利警長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快兩周了,還沒有突破性的線索。」陳約翰突然激動起來,將臉漲得通紅:「溫妮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放棄求生的慾望。她的生命力太強了,什麼樣的事情,她都能挺下來。」
蕙寧這些日子忙著畢業考試和論文答辯,一晃便是幾個月不曾去過蘇山馬瑞了。這回見到飛雲,發覺母親又老了些,頭上灰灰白白的都是些銀絲,便明白母親的頭髮,有一大半是為自己白的。心裏難受著,臉上卻浮了些笑,說:「一個紐約城,就有幾十家醫院,比這裏一個省的醫院都多。不怕找不著工作的。」說著又從兜里掏出一個拆了口的信封來:「爸來信了,問你什麼時候回去,說你在外頭太辛苦了。」飛雲將頭低垂了,卻是無語。
雖然飛雲的兩個女兒都在國外,先前阿九在世時,飛雲從未想到過跟女兒出去。待到阿九前一年去了世,偌大的一個金三元舊宅,就剩下了一個飛雲,竟連個說話的伴也沒有,難免有些形影孤單。飛雲照例一個星期去一趟泉山療養院探訪黃爾顧,兩人見面除了講些女兒在外邊的瑣事,便垂手相對,無話可說。不過真正促使飛雲下決心出國的,不是阿九的死,也不是黃爾顧的疏,卻是黃爾顧遠在山東的結髮妻子。
他為她懸了許久的心,在那一夜裡才終於落到了實處。在那之前他從來不知道,人生的難處不在得著,也不在失落,而是在得著和失落中間的那個懸空地帶。現在他終於可以平靜地獨自珍惜他和她那些短暫的回憶了—— 他們之間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又似乎已經共同走過了萬水千山。
他知道他視角的改變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一個男人,一個金髮碧眼的男人。他很想問她一個關於這個男人的問題。這個問題他已經無數次在心裏理直氣壯地醞釀排練過,可是到了關鍵時刻,他的舌頭如同上了一把生鏽的舊鎖,沉重九_九_藏_書而又錮澀起來。他近乎絕望地期待著她主動的解釋,儘管他明明看出她絲毫沒有這樣做的跡象。在這樣的等待中他不知不覺地把自己耗到了臨界點。猶如一場森林大火,可能已經在外表的平靜中醞釀了整整一個季節,真正燃燒起來卻只是在瞬間。
蕙寧心想這孩子若能無病無災地長大,說不定會是個怎麼樣的美人兒呢。就將隨身帶來的那個箱籠打開了,抱出一隻雪白的兔子來。達吉雅娜見了兔子,便要下地去捉。那兔子彷彿通人性,也不害怕,直直地走到達吉雅娜腳邊,聞了聞她的鞋子,就放心地把身子癱軟下來,卧在她腳邊憨睡了過去。達吉雅娜一邊拿手指梳著兔子身上的毛,一邊問蕙寧:「我可以叫它尤金嗎?」那陣子成天和棄兒中心以及住院部的其他孩子混在一道,達吉雅娜也學會說幾句簡單的英文了。
參加婚禮的只有餐館的同事。在結婚之前萱寧就知道這樁婚事將使她失去母親失去妹妹,也失去將來的一切退路。如果她能同時選擇大金和世界,那自然是上好的結局。若她只能在大金和世界中挑一個,她挑的必定是大金。事到如今,即使她放棄大金,她也不能再得回世界了。在沒有退路的衚衕里她只能拼力向前,哪怕撞得滿頭是血。她現在只有大金了。所以在婚後的日子里她異常小心地保守著她在世上唯一的財產。
馬姬和麥考利沒說話。三人悶悶地喝了一會兒咖啡,馬姬才問:「你怎麼知道?」
