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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謝克頓一人將行李提進了屋,又找出一把大鐵剪子出來,遞給蕙寧:「看見哪朵好,就鉸下來插在你屋裡。」蕙寧哪裡捨得,謝克頓便笑她:「傻瓜,這花就跟頭髮似的,剪得勤才長得快。」蕙寧就接了剪子,果真挑了幾枝好的,剪下來拿在手裡。謝克頓早備下一個裝了清水的陶土花樽,將花紅紅綠綠高高低低地插了一瓶。兩人舉著花瓶,一起上了樓。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謝克頓指著盡里的一間屋子,說:「那是你的。」

27

出海關進入接機大廳,蕙寧一路東張西望,卻沒有看見一張熟悉的臉,便懷疑是否把航班號告訴錯了。只好將兩個沉沉的大箱子拖到邊上,找了一張長凳坐下,打開手提包找謝克頓家的電話號碼。臨行前特意抄在了一個最顯眼的地方,這會兒反而翻來翻去地找不見,就急出了一身的汗。
蕙寧走出灰狗長途汽車站,就立即被多倫多的鬧市淹沒了。看著紅色的有軌街車在馬路中間笨重地開過,各種膚色的人擦著她的肩膀行走,聽著各樣的聲音在她耳邊嘈雜地飛來濺去,她彷彿進入了一幅色綵線條和形狀都很紛亂的抽象派油畫里,突然間生出了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惶惑。在這樣的惶惑中,她開始懷疑她是否不該如此意氣用事地離開倫敦。
一個在錯誤的時間地點里發生的故事很難有一個完滿的結局,因為真正的快樂和痛苦都是無法重複的。
蕙寧從老家探望父親回來后,馬上受到了團內警告處分,理由是沒有經過准假擅自離校。儘管蕙寧提供了父親的病情證明和自己的病假單,但這畢竟是一個先斬後奏的舉動。蕙寧自然明白處理她的真正原因並不完全因為這個。蕙寧當時沒有想到的是,她的幾張病假單會引起那樣的猜測,那種在從前足以置一個未婚女人于死地的猜測。有一天上體育課,蕙寧和班上的同學一起練習跳遠。當蕙寧在沙坑裡摔了普普通通的一跤之後,那個好心的女體育老師突然走過來扶起她,也不抬眼看她,卻低聲地對她說:「等養好了再練吧。坐下病來是一輩子的事呢。」
那天雪梨的名字似乎異常頻繁地出現在他們兩人的對話中,而他們卻又都不在認真地談論雪梨。其實從一開始大金就想單刀直入地問溫妮有沒有男朋友,可是一直到大金的車開到了「銀勺子」餐館門口,他還沒有醞釀出一種合適的問法來。於是他的思路在拐了很多個彎之後精疲力竭地回到了原地。泊車的時候他暗暗地安慰自己:將來總是有機會向雪梨打聽的。
在那件事以後,蕙寧對謝克頓就疏遠了起來。蕙寧的作業本上,評語依舊比別人的長,可是課堂上謝克頓的眼光越過一排又一排的座位來找蕙寧時,蕙寧就不再去接,任由它在半空中散成許許多多塊碎片。有時兩人的目光不小心在空中相撞,蕙寧的眼睛剎那間便化成了兩顆不帶生命和表情的玻璃珠。暗地裡蕙寧渴望那個男人會因焦灼不安而失態,她企盼他會來找她詢問緣由,可是他沒有。她看不出他的失落,反倒是她自己漸漸地失落了起來。後來她才知道,謝克頓就是在那時隱隱意識到自己帶給蕙寧的傷害。於是他便漸漸開始收斂形跡。
五年以後蕙寧並沒有成為護士。蕙寧的目標是在更後來的時候才達到的。為了這個目標,蕙寧在那個教授的實驗室里洗了幾年的瓶子。然而就是那些洗瓶子的經驗,為她鋪就了進入護理學院的路途。
蕙寧又問托找的住處有著落了嗎?離大學有多遠?謝克頓說一時半刻還找不著合適的地方,不如先住他家—— 反正有的是空房子。離大學是有點遠,不過他上班也要開車,順便就捎著她上學。放學她要是等不上他的時間,就自己坐公車回來。過一陣子等略微適應些這邊的環境,再作長遠打算不遲。蕙寧雖覺有萬般的不便,卻知道自己人地兩疏,只能暫時在他那裡落腳了。
此刻蕙寧摸著那個塑料紙包,心裏微微地有了些底。就翻開手提包找出一張揉得很皺的紙片,朝公共汽車站走去。
後來的星期六他們也沒有去。
姐妹倆便不再有話,躺在黑暗裡,睜著眼睛,各想各的心事。萱寧看見自己三十余年的生活如同一張白紙在眼前緩緩展開,上面雖有幾個淡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斑點,卻沒有一道刻痕一條紋理可以作為景緻示人示己的。又想起蕙寧生活里進進出出的男人,暗暗羡慕妹妹信手拈來隨手撣去的瀟洒。男人如此辛苦地討好她,大約就是因為她永遠處在一步之隔遙遙不可得之故吧?那一步卻是大有講究的。若太近了便生了狎昵,若太遠了便叫人絕瞭望。不遠不近的那一步,似乎觸手可得地充滿了誘惑,卻又蟾宮摘月似的可望而不可即。可是,萬一有一天妹妹稍不留神亂了步法,讓人給追上了,沒了那層似有似無的阻隔,丟了那段朦朦朧朧的距離,男人還會那麼貪戀她嗎?
