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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從此丹尼更像牛皮糖似的黏在了我們身上,竟不肯離開一步。眼看著新學期就要開始,我們各自都要開課了,一時急得心急火燎的,不知如何是好。我們鄰居中有個瑞典教授,建議我們去買一隻寵物來分散丹尼的注意力。我妻子就去買了一隻哈巴狗來。那狗是純白的,一身長捲毛,把眼睛都遮擋了。四蹄短短的,埋在毛里,走起路來,像是一團絨球在滾,果真十分好玩。誰知丹尼見了,也是懶懶的,打不起精神頭來。
那一年蕙寧家裡發生了許多事情。首先是黃爾顧的離休。其實黃爾顧一直也沒有從那場病中恢復過來。手術之後又相繼經歷了兩次中風,半邊身子便不是很靈便了。省里指派了一個副書記來代替他的正職,他就在家休養著身子。那位代書記坐著本該他坐的辦公室,作著本該他作的報告,辦著本該他辦的事情。開始還來探訪諮詢過幾回,後來連過場也免了。就這樣代了一年多,黃爾顧就收到了勸退通知。
蕙寧一驚,只是搖頭,卻不吭聲。飛雲追問了幾遍,也問不出個名堂來,只得自己回屋躺下。睡意全沒了,便翻來覆去地攤了一夜燒餅。想了些黃爾顧,想了些女兒,又想了些自己。想到當年自己嫁給黃爾顧,雖有諸般不情願,卻也不是捆綁上轎的。那個決定裡頭,多多少少地含了些找座山靠一靠的意思。除非女人自己是山,否則免不了要生出一些倚靠男人的念想來。飛雲很小就知道,自己非但不是山,甚至連樹都不是。自己只是山腳下的一棵草。因著「金三元」的舊事,誰都可以在這棵草上踩一腳。這些年來,黃爾顧果真為她扛住了八面來風。黃爾顧這一病,一家人的靠山卻倒了,從今往後,諸樣事情都得依靠自己了。
知道信的內容后最為興奮的其實是萱寧。萱寧深知在小城這樣的一潭死水中很難見到一絲波瀾。若在小城繼續待下去,她很快也會成為死水中的一滴。她急切地渴望逃離小城。可是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離開這個小城的唯一途徑似乎是離開這個國家。在萱寧熱切的鼓動下,蕙寧終於給謝克頓寫了一封回信。
外文系讓我開的這門課叫「英文寫作技巧」,鬆鬆散散的也沒有什麼具體條框要求。我搜羅了些雜七雜八的英文期刊,放在家裡讓學生來借,提高他們的閱讀和寫作能力。學生總是結伴來的,羞怯著,三三兩兩地聚著堆,坐在沙發上咕咕地笑,話卻不多。只有溫妮來了,屋裡才活絡起來。溫妮不太和我說話,溫妮卻愛和丹尼說話。一大一小兩個躲在角落裡,嘰嘰咕咕的,一路說,一路笑。溫妮那時的英文口語還有些磕磕巴巴,又帶著些口音,丹尼卻句句都聽懂了。丹尼愛聽故事,溫妮便找了些中國的小人書,將那上面的故事,用淺顯的英文解釋給丹尼聽。丹尼聽上了癮,幾天不見溫妮,就要問。
蕙寧這才知道萱寧說的是海鯉子,便突然醒悟了姐姐近來對她的小心翼翼。可是她沒有分辯,而是默認了姐姐的誤解。她一直沒有告訴萱寧,她的箱子里藏了幾十封信,都是大學四年裡海鯉子陸陸續續寫來的。這些信,她有的連拆都沒有拆過。她和海鯉子之間的一切,有如在地底下封存了千年百載的古物,只有在與塵世的隔絕中才得以保持了初始的美麗。這樣的美麗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堪一擊的。這樣的美麗一旦與空氣接觸便立時化為醜陋的碎片。
搬家那天小城颳起了罕見的西風。梧桐樹葉子捲成一個個黃綠色的圓球,滾了一街一院。阿九穿著一件蟹青色的緞子夾襖坐在井沿上,扭著身子看井裡的落葉被水泡成一隻只肥大厚重的手掌。樹還是那幾棵樹,葉子卻不知換過了多少季。阿九看落葉的神情竟像是個懷春的少婦,似乎要從那片多年不用的井水裡打撈逝去的歲月。沒有人知道那件蟹青夾襖的前襟上繡的是文竹。
阿九站在她自己的終極面前,似乎毫不相干似的靜定著,蕙寧不禁有些心驚。
眾人見蕙寧進來,又知道她要出國,就將棋盤撤了,圍著她問了些話。問加拿大有多遠,多大,冷不冷,說的是哪國語言,等等。蕙寧一一地回答了,就有個病友說:「這孩子一走,也不知哪一天回來。讓他們父女兩個說會兒話吧。」眾人便都散了,留了他們兩個坐在陽台上。
「海鯉子!」蕙寧吃了一驚。
家裡那一年發生的另一起大事是金三元舊宅的修復和回歸。飛雲父親金儔先生年輕時的一個酒肉朋友,先是到了香港,後來又輾轉去了南洋,幾十年後成了房地產大王。那個闊人在九十多歲的高齡里突發奇想,要雲遊故里,看看當年和舊友猜拳吃酒的地方。於是那座古舊老宅便被修復成當年的舊景,當年的舊景里自然包括阿九這件道具。只是,這回和阿九一起搬回大宅的是金家所有的後裔。
蕙寧沒有說話,卻禁不住被他的天真深深感動。若干年後,當蕙寧自己也置身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失去了所有習以為常的參照物,被人誤解著也誤解著別人時,才真正理解了為什麼外國人容易天真的道理。
