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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睜開眼睛時安德魯牧師發現漢娜的雙眸蓄滿了淚水。燭光里的漢娜與陽光里的漢娜是如此的不同。陽光里的漢娜是一具快樂的屬於世界的軀體。陽光里他們的交流是以整個世界為背景的,陽光將他們遙遠地分隔開來。燭光里的漢娜是一個憂傷的超乎世界之外的幽靈。燭光里他們的交流是互為背景的,世界已經遠遠地隱去。燭光使他們彼此貼得很近。他伸手去拭她的眼淚,她卻抓住他的手,將臉埋了上去。他感到他的手裡捧了熊熊一團烈火。久遠的關於女人的短暫回憶剎那間清晰地涌了上來。他忍不住擁住了漢娜。

25

這時他口袋裡的手提電話嘀嘀地叫了起來。在麥考利和伊麗莎白的關係中,諸如此類不合時宜的電話已經發生過無數次。這次是秘書蘇珊。說恩慈醫院急救部打來電話,《多倫多星報》的記者馬姬·漢福雷在採訪途中遇上了車禍。
麥考利趕到醫院時,馬姬在觀察室里睡著了。為防隱傷,醫生在她脖子上裝了固定套環。她的一顆頭便不偏不倚正正中中地躺在了枕頭中央。額上有一縷頭髮,斜斜地落在她的眼睛上。麥考利便拿手去撥。那一刻麥考利心裏熱了一下。馬姬竟把他的名片放在公事包的緊急事故聯繫人欄里,這個女人雖然才認識他幾天,卻相信他是能幫她的。她信他。伊麗莎白卻不信他。
漢福雷夫人將一朵深紅色的玫瑰放置到新冢上時,她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她和所有的人一樣,都意識到了那天他們埋葬的,是最後一位真正意義上的漢福雷。他們送走的,不僅是一代名亨,而且是一段歷史、一種傳統、一個神話。漢福雷夫人卻沒有哭。安德魯牧師看著漢福雷夫人藏在黑色面紗後面的臉,深深地為這位失去了丈夫也失去了兒子的女人的沉靜所打動。
這時馬姬醒了,見到麥考利指指脖子說:「癢。」麥考利從口袋裡摸出鑰匙串來,找出一把瘦長些的,伸進頸環替她撓了幾下,方好受些。麥考利便嘿嘿地笑:「還敢超速不?開你罰單也沒用,都拿去報社報銷了。關你幾天醫院才是真的,你就等著在這裏悶死吧。」
「查理。」沉默了許久之後伊麗莎白輕輕地叫了他一聲。聲音里的輕柔與憐惜讓他馬上明白了她要說的話。他知道為了這句話她已經忍耐了多年,一直忍耐到他們最小的一隻鳥兒也已長大離巢。
那些年輕的歲月,還沒容她仔細回味,就匆匆溜走了。小彼得的出世也曾給老彼得帶來短暫的欣喜,可是老彼得像一顆暫時滑出軌道的行星,很快便調整回老軌。後來與兒子一起度過童年的,其實是安德魯牧師。安德魯牧師書架上的每一本書上,都印著小彼得的指印。安德魯牧師花園裡每一寸泥土裡,都留有小彼得的鞋印。安德魯牧師當年做過的無數鳥窩,只只都是為小彼得預備的。可是她的兒子,她唯一的兒子,如今卻不能飛回到她的鳥窩裡來。漢娜的臉上不禁有了幾分寂寥。安德魯牧師自然是知道她的苦處的,安德魯牧師卻不能開口安慰她,因為彼得逃兵役的事,在他們中間是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沈小涓在省城讀了兩年書,當了幾天真正的城裡人,回到姚橋來,依舊梳兩根齊腰的長辮子,依舊穿一件洗得褪成灰白色的工作服,依舊蹬一雙黑面圓口布鞋。見著先前的師傅,依舊朗朗地喊一聲「師傅」。見著先前的同事,依舊又笑又鬧地打成一團。早上起來,依舊提個竹籃子去菜市場挑挑揀揀地買菜。晚上睡覺前,依舊趴在地上,呼呼地幫沈大媽吹火燒暖爐。同樣的裝扮,同樣的舉止,姚橋的人看在眼裡,卻覺得現在的這個小涓不是從前的那個小涓了,可又說不出究竟不同在哪裡。後來還是鎮上子弟中學教語文的郭老師看出了些門道,說沈小涓身上多了一份書卷氣。
那天是他們結婚二十五周年紀念日,他們很早就約好了去國家電視塔的旋轉餐廳共進晚餐。在把孩子們的晚餐準備妥當之後,伊麗莎白將自己鎖在卧室里很久沒有出來。麥考利站在露台上抽雪茄,並不催促她。他猜到了她是在試那件紫色的露肩晚裝。晚裝早在三個月前就買下了。為了能套進那件窄緊的晚裝,伊麗莎白那幾周幾乎天天都去健身房。當伊麗莎白終於梳妝停當來到露台時,麥考利臉上的表情甚為複雜。那晚伊麗莎白的小腹被窄小的裙腰勾勒出一圈一圈的圓輪,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如同隔了夜的氣球般鬆軟而滯澀。晚裝的新潮俏麗無遮無攔地嘲笑著伊麗莎白日漸老去的軀體。只有她的臉頰,仍因期待而生出興奮柔軟的光來。回想當年新嫁時,她的腹部曾像南安大略平原那樣低矮平坦,她的胸脯像初秋剛剛長成的堅果那樣瘦小結實,她的臂膀像北方山林中的橡樹那樣堅實閃亮。他的警官生涯和他們的三個孩子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中竟將她的生命掏得如此空,又填得如此滿。悲哀和愧疚如潮水般湧來。他走過去默默地擁住了妻子。
麥考利警長值完外勤回到辦公室,一邊脫大衣,一邊問秘書蘇珊:「有人找過我?」蘇珊不答話,卻陰著臉,遞過一張電話留言條。麥考利不用看也猜得到是伊麗莎白的。蘇珊的丈夫與麥考利在警察署里是二三十年的老搭檔,蘇珊也已給麥考利當了十幾年的秘書。蘇珊兩口子對伊麗莎白的離去至今尚憤憤不平。