放下電話,蕙寧甚至為方才突發的軟弱感到了一絲難堪。她伸進口袋裡找手紙擦眼淚,卻摸到了口袋深處一個小塑料紙包。這個紙包里,裹著的是兩張薄薄的美金綠鈔,每一張都是一千元的面值。這個紙包是臨行前阿九塞給她的。那天夜裡阿九精神很好,按著蕙寧坐到琴凳上,戴上老花鏡找出針線來替她把錢縫到口袋裡。阿九的眼神差,手也拿不穩針,抖抖地幾次差一點兒扎到她的肉里。卻咧著卸下假牙之後很是乾癟的大嘴笑著:「都說穿著褲子縫褲子,將來要做賊。做賊你也得在家門口做,可別在加拿大偷,出事沒人保你。」蕙寧就問阿九哪來的錢?問了幾遍,阿九也不答話。後來阿九把線頭咬斷了,才說:「這錢你平日不能動。這是讓你買回來的機票的。」
到了晚上,春蘭早早地上了床,睡過一覺,又醒了。說了一句:「真想回趟龍泉。」就又倒頭睡了過去。這次便沒有再睡醒過來。龍家的女人最後燒成了一把灰,放在一個金漆木匣里葬到了龍泉老家的土裡。
那個夏天餐館的生意突然忙了起來,雪梨就跟老闆娘求情,留下溫妮做了女招待。後來漸漸地熟了起來,大金才知道溫妮在多倫多大學護理學院念護理專業。暑假不上課,早上去醫院實習,下午到「銀勺子」上班。醫院很遠,中間坐一趟地鐵,兩頭各倒一輛公共汽車才到。下午趕到餐館,總是氣喘吁吁的,連吃口午飯的時間都沒有。臉上青裡帶黃,妝早被汗水洗去,顴上的雀斑淺淺地露了出來,兩個眼睛深井似的凹陷著。這種時刻的溫妮,就盡失了女人的美麗。
大金與蕙寧的感情進展是一個緩慢而又艱巨的過程,主要原因是蕙寧一直沉浸在她與海鯉子和謝克頓都還來不及有過的旖旎憧憬里。在感情的道路上,蕙寧以往經歷過的似乎只有開頭以及與開頭幾乎同時發生的結尾,她缺少的是過程。在大金身上她期待著一個徐徐展開循序漸進的過程,如同在花前月下欣賞一幅精緻的山水長卷。在這樣的少女情懷裡蕙寧不能自拔,唯獨忘卻了自己和大金都已不再年少。從開始的痴戀,到後來的困惑,再到後來的疲憊不堪,大金很快就品嘗到了戀愛酸甜苦辣的整個循環。
其實這樣的說法並不公正。更確切一些的說法是:蕙寧以為事情是從謝克頓太太那裡開始的。
蕙寧閉著眼睛,試圖回想那個曾經餵過她奶的女人,只記得女人的唇邊有一顆黑痣,痣上長了一根淡黃色的毛。小時候,女人過來抱她,她就伸手去拔女人痣上的毛。女人的五官長相反倒只剩了模糊不清的一團輪廓。蕙寧覺得心裏鈍鈍地疼,想哭,眼中卻澀澀地無淚。
遙遠的航程在連綿不斷似睡似醒的夢境里過去,真正清醒過來時飛機已經開始降落。蕙寧從窗口望出去,先是看見了大朵大朵的雲。從雲和雲之間的空隙里,她毫無防備地看見了加拿大的地。地是極大片的綠,被灰色的路切割成許多個規規矩矩的小方塊。小方塊從無邊無際的地方開始,又在無邊無際的地方結束。這樣的綠和這樣的大都是蕙寧以往所不曾見過的。這麼多的方塊里哪一塊是自己落腳的呢?飛機轟鳴著貼到了地面,蕙寧心裏突然無根無基地空蕩了起來。
蕙寧是從那位老師語氣上的猶豫和自己背上那些蠕蠕爬動的眼光里朦朦朧朧地猜到這話的真正含義的。那一天她回到宿舍,收拾出幾件臟衣服拿到盥洗室去洗。水在臉盆里積了很久,沿著池子流到地上淹過了她的腳背,她才猛然發覺。後來她將洗滌過的衛生帶晾在了走廊上一個很顯眼的角落。她一邊甩著手上的水珠,一邊就想起了那年阿九掛著牌子站在小城鐘樓上的情景,也想起了拴在阿九脖子上的那隻破布鞋,甚至阿九嘴角上那個似笑非笑的笑。
那天晚上他們去了一家有名的西餐館為蕙寧接風。飯桌上蕙寧顯得疲憊不堪。晚飯後蕙寧很早就回房休息了。睡在乾淨溫軟的床上,蕙寧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陌生。她開著檯燈,一個一個地數著牆紙上那些坐在南瓜里傻笑的肥碩可愛的娃娃們,睡意卻遲遲沒有被https://read•99csw.com催生出來,只好起身上廁所。在樓道里她聽見了樓下壓低了的電話聲。出於好奇她屏息地站了一會兒,隱約聽見謝克頓在說:「明天她可能會去學校找你。不要說那筆獎學金是我捐設的,也不要說評審標準是我制定的。總之,越含糊籠統越好。」
雖然蕙寧在寄往家中的信里多次提到過她清貧的學生生涯,當萱寧看到蕙寧在多倫多的住處時,還是吃了一驚。
謝克頓聽了蕙寧的話沉默無言,許久之後才說:「溫妮,我們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里相遇的。」蕙寧想問:那麼現在呢?現在算是適當的時間適當的地點了嗎?可是她終究什麼也沒問。
大金那陣子正在約克大學念工商管理碩士。學費是向政府貸款的,餐館打工的收入,勉強夠生活費。約克大學的工商管理碩士在市面上是個什麼價格,眾人多少有些知聞,所以指派大金幹活的語氣里,總帶有一兩分含蓄溫婉。老闆娘見了眾人的樣子,便很不以為然起來:「不過是個碩士罷了,博士又怎麼樣?吃我的糧,就得受我的管。別說還沒讀出來,就是畢業了,也還不是替人打工?」
「蕙寧你現在終於可以告訴我了,那年春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大金做老闆之前,曾經在這家餐館打過兩年工。那時,大金既不是大廚二廚,也不是招待收銀。大金只是端茶送水擦桌掃地,將廚房和前台、招待和招待之間聯絡起來的那麼一個角色。這個角色比較通俗的叫法是「打雜」,在餐館里通常是最沒有地位,誰都可以呼來喚去。
這張紙最早來自飛雲去上海華山醫院進修時發的一本教材。飛雲進修回來后,這份教材就一直躺在家裡的書架上收集塵土。臨行前蕙寧隨手撕了上面的一頁來包裹她的畢業證書。就這樣,這張紙跟著蕙寧旅行了很遠的路途來到加拿大。那天蕙寧離開謝克頓家時整理了幾樣隨身攜帶的物件,突然發現了這張紙。確切地說,是突然發現了這張紙上的一個地址。地址上的那個人,是多倫多大學醫學院的一個教授,那份教材的編輯之一。這張本來毫無意義的廢紙片,剎那間鬼使神差地給了蕙寧一個大胆的啟示和聯想。
那天深夜大金做了一件後來想起來不知應該後悔還是慶幸的事。
「你準備拿什麼還他呢?」萱寧輕輕地問。

「龍泉是一個人回溫州的嗎?」蕙寧問萱寧。
大金嘴裏說著「這個雪梨」,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完了,便側過身來看溫妮。溫妮那天穿的是一套淺綠底子撒墨綠細花的短打,乾淨涼爽,肩膀胳膊腿都露在外邊,瘦瘦的卻很勻稱。「我也聽說了你記性奇好。上廁所拿一本《泰戈爾詩集》進去,出來就能從頭到尾背出一首詩來。」溫妮不知雪梨還說過她些什麼,臉便微微地燙了上來。
一日上班,大金看見雪梨伏在餐桌上疊餐巾,手指一屈一張的,餐巾就變成了粉紅、粉白、粉藍、粉綠的花,在餐桌上一朵一朵地開放起來,屋裡突然就有了些溫馨。大金平日和雪梨貧慣了嘴,這時就忍不住笑她:「沒想到還有這一招呢,哥哥我好像沒教過你呀。」誰知雪梨不理他,只抬起頭來啟齒一笑,竟又低了頭幹活。大金覺得雪梨今天神情有些古怪,卻也說不出怪在哪裡。