後來到了中年,他漸漸經歷了更多的事情,明白了高低貴賤都是極為短暫相對的概念時,才猛然發現了那個平日低眉斂目不肯多語的阿九,竟然具有如此處大變而不驚的本領。從驚訝中便漸漸生出一些敬重來。到老了,這份敬重里又多了一絲畏懼。
「信那醫生說的,你爸害的其實就是水土不服的病。他是北方的種,南方的好土好水反是害了他。村裡從前跟他一塊長大的,吃了一輩子糙米飯棒子麵粥,抽了一輩子大葉子煙,個個牙齒都沒掉過一顆,哪聽過什麼心臟腦子的毛病呢?南方的米,養的是精緻的人。你爸一條粗漢子,那小細米哪能夠養他的精氣神?好比是膠東種大豆,廣東出芭蕉,一方的土養一方的東西。若把那芭蕉種在膠東,那大豆移到廣東,百病都來了。」
阿九良久無言,後來才嘆了一口氣:「你媽年輕時沒趕上好時候,有些事由不得她自己。你以為女人能爭能斗的才算剛強?爭鬥不過是一時一刻的事,忍才是難的呢,有時一忍得忍一輩子。一輩子有多長,小鎖你哪裡懂得?你的一輩子才開了個頭呢。若不是為你們,你媽早就……」阿九說了一半,又吞了回去。
蕙寧沒有回家,就直接去了醫院。在幹部病房的走廊上,蕙寧碰見了萱寧。萱寧考了兩年大學,才勉強考進了本地的一家師範專科學校。說是住校,其實隨時都可以回家。姐妹倆雖在寒假里剛見過面,在那一刻里萱寧卻還是吃了一驚。不是因為蕙寧的瘦,也不是因為蕙寧不合時宜的冬裝,而是因為蕙寧的眼神。兩人面對面地走過,蕙寧的眼神直直地茫然地穿過萱寧,渙散在很遠的地方。彷彿是一張對壞了焦距的照片,模模糊糊地有些輪廓,卻沒有精確的內容。萱寧猜想大概是旅途勞累和心情焦急所致,便安慰說:「九個小時的手術,命大概是保住了。」
蕙寧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回小城教書,而她的同學大多留在了上海或進軍京都。當她的同學在三五成群地交換著畢業贈言,面泛潮|紅無比興奮迫不及待地要去翻開生活的另外一頁時,蕙寧卻默默地躲在寢室里收拾行囊。憧憬只有和未知聯繫在一起時才有存在的價值。小城對蕙寧來說是一雙穿了多年的布鞋,從鞋尖到鞋跟她幾乎能數得出針腳的疏密來,早無新奇可言了。從人們小心翼翼的目光里,她覺出了自己的孤單。快樂如水,精心地繞著她流走了。她像一座被海水環繞的孤島,滿眼都是水,卻沒有一滴是她可以飲用的。
溫妮失蹤前給我寫過聖誕卡?這一點也不奇怪。溫妮每年都給我寄聖誕卡。我認識溫妮十六年了,統共收到她十五張聖誕卡。即使在那年,她為我承受了那樣的屈辱,她也沒有忘記給我寄聖誕卡。溫妮的卡上,從不寫那些人人都說的套話。有話說時,她就絮絮叨叨地寫滿一頁紙。沒話說時,她就只簽一個名字。今年我等她的聖誕卡,遲遲沒等到,心裏就有了些不祥的預感—— 溫妮從來是個守信的女孩子。請原諒我還用「女孩子」這個詞來稱呼她。這些年來,我已經習慣了這樣叫她。
「小鎖你跟媽說實話,在學校里到底出了什麼事?」
父親開九*九*藏*書始對小外婆客氣起來,是他從幹校回來的時候。那時局勢有些鬆動起來了。父親的客氣倒不是因為局勢,而是因為父親自己也跌過重重一跤,漸漸明白了摔在地上的滋味。蕙寧也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知道一些金三元底里的。然而,蕙寧卻一直不知道自己那個大名鼎鼎的外公,就葬在這裏。便忍不住將墓地仔細地打量了一番。才發現這片墓地前後首尾相連共有二三十個墳墓,分成三行齊齊整整地排列著,四周是雕著精緻花卉蟲鳥的紋飾。蕙寧不禁想起金三元舊宅那個一套兩進種滿花草的院落,便感嘆金家無論是生是死都是不肯與人雷同的。
後來我毫不費心地就找著了那個女孩子。新學期開學時,我發現那個女孩子原來是我班級里的學生,叫黃蕙寧。為了便利學英文,我給班上所有的學生都起了英文名字。溫妮原是諧「蕙寧」的音取的,卻又是我童年早夭的妹妹的名字—— 大概我從一開始,便已對溫妮產生了一種無法解釋的偏愛。後來溫妮出國來到加拿大,就一直沿用了這個英文名字。
第二天蕙寧去泉山療養院看父親。上山的那條石徑,她不知走過多少回了。這一回她卻走得累了,便在半山腰上尋了塊石頭坐下來歇息。看著那條白花花腸子似的繞來繞去的石頭路,蕙寧突然想起了母親和龍泉。那條路上的每一塊石頭上,大約都印了他們兩個的腳印。上上下下彎彎曲曲重重疊疊地走了多少的路,到頭來兩人竟沒能走到一起。又從母親身上,想到了自己和海鯉子。從小吃著同一個女人的奶長大,到現在卻連手足情分也丟了。大凡男女之事,非此即彼,沒有什麼可以通融的中間道路。做不成情人的,自然也做不成朋友。做得了朋友的,未必做得成情人。世上諸多男女之情,成了也不是從友情里發展出來的,敗了更退不回到友情那裡去。
蕙寧的病看了幾個西醫也不見好。飛雲一邊不停地往蕙寧的學校寄病假單,一邊打探城裡有名的中醫,四處討藥方子。屋裡便整天飄漾著些苦澀的中藥味。蕙寧煩那個味,一見藥罐子胃裡就翻滾起來,卻抵不過飛雲的硬勸軟磨,只好喝一口苦藥,嚼一口冰糖塊來應付著。人卻越發地消瘦了下去,起床如廁時,竟撐不動衣裳似的氣喘吁吁的。