韓弼德在姚橋住下后,便由那個李書記引領著,到礦上幾戶人家採訪。只見家家窗明几淨,玻璃上貼著大紅剪紙,床頭掛著偉人像,案上擺著紅書。大人孩子都穿戴齊整了,坐在床沿上候客,一味地請吃瓜子花生。韓弼德怕嚇著主人,也不敢拿出筆記本來記錄,只是閑閑地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人聊了些天。那幾戶人家說話的內容口吻十分相似,竟跟私下裡一同排練過似的,都說礦上的日子從前如何如何窮,如今如何如何好了,云云。口裡同他說著話,眼裡卻都看著那姓李的,隱隱地都露出些猶疑的神情來。韓弼德傍晚回到宿舍,想將一天的感受整理出來,仔細一想,竟捋不出什麼東西來。寫了撕,撕了寫,終是不滿意,心裏便生出些失望和煩惱來。
出了門,李書記王秘書早候在樓下了。韓弼德說要走一走,眾人便都下了車陪他,兩輛空車一先一后地將他們夾在中間,一行人便朝湖邊走去。走了一兩刻鐘,路便漸漸地開闊了起來,樓房也越發稀疏了。幸好是個月亮夜,路邊的景物滿滿地溢在亮光里,清晰可辨。風無遮無擋地颳了起來,捲起漫天塵土。後來路就徹底斷了,眼前出現了一大片的空地。空地上見不著光的地方,就深深地黝黑著。見著光的地方,風一吹就起了些褶皺。韓弼德愣了一愣,才猜出來,自己大概就在水邊了。
在麥考利從事警官生涯三十五周年的那個聖誕節里,他獲得了一枚由總督代表女皇頒發的紫心勇士勳章。這樣的勳章在警察署的歷史上總共頒發過三次。那兩位早已作古,麥考利便成了唯一一位活著的紫心勇士。這項殊榮成為警察署那一個季節的主要話題。
月光里伊麗莎白的眼睛如同兩顆玻璃球,絕望像水銀裹住了那一汪湛藍。作為男人的麥考利心裏顫動了一下,作為警長的麥考利卻不允許他的心繼續顫動下去。那一晚和以往許多個夜晚一樣,作為男人的麥考利精疲力竭地敗倒在作為警長的麥考利面前。警長麥考利很快控制住了局面,他冷靜地撥開伊麗莎白,朝門口走去。從家門口到車裡的路上,他感到了背上陣陣寒意。他知道那是伊麗莎白的目光。
一句話說得麥考利愣愣的,就將伊麗莎白從頭到尾仔細打量了一番,發現果真與先前很有些不同了。從前伊麗莎白在穿著上總是保守正式的,愛選些瘦長緊身https://read.99csw.com的衣裙來調配身材。如今竟將這些顧慮統統拋開了,穿了一套極為寬鬆的運動衣褲,足蹬一雙網球鞋。頭髮不染也不燙,隨意地剪了個超短男式,鬢邊露出絲絲縷縷的灰白。通身上下竟格外地有了些清爽自在的活氣。麥考利看得獃獃的,忍不住執了伊麗莎白的手,說:「別離了,還跟我過吧。我在自然是我養你。萬一我死在公事上,你還能得著警官遺孀的養老金。若離了婚,我死了誰養你?」
正胡亂地想著些往事,麥考利看見一輛紅色的豐田跑車開進了他們的停車道。車門一開,走出一個五十來歲的高挑男人來。男人走到車的那一邊,彎腰將伊麗莎白殷殷勤勤地挽出車來。兩人站在停車道上低低地說了一會兒話,伊麗莎白伸手整了整男人的衣領,男人順勢將伊麗莎白挽過來,在頰上唇上都親過了一遍,才「拜拜」了一聲,鑽進那輛紅車裡,一溜煙地開走了。
這時電話鈴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
他擁著她猶豫了片刻。後來他感到她的手在慢慢解開他襯衫的扣子。當她挪去他脖子上的牧師領圈時,他吃了一驚,卻沒有阻止她。她的指尖如同一股細細的溫泉,沿著他的身體漸漸流淌開去,終於停在了一塊久已乾涸的地方。他的身子便簌簌地顫抖起來。他想說話,嗓子卻如在夢境中似的啞然失聲。他想站起來,卻發現他的腦子完全無法指揮他的軀體。漸漸地他的手也開始了在她身上的探索。很快他就探到了她身上的豐盈和柔軟。他將他的臉埋在她的豐盈和柔軟里,覺得他跋涉多年的靈魂突然找到了一片棲息之地。
慶功酒會上,麥考利站起來,揚起手裡的獎章,叫了一聲:「哈瑞森,史密斯。」便停頓在那裡—— 那是他兩個先前的搭檔的名字。在攢動的人群里麥考利看不見他們,因為他們坐在輪椅上。有人便過去把輪椅推到了最前排。麥考利對他們兩個眨了眨眼睛,說:「總督英文不好,把名字寫錯了—— 本該是你們的。」那一屆的總督是魁北克人,母語是法語。片刻的沉靜之後,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掌聲。那晚麥考利的致謝詞被這樣的掌聲一遍又一遍地打斷。

23

長時間的緘默使空氣變得異常沉重稠黏,漢福雷夫人開始懷疑丈夫是否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有一天漢福雷夫人異想天開地建議丈夫跟著她學織毛線,誰知老彼得竟然沒有反對。漢福雷夫人拿出一件織有松鼠戲雪圖案的毛衣做樣子,老彼得對毛衣上明麗的顏色和圖案驚嘆不已。漢福雷夫人告訴丈夫那是安德魯牧師的女兒馬姬織的。馬姬已經大學畢業,如今一邊在進修碩士學位,一邊在《洛杉磯時報》當新聞記者。老彼得的雙手在兩根毛衣針之間十分笨拙地移動著,額上漸漸滲出了汗水。
這樣的日子並不持久。很快他們就有了孩子。資歷漸長的麥考利再也不用值夜班,可是當他們並排躺在家裡舒適溫暖的大床上時,伊麗莎白開始抱怨他在家的時間太少了,孩子太頑皮了。其實她的抱怨通常是極為短暫的,因為他還來不及伸過手來擁攬她的時候,她便已疲憊不堪地進入了夢鄉。後來,連這樣的抱怨他也聽不見了。伊麗莎白不知何時學會了把話都存在眼睛里。伊麗莎白哀怨的眼神讓他聯想起被漁夫網上岸來尚微微動彈著的魚。這樣的聯想使他心神不寧,不知所措。隨著他們三個孩子的長大自立,隨著他的兩個搭檔相繼受傷致殘而退役,麥考利發現自己對伊麗莎白的哀怨漸漸地熟視無睹起來。那個本該屬於燭光晚餐的夜晚,當他從口袋裡掏出車鑰匙時,沒有想到伊麗莎白竟會突然斜身擋住了他的去路。