飛雲剛來多倫多時,雖然也偶爾打些零工,大筆的開銷,卻是蕙寧萱寧兩姊妹分攤的。後來蕙寧的書讀得越來越窮酸潦倒,竟連學費也交不出來了。飛雲的花銷,便漸漸地由萱寧一個人包了過去。那時大金正跟蕙寧走得極為近乎,早就看出蕙寧的窘迫來,便暗暗地替蕙寧幫襯著飛雲。誰料到後來生出悔婚的事來,大金做不成小女婿,反做了大女婿。飛雲自幼偏袒蕙寧,知道蕙寧心裏有說不得的苦楚,便一味地氣惱了萱寧,竟不肯再接收萱寧和大金一分一毫的接濟。自己在蘇山馬瑞鎮上找了份保姆的工作,遠遠地搬離了開去。
第三天陳約翰來查房,發現溫妮床前坐著一個女人。女人與溫妮長得十分相像,卻比溫妮略微豐|滿一些。一頭剪得極短的童花發,顯襯出一張銀盤似白凈的臉來。烏黑的眉眼,丹朱的唇,雙頰泛著隱隱的桃紅。溫妮介紹說:「雪梨,我姐。」陳約翰覺得那名字有些耳熟,過了一會兒才想起那日溫妮出事時,喊的就是這個姐姐。
幾十年過去了,山不是那座山,石頭也不是那塊石頭了,樹卻還是那棵樹。飛雲忍不住站起身來,去找那個樹洞。不知是樹長高了,還是她變得矮小了,哆哆嗦嗦地竟摸不著那個洞口。只好去找了一大一小兩塊石頭,疊在一起,顫顫巍巍地站了上去,方探著了那個洞口。剛想把拳頭伸進去,誰知呼啦一聲洞里飛出一隻野鴉來,翅膀撲扇著颳起一陣旋風,嗖地一下便飛進暮色里去了,卻將樹葉子抖了飛雲一肩。嘎嘎聲猶響在耳側,飛雲早嚇得腿腳酸軟了。
萱寧是個仔細的女孩子,連郊遊也要穿裙子化妝的。可蕙寧卻是懶散的。高興了能在洗手間關門化上一個小時的妝,累了便幾天素著一張臉。說起來,自己原本是認識萱寧在先,認識蕙寧在後的。一遇到妹妹,便暗自喜歡上了她那份自然隨意,嫌姐姐太過拘泥仔細。其實回過頭來一想,姐姐的仔細裡頭何嘗不含著對自己的敬重;妹妹的隨意裡頭,何嘗不帶著對自己的不在意呢?大金被自己的這種想法嚇了一跳,再看萱寧時臉上便越發地訕訕起來。
到了面試那一日,仔細地整理過頭臉,換上一身莊重保守的套裝,方怯怯地去了。誰知那一肚子的台詞,竟一句也沒有用上。院方一聽蕙寧會說中英法三種語言,立時便露出些喜色來。就換了法文來與蕙寧交談。蕙寧答得甚是窘迫,卻也勉勉強強地將意思疏通了。蕙寧當年在上海讀書時學的第二外語就是法語,後來出國留學又選修了好幾門法文課程,這回竟意想不到地派上了用場。當然,最主要的用場還是中文—— 士嘉堡是華人聚居地,來醫院看病的好些病人,需要找專門翻譯陪同。假如醫護人員本身能說中文,那將省很多事。院方當場拍板錄用。蕙寧一時很是喜出望外。回家也不拆行李,就在醫院附近的勞倫斯街上尋了間地下室,立時搬了過去,從此準備在多倫多城長住下來了。
那個夜班其實很閑,午夜之前竟沒有一個病人。他看了一會兒電視,又翻了幾頁書,卻又都看不下去,因為他的眼皮一直在突突地跳。在他短暫的實習醫生生涯里,幾乎每次出現這些癥狀時,總有意外事件發生。所以那晚他竟不敢在值班室里略略地和衣打個盹兒。
飛雲哼了一聲,說:「這年頭哪家的孩子肯聽大人的話呢?橫豎看她們自己的造化了。」黃爾顧又說:「將來大妞妞小妞妞在外頭生了孩子,都帶回來養吧。」飛雲正想問:「帶回來誰養呢?」就聽見門嘭的一聲被撞開了,一個滿臉褶皺的老女人,手裡捧著個海碗,腳底生風地走進屋來。海碗里裝的是白生生的餃子,正絲絲地冒著熱氣。餃子上頭擺著一個細碟,碟里盛的是紅辣醬。女人將碗碟在桌上放穩了,就從兜里掏出兩瓣白蒜,用手掌啪的一聲將蒜在桌面上拍碎了,又俯身把蒜皮呼呼地吹去。吹凈了皮,便拿兩個手指捻了些碎蒜放到辣醬里,屋裡頓時就溢出了些香氣。黃爾顧吸了吸鼻子,響響地打了個噴嚏。飛雲待不住,便起身要走。