那晚萱寧果真得了一張大票子,大得可以支付一個星期的房租。後來萱寧回想起來,總覺得大金買下「銀勺子」的最初意念,是在那個晚上萌生的。儘管事後大金一再表示,他從未想過他的工商管理碩士學位,會在餐館里派上用場。
蕙寧到加拿大五年了尚無根無基一無所有地窘迫著。妹妹的處境大大地挫傷了萱寧的奢望。沒有了奢望的萱寧便腳踏實地地活了起來。萱寧做的第一個重大決定便是從語言學校退學。退學后萱寧很快就在一家叫「銀勺子」的中國餐館找到了工作。「銀勺子」餐館的老闆娘待人本不十分厚道,卻看中了萱寧該機靈時就機靈、該糊塗時就糊塗的好個性。萱寧沒當幾天女招待,就升上了領班,管著手下五六個男女招待。工資雖然沒有幾個錢,每晚的小費卻不是個小數目。很快萱寧便從蕙寧那裡搬了出來,自己找了一個獨門出入的房子住下來。周末萱寧拎著大盒小盒的餐館剩菜來看蕙寧,蕙寧驚奇地發現姐姐有了很多話題。聽萱寧坐在床墊上用日趨嫻熟的廣東話和人煲電話粥,眉眼清朗快樂地活潑著,蕙寧意識到自己這個在諸事上似乎不十二分聰穎的姐姐,終於在多倫多找到了一片相屬的天地,如魚投入了一汪好水,如帆藉著了一股好風。
萱寧那時已經有了一個洋名字。早在皮爾遜國際機場接萱寧的飛機時,蕙寧就已經在腦子裡給姐姐想好了一個英文名字——「雪梨」。姐姐萱寧,或者說姐姐雪梨,從小在讀書上就沒有妹妹出色,倒也不是因為愚拙之故,只是懶懶散散地不肯上心。該讀書的年月里,大半的時間倒用了來看閑書。雪梨挑書還頗有些超前意識。當全中國都沉湎在瓊瑤的浪漫情懷裡時,雪梨早已悄悄地迷上了金庸,能將《天龍八部》人物回合、拳腳招數一樣不漏地說出來。後來金庸在中國出了大名,雪梨又早丟下武打,喜歡上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破案小說。
後來就收拾出幾樣急用的東西,下樓去洗澡。路過廚房,看見冰箱上用吸鐵石粘了一本掛歷,當天的日子上畫了一架飛機,飛機上又用紅筆塗了一顆大大的心。蕙寧心裏動了一動,暗想這個男人大概還真是盼望著自己來的。
蕙寧知道謝克頓遲遲早早要問那件事的,只是沒想到他竟如此地等不及。那些舊事早在她心裏結成了厚厚的一個繭子,四周包著層層死皮。這些年來,她都小心翼翼地繞著那層死皮走。有一天夜裡,她突然在夢裡記起了那些舊事,醒來看見窗外白花花的月光,彷彿有人拿了一把尖尖的錐子,在死皮上插了下去。隱隱地,還是疼,才知道那皮其實還沒有死透。
眾人聽見教授太太的聲音,都慌慌地披了棉襖從被窩裡鑽出來。有人摸摸索索地在抽屜里找出半截蠟燭,點著了撳在茶杯底子上,屋裡才有了些光亮。眾人在謝克頓家裡都見過這位太太了,便藉著這個機會你一言我一語地和她操練英文。女人問:「你們熄燈后是不是都要回寢室睡覺的?」眾人都點頭,女人就笑:「軍營,典型的軍營生活。」笑完了又轉身對蕙寧說:「你這個孩子,是個不合群的壞兵,這個時候還待在我們家裡。他這個人,到哪裡都討女孩子歡喜。他只在這裏待幾個月,最多一兩年。到時候他拔腿就走了,剩了你一個可憐的艾米麗能拿他怎麼樣呢?」艾米麗是謝克頓教的英文小說裡頭的一個人物,在墨西哥的咖啡館里當女招待,死去活來地愛上了一個英國來的大教授,卻被教授始亂終棄。
蕙寧便對萱寧說起了謝克頓的事。自從那年蕙寧不辭而別離開倫敦以後,謝克頓卻仍如謙謙君子,沒惱她也沒恨她,反倒時時來多倫多探望她。謝克頓那頭離婚多年還是孤身一人,蕙寧這頭也沒有固定男伴,兩人就這麼若即若離地交往著,倒漸漸生出些相依的親情來了。
謝克頓的家住在大學城倫敦,離多倫多市大約兩百公里。一路開著車,天色就漸漸暗了下來,天邊那一排紅雲壓得越來越低,稀疏的車流很快被濃起的暮色吞沒了,只剩下橘黃色的車燈,拉著長長的亮線在高速公路上螢火似的扯過來扯過去。謝克頓問蕙寧:「還好嗎?」蕙寧說:「不怎麼樣。」謝克頓也不往下深問。兩人默默地發了一會兒呆,各想各的心事。
可是那個早春發生的事情並沒有在那個夜裡結束。事實上,那個春天發生的故事剛剛在那個夜晚拉開了序幕,正劇卻整整演了兩年,直至蕙寧畢業。
「金勺子」餐館從前的名字叫「銀勺子」餐館。大金接手買下這家餐館之後,才改的名。大金姓金,所以很為這個雙重意義的餐館名字得意過一陣子。
海鯉子的媽謝春蘭去年死了,是乳腺癌,查出來以後只活了四個月。剛開始時,家裡人都瞞著她,只說是長了個癤子,開了就好。那春蘭本是個生性簡單的人,見眾人都這麼說,也就這麼信了。加上身骨向來健壯,吃得下睡得著,開完刀做完放療化療,果真還好過一陣子。死卻是很突然的事。
蕙寧搖了搖頭,心裏卻牽動了一下。歲月把美的和丑的都洗淡了,剩下的底色便是無新無舊的親情。在走了這麼多年的彎路之後,蕙寧現在終於理解了那個夏天龍泉偷看她洗澡,錯把她當作母親時的心情。那天她甩出去的豈止是一條濕毛巾?那天她把她幼稚的青春歲月連同海鯉子一道隨手甩了出去。許多年之後她才懂得了覆水難收的道理。世上再也沒有一個男人,是可以替代海鯉子的。她和海鯉子之間,本來可以沿著綿長厚實的過去走到現在再擴展到將來的。而她和任何別的男人之間,至多隻能從現在活到將來,卻是無法擁有一個共同的過去的。一段沒有過去的感情,如同一塊沒有基石的紀念碑,雖然也可以在人前天衣無縫九_九_藏_書地炫耀一時,卻隨時可能轟然倒地或攔腰折斷的。然而她已經沒有力氣和任何一個男人去一點一滴精衛填海似的銜回她的過去了。所以她的一生便只好無可補救地留著片片斷斷的空白。從前她一直把海鯉子當成自己與生俱來的一個部分,所以也從未認認真真地看守過海鯉子—— 難道人還能在不小心中丟失了自己身上的一隻手一隻腳不成?這些年之後再度回首,她才發現她果真把自己的一部分丟失了—— 離開海鯉子之後,其實她一直是個殘缺不全的人。
謝克頓見蕙寧愣愣地望著自己,便越發哈哈地笑了起來:「溫妮我沒嚇著你吧?老也有老的好處,省得鬧中年危機。將來跟你在一起,都是相安無事的日子。」
細細一看,果真就看出了兩姐妹的不同。溫妮比雪梨瘦弱。同樣是容長的瓜子臉形,因著瘦,溫妮的顴骨就越發地高了,下巴越發地尖了。夏天的圓領衫領子開得低,露出兩排嶙嶙的鎖骨,竟有幾分弱不禁風的樣子。雪梨即使不說話,眉目卻始終是活潑晴朗的,牽牽地傳達多種多樣的情緒。溫妮的臉上,卻只有一種情緒。即使是笑著,眉眼也是靜靜的。溫妮的雙眸如同兩潭黑沉沉的水,深得看不見水底的魚石,眉心輕輕地鎖住了一絲哀婉憂愁。大金看著溫妮趴在桌上幹活,額發披散下來,擋住了小半邊的臉,下巴尖尖地扎進衣領里的樣子,突然就失卻了往日在雪梨面前油嘴滑舌揮灑自如的本領,變得笨拙了起來。