療養院的晚飯時間還沒到,黃爾顧招了幾個病友,在陽台上攤了張桌子下象棋。黃爾顧最早是在幹校里學會下棋的。這些年忙裡偷閒地練習著,竟很有長進了。剛來療養院時跟人下棋只讓一子,現在讓了兩子也很少有人能贏他了。黃爾顧下棋很有些當年帶兵打仗的遺風,又快又狠又熱鬧,棋子在桌面上敲得啪啪地響,又不容對手停頓思索,更別說悔棋了。那天下棋的只有兩人,其餘的都是觀棋的。那下棋的在吆三喝四地催棋,那觀棋的在七嘴八舌地當軍師。蕙寧遠遠地就聽見了一屋的喧鬧。
你找誰?找謝克頓博士?我就是哈里·謝克頓。你叫我哈里好了。是的,我是西安大略大學英文系的教授。
小城趁她不在的時候慌忙地變了起來,似乎要等她回來時討她的一個驚喜。行走在騷動熟悉的鄉音里,蕙寧卻有了一絲陌生感。好比一個遠航的水手,出門前殷殷惜別他那貧寒卻清純的未婚妻,在結束了一個充滿驚險和思念的航程回到家中,卻看見了一個濃妝艷抹的少婦。小城變了,她也變了,可他們並不是在一起變的。他們自作主張地變了,結果變得彼此只剩了三分相識,那七分就都是陌生了。蕙寧知道自己是從那條叫甌江的河裡流出去的一滴水,再也回不到那個孕育她的源頭了。她的一輩子,都要被其他的水滴簇擁推擠著,不由自主急急匆匆地行走在投往大海的路上。其實那一個春天裡蕙寧經歷過的事情,無非是後來蕙寧經歷過的許多事情中的一起。然而在當時,蕙寧卻覺得她已是歷經滄海了。
我知道溫妮的家鄉雖離上海不遠,因著交通的種種不便,即使能馬上搭上輪船,也得要一天一夜的路程。一天有時很短有時卻很長。一天裡邊,是可以發生多少無法預見的事情的。溫妮和我,平日極少談論家裡的事。那一晚我被她的信任深深打動,卻又知道語言在生死存亡這樣的事情面前是多麼地蒼白無力。我說不出一句話來安慰她,卻不由自主地輕輕地摟住了她。隔著厚厚的冬衣,我感覺到了她微微的顫抖。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哭了起來。這個姿勢後來貫穿了溫妮和我的關係—— 她是船,我是港,我們中間隔的是厚重的水。我並不是她的目的地,儘管她疲憊的時候就會過來歇息在我的肩上。我不能尋找,我只能等待。
你不要搖頭,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大概以為這是一個老生常談的桃色故事的開頭。一個不被妻子理解的寂寞的外國中年男人,在上海遇到了一個美麗善解人意的中國女人。飽經風霜的男人有意無意地勾引著,天真純潔的女人情不自禁地俯就著,再加上一點異國情調的佐料,大約會是一個感人至深的愛情悲劇故事。可是你誤會了。這個故事的開頭和結尾幾乎是同時發生的,缺少的只是中間的過程。僅有開頭和結尾的,在文學的角度上大概還不能構成故事。
開學后,我在校園裡再一次見到了溫妮。她把辮子剪了,頭髮直直順順地垂在肩上。身上穿了一件棗紅色的燈芯絨棉襖,脖子上圍了一條白色的絲巾。風把她的劉海兒輕輕地刮亂了,剎那間我發現她已經風情萬種地成熟起來了。我叫了她一聲「溫妮」,她叫了我一聲「謝克頓教授」,兩人都沒有說話。我的靈魂終止了三個星期漫無目的游弋,咚的一聲沉重而又紮實地落回到了我的軀殼裡。
那個春夜當然不是我一生里經歷過的最寒冷的夜晚,可是在我的感覺里它卻是。夜色很濃重,風帶著響聲刮過地面,卻帶不動一片塵埃。地上的一切,都已經被這個城市裡不多見的大雪給掩蓋起來了。那棵柳樹,那片亂石,在雪中都成了粗胖模糊的幾何圖形。小徑上,方才溫妮留下的腳印,已經被積雪淺淺地充填起來了,似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天上地下,竟再也找不著第二種顏色。雪是這般強大的,頃刻之間,就扼殺了一切關於生命的跡象。雪又是這般溫情的,在重重的覆蓋下不動聲色地孕育著來年的生命。倒是人,面對生命的起始和終結,卻是那樣的無可奈何。我和溫妮,似乎同時被這場驚心動魄的春雪所震撼。
後來萱寧終於試試探探地說:「他這樣的人,不值得你那樣。」
從黃爾顧的病上,飛雲又想到了女兒。蕙寧自小是個多心的孩子,女孩兒到了這個年紀,正是尷尬脆弱的時候,就怕是得了心病不好醫治。飛雲越想越害怕,第二天一早,就去找阿九,將蕙寧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阿九聽了,沉吟良久,才說:「你去上你的班。老黃這一病,誤了你不少的工作。如今不比從前,你諸事要小心些,不可落下話柄。小鎖你交給我,我今天帶她出去散散心。床上躺久了,越發躺出病來。」
那天暖氣開得很足,房間里很熱。溫妮沒穿大衣,就露出了脖子上的一件飾物。那飾物是件舊銅器,像是掛表,又像是掛鎖。乍看起來粗粗笨笨的,仔細一看卻有幾分別緻。尤其是底下的絡纓,是用五彩絲線細細地編織出來的,像件古董。那個年代里中國的女孩子大多不戴項鏈耳環之類的裝飾品。我有些稀罕,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溫妮把那飾物摘了,打開來給我看。裡頭原來是個心匣子,裝了兩張小小的照片。