兩人就漸漸地相交了起來。若上的都是早班,有時下了班就相約著在醫院的餐廳里喝一杯咖啡,閑閑散散地聊幾句天。蕙寧常常地訴些工作上的苦給陳約翰聽。蕙寧的頂頭上司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護士長,在醫院里工作了三十多年,就很有些倚老賣老的架勢,連主任也得略微讓她幾分。因當時雇蕙寧時沒有事先徵求她的意見,便一直耿耿於懷,時時地給蕙寧小鞋穿。至今不派她獨立當班,整天讓她跟在老護士身後做些打雜的事。
後來萱寧就是穿著這件旗袍結的婚。
「你是一個盡心的醫生。」她說。
半年以後,「銀勺子」餐館的老闆娘舉家遷移西雅圖,急急地要將餐館出手。聽到消息,大金從朋友手裡湊了幾萬塊錢,就把餐館買下了。買下餐館之後,先把名字改成了「金勺子」,又把門臉裝潢狠狠地換了一樣風格,再將原班人馬刪除精簡了些,指派萱寧管前台,自己管後台。夫妻二人便這樣把一個檯面支撐了起來。雖比從前替人打工時愈加地辛苦操勞了一些,卻畢竟名下有了份產業,心裏多少有些安慰欣喜。
「我親眼看到的。」陳約翰說。
溫妮不說話,卻搖了搖頭。陳約翰不知道溫妮搖頭的意思是不需要通知家人,還是沒有家人好通知,卻又不便深問下去。
然而他卻一直在隱隱地掛記著她。他有她的病歷,自然知道她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他懂得醫生是不允許給病人打私人電話的。為此他強迫自己不去查看她的病歷。可是在克制了很久之後,他終於忍不住破了行規。
在蘇山馬瑞,飛雲將諸般脾氣都收斂了,一味地小心為人,竟把東家老太太服侍得很是愜意。那老太太本是個孤寡之人,雖有幾個錢,卻也是無處可給的。見飛雲處處曲意逢迎,又略略知道些飛雲的身世,便起了幾分憐恤之心。除了每月的工錢之外,平時也時時額外地貼補著飛雲。飛雲將那些零散的錢小心地收了,都存在銀行里。待存成一個整數,就寫張支票寄給在多倫多的蕙寧。
到了病房,看見溫妮醒了,卻懶懶地閉著眼睛在養神。全身麻醉將她的嘴唇燒得甚是乾裂,一個四五十歲的黑人護士正拿著一根塑料吸管喂她喝水。那護士見陳約翰進來,抬腕看了看表,便斜著眼睛瞧他:「雖是想我,也不至於提前三個小時來上班呀—— 看你那副樣子,大概又沒睡好吧?」醫院里上了些歲數的護士,總愛吃年輕醫生的豆腐。陳約翰嘿嘿一笑,算是回答,朝床上努了努嘴,問:「怎麼樣了?」護士說:「血壓心跳體溫都正常,一個小時前吃過一片三號泰樂諾止痛藥。」
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他忍不住抬手理了理她被風吹亂的頭髮:「以後別再干傻事了。」
飛雲不喜歡這樣的熱鬧,飛雲也不願意坐車下山,所以飛雲依舊挑選了那條古舊的小徑走下山去。那條小徑似乎比過去長了很多。從前飛雲可以一口氣走完全程,現在上山時她必須歇息兩趟,下山時歇息一趟。那天她走累了就找了塊平整些的石頭在路邊歇下,一邊慢慢地將氣喘勻了,一邊看樹聽風。山上起風和平地起風是很有些不同的。平地起風時風沿街刮過,帶走一地灰塵,捲起各式街音,混混濁濁的,倒把樹葉子的清聲給蓋過了。山上起風時,無灰無塵。風從高處流下,乾乾淨淨的,如同手指緩緩地撥過琴弦,單純清冽,全無雜聲。飛雲抬頭看風,那天的風卻遲遲未起。飛雲的眼睛停在樹上,不再滑動。