雪梨本是一片好心,沒想到溫妮竟不領情,就縮回手來,囁嚅地辯解說:「我哪是這個意思?不過是隨便送你樣禮物。將來你畢了業掙了大錢,也總是可以送我禮物的。」溫妮的臉色,方略微和緩些。從此雪梨再也不敢在溫妮面前提錢的事。只是周末來看溫妮時,順便捎些家用物件熟食零碎來。溫妮推辭了幾回,見雪梨總也不聽,也就隨了她。
謝克頓太太走後,屋子裡始終沒有一點聲響,眾人紛紛爬回已經涼了的被窩,臨上床前又都不約而同地看了蕙寧一眼。那些眼光像一條條很細很尖的鋼絲,嗖嗖地抽過來。在那樣的眼光中蕙寧感覺到自己遍體鱗傷。她渴望有人會問她些什麼,可是沉默像一張網鋪天蓋地地將她罩住—— 後來她一直沒有能夠掙脫這張網。她獨自坐在宿舍的窗前,看著蠟燭漸漸地燒成一顆細細的紅豆,腦子空成了一片完全沒有景物的曠野。
那天是梅雨過後的第一個大晴天,春蘭見箱子里的衣服都有些潮氣,有的還長了白毛,就一件一件地拿出來在院子里翻曬。龍泉見她半晌沒動靜,就探出頭來找她。只見她手裡捏了一件綠格子的線呢衣服,坐在板凳上發獃。聽見龍泉喊她,就回過頭來輕輕叫了聲:「親哥。」對於這個久遠陌生了的稱呼龍泉不禁愣了一愣。春蘭就笑:「那天本來是我妹跟我舅去城裡的,後來臨出門她突然流起了鼻血,舅說不帶秋菊帶春蘭吧。你說老天是不是有眼,要不,你就是我妹夫了呢。」龍泉說:「你胡說什麼呀,莫非我就只能在你們家挑媳婦不成?」春蘭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哪能呢。可憐你一輩子跟我也算糟踐了。」龍泉趕緊賠了笑臉,說:「這算什麼話呢,也不怕孩子聽見笑話。」春蘭的眼圈卻紅了:「你不用哄我,我心裏明白著呢。」龍泉就再也不敢開口。
葬禮之後龍泉在回省城的路上到溫州停了一停,飛雲特意去泉山療養院接了黃爾顧來,和龍泉一塊吃了一頓家常便飯。出於習慣龍泉還管黃爾顧叫「首長」,其實在級別上兩人早已平起平坐。幾年不見,兩人不免多喝了幾杯,說起些舊事舊話,便都有了幾分醉意。龍泉口中叫著「飛雲」,竟號啕大哭起來。哭得飛雲心煩,將兩人的酒杯都收了,潑了一地的酒,說:「命都是你們自己挑的,總不能什麼都得著。都叫你們得著了,別人還怎麼活呢?」
「你說我能拿什麼呢?」蕙寧輕輕地答。
大金是北京人,個子極高極大,在人群里一站,遠遠地就看見了他的頭。一張國字臉,開口就是滿嘴的笑話,自己又不笑,讓人聽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開口時,臉上卻有些威嚴。又是北方人的熱心腸,平日喜好打抱不平,就很討了女招待們的歡喜。萱寧和大金是死黨。萱寧打碎了碗盞,大金飛快地拿圍裙包裹了藏起來,悄悄拿去垃圾筒丟了。大金早溜走五分鐘,若老闆娘問起來,萱寧就說人去了廁所。萱寧若在家燉了冰糖銀耳蓮子湯,帶到餐館來,總有一杯是留給大金的。大金若買649彩票中了十塊錢,必定會再貼上十塊錢,請萱寧出去吃一頓飯。
春蘭活著時丈夫龍泉沒怎麼對她好過,春蘭死了龍泉倒暗地裡難受了好一陣子。龍泉老家的族親們紛紛傳說,在有風有雨的夜裡,春蘭便顯了形坐在溪邊的大柳樹底下哀哭,怕是還有未了的心事。龍泉聽了,毛骨悚然,再也不敢一個人住在家裡,只好讓海鯉子一家搬過來一起住。
「我非常非常想你。」男人反反覆復地說著同一句話,蕙寧的頭髮不斷地從他指間湧出。蕙寧並不回答,卻用手默默地環住了男人的腰。
大金默默地走過去,坐到溫妮身邊,幫她疊餐巾。天還早,食客還沒有到。招待三三兩兩地在餐廳里走來走去,換桌布,挪花瓶,排椅子,不時濺出一兩句笑話來。收音機里在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惠特妮·休斯頓的情歌。歌里沒有海枯石爛的誓言,也沒有驚天動地的慾望,有的只是如流水一般平常明凈的柔情。那樣的柔情流過耳朵,便將尋常日子里的焦慮浮躁不安洗去了一些,心就漸漸地寧靜了起來。在那樣的情緒里大金突然有了奇異的靈感,竟隨手設計出好幾款新的疊法來。溫妮看了,拿過一朵他疊的花來,放在自己的花旁邊,又將兩朵花輕輕地糅合在一起,餐桌上就有了一粉一白兩朵並蒂蓮。
蕙寧的眼淚洶湧地流了下來,不是因為他的話,卻是因為他的聲音。在這個紛亂陌生的新世界里,謝克頓是她唯一一件熟悉的參照物。他是她與這塊大得沒了章法的土地之間的唯一聯繫。他的存在提醒著她的存在。沒有他的存在她就失卻了存在的依據。

29

幾年不見,那人變了許多。頭髮在頭頂上謝出大大的一個圓圈來,周遭剩下的,也都是很灰白的了。五官倒還是老樣子,只是臉上蓄起了大大一蓬鬍子,幾乎把嘴整個地遮掩了。身量上矮了一些,也胖了一些,多走了幾步路,竟有些氣喘吁吁的樣子。蕙寧算算謝克頓大概也不過五十齣頭,怎麼就老成這個樣了呢?
如此這般地開了約有兩個小時,就到了小城倫敦。謝克頓的家在一個小斜坡上,是一座小巧玲瓏的木房子,無遮無擋地沐浴在一片水銀似的月色里。房子整個漆成乳白色,只有屋頂是尖尖的一抹淺綠。綠色的屋頂上蹲著一隻綠色的煙囪,猶如一個頑童伏在高處窺視著低處的種種隱秘。這樣顏色這樣形狀的房子,讓蕙寧想起了當年謝克頓教過的安徒生童話。房子前頭是一段石子路,門前有兩三級石頭台階。台階兩側有兩根黑色的細鐵柱子,鐵柱頂端伸出兩隻鐵臂,臂上擎著兩盞路燈,照出周圍一片蔥蘢的草地和草地上雲霧似的花叢。
於是蕙寧揣著那張紙片,來到了多倫多大學,敲開了那位素昧平生的教授的門。教授面對這張從他手裡啟程,穿過半個地球來到中國,又穿過半個地球回到他手裡的紙片驚嘆不已。這種類似懷舊感傷的情緒是很容易營造出一種合適的氣氛的,而合適的氣氛是合適話題的滋生土壤。
蕙寧又問學校在哪裡?明天能不能帶自己去見一見系裡的教授,謝一謝獎學金評審委員會的那些人—— 自己託福也沒考好,畢業了就教書,又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研究論文發表,卻得了這麼大一筆的獎學金。她的同學朋友,沒有一個不羡慕她好運氣的。謝克頓聽了這話只是笑,說:「著什麼急呢?這班人,沒你想象得那麼好,不過是些學術混混罷了。你想見,還不是隨時的事?先把時差倒過來,休息好了再想學校的事情。」
那個星期五蕙寧有課,而且是晚上的課。大金請了兩小時的假來學校接蕙寧,兩人約好了一起去商場看戒指的款式。大金到學校時正值蕙寧下課,一屋的學生正鬧哄哄地往外散。這時教室門口出現了一個高個子金髮碧眼的男人。男人有些老,也有些累,微微地佝僂著腰彷彿害怕要碰到門框。蕙寧當時正在往書包里慢慢地收拾她的書和本子,看到那個男人時她愣了一愣,書就散了一地。她卻沒有去拾。男人走過來,將蕙寧整個地擁在懷裡。男人的手很長,擁完蕙寧之後還有大大的一截,他便用來梳理蕙寧的頭髮。