蕙寧回到溫州就病倒了。
那是一個春寒料峭的夜晚。溫妮的雙頰被風吹得生紅,半明不暗的路燈照見了她臉上的斑斑淚痕。「剛剛收到電報,」她低頭輕輕地對我說,「我爸爸心臟病突發,昏迷不醒,正在搶救中。」
這樣的結局並非意外。其實早在兩年前,當謝克頓太太對眾人說出那番話來的時候,蕙寧就已經知道她的生活將會在這裏脫離原來設想的軌道,拐出一個大大的彎。所以當她從負責分配的指導員手裡接過報到證時,臉上無風無浪地平靜著。那個工農兵學員出身的指導員期期艾艾地說了些「檔案里沒加什麼東西,將來要引以為戒」之類的話,蕙寧自己九_九_藏_書也沒想到竟會對他嫣然一笑。後來想起來,蕙寧很滿意能將那樣一個微笑作為句號放在大學生活里。
我們如此專註地相擁著,站在那個孤獨寒冷的春夜裡。至少在那一刻,我們並不感覺孤獨。我們甚至沒有聽見我妻子開門進來的聲音。
他們這樣相擁著在那個鬱悶的雨天里站了很久。在他們周圍漸漸聚集了一些人。世界嘈雜地從他們身邊經過,卻又遠遠地離去,在那一刻里他們感受到了一生不曾有過的荒涼。當輪船的汽笛再次響起時,圍觀的人們清晰地看見那個中國女人一臉的淚,也清晰地聽見那個外國男人用語調滑稽的漢語說:「等我,一定。」
病床前邊的扶手椅子上,坐著一個瘦小利落的老太太。老太太上身穿一件灰布對襟夾襖,下身穿一條黑布褲子,褲腿在腳踝處猛地窄了下來,露出腳下的一雙黑燈芯絨棉鞋,船似的龐大著。老太太的頭髮很是稀少了,在腦後鬆鬆地綰個小圓髻,髻上綁了一段青絲線。老太太是見過萱寧的,卻是頭回見到蕙寧。就過去拉蕙寧,臉上千層餅似的皺紋慢慢地挪動起來,露出一口被煙葉熏得焦黃卻又完好無缺的牙齒。
我看了看表,發現早過了學生宿舍熄燈的時間了。校園裡雖然有路燈,卻終有些冷清。我提議要送她回宿舍。她卻堅決地拒絕了。我諸如此類的自以為是以及我對中國國情的麻木不仁,後來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到了溫妮。
黃爾顧是在一個基層幹部會議上出的事。
兩人無語地對視了一會兒,蕙寧的嘴唇突然顫抖起來:「丹,丹尼好嗎?」謝克頓沒有回答,卻伸出手來攬住了蕙寧。謝克頓擁抱蕙寧的姿勢很奇怪。他將蕙寧的身子斜斜地放到自己的臂彎里,像摟著一個待哺的嬰孩。然後才將自己的嘴唇奶瓶似的送到蕙寧的嘴唇上。蕙寧的雨傘落到了地上,在污濁的泥水裡開出一朵多角的紅花。在這之前蕙寧從未想過自己平生的第一個吻會在這樣一個鬱悶的雨天里無遮無蓋地發生。毫無準備的蕙寧開始有些僵硬,後來雙手就漸漸活絡起來,如攀緣的青藤般圍住了謝克頓的頸子。
有一天,我讓溫妮過來陪丹尼。我辦完事回來晚了,丹尼早上床睡覺了,溫妮也趴在桌子上,迷糊了過去,作業本子零零散散地攤了一桌。我隨便揀了一本來看,正巧是我這門課的,是一篇命題作文,題目是「假如今天停電」。溫妮是這樣寫的:
見蕙寧急急地走在前頭,萱寧趕上去扯了扯她的袖子:「那人在裡頭。都以為沒救了,才通知了那頭。」蕙寧吃了一驚,問:「媽呢?」萱寧嘆了一口氣:「媽守了一天了。那人來了,媽怎麼能再待下去呢?一會兒等小外婆來將那人接了去住,媽才過來。」
蕙寧行走了一天,很是累了。頭髮指甲上灰拓拓的都是沿路的沙塵。衣裳被汗濕過幾回,又干過幾回,貼在身上硬邦邦的,神情反是清朗起來。兩人走到家門口,看見門前的台階上坐了個人。暮色將那人和那人的背包溶化成灰黑的一坨。
沒錯,我認識溫妮。溫妮曾經是我的學生。我是說,溫妮是我在上海任教時的學生。當然,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時的我,就已經不太年輕;而溫妮,卻還是個剛剛長成的女孩子。
後來我才知道,妻那天在溫妮宿舍里,當著溫妮的同學,做出了一件我今生今世也不會原諒的事。
由海鯉子想開去,又不免想起那個洋教授謝克頓來。那回他在公平碼頭讓她等他,她就猜測他大約很快就會忘了她的。與其這般苦苦地等著讓他來忘了自己,倒不如自己狠狠心先忘了他。為了避免那個可能的傷心結局,她便刻意地去遺忘他。忘得那樣辛苦,以至於現在竟再也想不起他的容顏了。沒想到到頭來他竟記住她了。信雖是遲了兩年才來,卻畢竟還是來了。不知他是怎麼記住她的?他是把她當作學生記住了,還是把她當作女人記住了?如此這般地想了一番,蕙寧的心裏就有些煩亂起來,便起身朝山上走去。
金三元布莊的那些舊事,家裡從小瞞得極緊。蕙寧只知道父親這邊是三代貧農,卻不知道母親這頭有這麼大一塊怎麼也擦洗不幹凈的污斑。蕙寧雖然不知道外公的身世,卻多少也看得出小外婆的身份有些神秘。小外婆來看她和萱寧,總要挑父親不在的時候。有時說不上幾句話,就碰上父親回來了,小外婆忙不迭地告辭。父親似乎從來沒有認真地招呼過小外婆,至多點個頭,從鼻孔里發出一絲含混不清的聲音。小外婆也不找話說,只是將頭低了,側著身子從邊門出去—— 母親也不敢發話留飯。有一回小外婆來了,顧不得看萱寧蕙寧,就拉著母親進了裡屋,關起門來低低地說話。蕙寧趴在門上,聽見她們反反覆復在說「瑞安祖墳」的事,小外婆出來時兩隻眼睛便是紅紅的。