墨西哥邊境來的季節工,從一個農場流浪到另一個農場覓工,他們的孩子常常不能在一個固定的學校讀書。漢娜見狀,便與安德魯牧師商量,將教堂里的一個房間清理出來,權充孩子們的教室,由安德魯牧師教他們英語和歷史,漢娜教他們算術。季節工的孩子流浪慣了,心自然有些野。坐不住的時候,安德魯牧師便停了課,教他們做鳥窩。漢娜挑來各種油漆,和孩子們一起給鳥窩上顏色。漸漸地,安德魯牧師門前樹上幾經風雨的舊鳥窩都不見了,換上的是顏色迥異形狀新奇的新鳥窩。傍晚時分,倦歸的鳥兒從鳥窩裡飛進飛出,覓食歇息。安德魯牧師能講出每一種鳥兒的名字和習性。這時連最頑皮的孩子也將喧淘收斂了,靜心靜氣地聽著。

26

那晚孩子們散去之後,漢娜幫助安德魯牧師收拾完教堂,卻沒有立即回莊園。她要求安德魯牧師邀請她共進晚餐。鰥居多年的安德魯牧師早就學會了簡單的烹飪,儘管高個子的他穿著圍裙在廚房裡走來走去的樣子甚為滑稽可笑。漢娜坐在沙發上盯著壁爐上一張年代久遠的結婚照片久久不語。她知道安德魯是在神學院讀書的時候認識那個女孩子的,她是他一位同學的妹妹。他才見了她三面就向她求婚了。他向她求婚的理由非常簡單,因為她是當時唯一一個願意跟他去中國傳教的白人女孩子。她嫁給他時只有十八歲。後來她死於猩紅熱時也還不到二十一歲。那段短暫的婚姻生活留給安德魯的紀念,除了女兒馬姬,便只有這張照片了。那無數個清冷孤獨的長夜,竟不知不覺地把一個滿臉稚氣的安德魯熬成半老了。
「今天晚上你要出去,我就從這裏跳下來。」
待韓弼德吃完了,小涓就說:「李書記要帶你去看微山湖的夜景,車在下邊等呢。」韓弼德白天跟著李書記跑了一天,無甚收穫,這時便有些懶怠。小涓斜了他一眼,低聲說:「我也跟你們去。」他就不再推辭。
小涓一進門便將那個大碗往桌上一放,燙得直嘬手指頭。碗里盛的是小餛飩,油汪汪地浮了些蔥末子,很是誘人。韓弼德臨來姚橋前,就說了,不吃招待所的飯,要和礦工吃在一起。於是他的飯,就撥給沈大媽管了。這時他也餓了,顧不上客氣,坐下來拿起筷子就在湯里撈餛飩吃。小涓看見他使筷子的樣子甚是熟稔,便問他是在哪裡學的。韓弼德說從前他們家的莊園里有一位牧師,是在中國出生的,小時候常常煮中國菜給他吃。小涓聽了心想,這個人家裡又有莊園,又有家庭牧師,大約真如傳說的,是個極有錢的少爺。可是他在穿著做派行事為人上,卻沒有一絲虛浮的架子,倒更像是個勞苦人家的後代,心裏先有了幾分喜歡。
韓弼德的住處也是礦區的重大難題之一。從一開始他就宣布堅決不住招待所,一定要和礦工們住在一起。後來礦上決定騰出一間宿舍讓韓弼德住。這間宿舍剛好在已故礦長沈建山家對面。稍有政治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樣的安排並非巧合。沈礦長是礦上唯一一個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老革命。沈礦長的遺孀沈大媽十六歲就參加了組織,又在老伴身邊受過多年熏陶,自然是礦上思想覺悟最高的一個人。那天礦上領導將韓弼德領到沈大媽面前時,底下有一個毛頭礦工,悄悄地用一個當時人人皆知的曲子編了兩句小調:「天大地大不如沈大媽的臉大,千好萬好不如沈小涓的床好。」平時將頭掖在腰上過日子,自由散漫慣了的工人們,已經將臉板了一整個早上。到此時便再也綳不住了,都竊竊地笑。
這七八年裡,他也沒有閑著,潛心研究中國和美國的歷史,將一套中英對照的《毛澤東選集》,從頭到尾地通讀了幾遍。據說還寫了幾本極為厚實的讀書筆記,將美國社會制度和中國社會制度做比較,找出了幾百條美國社會的弊病。一等到加拿大與中國建了交,便著手辦理到中國的簽證,幾經周折方得以九*九*藏*書成行。
第二天醒來他們沒有再提起前一天的事。
「漢娜。」沉默了良久,他突然抬頭叫了她一聲。漢福雷夫人吃了一驚。漢娜是她在巴伐利亞娘家做閨女時的小名,丈夫卻從來沒有使用過這樣的昵稱。「安德魯牧師的那個女兒,原先對我們小彼得是很有些意思的。」這是很久以來老彼得第一次提到兒子的名字。漢福雷夫人驚奇地發現老彼得的臉上有一顆淚珠。那顆淚珠在爐火的光照中凝成一塊金黃色的斑點貼在他的眼角。當時她絕對沒有想到,這會是老彼得生命中迴光返照的一幕。這一幕使得漢福雷夫人對丈夫的回憶有了一個暖色調的開頭和暖色調的結尾。這一幕使漢福雷夫人對開頭和結尾之間那些冗長的青灰色的歲月不再耿耿於懷。
麥考利車開到家門口,按了半晌門鈴,才發現伊麗莎白還沒到家。兜里其實就有進屋的鑰匙,猶豫了一會兒終覺不妥,還是退回到車裡,把座位放平了斜靠著,開了暖氣,一邊聽音樂,一邊等伊麗莎白回家。又忍不住將房子上上下下地瞄了幾遍。已經大半年不曾來過這個地方了,他很驚異地發現即使閉著眼睛,他仍能想象得出屋裡每一扇門每一個通道每一個角落的布局。他更驚異自己在默想中依舊把這幢很快就要易主的房子叫作「家」。麥考利知道伊麗莎白已經僱人將房子里裡外外油漆修繕了一遍,但他卻一眼就看出了紕漏。新窗架是漆完牆后才裝上去的,窗框邊上就碰落了幾片油漆。屋頂右角先前漏雨的地方,新瓦的顏色比舊瓦略深了一兩分。門前台階的扶手,有一段微微地陷了進去,一直沒有修直。那是伊麗莎白的車撞的。