在一個炎熱的夏季的夜晚,他給她打了電話。
後來溫妮就出了院。出院那天,陳約翰讓她等到他下班,好開車送她回家。可是她不肯。他知道像她那樣的女人是勉強不得的,就由她去了。才一個星期的工夫,外邊的天卻已經很濕暖起來,風吹到臉上,輕輕柔柔地有了幾分春意。她嫌熱,脫了大衣。他替她把大衣拎在手裡,送她走到汽車站。
第二天陳約翰上街挑了一樣東西,查房時給溫妮帶過去。溫妮起來了,正靠在床沿上梳頭。一頭長發在腦後梳成鬆鬆的一根辮子,額上散散地落下几絲劉海兒,襯著一張尖瘦的瓜子臉,煞白的,竟看不出嘴唇的顏色來。溫妮接過禮物盒,打開一看read.99csw•com,原來是一隻絨毛玩具熊,熊臂上弔了一根繃帶,臉上甚是愁苦的樣子。繃帶上寫著:「既然非動手術不可,不如在今年動。據說明年手術費要漲。」便撐不住笑將起來。那一笑,臉上的陰鬱消散了些,就有了幾分清朗之氣。
那天醫院里突然來了許多產婦,產科病房住不下了,就勻了些人到其他住院區去。蕙寧值夜班,到了時辰就推著小車給各病房送體溫表血壓計。後來她走進了一間病房,看見有一位醫生在房裡,卻又不是平常見到的那幾位,便猜想是產科的醫生。那位醫生正在教產婦如何包裹嬰兒。他將醫院發的白單子放在床上攤平了,把孩子斜放在中央。孩子甚是瘦小,眼睛半睜半閉,小手小腳懶懶地蹬動著,露出手心腳心四團粉紅色的肉。醫生將白布上邊的兩個角順著孩子的肩膀一左一右地夾裹起來,又把下邊的那個角往上一兜,在頜下疊了幾疊,那孩子的整個身子都不見了,只剩了一張滿是褶皺的細臉蛋兒。裹好了,就把孩子斜斜地橫放在自己的臂彎處,孩子的頭軟軟地耷拉下來,露出一臉舒適的困意來。
果真,午夜之後,電話鈴便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是急診部打來的—— 剛剛接了一個孕婦,大量失血,已經休克。
陳約翰看了,也歡喜起來,忍不住問了幾句題外的話。溫妮只好把自己的身份背景略略說了些。陳約翰聽了,恍然大悟:「我說呢,你什麼都懂,原來是個學護理的。」又安慰溫妮,這種手術略微休息一兩周,便可上學了。誤了考試,醫院開張證明,是可以補考的。
聽出了飛雲話語裡頭的怨氣,那頭的語氣便越發地小心溫婉起來:「飛雲你還是那個老樣子,諸事由著自己的性子。」
第二天達吉雅娜就死了。
溫妮在醫院里住了一個星期,雪梨果真不再來看她。傷口拆了線之後,便一日一日地好了起來,溫妮也開始在過道上來回走動。過道盡頭是一個小教堂,常有神父來給病人和家屬做祈禱。溫妮走得累了,便在小教堂坐下,兩手扒在前排座位上歇息著,一身瘦骨將白底藍條的病號服撐得都是稜角。陳約翰看了,忍不住走進去,陪她坐一坐。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信徒,也不知道她信不信禱告,一時很是無話。兩人默默地坐上一陣子,溫妮有時會回頭對他微微一笑。那笑像一根尖細的鋼針,刺破他重重的衣裝和皮囊,一直扎到他的心底,心便有些隱隱地生痛。
「你是一個聽話的病人。」他說。