對這位與自己年歲相差無幾、不是真岳母的岳母,黃爾顧的感情曲線很有幾分波波折折。年輕的時候黃爾顧對阿九是一種不屑一顧的鄙視。其實黃爾顧的鄙視並不是針對阿九個人的。黃爾顧鄙視的,是阿九那一類的人。如果用那個年代的術語來描述,也就是阿九那個階級的人。在貧瘠得沒有任何內容的北方鄉村出生長大的共產黨員黃爾顧,一直難以忘卻小時候父母在有錢人面前的奴顏婢膝。當一場世道變更的颶風突然把他刮到一個高高的台階上時,他終於可以用俯視的姿勢和阿九那樣的有錢人對話。那樣的對話方式給了他一種近乎孩童似的歡欣。
沿街三步五步的,都是小販。小販早換上了單薄的春衣,用鄉音在此起彼伏地叫賣著便宜的水貨,有貼著名牌標籤的手錶、錄音機和五顏六色的尼龍傘。蕙寧一路搖頭從小販中間擠過。青石板路早拆了,留著昨夜殘雨的新柏油路面油光水亮地倒映出路邊新起的高樓和沿街貝殼形的路燈。淡黃色的路燈彷彿是暗夜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窺視著小城的一舉一動,沒有一樣東西能逃得開去。在黃包車略帶沉悶的汽鈴聲里,蕙寧辨別出一兩聲尖銳急迫的喇叭,便驚異小城何時也有了計程車。
姊妹兩個愣了一愣,卻說不得一句話。關於父親先前的那些事,她們隱隱約約地也聽說了一星半點。知道那女人是個童養媳,比父親大了三歲。十一歲過的門,父親離家參加隊伍時,那女人才二十齣頭。後來組織上出面提出離婚的事,話還沒說完,女人就同意簽字,沒哭也沒鬧。卻把再嫁的心死了,從此一心一意伺候公婆,拉扯兒子。
去年秋天龍泉正式調離了小城,到省城出任宣傳部部長。兩個月後,謝春蘭帶著全家搬去了省城。從那以後,龍家的人和黃家的人見面的機會便少了起來。海鯉子和蕙寧都上了大學,一個在省城,一個在上海。隔一陣子,海鯉子就會寄一封信給蕙寧。總要等到海鯉子寫上三五封,蕙寧才回一封。
謝克頓那時已經不在蕙寧所在的大學教書了。他的合同一年到期后並沒有收到延續的通知。謝克頓現在在外文管理局審定一些似乎重要其實並不重要的譯作。當他趕到輪船碼頭時,蕙寧的船還有半個小時就要開航。

22

有一回我們要出去辦事,丹尼攥了他媽媽的衣服死活不放,我們硬掰開他的手才得以脫身。我們還沒走出大門,他就開始哭。我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都走過了一條大馬路,他嚶嚶嗡嗡的哭聲還響在耳中。妻狠了狠心,說他總得習慣,眼不見就好了。誰知等我們辦了一天的事回到家來,他還在哭。哭得嗓子全啞了,臉都水腫起來。保姆嚇得手足無措,蹲在牆角也陪著哭,卻是死活不肯再在我們家做下去了,第二天就辭了工。
蕙寧下了輪船,行走在望江大道上,立時就感受到了風的不同。昨夜上海的風還是硬的,隔著衣裳疼疼地刮著人的肉。今夜溫州的風卻是軟的,帶著輕柔的手指撩撥著人。可是蕙寧還沒有從昨夜的寒冷中舒緩過來,厚厚的冬衣里,身子不堪重負地眩暈起來。
蕙寧病得很重,也病了很久。起先是高燒,高燒退下去后便是持續低燒。整天昏昏地睡著,臉上身上不斷出冷汗,將頭髮打濕了,一縷縷地貼在額上。夜裡一陣一陣地咳嗽,喀喀喀喀的聲read•99csw•com音像啄木鳥敲樹梆子似的穿過薄薄的板壁,一聲一聲地鑿在飛雲的心上。萱寧回校上學了,留下飛雲一人照看兩個病人,雖有阿九在旁時時相幫,卻也甚是辛苦。
我看著妻和溫妮一先一后地走出了小樓,拖拖沓沓的棉鞋在門前的小徑上踩出凌亂的腳印。當時我完全沒有想到,這會是溫妮最後一次上我家來。
這時床上的人突然動了一下,氧氣罩里發出呼嚕呼嚕的響聲。三人都將臉近近地湊了過去聽,只是些粗重的呼吸。又過了一會兒,黃爾顧突然睜開了眼睛,定定地看著蕙寧。山東女人見那眼神木愣愣的,看不出靈氣來,就慌慌地問:「二狗,你要是聽見我說話,就點個頭。要是點不了頭,就眨一眨眼睛。」黃爾顧的眼睛果真就眨了兩下。蕙寧一下子寬了心,竟如行走遠路的人突然卸下了肩上的一副重擔,渾身失重,兩眼一黑,飄飄地倒在了地上。
丹尼的玩伴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女孩子穿著一件在那個年代很普通的白的確良短袖襯衫和深紅布裙子,胳膊腿長長地露在外邊。倒是那一頭頭髮,不是常見的樣式。頭髮極多極長,在腦後鬆鬆地梳了一根辮子,又在辮梢上綁了一條艷紅的手絹。那女孩子在假山裡鑽進來穿出去,紅手絹在石頭縫裡一躥一躥地燃燒著。丹尼那天穿的是一套海軍藍的夏裝,跑得身上濕濕的—— 都是汗。那狗見人瘋,也跟著瘋。一時間那團藍的追著那團紅的,那團白的追著那團藍的,草地上突然很是鮮艷活潑起來。後來丹尼終於從背後抓住了那個女孩子的辮子,女孩子腳下一絆,身子一歪,就跌在了草地上,壓得哈巴狗高一聲低一聲地吠了起來。那一大一小兩個人便摟著笑成了一堆。