結過兩次婚的老彼得·漢福雷在他前兩次的婚禮上已經演盡了人世間的富麗堂皇。當時的老彼得正深深沉浸在年輕的巴伐利亞未婚妻身上的泥土清香之中,所以他的第三次婚禮是一首在安德魯牧師花園裡上演的田園詩。那天漢娜沒有穿傳統的新娘婚紗,漢娜穿的是一件淺綠色式樣極為簡潔的圓領連衣裙。裸|露在外,不戴任何珠寶的頸脖如母鹿般結實頎長,似乎在默默敘述著巴伐利亞田野里的陽光。漢娜也沒有戴頭紗,她的頭上戴的是一個用綠葉和百合編織出來的花環。當她手捧一束沾著晨露的三色堇赤腳走過草地來到安德魯牧師面前時,兩人都吃了一驚。漢娜沒想到古老的漢福雷世家會有一位如此年輕的牧師,安德魯牧師也從未見過一位與漢福雷莊園的背景如此格格不入的女人。當他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做祝福禱告時,她感到了他的手在微微顫動。那天安德魯牧師連續念錯了幾次經文。在很久以後,漢娜才漸漸明白牧師那天的失態並不僅僅是因為緊張。

24

姚橋的人至今對韓弼德到來時的情景記憶猶新。那天天氣奇冷,天濃濃重重地彷彿隨時要傾下一桶一桶的雪來。礦區的柏油馬路上緩緩地開進了三輛軍綠色的吉普車,車后揚起一股黃色的塵土。車子還沒停穩,一群恭候已久的小學生就拍著巴掌齊聲喊起了「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的口號。陪同韓弼德一起來的那些人,姚橋的人雖不認得,卻猜也猜得出都是有來頭的。最後一位下車的才是韓弼德。那天韓弼德上身穿的是一件灰卡其中山裝,罩在棉襖外頭,胳膊腰身處就綳出些肥肥胖胖的褶皺來。下身穿的是一件藍卡其直筒褲。褲腳有些短,撐出兩隻長長的大腳來,鷺鷥似的消瘦著。足蹬一雙黑燈芯絨千層底棉鞋,頭戴一頂灰色翻絨帽子。除了顴骨略微高些,眼窩略微深些,一身中國裝束的韓弼德粗粗一看竟與中國人無多大差異。歡迎的人群里走出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踮著腳尖哆哆嗦嗦地將一束彩色紙花舉到韓弼德面前。韓弼德蹲下身來團住小姑娘凍得生紅的小手,眼中突然嗆滿了淚水。
這時就聽見了敲門聲。韓弼德猜想還是那個李書記,就思忖著該問問人家,明天能不能到礦井底下看看,先不著急採訪。誰知開了門,不是李書記,卻是住在對門的沈小涓,手裡端了一個熱氣騰騰的大碗,正笑眯眯地看著他。就慌慌地往屋裡讓。
麥考利從皮夾子里拿出一張紙條,遞到馬姬面前:「這是陳約翰在日本的電話號碼。」馬姬愣了一愣,兩人便哈哈大笑起來。
當天礦區為韓弼德開了一個歡迎會,會上上邊的來人都一一致了詞。他們稱韓弼德為「步白求恩的足跡,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支持中國革命的國際友人」。韓弼德糾正了主人的論點,說他並非遠離家園,而是在流浪多年之後終於找到了他的精神家園。他請大家不要叫他「韓先生」,他寧願做一個「小韓同志」。眾人對他準確無誤的漢語表達法深感驚異。歡迎會以後,上邊指派了省委一位姓李的管政工宣傳的書記和一位姓王的秘書,專門負責韓弼德在礦上的行程安排。礦區還設了一條電話專線,由那姓李的每天向上頭彙報韓弼德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 韓弼德自然是不知道內情的。
那晚安德魯牧師給漢娜做的甜點很奇怪,是幾個盛在清水裡的白色圓球。漢娜從未見過這樣的甜點,就好奇地拿餐刀將圓球切開了,清水裡立時蕩漾開一股黑汁。漢娜用指尖蘸了一點黑汁放在舌尖,竟有一股不可名狀的清香,經久不散。安德魯牧師得意地告訴漢娜,這是有名的中國桂花芝麻湯圓,是小時候他的寧波阿媽教他做的。
麥考利看見電話留言條上只有一句話:「速來簽字」,便猜測房子有了買主。就急急地穿回大衣,拿了車鑰匙往外走去。蘇珊追出來,一邊將他的袖子扯平了,一邊忍不住提醒他:「先跟律師商量過了,再簽字。」麥考利拍了拍蘇珊的肩膀:「別給我這副臉色看好不好。你說我這麼大個人,還真能叫人算計了不成?」走出半個過道,又回頭吩咐蘇珊:「急事才打我的手機。」
後來,麥考利的職位越升越高,老岳丈又過了世,孩子也漸漸長大自立,伊麗莎白就更沒有理由外出工作了。算起來,伊麗莎白一生中只在結婚前後工作過兩三年。沒有受過多少教育也沒有多少工作技能的伊麗莎白,在她五十八歲即將成為離婚婦人的那一年,突然發現她的餘生已經毫無選擇地系在了麥考利的薪水袋上。這個發現使她開始為一些她已經很久沒有操過心的事情傷起神來。賣房所得款七成歸女方三成歸男方是分居時彼此達成的協議。為賣得一個好價錢,伊麗莎白已經在房地產經紀人和可能的買主之間周旋了整整一個夏天和一個秋天。
直到慶功酒會那一夜。
很多年以後,他才漸漸意識到了自己看法上的狹隘。在他準備東行的那段日子里,世界上發生了幾件有趣的事情。一個毫不起眼的叫作「乒乓球」的小東西,在一個睿智的外交名將手裡,演繹成了一段美麗的外交神話—— 這段外交神話的魅力,一直到幾年之後他離開中國時才得以完全展示。當他走上東行飛機的時候,美國政府剛剛簽署了從越南撤軍的協議。諸如此類的事件含蓄隱秘地鋪就了他的中國之旅。其實很難說是歷史造就了韓弼德,還是韓弼德造就了歷史。更為公正的說法應該是歷史和韓弼德在那個特定的時刻造就了彼此。
在那之後很長的日子里,他們之間都變得極為小心翼翼,不再有爭執,也不再有對話。
姚橋是徐州邊上的一個小鎮,在江蘇境內,卻又北傍山東。雖無好山,卻有好水。捎帶而過的微山湖把一個小鎮滋潤得很有了幾分靈秀。姚橋有肥田也有好水,姚橋的人也種田也打魚。可是姚橋的人不靠田產也不靠水產為生。一年四季供給姚橋人穿著溫飽的,其實是煤礦。
後來他扶她到卧室歇息,自己卻在客廳的沙發上躺read.99csw.com了一夜。