蕙寧的歸宿成了飛雲無法迴避的心病。那段時間里飛雲寄往泉山療養院的信,突然頻繁了起來。黃爾顧不得不承認,他那個才貌雙全的小妞妞,已經成為久待閨中的老姑娘。在這件事情上,農夫兼軍人出身的黃爾顧表現出了出人意料的細緻和容忍。也許他在古稀之年終於從自身的婚姻中讀懂了某些道理,對於妻子讓他在國內為女兒尋找對象的事情,他很堅決地予以拒絕。可是無論他如何小心,蕙寧還是從電話上父親聲音的遲疑溫婉中明白了自己處境的可憐。這個發現使她極為震驚。在她以往的人生舞台上,儘管也有過大起大落的時候,但無論是在巔峰還是在低谷,沒有人會用「可憐」兩個字來詮釋屬於她的那個角色。她寧願被人因嫉恨而生毀謗,也不願讓人因憐憫而生寬宥。在她人生的那個階段,她已經不堪承受任何對自尊的細微打擊了。
蕙寧見到達吉雅娜時,那孩子已經病重了,被棄兒中心送到了病童醫院的臨終護理部。原先一頭金黃色的碎捲髮,現在稀稀疏疏地只剩了幾縷。護士便乾脆給她剪了個禿頭。陳約翰看著彆扭,就去買了一頂鮮紅色的絨帽子送給她。達吉雅娜終歸還是個孩子,並不知道自己已經病入膏肓,見陳約翰來看她,就高興得要坐起來。誰知坐了幾回也沒能坐住。陳約翰便過去將她抱了,坐在自己懷裡。達吉雅娜拿了帽子,反覆把玩得膩味了,方胡亂地扣在頭上。蕙寧見她戴了帽子,才有了一兩分生氣。雪白的一張細臉兒,眼窩深深的像兩個褐色的洞,上面蓋了一層厚厚的睫毛,隨著眼珠子一顫一抖的,如同風中欲折的蘆葦。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蕙寧認識了達吉雅娜。
那女人年輕時嘴緊,話極少。到老來裝了一輩子的苦水,再也守不住了,就對著黃爾顧狠狠地傾了一回。這頭哭一陣,說一陣;說一陣,哭一陣。那頭說不得話,便只有低頭嘆氣。黃爾顧年輕時嫌結髮妻土氣,沒品位。到老來將世間諸般風景都看過了一回,反倒念起舊來。聽那女人說些舊景舊事,竟很有幾分親切。心一軟,就讓那女人在招待所住下了。
其實她一直知道,當時大金會接受她的任何解釋的。那個解釋對大金來說是一塊通往婚姻大門的台階,可以是堅固的大理石,也可以是破碎的磚石。內容無關緊要,形式卻必不可缺。而她固執地保持沉默,除了自尊之外,也還因為她那時模模糊糊地以為,在她後來的人生道路上,還會有許多個供她歇息的驛站,還會有許多個大金在驛站上等候她。當時她絕對沒有想到,大金之後的那個驛站,竟會如此遙遙無期。至此蕙寧方懊悔了自己以往的驕縱任性。
飛雲把記事本放回抽屜,又從抽屜里拿出當年阿九給萱寧蕙寧姐妹倆打的護身鎖,緊緊地捏在手裡,手心就微微地有些汗濕。心裏卻突然疏透了起來。
大金一路無語回到了車裡,打開包袱,發現裡邊原來是一件嫩綠色的緞子旗袍。料子有些年頭了,卻依舊很是光滑細膩,略略抬手,衣身上便閃出熠熠光亮來。做工很是細緻老到,內里是同色的軟葛,前襟下擺都用墨綠的絲線綉出絲絲縷縷相互交纏的文竹。
他照看她,還得照看她的母親。那陣子飛雲剛剛到多倫多,白天在密西沙加的一家中國餐館打工,晚上就睡在餐館的小閣樓上。打工的收入,交了房租所剩無幾,便只有在吃上省。飛雲買菜買水果,總挑那過了季的不太新鮮的處理貨。蕙寧見了不忍,便差大金隔一兩個星期去一趟密西沙加送菜。大金下午才去餐館上班,就抽了早上的空去買菜,一買就是一車。最大的一堆給蕙寧,中間的一堆給飛雲,最小的一堆才是自己的。蕙寧住在城東,飛雲住在城西,他送完蕙寧的菜,再送飛雲的菜,匆匆趕回餐館上班,便很是疲乏了。