這時有一個老頭推了一輛手推車過來,將她的行李扛了上去。蕙寧猜想是機場的搬運工,便說我自己拿得動。那人也不理會,推了車就徑自往前走。蕙寧慌慌地站起來跟在後頭追行李,一路嚷著:「別,別,我在等人。」那人終於停下步子,眯著眼笑了起來,說:「我知道九-九-藏-書你在等人。」蕙寧吃了一驚,仔細地將那人看了一眼,才看出原來就是謝克頓。
勉勉強強地從學校畢了業,就分到了一家中學教書。自妹妹出國后,雪梨便期待著妹妹能很快在加拿大立足,好辦自己出來。誰知妹妹的來信里,只一味地說些讀書的辛苦,竟隻字未提姐姐的事。雪梨在中學教了幾年書,正是全國都在講升學率的時候。雪梨的學生,卻沒有幾個考上大學的。漸漸地,家長就有了微詞。再漸漸地,學校領導的臉也長了起來。雪梨便越發教得膩味起來,把出國的心又更加急切了幾分。無奈自己只有大專文憑,也進不了人家正規的研究生院,留學這條路似乎很難走通。
那天蕙寧沒有上床睡覺。她把那張父親病危的電報,塞進了指導員的門裡,就踩著厚厚的積雪連夜趕船回了溫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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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後來大金就自己開了車去地鐵站,早早地等候在那裡。溫妮從地鐵站出來,見到大金,愣了一愣。大金將旁邊的那個乘客座放平了,又端過一杯用滾水泡的三鮮公仔麵:「你先吃。吃完了還可以靠在座位上眯一小會兒。我們有時間。」溫妮果真就吃了起來。溫妮喝麵湯的樣子像個孩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又著急又捨不得,又帶了點玩味似的。熱湯滋潤著她的臉有了點紅暈,氣色就比平時好了一些。
造成這樣結局的原因其實是很多的。用某個歷史時期曾經很時髦的術語來說,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是一個複雜冗長的過程,儘管臨界的飛躍只是一瞬間。導致那個瞬間的常常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尋常的思維方式里,人們常常將那個瞬間和導致那個瞬間的某件事從眾多紛繁的事件中剝離開來,加以充分的渲染誇大,而將整個過程忽略不計。這也是為何後來人們用過來人的口吻談及大金和蕙寧時,總是念念不忘那個倒霉的星期五晚上,彷彿日曆上沒有這一天,大金和蕙寧便會金童玉女似的清純完美,永不分離。
那個星期六他們並沒有去市政廳登記。
「同海鯉子一道來的。海鯉子如今畫也不畫了,只一心一意做官。聽說要升文化廳副廳長了,是同級裡頭最年輕的一個。又分了新房子,又生了兒子,很是發福起來了。上回來,還問起你,問媽拿你的地址。後來他給你寫過信嗎?」
大金看了,便笑,指了那隻肥的,對蕙寧說:「那個懶的,是你。」又指了那隻瘦的說,「那個傻的,是我。」蕙寧聽了,心裏陡地一熱,嘴上卻是無話。
剎那間蕙寧的臉上湧起一層朱紅,一片寂靜中蕙寧清晰地聽見了血流奔涌的聲音,猶如瀑布轟鳴地撞到身體的骨架上,散成細細碎碎的浪花跌落下來。毫無準備又急需辯解的時刻里,蕙寧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英文很不夠用,不禁想起謝克頓上課時說的一句至理名言:英文學得好不好,就看能不能用英文吵架和調情。那天蕙寧幾次抖了抖嘴唇,卻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後來當她終於想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時,她已經失去了聽眾。
溫妮吃完了,才想起來問大金:「是雪梨讓你來的?」大金遲疑了一下,就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溫妮斜靠在座位上,卻不肯歇息,和大金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雪梨整天說你,聽得我耳朵起老繭。」大金問都說些什麼了?溫妮不肯說,卻只看著他笑。笑得大金心裏發毛,便又追著問。「說你把多倫多的股市行情地圖似的印在腦子裡了,隨便一指就能報出個數來。說你最知道怎麼哄客人給小費—— 心甘情願地讓你哄完了,下回還來找你。還說你穿著一隻綠襪子一隻藍襪子來上班,誰都看出來了,就你不知道。」
「你還不起謝克頓,就能還得起大金?」
第二天大金還去接溫妮。他們的談話開始脫離雪梨的羈絆,逐漸進入彼此的天地。大金問溫妮將來想做哪一科的護士?溫妮想也沒想就說產科—— 只有產科的病痛,才是有希望的病痛。從病痛這邊走過去,那邊連著的是生命而不是死亡。大金聽了,心想能把什麼都說成詩似的女人,不知能否吃得起真苦。就問溫妮為什麼要當護士。溫妮想了想,才說:「我媽媽是護士,我從小就看慣了她照看病人的樣子。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外婆也是護士,不過一生只看顧了兩個病人,一個是我外公,一個是我媽。」
詩情橫溢的謝克頓完全沒有意識到,在中國,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眼睛的評語,往往可以被讀出很多層的意義。流言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的。流言剛開始時只是一縷輕風、一股清煙,看不見,摸不著,卻沿著牆縫、門縫、窗欞格縫無孔不入地鑽進每一間宿舍,每一層樓。於是眾人看蕙寧的眼神就有些異樣。那時候異樣的,還僅僅是眾人的眼神。真正把那縷輕風撥弄成可見可觸的細雨,把那股清煙點化成有形有質的火星的,是謝克頓太太。
蕙寧班上的同學實際上早已注意到了謝克頓看蕙寧時的眼神。上課前謝克頓常常把一大摞改過的作文本子放在後排,讓大家自己拿。蕙寧根本不知道,她的作業本經常是傳了一大圈之後才傳到她的手裡。謝克頓寫的評語通常很短,只有一兩個字。可是蕙寧的本子上,卻會有一兩句話。比如有一天,謝克頓是這樣寫的:「你的眼睛像顯微鏡,但願經過你放大的都是美麗的東西。」
兩人這樣地在空曠的教室里站了很久,才發現了大金的存在。男人一下子注意到了蕙寧看大金的眼神,卻沒有招呼大金,只對蕙寧說了聲:「我會再打電話來。」便匆匆離去。蕙寧上了大金的車,一路上說的都是關於戒指的事。漸漸地,蕙寧的聲音散成了一些毫無意義的嚶嚶嗡嗡聲,而大金期待中的那個解釋卻始終沒有出現。和以往許多次一樣,大金失去了當面質問蕙寧的勇氣。和以往許多次一樣,大金想到了去找萱寧詢問。