當妻子打開客廳的大燈時,溫妮驚異地鬆開了我。我解釋給妻聽,溫妮家裡出了事情。妻聽了,輕輕地說了一聲「我很難過」,便不再說話。溫妮紅著臉,抱歉著不該那麼晚來打擾。妻說:「我送你回去吧,反正我還沒脫下大衣。」
買狗回來的第二天,妻讓丹尼牽了狗坐到門口玩。我們外教的宿舍,是幾幢紅磚的小樓房,在學校的盡里。門口有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徑,兩邊雜雜地長了些青草。路的那邊是一汪淺淺的池塘。池塘邊上胡亂地堆了幾塊石頭,權充是假山。夏天裡楊柳枝條長長地垂在石頭上,把水給撩得亂亂的。在那麼一個學校里,這種角落勉強也算是一段景緻了。我和妻在屋裡各備了一會兒課,不見丹尼來纏,怕他失足掉進池塘,便探出頭來看,卻看見丹尼在草地上玩。
有一天晚上,妻還沒有回家,我正在家裡備課,丹尼已經睡下了。我突然聽見有人敲門,下樓發現原來是溫妮。溫妮很少在這種時候來單獨找我的。我很驚異地請她進來。
兩人便都無話,坐到了山坡上歇著午後的睏倦。靠著山坡遠遠望去,太陽很高也很白。草木漸漸變成青灰色的地方,有一條細細的銀鏈,將天和地隔開了。臨著天的那一邊,極為齊整平坦,有魚鱗似的亮光,在其間很不安分地跳動著。臨著地的那一邊,被草木東一團西一塊地剪得參差不齊。蕙寧知道,阿九就是根據這條河給母親取的名字。蕙寧不知道這條河從哪裡來,蕙寧卻知道這條河後來流進了一條比它自己寬很多的河裡。蕙寧當時沒有想到這條河竟會是自己未來生活的寫照。
阿九的這位神醫住得不近。阿九帶著蕙寧坐了長長的一趟汽車,那汽車又騎在輪渡上過了一條河。下了車兩人穿過一段熙熙攘攘的鬧市區,漸漸地路上就人煙稀少起來。蕙寧走不動了,便在路邊坐了,一邊拿汗巾擦臉,喝些阿九隨身帶的涼開水,一邊不住地問:「到了沒?」阿九說:「快了,快了。」由著蕙寧歇過了氣,兩人又起身趕路。如此這般地行走了約有三刻鐘,兩人就到了一個矮小的山坡上。

我懷念沒有電燈的日子——我的父母輩都經歷過那樣的日子。點油燈的時候,我們花很少的時間看書,花很多的時間交談。美好而意義悠遠的談話是無法在明亮的燈光下進行的,因為思想只有在幽暗中才有可能發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電燈時代扼殺了人類許多因靈魂的碰撞而產生的美好對話。
本來他完全可以在年底時從地委書記的位置上毫無瑕疵太太平平地離退下來,當一個名聲非常響亮的顧問的,可是黃爾顧戎馬半生的經歷註定了他要在戰場上倒下的結局。黃爾顧雖然是「文革」以後第一批出來主持工作的老幹部,可這幾年地委機關相繼從外地調進幾個老大學生,在那群能說會道的人中間黃爾顧漸漸地有些底氣不足起來,便人前人後發些小牢騷。因著他的資歷和位置,眾人聽見了也只當沒聽見,自然沒人敢當面頂撞他。
我和溫妮就這樣漸漸地熟絡起來了。很快到了寒假,溫妮回家過年去了。三個星期的假期,我帶全家去了一趟蘇州、無錫。我慵懶地無精打采地瀏覽著我從未見過的奇山異水,心裏有一個空洞在慢慢地吞食消耗著我的好奇心。飯桌上丹尼提到了一個名字,讓我不由得心驚,這才發覺自己原來從頭到尾都在懷念溫妮。
「你外公一生娶過三個女人。你外公沒有偏房,也沒有侍妾,三個女人都是正室。第一個是病死的,第二個是生產死的。三個女人不只是長得好,也都取得好名字。可是若不是你外公開明,後世誰能記得她們的名字?你外公的曾祖母叫金葉氏,你外公的祖母叫金楊氏,你外公的母親叫金劉氏。只有到了你外公手裡,女人才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你外公娶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教我讀書管賬。你外公一生沒有兒子,卻從小將你母親當成男兒來養。讀書也好,做事也好,諸樣事情上,能由著你母親興緻的,大多由她了。所以金家出來的女人,雖然個個長了女人的弱身相,遇到該主事的時候,卻比男人還剛強。」
「二狗,二狗,你姐這趟來,怕是最後一趟了,說不定就走在你前頭了。你閨女也歇了學趕來看你呢。你好歹睜個眼,讓我見了你才走。」女人一遍又一遍地喊著父親的小名,眼裡漸漸地聚了些濁黃的老淚。
我妻子任教的那個學校,離我的學校很遠。有時課上得晚了,她懶得搭車回來,就在那邊的宿舍過夜。遇到我妻子不回來過夜,我又有事外出的時候,我就央求溫妮過來,在我們家做功課,順便照看一下丹尼。每到這樣的日子,丹尼會早早地吃完了飯,一遍又一遍地在門口張望,迎候溫妮。

我細細地看了那兩張照片,就笑溫妮:「人家的心匣子裝的是別人的照片,你怎麼凈裝的是自己?」溫妮急急地分辯:「又不全是我。這張是我,那張是我哥哥。」我故意逗她:「你們中國人說的哥哥,有時是哥哥,有時是情人。你的是真哥哥還是假哥哥?」溫妮不說話,卻將一張臉騰地漲紅了。我頓時知道我開了個拙劣的玩笑,就趕緊換了個話題誇讚銅飾上的絡纓。溫妮這才笑了,說是她的小外婆親手編的。
假如今天停電,我會格外珍惜這個特殊的日子。

21