慶功酒會歸來,兩人都微微地有了些醉意。空氣里還瀰漫著街頭唱詩班的餘音,萬家燈火之中他們的庭院顯得有些冷清。往年聖誕節他們的門前除了燈飾之外還裝有一架電動雪橇。接上電源之後,聖誕老人便會指揮著他的紅鼻鹿駕駛著雪橇繞著院子來回行走。下雪的時候他們的三個孩子會在雪地上尖聲叫鬧著堆雪人,看著紅鼻鹿永不疲倦一圈又一圈地奔跑著,猜想著北極來的雪橇會帶給他們什麼樣的聖誕禮物。可是那年那架電動雪橇卻一直歇息在他們的車庫裡沒有裝上,因為他們最小的一個孩子,也已大學畢業離家了。
姚橋的人聽到關於韓弼德的生平逸事,已經不完全是最初的版本了。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產生興奮和恐慌的情緒。其實經過添枝加葉的處理之後的故事,往往比原汁原味的更具有感染力。別看姚橋的人平日在衣食住行之類的瑣事上頗有些井蛙自大的架勢,他們對革命政治之類的大事卻很是疏於操練。一想到自己的言行舉止有可能被一個叫韓弼德的洋人寫進洋書里流傳到國外去,甚至可能記錄在國際史上,他們竟手足無措起來。
馬姬是從蕙寧工作的士嘉堡醫院採訪歸來的路上遇到車禍的。其實那是一場極為冤枉的車禍,相撞的兩輛車子甚至與馬姬的車不在一個方向上。反方向的車道上有一輛卡車在超車時撞到了前面一輛小汽車。那輛小車被卡車撞得轉了幾個圈,衝上隔離墩,最終停到了馬姬的車道上。猝不及防的馬姬猛打了方向盤,車身便斜著貼在了那輛車的車頭上。幸好那輛車在轉圈的過程中消耗了不少能量,撞到馬姬車上時已經很是緩慢了。兩名司機的傷都不重。馬姬斷了一條肋骨,手上擦破了一層皮,只需要在醫院里觀察半天,便可回家。
第二天他便搬離了那個家。
湖邊是塊狹窄的低洼地,沒出多遠湖面便很是開闊起來。四下死了似的安靜著。有一隻水鳥從湖面掠過,撲啦撲啦地帶起一些水來,冷不防嚇了眾人一跳。湖灘上黑黝黝地布滿了枯枝,大約是隔年的蘆葦。窪地上有一棵極丑的老樹,早落完了葉子,光禿禿地立在岸上。老樹身上,拴著一隻木船。
很久沒有兒子信息的漢福雷夫人對季節工的孩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能隨意地叫出他們中間任何一個人的名字。有時她把他們挨個地抱在膝上,給他們唱巴伐利亞的民歌;有時她用英語和他們交談,然而他們教會她的西班牙語遠比她教會他們的英語多。關於她的稱謂問題她與季節工之間產生了重大矛盾。大人們要他們的孩子叫她「漢福雷夫人」,孩子們嫌拗口便縮減成「夫人」。她則堅持他們叫她「漢娜」。在無數次的爭執和討價還價之後,有一個孩子突然喊了她一聲「漢娜媽媽」。這個具有創意的稱呼很快被所有的人接受。
伊麗莎白近來一直在忙著賣房子。與麥考利分居一年多了,正式離婚手續卻還遲遲沒有辦下來,就是因為房子的問題。在財產分割上,伊麗莎白一反常態異常地強硬和固執起來。伊麗莎白在與麥考利結婚之後的第二年,就有了大兒子。接著是老二,後來又有了小女兒。在懷第二胎的時候,伊麗莎白的雜貨鋪就基本上交給了父親和僱工照管。等生下第三個孩子時,伊麗莎白見父親年老體弱管不動了,就乾脆把雜貨鋪賤賣了,在家做了全職的妻子和母親。麥考利那時還是個新警官,薪水有限,要供養一個五口之家,還要接濟岳丈,手頭就漸漸地有些緊。伊麗莎白也考慮過要去鎮上的咖啡店打零工補貼家用,卻沒想到三個孩子的托兒費用竟比小時工掙的錢還貴。算過這筆賬后,兩口子就再也沒有提伊麗莎白出去工作的事了。
老彼得第二天早上沒有起床用早餐。用人敲門進去發現老彼得已在睡夢中安然離世。和他諸多早逝的前輩一樣,這一位漢福雷先生也沒有能夠活到六十歲。葬禮那日突然變了天,陰雲如敗絮將天填得很低很滿。加利福尼亞罕見的北風將秋葉旋出一個又一個的小圈,遲遲不肯落下。在安德魯牧師「從塵土來,到塵土去」的祈禱聲中,老彼得的棺木緩緩降入泥土裡。漢福雷家族的人丁稀落在葬禮上得到了充分證明:為顯赫的老彼得·漢福雷送行的人里,竟沒有一個是姓漢福雷的族親。當他的兒子,漢福雷家族的叛逆者小彼得·漢福雷終於回到故土見到他的墳墓時,已是數十年以後的事了。
漢福雷夫人意想不到地成了漢福雷莊園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總管。對商務毫無興趣的漢福雷夫人上任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出售了漢福雷家族歷史悠久的釀酒業,卻保留了漢福雷家族的農場。那段時間她與巴伐利亞娘家的來往突然密切頻繁了起來,於是人們紛紛猜測漢福雷夫人變賣釀酒業是想攜帶巨款回巴伐利亞度過餘生。對這種猜測安德魯牧師輕蔑地搖了搖頭,他知道漢福雷夫人決不會離開加州。
其實韓弼德的到來對姚橋人來說並非是一件突發的新聞。早在年前,上頭就來了好幾撥人,找礦上的層層領導開會,反覆介紹了韓弼德的身份背景情況,研究接待方案。姚橋的人偶爾也看報紙,對外邊世界發生的事情多少有些了解。都知道美國這些年在越南輸了好些兵馬。美國兵送出去的時候,都是精壯年少的。有的回來了,有的就回不來了。那回來的,也都是些傷的殘的。越南的仗一打好幾年,很傷了些元氣。連他們自己國內的人,都起來反對他們繼續出兵。上頭來的人說,這位叫韓弼德的美國人,就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反戰英雄。他的洋名叫彼得·漢福雷,是加利福尼亞州一名大富翁的獨生子,大學畢業的時候差點兒被抓去當了炮灰。他堅決拒絕服兵役,竟拋下萬貫家財,獨自跑到加拿大境內,隱姓埋名地生活了七八年。