我把急需的行李帶走了,其餘的暫時存放在你這裏。等我在多倫多安頓下來后,再來取——希望你不介意。
大金的名字就是在這樣一個周末里被提起來的。

後來經人提醒,才知道原來可以出來讀一種不拿學位的語言學校。辦這樣的手續,需要一個經濟擔保人。最後雪梨還是纏著妹妹溫妮讓謝克頓教授給出了一個書面擔保—— 若不是因為姐姐,溫妮自己是斷斷不肯為這樣的事求謝克頓的。雪梨雖是以留學簽證出來的,出國后並不想好好念書,只在語言學校掛了幾個月的名,就退了學。溫妮開始說過幾句,後來見雪梨不聽,知道人各有命,便也不去勉強她了。
後來回想起來,大金意識到自己一生中犯的最大錯誤,就是在那一刻里萌生的。在那以後與溫妮的多次交往中,他都失去了直接與溫妮澄清疑惑的勇氣。他急切地想知道有關溫妮的一切,卻又害怕知道有關溫妮的一切。他可以容忍這個世界的不完美,他卻無法容忍溫妮的不完美。他不能想象除了完美之外溫妮還會有另外一種屬性。那些環繞著溫妮的疑雲幫助營造了一個審美距離,在那樣的距離中遙遙相望,溫妮沒有缺憾地美麗著。他不知道一旦失去了這個距離,他是否能夠承受彼此的赤|裸相對。
進了廚房,聽見大廚二廚在指指點點地說話:「兩個雖說都長得出挑,還是姐姐更勝一籌。說是雙胞胎,靜著看哪兒都像,一說話就露出破綻來了。」大金這才記起來,雪梨原說好今天去看家庭醫生,叫了妹妹來頂她的班的,外邊那個疊餐巾紙的是妹妹而不是姐姐,就不禁懊悔了自己的魯莽。出來到前廳再見到溫妮,臉上就有些訕訕的。
事情是從謝克頓太太那裡開始的。
五年以後萱寧在多倫多見到了妹妹蕙寧。那時蕙寧正在多倫多大學的護理學院念書。
蕙寧胃潰瘍手術之後,大金便休了學,全職在「銀勺子」打工,來供蕙寧上學。蕙寧最後一天在「銀勺子」上完班,到更衣室脫下女招待的制服,換回自己的衣裳,回頭猛然看見萱寧站在門口。萱寧穿著領班的深紅套裝,裡邊是一件雪白的襯衫,領口系著一個深紅的領結。半明不暗的燈影里,短髮在額上撒下深深淺淺的陰影。乍一回首蕙寧被姐姐的清麗深深震撼。這些日子里蕙寧和萱寧在沒有話說的時候都保持沉默。即使在有話說的時候,蕙寧也總是低著頭,不敢接萱寧的目光。
「我還不起謝克頓,我卻還得起大金。」
「這是鴛鴦套餐用的。」她說,嘴角輕輕一牽,露出一個無聲的笑。
大金見了,忍不住說:「我家就住在地鐵邊上,不如我在地鐵站接你吧,省得你倒那趟汽車。」最後的那趟汽車一倒就是四十五分鐘,還不算等車的時間。溫妮笑笑,卻很堅決地搖了搖頭。沒人處,雪梨看著大金便笑:「我也沒車,我在這裏都一兩年了,怎麼沒聽你說過要來接我呀?」大金便將頭搖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她是你的親妹子,你不接濟著她點,還吃她什麼醋啊?」雪梨低了頭,突然就嘆了口read.99csw.com氣:「我也配接濟她嗎?」大金頭一回聽見雪梨在人前嘆氣,甚是意外,便暗暗猜測這兩姊妹之間還不知有過些什麼芥蒂呢。
後來團支部會議和班會上便常常說起外事紀律。指導員提綱挈領的發言之後,便是集體討論。眾人的發言里充滿了對破壞外事紀律的人的憎恨,人格國格之類的詞語很容易地將情緒煽動了起來。沒有一句話是關於蕙寧的,又沒有一句話是與蕙寧無關的。在這種場合里沒有人邀請蕙寧發言。蕙寧早已習慣了將沉默作為發言的一種形式,而眾人也早已習慣了將蕙寧的沉默當作默認。
他從她那裡拿來一朵小的,放在自己一朵大的上邊,一藍一綠相疊,像羅漢,也像小寶塔:「這是父子套餐用的。」這次她笑出了聲,輕輕地欣賞著他的機智和幽默。
猶豫了片刻之後,她鑽進了路邊的公用電話亭,撥了一個電話號碼。剛剛撥通就有人接了起來。
兩個月以後的一個星期六,大金終於去了市政廳登記結婚,新娘卻不是蕙寧。
後來蕙寧就問丹尼怎樣了?謝克頓說長成個大孩子了,開學就上小學四年級。書讀得普通,冰球倒打得不錯,這個賽那個賽的還挺忙。停了一會兒,又說:「丹尼現在不跟我住,跟他媽住,隔兩周才回來過一個周末。」蕙寧聽了這話,猜想他們兩口子大約是離婚了,便問丹尼是什麼時候開始跟他媽住的?謝克頓說了個時間,蕙寧一算,正是謝克頓給自己寫第一封信的前後。蕙寧至此才明白過來,謝克頓非要等離完了婚才給自己寫信,信里竟一字也不提離婚的事,大約是不願意把自己牽涉在裡頭,讓自己出國時心裏不帶著負擔。便對那人的細心體貼暗暗地存了幾分感激。
後來就是這張揉得很皺的小紙片,成就了蕙寧留學生涯里的第一個傳奇故事。這張紙片使得她終於沒有動用阿九塞給她的錢。
大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每個人都是護士。我也是護士,我的病人是你。」
溫妮聽了,不語,神情卻有些落寞起來。大金立刻懊悔了自己的輕佻。
蕙寧從車上跳下來,也顧不得拿行李,便跑到台階上坐著看花。花有三層:最矮的一層是三色堇和雛菊,低低地沿著牆根爬開去;第二層是繡球;比繡球開得還高的是玫瑰。那玫瑰不規規矩矩地長在枝條上,卻沿著一片木格子板,狂野地爬了一牆,一團一團地在牆上濺出血似的深紅來,很是觸目驚心。蕙寧從來不知道玫瑰竟有這種長法的,便猜想水不同,土不同,花自然也不同。
老闆娘沒有多少文化,又心直口快,一竿子打了一船的人——在她餐館里打工的,有好幾個都是留學生。眾人的臉色就有些陰沉下來。萱寧聽著刺耳,便偷偷跑過來告訴大金。
一日大金照例在地鐵站等溫妮,左等右等卻沒等到人。只好一人怏怏地回了餐館。一路上兩個眼皮噗噗地跳,心裏突然有了些不安的預兆。果真下午就有電話來,說溫妮在醫院的更衣室里突然昏倒,發現是胃出血,馬上送去了手術室。大金和雪梨一聽,腦子轟的一聲,就要趕去醫院。老闆娘自然不願意:「溫妮來不了,你們兩人再一起走,一下子少了三個幫手,你讓我這攤生意還怎麼做?」大金就說:「雪梨你先留下,你又不開車,一個人趕到那裡什麼時候了。不如我先去,晚上你再來替換我。」也不等回答,便箭似的去了。
那日兩人大桶小桶地釣了些魚,便有些累了。大金送蕙寧進了家門,正要自己開車回去,突然聽見蕙寧從閣樓的窗口探出半個身子,叫了一句:「大金。」大金搖下車窗,只見蕙寧從樓上擲下一個紙團來。大金下車撿起來,揉開了,上面寫著:「下星期六去市政廳登記。」
可是大金不在乎,因為大金的志向不在這裏。
那個夜晚謝克頓太太回到家裡,推門看見自己的丈夫在給蕙寧擦眼淚,便堅持要送蕙寧回宿舍。蕙寧沉浸在父親病情引起的焦灼不安里,竟完全沒有注意到那個女人一路上異乎尋常的沉默。到了宿舍門口,蕙寧發現沒帶鑰匙。已經過了熄燈的時間,屋裡黑黑的,只有樓道里還亮著燈。蕙寧貼在門上聽了聽,屋裡似乎很靜,便知道同屋大概都睡了。只好怯怯地叫了幾聲門。那天夜裡很冷,風颳得呼呼的。同屋剛把被窩睡暖,都懶得起身,動作自然就慢了幾拍。最後是謝克頓太太叫開的門。