新中國成立後父親頭一次回老家,父親的老父老母插了門,任父親千呼萬喚,只裝成個聾子,連鄉政府出面干涉也無可奈何。最後是那個女人跪下來求,老人家才黑著臉開的門。父親進門便管那女人叫「姐」,女人卻不回答。對於這個前妻,父親不是沒有愧疚的,於是隔個三五年,便要回山東一趟。每當父親問母親要床頭櫃的鑰匙時,母親就知道父親又要去那頭了。母親不給鑰匙,卻自己開了柜子,默默地數出一沓紙幣和全國糧票遞給父親。父親回來時,隻字不提那邊的事,彷彿從來沒有離去過似的,只是對母親有了一份格外的小心翼翼,好像母親的手裡,捏著他一個不可示人的短處。
我對「小外婆」這個稱呼感到疑惑,溫妮想解釋,又解釋不清。搖了搖頭,說:「中國的事情,你要住上十年,也不見得都弄懂了呢。」我隨口順著她說:「那好啊,我就住上一輩子,一直到弄懂了為止。」誰知她突然不笑了,將眼睛瞪得大大九九藏書的,看著我,半晌才問:「丹尼的媽媽,也願意在這兒住一輩子嗎?」我低了頭,避開溫妮的眼睛。我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我和我妻子之間的事情,溫妮也不會懂的。也許她需要在加拿大住上十年,才會弄懂。
阿九在蕙寧生命中的關鍵時刻又一次顯示了她的大智大勇。那天早上飛雲上班以後,阿九早早地過來了。先將剩餘的中藥連同那個熬藥的砂鍋,一氣扔進了簸箕。再將屋裡各處的窗戶,大大地敞開了。從碗櫃取出一個海碗,倒了滿滿一碗的醋,用一個毛刷子蘸著醋,朝房間四處狠狠地灑了幾遍—— 這是阿九最原始的消毒法。又看著蕙寧就著鹹鴨蛋喝了一碗不稠也不稀的白米粥,才說:「小鎖你穿好衣服,小外婆今天要帶你去見一位神醫。」
又看了些墓碑上的生卒年份,推斷出來那三排墳墓里埋的大約是三代人。最近的這一排里有四塊墓碑,最左邊的那塊寫著:「金公壽人之原配夫人俞梅影之墓」。外公的墓居中,偏右的那塊墓碑上寫著:「金公壽人之妻盛吟月之墓」。最右邊的是一塊光潔無字的空碑。「這是我要住的地方,」阿九指著那個空碑對蕙寧說,「小鎖你先認個路,以後再來也省事些。」
突然那個女孩子抬頭看見了我們,立時就把那瘋瘋的笑收斂了,換了副斯文的樣子,抖抖身上的土,將地上的書包撿起來,和丹尼揚揚手,臉兒紅紅地走了。剩了丹尼一人,牽著狗呆立著,竟有幾分不舍的樣子。很久不曾看見丹尼這般瘋野過了,我和妻都驚異,哪兒來的這個女孩子,竟能把丹尼給哄轉了。妻就開玩笑說:一定得找到那個女孩子,找到了好給丹尼當保姆。
「我剛剛聽到消息。你走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謝克頓抓住蕙寧的箱子,「讓我找他們說去,總是可以說清楚的—— 他們並不了解事情的真相。」
那天我的眼睛像照相機的快門,飛快地捕捉住了那個瞬間,底片就永久地印在了我的記憶里。在很久以後,兩個當事人,丹尼和那個女孩子,都已記不起當時的情景了,我的底片卻絲毫沒有褪色。我閉上眼睛,就能清晰地想起那天所有的色彩和細節。
蕙寧和萱寧就是在那樣一個多事之秋里從大學畢業的。兩人都教書,一個教大專,一個教中學。教書的生涯無風無浪平靜至極,蕙寧很快就重新適應了小城的擁擠、狹小和喧嚷,甚至小城的飲食起居習慣。生活似乎在繞了一個大大的圈子之後,毫無痕迹地轉回了原地。只有蕙寧知道,這個緩慢的旋轉軌跡彷彿是一個離心的過程,轉回來的只是身子,心卻已經甩出去了。在外邊的世界待過四年之後的蕙寧變得很是沉靜。全家人對蕙寧的分配結果都存了一個大大的疑問,隱隱感覺到蕙寧的沉默里有一個分量很重的故事,可是沒有人敢問。
阿九是在從地下撿起那個蘋果的時候決定讓黃爾顧償還人情的。那天阿九趁飛雲去廚房燒飯時和女婿說了幾句話。那幾句話的內容無人知曉。只是第二天,黃爾顧便向組織打報告申請住進泉山療養院長期療養。申請很快被批了下來。
更確切地說,當蕙寧在眾目睽睽之下奔跑著離開學生宿舍,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積雪去公平路碼頭趕當夜的輪船時,那場病就已經在孕育之中了。
山坡坐北朝南,暖暖地曬在太陽裡頭,草木甚是蔥蘢。可是草木並非山坡的主要景緻。山坡的主要景緻是一片幾乎一眼望不到邊的白色墳塋。白也並不是那種潔凈的白,上面撒了薄薄一層的灰土。阿九指著三步以外的一個墓碑,說:「小鎖,我今天要帶你看的神醫就是這一位。」蕙寧走近一看,墓碑上寫的是:「金公壽人之墓」。蕙寧知道自己的外公姓金單名一個儔字,這個「壽人」正是儔字拆成的兩個字,便猜測這是外公的墓。
蕙寧的沉默使萱寧越發激動起來:「你不知道他結婚了?娶的是副省長的千金。當年那些樣子,竟是做給誰看的呢?這樣大的事,卻也不和我們家說一聲—— 那一家子是想當官想瘋了。」