1973年的春天,《洛杉磯時報》社會新聞版的知名記者馬姬突然收到了一封貼著五星紅旗郵票的信。信走了很長的路,磨起了厚厚重重的毛邊。還沒拆開信,馬姬便已知道漢福雷家的小彼得在藏匿八年之後終於平安抵達了彼岸。這些年來,彼得在加拿大一直不斷地變換著姓名和地址。斷斷續續地寫給馬姬的信里,用的都是隱晦的密碼似的語言。在這封中國來信中,他終於可以用一種幾乎陌生了的、平直的語言敘述他的境遇了。
那天晚上他回到家時已是午夜。伊麗莎白的車歪著停在門前的草地上,車頭撞在台階的欄杆上,橘黃色的車燈碎屑紛紛揚揚地撒了一地。打開車門,伊麗莎白爛醉如泥地趴在方向盤上,乳白色的嘔吐物在紫色的新裝上染下斑斑印跡。
是警察署來的。他的部下,一位二十一歲的新警官,在值勤時中了槍彈,傷口離心臟只有五毫米,情況嚴重,正在醫院急救。
這位韓弼德剛下飛機,就被當時政壇上一個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召見。那人緊緊握著韓弼德的手,連連點頭說:「你就是那個支持『紙老虎』理論的美國人。」他們之間的談話從夜晚開始,一直持續到黎明。當服務員打開賓館的窗帘時,韓弼德看見了淡灰的曙色。他神情疲憊不堪,兩眼卻如炬炯炯生光。臨別時那位舉足輕重的人物問他此行想到什麼地方看看。他搖搖頭,說:「我不是為你們的山水來的。我要親身體驗你們的革命。」韓弼德在加拿大逃兵役之時,為了維生也曾在一個露天煤礦當過採煤工,對礦工生活深有體會,所以很想到中國的礦區去生活採訪,寫出一本關於中國礦工的書來。那位大人物聽了,臉上浮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一個新潮的略帶冒險性質的計劃,就在這個微笑里孕育誕生了。
眾人到了水邊,才知道天真是冷。寒氣穿過厚厚的棉衣棉褲,冰一樣地貼在肉上。韓弼德忍不住原地小跑起來。小涓一邊將九_九_藏_書手放在嘴邊哈著,一邊吸著清鼻涕,說:「那就是了。」
伊麗莎白止住了笑,定定地看著麥考利,將臉繃緊了:「查理你憑什麼斷定我非要他娶我?你怎麼不問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從前的日子沒過好,就不興我也再重新快活一回?」
像姚橋這樣的小鎮,在中國地圖上稍稍上心一數,就能數出好幾百個。可是姚橋因著它的地勢和礦產,便與其他的小鎮有了些不同。中國的煤出得不勻,大多出在了北方。南方那麼多省市,個個張了大口等著北邊的煤來發電。山西的煤雖多,卻得經過多少山山水水才運得到南邊。姚橋出的煤,略微打個盹兒就送到上海、南京了。在那個能源和交通都有諸多不便的年代,姚橋像個人見人求的俏女子,日子過得很是滋潤。
一句話說得伊麗莎白低了頭,半晌回不出話來。
放下電話,無須他開口伊麗莎白便知道他們那晚不會有燭光晚餐了,臉上的笑意如沙灘上的雨水那樣地漏了下去,只剩下一片無言的哀怨。麥考利已經很熟悉這樣的表情了。他們剛剛結婚的時候,麥考利是警察署里資歷最淺的一個。按規矩,新警官總要首先安排值夜班。麥考利值完夜班回家,伊麗莎白還沒起床。等他睡醒起來,伊麗莎白又早已去了雜貨鋪。麥考利一個人在家裡哪待得住?總是開了車去雜貨鋪會伊麗莎白。那時候兩個人正是在乾柴烈火的年齡上,隔著桌子看上一眼都會濺出火星子來。每逢鋪里沒有顧客的時候,麥考利就急急地把伊麗莎白抱進後邊那個窄小的儲藏室里。他們躺在貨箱上,他還來不及脫完她的衣服就已經被她濕軟的呻|吟聲所淹沒。即使在完全的黑暗中她也能天衣無縫地配合著他的每一個動作。起來時他常常發現她的身子被高低不平的紙箱子硌出一道道的紅印來。他替她揉搓著,她怕癢,就發出咯咯的笑。
姚橋的礦工,可不是尋常的礦工,多少都見過些世面,略略地都識得幾個字。鎮上隨意走走,到處聽得見軟軟的上海話。姚橋的人,管街頭攤子上賣的餛飩叫「上海餛飩」。姚橋的人,管鎮上唯一的那家百貨商店叫「上海百貨」。姚橋的人,管那家母女兩人合開的裁縫鋪,叫「上海裁剪」。連礦口那個小剃頭鋪子,掛的都是上海招牌。姚橋的小年輕見面打招呼,不問「吃飽沒」卻學著城裡人的樣子說「你好」。姚橋的女人聚在一堆聊天,談論的都是今年上海的時髦物件。
麥考利放下電話,才發現伊麗莎白早避進了裡屋。見麥考利打完了電話,伊麗莎白便從裡屋拿出房地產轉賣的諸樣文件,攤了一桌子,催麥考利來簽字:「你有公事,我也不留你,簽完字你就干你的事。」麥考利一邊簽字,一邊暗自嘆息,思忖自己和伊麗莎白之間大約真是無可救藥了—— 伊麗莎白認定了他在電話里談的只能是公事。伊麗莎白從來也沒有猜測過,他的電話有時也可以與女人有關。
後來他們輕輕地叫著彼此的名字相擁著靠在沙發上沉沉入睡。醒來時漢娜看見滿屋清冷的月光,窗前的紅杉樹在地板上投下大塊大塊的黑影。她伸出手來,身邊卻是空的。客廳拐角的地方,漏出一小片的光亮。她躡手躡腳地走到祈禱室門口,看見安德魯牧師十指交叉地跪在十字架前,聲音甚為沙啞,如同一個征戰歸來疲憊不堪的士兵。搖曳的燭光將他低垂的臉撕扯得很細也很長:「主,求你憐憫一個聽從了自己慾念的罪人。從今往後,我豈敢在你面前誇口,我愛你勝於愛世界?」
老彼得在遺囑中將所有財產都留給了他的妻子。老彼得在臨終前的一個星期對遺囑做了最後一次的修改。所謂的修改其實只是在原定的條款之下加了一個小小的註解。註解只有一句話:遺產受益人有權選擇將遺產的全部或部分轉贈給任何一個漢福雷家族成員。這是頑固的老彼得對叛逆的小彼得一種迂迴委婉的妥協。