30

姐妹倆擦肩而過。她們如同兩根交錯的直線,在那一刻里穿過彼此,越來越遠地走進各自的軌道。在那以後很長的日子里,她們彼此將不再交談。
所以後來當蕙寧也到了「銀勺子」打工時,她第一眼就認出了大金。在萱寧無數次反覆重疊的描述中,大金已經在蕙寧心中形成了一個固定的版本,這個版本與真實相見時的大金相差不遠。然而萱寧的觀察中出現了一個關鍵性的誤差。在蕙寧與大金抬頭相遇的那一刻,蕙寧聽見了彼此目光在空中相撞時發出的迴響,剎那間蕙寧明白了姐姐與大金之間的種種可能性,在那個階段還純屬姐姐一廂情願的想象。
在那一刻里蕙寧真正理解了阿九在後來諸事上的剛強—— 被那樣的鞋子拴過的人,還有什麼承擔不起的東西呢?想到這裏蕙寧不禁後悔了自己的天真。早知如此,倒還不如真正和謝克頓來一手呢,也不枉擔了這樣的虛名。若真與謝克頓有過一手,那一手大概也是叫人蕩氣迴腸終生難忘的吧?蕙寧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便明白其實眾人也沒有完全冤枉她。在她心底最隱秘的地方,果真是有那麼一點好奇,那麼一點狂野不羈的。她也是真有那麼一點喜歡那個姓謝克頓的洋人的。
大金那天一直在溫妮的床頭坐到溫妮醒過來的時候。溫妮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這一病,還不知什麼時候能恢復過來。現在哪是病的時候?實習要延後,工也打不得了。」大金知道溫妮是為下個學期的生活費著急。便鼓了勇氣,也不看溫妮,低了頭一鼓作氣地說:「溫妮,咱倆這麼下去,都得累死。不如我休學一陣子,打工供你讀書。等你畢業有了工作,再來供我念完。怎麼也比咱們兩人一起累死強些。」
聽到她的哭聲他越發焦急起來:「告訴我你在哪裡,我馬上開車來接你。你若不喜歡倫敦,總是可以轉學的。你若不喜歡住在我這裏,也總是可以另找地方的。可是你在多倫多,人地兩疏,你讓我怎麼辦呢?」
親愛的謝克頓教授:
鑰匙藏在門口墊子下面。
那雪梨雖非做學問之人,待人接物卻是極善於察言觀色,說話辦事處處顯著聰慧機智,倒有些像年輕時的阿九。就極討了食客的歡心,小費自然拿的比別人多些。一來二去的,手頭竟漸漸鬆快起來。倒是溫妮,雖比雪梨早出來四五年,日子卻過得捉襟見肘的,十分辛苦。雪梨見了屢屢不忍。一日便寫了一張支票興頭頭地遞給溫妮,說:「下學期的學費有了。」誰知溫妮的臉突然變了顏色:「你怎麼知道我沒有錢?我的學費早就攢下了。」
趕去醫院,溫妮的手術早做完了,已經推回病房,正沉睡著。正好碰見醫生查房,大金就問病情,醫生不肯對他說。大金急了,就說是未婚夫,醫生才把手術的過程大致解釋了一遍。大金再低頭看溫妮,就覺得床單底下的身子空空蕩蕩的,幾乎沒有什麼分量。大金固執地認為這是因為溫妮失去了三分之一個胃的緣故。溫妮的病,其實早已有了先兆—— 好幾回溫妮坐車趕到餐館,早錯過了午飯的時間。一邊胡亂地吃著餐館剩下的春卷,一邊蹙著眉頭喝開水,胃早就在疼了。大金又看見床單上露出的兩隻手,一隻手上插滿了管子,另一隻手雖然沒插管子,卻都是瘀青,還有幾處的皮擦破了,露出小塊小塊的粉紅—— 大金猜想是昏倒時摔傷的。一時心裏刺刺地疼了起來,便想起「紅顏薄命」的舊話來,暗暗感嘆這等心高氣傲之人,流落到國外來,卻要吃這等的苦,又不肯輕易求人。大金出國也有些年數了,見慣了為點蠅頭小利就肯嬉皮笑臉地求男人的女人,相形之下,對溫妮越發地有了一份敬重憐惜,就忍不住過去攥住了溫妮的手。
這樣的情形並沒有維持很久。老闆娘從辦公室出來,見到滿桌盛開的花朵,愣了一愣,誇了一聲:「好看,」就催著擺餐具,「再疊下去,我可得推薦你們到安大略藝術館另謀高就了。」眾人聽了,便哧哧地笑了起來。大金沒有隨眾人笑,心裏卻想,我若有這麼一個餐館,一定要讓這個女人天天坐在這裏疊花,一直疊到她累了為止—— 大金關於擁有一個餐館的想法,極有可能是在那一刻里開始孕育的。
再後來全年級組織歡迎外賓活動,沒有人通知蕙寧。再後來參加美國領事館電影周的學生名單里,蕙寧的名字消失了。這樣的事情重複了很多次之後,也就是畢業的那年,蕙寧得知了被分配回小城的消息。指導員宣布了分配方案之後,對蕙寧嘆了一口氣:「往後的路你可得走好https://read.99csw.com了。」從那口氣里,蕙寧知道自己從前的路,大約走得很糟糕。
那天大金聽萱寧傳了老闆娘的話,半晌無語,眼睛愣愣地看著前方,目光很直很遠也很空。萱寧突然有些害怕起來,就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呢。誰知大金卻嘿嘿地笑起來,拍了拍萱寧的肩膀:「看我把門口那兩個猶太佬領到你的桌子來—— 年初我指點他們買的互惠基金,這會兒翻了一番了。一會兒你就等著數小費吧。」
有一天放學,蕙寧在路上看到了丹尼。丹尼掙脫保姆的手,穿過馬路直直地朝蕙寧跑來。在離蕙寧很近的地方他突然停住了步子—— 幾個星期不見,他開始和她生分起來了。「溫妮你想我了嗎?」丹尼問。蕙寧默默地點了點頭,眼睛卻熱了上來。「我爸爸也想你。」
蕙寧住在老城區一座破舊的木屋裡。屋子共有兩層半樓,鴿子籠似的隔出了十來個房間,雜雜亂亂地住了十幾口人。蕙寧的房間在頂層的閣樓上。在低矮的房間里走來走去,蕙寧的腰身便有些佝僂。房間里除了一張大床墊幾乎沒有傢具。替代傢具的是一些尺寸各異的紙箱子。屋角有一台電視機,擰開時只看得見黃和綠兩種顏色。萱寧坐在蕙寧的床墊子上,望著蕙寧空空蕩蕩的四壁嘆了一口氣。在國內讀了很多轟轟烈烈國外尋夢小說的萱寧,對蕙寧平淡窮困至極的留洋生活深感失望。就是在那一刻里,萱寧做出了不再讀書立即找工作的決定。
蕙寧不知說什麼好,便捧著咖啡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咖啡很濃也很苦,可是她卻不能向對阿九那樣地說:「換一杯淡的。」他們中間,隔的是三四年的時間。這三四年裡,又各自膩膩煩煩地有過了許多事情。人都還是同一個人,心境卻不再是同一種心境了。就如同踩著石頭過河,每天踩的是同一塊石頭,過的是同一條河,看上去像是同一個景緻,可今天的水卻不是昨天的水了。
蕙寧走出謝克頓的家,仰起頭來看天,才發現安大略的天空確實很藍,藍得幾乎讓人有些心酸。
他撥了萱寧家的電話號碼。