回到屋裡,電話鈴便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是蕙寧。大金這才猛然想起自己本該送蕙寧去醫院實習的,昨夜一醉酒竟然給忘得一乾二淨。只好耐著性子賠了些不是。蕙寧那頭卻不依不饒,語氣里全是責備和抱怨。漸漸地,大金就沒了耐心,也不知怎的,突口就說了一句:「我自然不及謝克頓殷勤。」
「大金,還是我一個人打工,你去把書念完吧。」
萱寧知道大金的對手不是自己。從來不是。大金的對手只能是蕙寧。
想起大金時蕙寧不可能不想起謝克頓。想起謝克頓時她有一些頗為複雜的感情。謝克頓使她記起她那個短暫卻也真真切切地開放過的青春年華。謝克頓是第一個走近她花叢的男人。海鯉子不是。離開海鯉子時她還只是一朵青澀的包裹得緊緊的花|蕾。可憐的海鯉子甚至還沒有機會看見花瓣的顏色。在盛開的青春里,任何一段偶遇都可以擦出一片亮麗的火花。後來蕙寧曾在無可排遣的寂寞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她和謝克頓之間的那些往事。直到有一天,她驚奇地發現在這樣的回憶中,她關注得更多的其實是花季本身而非賞花人。賞花人只是花季里必不可少的場景之一。
大金這才知道那男人名叫謝克頓。將萱寧的話仔細一想,倒悟出些道理來了。萱寧見大金愣愣的樣子,知道勸也無用,便收拾了自己的提包告辭回家。待人出了門,大金才記起萱寧昨晚是搭了兩趟公共汽車摸黑趕到這裏來的,自己理應開車送人回去。便急急地追到街上,早沒了萱寧的身影。
她已經搬家。沒有人知道她的新號碼。
她甚至沒有來醫院做兩周后的複查。
萱寧起身將盤盞都收了,又擰了一條溫毛巾,讓大金把油漬漬的嘴巴擦了。「你是多久沒買菜了?冰箱全空了。我去樓下的小店給你買了幾樣應急的,還得你自己開車去超市買些零碎的。」
後來她就漸漸習慣了黑暗。後來她竟看見月色如淡而無味的開水,隱隱地漏過窗帘,將墨汁般的黑暗調得稀薄柔淡起來,一如水墨畫里經過毛筆揉搓的灰色背景。她掀起身上的毛衣,身子便如白色的大鵬鳥似的舒展開來。她拉過他的手,將他的手掌圈成一個圓圈放在她的胸前。他厚實碩大的手便握住了她柔軟豐|滿的乳|房。他沉睡得毫無知覺卻充滿重量的手將她的心擠壓出一陣低沉的搏動,滿屋都聽得見。她的身體漸漸地鼓脹起來,彷彿要衝破皮囊的囚禁,飛騰到天花板上去。後來她的手引領著他的手在她身上做了一次周詳的旅遊,最後進入了一片極為潮濕的地帶。
陳約翰聽了,就勸蕙寧:「我是這裏最新的醫生,你是這裏最新的護士,咱們只好認命當幾年小媳婦,慢慢地熬出頭來吧—— 她這個歲數了,還能再干幾年呢?她退了休,你就出頭了。」蕙寧垂頭喪氣地說:「只怕沒等到她退休,我就先死在她手裡了。」陳約翰便嘿嘿地笑了起來:「至於嗎?其實,跟著老護士,倒也真能學本事呢。不說別的,就學學她們怎麼調|教那些狠的病人、歪的醫生。任是什麼樣歪橫的醫生,在那班護士手裡順過一遍,就全成了我這樣老實乖巧的樣子了。」蕙寧忍不住笑了起來。
回到家,天已大黑了。飛雲不想吃飯,在黑暗裡獃獃地無心無緒地坐了一陣子,方將床頭的小燈開了,拉出床頭櫃里的抽屜,找出一個記事本子,翻著了一個長途電話號碼。撥通了那個號碼之後,飛雲不知怎的就結巴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