曲子里唱的那個沈小涓,是沈礦長兩口子的獨生女兒,生在姚橋長在姚橋。高中畢業后在礦區的機械廠當了幾年車工,後來就被推薦去省城讀了大學。小涓在大學里學的是一門對姚橋的人來說中聽不中用的學問,叫「國際政治」。韓弼德要來時,小涓的學校正在送學生參加畢業實習。礦區知道了,趕緊給學校寫了個報告,說礦上出了一件又國際又政治的大事,急需懂行的人來幫忙。學校便派小涓回姚橋實習,當了接待組的副組長,協助李書記安排照應韓弼德衣食住行一應大小事務。上頭命令說要好好布置環境迎接國際友人,小涓便把那剖析五洲風雲四海局勢的本事,都用在了黑板報上和春聯上,將整個礦區寫了個花紅柳綠,貼了個花團錦簇。後來韓弼德見到小涓,第一句話就誇她的字好。小涓在學校里學的都是紙上談兵的學問,真正和洋人打交道,還是第一回。嘴裏說著「不好」,臉就紅了。韓弼德握著小涓的手,覺出了小涓掌上硬硬的繭子。看著小涓毫無粉飾乾淨光潔的臉,韓弼德心裏突然動了一下。還處在中國蜜月情結里的韓弼德,那天第一次看到了一個與心中景仰已久的勞工婦女形象完全重合的女人。這個女人使他對使命這個詞有了多重的理解,他在姚橋的日子便由此生出一些隱秘的憧憬和想象來。
小彼得逃兵役的事對老彼得的打擊是深遠而致命的。顯赫的漢福雷世家還沒有一個人使漢福雷的姓氏蒙上這樣的羞辱。從那以後小彼得的名字便成了一種禁忌。那座西班牙式的白色莊園里,不再舉行喧鬧的社交晚宴。與他那些國會議員朋友們漸漸疏遠起來的老彼得,待在家裡的時間便多了起來。白天他讓下人推著輪椅來到高坡上,在樹蔭底下眺望著海鷗貼著淡藍色的海面飛來飛去。夜晚他裹著毛毯坐在壁爐面前讀《莎士比亞詩集》,爐火在他臉上投下陰晴不定的影子。只有漢福雷夫人知道他沒有在認真讀,因為那根當作書籤用的紅線始終停在同一頁上。
當時沒有人真正理解那個叫韓弼德的美國人的心情。他如同一個晝夜思尋大海的孩童,終於來到了夢寐以求的海邊,旁若無人地沉浸在對新世界的憧憬和欣喜里。他要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他要用真實自然的筆觸,寫出那個被世界歪曲中傷誤會了很久的中國。他多年的朋友,安德魯牧師的女兒馬姬,已經答應在《洛杉磯時報》上連載他的中國系列。韓弼德被自己沉重的使命感折磨得夜不能寐。他絲毫沒有懷疑,他是「文革」中最早進入中國內陸的外國人之一。他甚至相信是自己鍥而不捨的尋求探索撞開了紅色中國對西方緊緊關閉的大門。也就是說,是他韓弼德造就了一段小小的卻意義深遠的歷史。
小涓從兜里掏出幾個紅薯,放在炭火上煨著,香氣很快就漫了一船。韓弼德將布帘子揭了一條小縫,探出臉來看湖。月色落到湖裡,被風攪成一團胡亂顫動的碎銀。剎那間韓弼德彷彿覺得他跨過世界上最寬的一汪大洋,其實就是要找這麼一個夜晚,這麼一個湖,這麼一條船的。早先的煩躁不安漸漸地隱退了下去,心裏很是寧靜清朗起來。回過頭來看小涓,小涓正拿了火鉗子撥弄紅薯,炭火將她的鼻尖和兩頰烤得粉粉的,一根長辮子耷拉在胸前,幾乎落到火里。她騰出手來將辮子甩到身後,卻不肯抬頭看他。
以後也沒有。
那天鎮上來了一個叫韓弼德的洋人。
那晚他們下車后並沒有直接進屋,而是穿著大衣並肩坐在了門前的台階上。突然間他們對這種坐法感到了一絲陌生。很久很久他們沒有這樣親近過了。那晚並不太冷,輕風拂過他們被酒燒熱了的臉頰,只有微微一絲涼意。天極為清明開朗,星星如豆般地撒滿了天穹。那樣深的夜裡竟然還有鳥兒帶著翅膀的撲扇聲從他們頭頂經過,飛進一重又一重的夜幕里。不管鳥兒最終的歸宿https://read.99csw.com在哪裡,他們都知道鳥兒不是飛到他們巢里歇息的。剎那間,以往無數的爭執與不快皆如輕風般從指間溜過了,剩下的只有兩隻空巢老鳥之間的相知和無奈。
又見他屋裡明明有好幾盞電燈,卻都不用,偏偏在辦公桌上點了一盞樣式古舊的煤油燈。燈芯早已矮了下去,屋裡便朦朦朧朧的很是昏暗起來。桌上凌凌亂亂地攤著些書和稿紙,地上東一團西一團地扔著些廢紙頭。腳爐的炭燒過了勁,黑的不見了,剩下都是些暗紅的灰燼,偶爾吱啦一聲飛出個火星子來。就猜想這人大約寫了不少時候,卻寫得不怎麼順心。
後來上頭來的領導帶著韓弼德在礦區走了一圈。正是正月,空中時時地響著爆豆似的鞭炮聲。礦區的路不寬卻很乾凈,家家戶戶門口都貼了紅紅綠綠的春聯。韓弼德忍不住停下步子細讀春聯,都是些「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之類的句子,大多取自領袖詩詞。雖不十分切題,卻多少都含了些喜慶的意思。春聯上的字跡溫軟里微微地帶了些狷狂—— 韓弼德跟人學過些書法,多少看得出字的好歹,很快他就知道那是誰的手筆。韓弼德行走在秩序井然的礦區小道上,吸著清冷的晨風,聞著空氣中的火藥香味,突然高高地揚起雙手,捕捉著空中落下的細雪粒,又打開掌心看著雪粒在手裡化成一滴滴的細水珠子。在那個龐大的暮氣沉沉的隨行隊伍里,韓弼德顯示出一種不合時宜的天真好奇。
失去了丈夫的漢福雷夫人也失去了很多梏桎。很快她便在漢福雷農場里找到了本屬於她的樂趣。現在她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蹬去高跟鞋,爬上高高的拖拉機,一邊響亮地吹口哨,一邊大聲罵年輕羞怯的拖拉機手「笨蟲」。現在她終於可以戴著寬檐草帽混在墨西哥季節工堆里,一邊唱歌一邊摘采西紅柿。那些黃色笑話已經不再讓她臉紅,儘管窘迫時她也會朝他們砸西紅柿。有時她和他們一起圍著一口大鍋吃粗糙的煮土豆。有時她會命令莊園的廚師做出幾大桌的攤餅香腸,請他們來吃。蝗蟲一樣湧來又蝗蟲一樣飛去的季節工在庭院里留下的杯盤足可以讓下人打掃一個晚上,疲乏至極的漢福雷夫人卻早已坐在地上酣然入睡。