「銀勺子」餐館里雇了十來個幫工,其中有廣東人,也有北方人—— 在廣東人眼裡過了福建都是北方。廣東人聚在一堆,說的是廣東話,北方人聽不懂。北方人聚在一堆,說的是普通話,廣東人半通不通。於是一撥人就分成了兩撥,幹活時雖合在一處,不幹活時就各有自己的天地。萱寧跟哪撥都合得來。廣東人下了班去咖啡館里坐一坐,來一把「鋤大敵」(一種紙牌),有時就拉著萱寧湊個數。北方人周末去唐人街租盤國內熱門錄像帶來看,萱寧也會去趕一趟熱鬧。可是萱寧心裏最親的,卻是北方仔金力唯,也就是大金。
溫妮一怔,卻沒有說話。
萱寧聽了,連連嘆氣:「你也真是的。那原是他心甘情願為你做的。他事先沒有徵求你的意見,事後也沒有要你的回報。你錯過了那一回,看你得走多少年的彎路,怕也補不回來了。」蕙寧看見萱寧扼腕嘆息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男人要不要回報,要什麼樣的回報,你是裝傻不懂呢,還是真的不懂?騙誰我也不能騙他呀。」
謝克頓走到半道,又折了回來,指指梳妝台上的紙盒子,說:「給你買的。」不久蕙寧就聽見了叮叮咚咚的水聲,便把卧室的門從裡頭反鎖了,走到梳妝台前,貼著鏡子看自己。只見鏡子里的那個人,眼窩又深又黑,甚是疲乏的樣子。又忍不住打開了那個紙盒子,原來是一件真絲睡衣。睡衣是紫羅蘭色的,腰上有一根細細的帶子,領子上掛著一個精緻的商標牌子,叫「維多利亞秘密」。衣料極是輕軟,捏在手裡就像捏了一股流來流去的溫水。展開來鋪在身上,竟完全是自己的尺寸。蕙寧的臉突然有些燙了上來,慌慌地將衣裳塞回到盒子里去。
教授聽了蕙寧的故事後沉吟良久,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五年之後你會做什麼?」蕙寧對這個問題毫無準備,然而脫口而出的回答卻使她對自己無比驚異:「我想學一技之長。我想當護士。」歷史在這裏稍稍地重複了一下自身—— 蕙寧的母親飛雲在幾十年前就是用這句話回復了阿九的問題。蕙寧也許沒有意識到,其實她已經開始在一步一步地重複母親走過的路了。
萱寧馬上就覺得了,驚訝地坐了起來:「這些年,你竟然沒有遇上一個合適的男人?」
洗完澡出來,謝克頓換了套家常便服,早在客廳里沏好咖啡等著了。蕙寧在沙發的這頭坐下,就聽見沙發那頭謝克頓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說了一聲「終於」。
「溫妮你在哪裡?我一直守在這裏等你的電話。」
蕙寧聽見「和你在一起」的話,不覺地有些刺心,勉強笑了笑,便鑽進了他的汽車。謝克頓的車是輛日本車,車身很是窄小。他伸過手來斜斜地擁攬了她一下,她輕輕一躲,就碰上了車門。飛機上她已經把他們見面的情景做過種種想象。她設想過他的熾烈,也設想過他的沉靜。她甚至設想過他會像在公平路碼頭那次一樣地吻她。自從她知道她和他重逢的可能性之後,他的那個吻突然異常鮮明清晰地從歲月的積塵中凸現出來,溫熱地觸摸著她的嘴唇。可是那些多彩多姿的想象中,沒有一種是眼前的這個樣子。蕙寧也不知自己在謝克頓眼裡又變化了多少,一時便生出了幾分失望和惶惑來。
後來回想起來,萱寧就是在那個夜晚清晰地看到了妹妹的長處和自己的短處的。妹妹的長處也正是妹妹的短處,自己的短處也正是自己的長處。在後來姐妹中間發生的事情中,妹妹是在長處上不小心陷進了短處,自己卻是在短處上不經意地發揮了長處的。並非是自己的成功,乃是妹妹的失誤。妹妹刻意營造的距離感很適宜酒足飯飽之後一種情緒的烘托、感情的渲染。妹妹適宜永遠的戀愛,而妹妹不適宜婚姻。婚姻的過程是一個起初容忍距離,後來排斥距離,最後徹底消滅距離的過程。妹妹忽略了留洋生活的特殊性。遠離了親情友情的生活是一種篩選過的生活,篩孔很大,篩面上留下的是最厚實基重的東西,情緒感覺都不在其列。可惜妹妹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清這一點,所以後來姐妹之間才會有如此解不開的恩恩怨怨。
那一個學期蕙寧不用打工,專心用來讀書,門門功課都拿了個「優」,便興頭頭地拿了成績單給大金看。大金看了,自然誇了她幾句。正值星期日,兩人便收拾了些吃食去湖邊釣魚。那年是個暖冬,沒有風的日子里太陽明艷地照著,冬草竟泛上了些綠。蕙寧靠在大樹底下,眯了眼睛看日頭在湖面上撒下細碎的鱗片,大金的漁竿在水裡搖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天地萬物似乎都隱去了,只剩了一群野鵝,在湖灘上擁擁擠擠地嘰呱尋食。有一隻肥胖些的,傷了一條腿,便用了另一條腿蹣跚著行走,步履就有些緩慢。有一隻精瘦的,走在前頭,銜了些吃食,又退回去找那隻肥的,一口一口地將尋得的食喂在它嘴裏。喂完了,又繼續尋食。尋完了,又退回去喂。如此這般幾個來回,那隻肥的就很飽足了,不再行走,將翅膀鋪在地上,斜了身子曬太陽。那隻瘦的,也偎了過來,啄著那肥的身上的羽毛,兩個漸漸地融在一起,遠遠看去猶如一團灰色的絨球。
蕙寧推門進去,看見一個方方正正的房間,裡頭擺了一張小床、一張梳妝台、兩個床頭櫃。床上鋪的是一條粉紅底帶蘭花的新被子。梳妝台上放著一個彩紙包著的盒子,紙盒上貼著一朵銀色的紙花,在半明不暗的燈影里生出幽幽的光亮來。謝克頓遞給蕙寧一串鑰匙,一一交代了哪把是前門的,哪把是後門的,哪把是卧室的,哪把是信箱的。交代完了,就將門掩了,自己退了出去:「我先去洗澡。你收拾收拾東西。收拾完了,樓下左側也有個浴室,你也去洗個澡。洗完了我在客廳等你,休息一會兒再帶你出去吃飯。」
那晚他們趕到商場,商店已經關門,他們最終沒有買到戒指。大金看了看腕上的日曆表,注意到那天是星期五十三號。這樣的黑色星期五在一年的日曆上通常只有一兩個。回到家裡,大金被這個壞兆頭折磨得頭痛欲裂。他先喝了半瓶他父親從國內捎給他的二鍋頭,後來又找了兩片鎮痛葯匆匆服下。酒精和鎮痛葯的交叉作用遠遠超出了他的意料,半個小時之後他已睡得不省人事。那晚他做了個很奇特的夢,夢見他變成了湖灘上那隻傷了腿的肥鵝,在蹣跚行走著找尋另外一隻鵝。在無數的鵝中他竟認不出他要找的那隻,每一隻似乎都是,每一隻似乎又都不是。醒來時他的額上布滿了冰涼的汗珠。
夜裡躺在蕙寧的大床墊上,姊妹倆說了些別後的事。
蕙寧哭過之後,心裏就漸漸地平靜了些:「你讓我試一試,走不通了,再來找你。」
第二天早上蕙寧並沒有去學校,她對謝克頓說她需要休息一天把時差倒過來。當她聽見謝克頓的汽車轟轟地消失在坡下的時候,便翻開電話簿找到了灰狗車站的號碼。很快她就問到了去多倫多的班次和票價。幸好她的行李尚未完全打開,收拾起來並不太費事。在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她在冰箱上留了一張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