漢娜的披肩滑到了地上。安德魯牧師回過頭來,驚異地發現了祈禱室門外的女人。兩人對視了片刻,卻都將目光迴避了。漢娜彎腰拾起披肩,提著鞋子離開了安德魯牧師的家。外邊的露水很重,半開的門裡透進隱隱的濕氣。萬籟俱寂的夜裡,漢娜濕熱的腳踩在石板路上發出令人心驚的回聲。那一刻里安德魯牧師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受,漢娜的赤腳似乎不是踩在石板路上,而是踩在他的心上。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心臟在漢娜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聲。這樣的感覺後來一直伴隨了他很多年。
馬姬也不理會,滿臉興奮地說:「溫妮在士嘉堡醫院有個新相好,是婦產科醫生,叫陳約翰,現在在日本開學術會議。」
也是在許多年以後,韓弼德才知道,他到姚橋來並非是一個偶然事件。他要求到礦區採訪體驗生活的申請,是經過那個稱他為「支持『紙老虎』理論的美國人」的大人物親自批准的。那人一眼就看到了整個事件的重大宣傳效應,經過整整一個月的審查研究,親自圈定了全國礦區中生活水準較高的姚橋,作為他的採訪落腳點。當時韓弼德絲毫也沒有想到,為了他的到來,礦區已經整整開了一個月的會議,制訂了詳盡的招待方案。為了他的到來,全礦區停工三天,專門打掃街道和宿舍區。為了他的到來,每一個礦工都臨時加發了一套嶄新的工作服和礦工帽。
他至今尚異常清晰地記得那個事件的所有細節。
韓弼德看見船篷里擱著幾個魚簍和一瓶開了蓋的老白乾,壁上掛著一件男人的衣服,就問小涓:「你爸爸常來這兒?」小涓將頭垂了,卻不說話。韓弼德這才發現小涓的辮梢上系的是白頭繩,便知道自己問錯了話。愣了一會兒,才低聲說:「我爸爸也不在了。」三人便都不說話。
可是他的發言並不是那晚的高潮。伊麗莎白的才是。他們兩人都沒有料到人們會要求伊麗莎白致辭。很少在公開場合露面的伊麗莎白推辭了幾次,終於拗不過眾人的盛情,只好上了台。伊麗莎白的發言很短,確切地說,只有一句話。她說:「我一生里犯的最大錯誤,就是嫁給一位警官。」被酒精煽動得情緒十分高漲的人群,為麥考利警長夫人的幽默驚訝歡呼不已,只有麥考利知道伊麗莎白的話並非玩笑。
「飛鳥有窩,走獸有穴,人子卻無棲身之地。」
安德魯牧師發現孀居的漢娜有了很大的變化。漢娜的皮膚開始粗糙黝黑起來,漢娜的手指也不再尖細。漢娜的嗓音變得渾厚嘹亮,漢娜原本金黃色的頭髮被陽光晒成乾燥的亞麻色。漢娜甚至不再使用化妝品和香水。人到中年的漢娜像一隻離開了樊籠的鳥兒一樣,從眉頭到指尖都流溢著重拾自由之後的快樂。安德魯牧師驚奇地發現大自然可以這樣神奇地使人美麗起來。他的晨禱里越來越頻繁地出現了漢娜的名字。
漢娜坐在大樹底下,聽安德魯牧師給孩子們講《聖經》里的故事。太陽斜斜地照在安德魯牧師臉上,漢娜驚異地發現牧師的鬢髮已經開始斑白。便想起第一次與安德魯牧師相遇時的情景—— 那是在自己的婚禮上。
姚橋的人日子過得比別處順暢,即便是在大災荒那幾年,鎮上也沒餓死過人。大凡人一得飽足,就將那愛爭愛斗的心懶散下來了。所以那陣子幾起幾落的大運動,竟沒能在姚橋掀起多大動靜。可是在1973年的早春,人們還賴在家中的暖被窩裡歇正月假的時候,鎮上卻起了不大不小的一陣騷動。
可是他沒有追趕出去。
笑完了,麥考利才告訴馬姬:「你剛才在夢裡叫彼得。」
韓弼德指著那隻船,問李書記可不可以進去看看,李書記說船主不在,怕不方便。小涓低聲說,船是我爸的。李書記只好點頭,讓眾人在岸上等著,自己和小涓帶著韓弼德跳上了船。船左右搖晃了一陣,方漸漸平穩下來。船身上用竹篾編了個小篷,三人弓腰鑽進去,勉強坐直了,頭就碰到了篷頂。小涓將篷口的棉布帘子放下來,風就被擋在了外邊。黑暗中小涓窸窸窣窣地找著了一盒火柴,將一盞煤油燈點著了。又從一個竹簍里剷出幾勺木炭,倒在一箇舊臉盆里,團了幾張舊報紙引火。沒一會兒工夫,新炭便畢畢剝剝地燃了起來。三人將手放在爐上烤著,身上才有了些暖意。李書記就解釋給韓弼德聽,這樣的船都是從前遺留下來的。現在礦區條件好了,湖上作業用的都是機帆船。韓弼德卻說,條件再好,也該留著這樣的船,做個紀念。
麥考利在停車道上迎著了伊麗莎白,兩人進了屋。麥考利忍不住訕訕地問了句:「男朋友?」伊麗莎白不回話,只是低著頭笑,那神情竟有幾分像懷春的少婦。麥考利很久未見伊麗莎白這般笑過,便不由得有了幾分酸意:「你好好查查那人的底子,後半輩子養不養得起你?我那點贍養費,哪夠你倒貼那個小白臉?」
後來安德魯牧師便在桌上燃起了一對蠟燭,漢娜知道那是牧師晚禱的時間,便屏息垂手靜默著。漢娜驚奇地發現那晚安德魯牧師並沒有進祈禱室,而是和她一起留在餐桌上。那晚他的禱詞有些奇怪:「全能的上帝,仁慈的恩主,那替困頓之人開門的,求你也在困頓時為他開門;那施饑渴之人水喝的,求你也在饑渴時施他水喝;那安慰孤苦人心靈的,也求你在孤苦之時安慰他的心靈;那替人照看遠行浪子的,求你也切切地照看他遠行的浪子。」
韓弼德就是在那一晚開始構思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礦工的女兒》的。儘管最後完成這本書的是馬姬,而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