20世紀80年代初期,我和我的妻子分別被上海的兩所大學聘請任教,我教英國文學,她教國際貿易。我們帶著六歲的兒子丹尼來到了上海。等到安頓下來之後,我們才發覺我們在中國面臨的最大難題,不是語言的不通、習俗的不同,而是丹尼。丹尼是個早產兒,自幼身體孱弱,個性內向羞怯。即使在加拿大的幼兒園裡,也不怎麼合群。到了新環境之後,就越發自我封閉起來,不肯見人,不肯說話,不肯上大學的託兒所。我們只好找了個當地的保姆在家照看他。可是他跟保姆又合不來。我們一連換了好幾個保姆,其中還有一個是從前在英國人家裡做過,又會說幾句英文的,也不管用。若我們在家,他還好些。若我們有事外出,他便無論如何不願和保姆單獨待在家裡。
蕙寧當然明白,阿九指的是母親的婚姻。蕙寧暗想,當年龍泉若是大著膽子娶了飛雲,這世界上還會有自己和萱寧嗎?若真有,那麼自己和海鯉子,就是親兄妹了。若自己和海鯉子做了親兄妹,那黃爾顧又該是誰的男人誰的爸了呢?這一連串永遠也不會有答案的問題,就這樣纏繞了蕙寧一個下午。
有一天,飛雲半夜醒來,聽見隔壁屋裡格外安靜,也沒有咳嗽聲,反倒放心不下。就悄悄地披衣起來,推門過去察看。屋裡黑洞洞的,只有床前一片銀晃晃的月光,照見蕙寧弓身擁被坐著,兩手圈住兩腳,雙膝併攏高高地抵著下巴。月色將那一張臉照得如同蠟像似的,兩個眼睛里閃閃的都是清光。飛雲嚇了一跳,將前前後後的事情想了一遍,突然就起了些疑心。便將電燈開了,坐到蕙寧床上。
有一天夜裡,萱寧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了半宿也沒睡著,便忍不住披了衣服來敲蕙寧的門。兩人也懶得點燈,蜷著腿坐在床沿上,看著月光將精雕細鑿的窗欞格塗成一個個白色的小方塊。
那天阿九和蕙寧回到城裡,已是傍黑時分。路上阿九攥著蕙寧的手,說:「小鎖你記住了,金家的女人要經得起事。躲是躲不過的,躲了今天,還能躲一輩子?」
「這是金三元的房契。看看上頭寫的是誰的名字?」
後來山東的雙親相繼去世,父親便失去了回去看看的理由,才漸漸地對母親有了一份理直氣壯的耿倔。萱寧蕙寧不用問,也猜得出女人臉上每一根皺紋裡邊的故事。那些在指間水一樣地流走了的歲月,若不是因著父親的病重,大概永遠也不會發出哪怕輕微的一絲嘆息。兩人心裏,都對那個女人有了一份憐惜、一份敬重,卻都慶幸母親此刻不在場。
在黃爾顧奇迹般地漸漸恢復起來時,他的小女兒蕙寧卻病倒了。
阿九在那一年神志明顯地衰弱了,吃飯吃到一半,就能眯盹過去,湯湯水水地灑一身。那天飯桌上,阿九又一次進入了半睡半醒的狀態。蕙寧拿毛巾將阿九前襟的菜汁擦了,就扶著阿九回房歇息。幫阿九脫鞋時,蕙寧注意到阿九穿的是一雙式樣古舊的黑色豬皮鞋,鞋尖上踢出了幾塊白斑,鞋底也磨得只剩了小小一坨。阿九一直沒有工作過,這些年都靠著飛雲的接濟過日子。金三元房產只不過給阿九添了一層華麗單薄的裝裹。這樣的裝裹既不能禦寒也不能充饑。那層裝裹之下依舊是阿九一個清貧的身子。
蕙寧的眼淚在船上就流完了。當她提著兩個大箱子走下舷梯時,她已經下決心要把關於謝克頓的記憶留在海里。陸地上的柏油馬路溫軟卻結實地迎接著她的腳,每一個步子都提醒著她與這個小城密不可分的聯繫。於是她收斂了一切悲哀傷感的奢侈情緒,準備腳踏實地地做回小城人。
那一天和任何別的一天也沒有什麼區別,唯一不同的是天在下雨。秋雨中的天空很灰暗,秋雨中的地卻有些亮麗起來。不是因為雨,而是因為傘。雨把各式各樣的傘朦朦朧朧地揉在一起,顏色和形狀都有些走樣。行人中有許多在小城和上海中間穿梭來往的小商販,身子被扁擔壓得低低矮矮的,籮筐里裝著些陳舊的海貨。於是空氣里就瀰漫著一股濕重的魚腥味。街本來就不寬,雨傘使空間越發地狹窄起來。擦身而過時人們將雨傘輕輕一斜,甩出一串混濁的水珠來,便把積攢了一個夏天的火氣澆濕了,只剩九*九*藏*書了些無精打採的懶散。當那個聲音和味道都很雜亂的背景里突然出現了一個人高馬大金髮碧眼的洋人時,氣氛便顯得有些不倫不類。洋人並沒有撐傘,洋人穿的是一件黃得在任何場合都不會被錯過的雨衣。人群自動為那件黃雨衣閃開了一條路,所以目光很容易就落在了那個被洋人尋找的女人身上。
那天夜裡萱寧走後,蕙寧從枕頭底下拿出那把裝了海鯉子相片的舊銅鎖,捏在手裡反覆撫摸著,感到了與海鯉子前所未有的親密。她和他的情誼再也不用害怕經歷塵世的危險了。他們之間的秘密在這些年之後終於找到了一個安全的所在。
蕙寧從挎包里拿出一盒韭菜餡的餃子,放到桌上來。黃爾顧雖在南方生活多年,口味上卻還是山東人,連著吃幾頓米飯就膩味,嚷嚷著要包餃子吃。飛雲和女兒都跟著他學會了擀餃子皮。黃爾顧拿起飯盒聞了聞,也不用筷子,伸手就抓了一個餃子填進嘴裏,還是溫和的。嚼了嚼,卻咽不下去。啞啞地叫了聲「妞」,竟再也無話。父女兩個獃獃地看著一輪大大的落日,紅氣球似的懸在樹梢上,把樹燒得鮮血淋漓的。
那黃爾顧粗是粗些,卻不笨,早看出眾人眼中的不服來了,便越發地惱羞起來。暗想這千古的歷史大約都是如此,黑臉捨命打下江山叫小白臉們坐。那日在縣幹部會議上,偏有個不知深淺的大學生縣長,為一件小事和地委書記發生了爭執。黃爾顧拍案大怒,那人不僅不將嘴閉了,反咕噥了一句「要尊重科學」。就是這句話竟把一個挨過了「文化大革命」的地委書記氣倒了。據身邊的秘書說,黃爾顧仰天倒下之前喊的半句話,不是平日的口頭禪「當年老子打仗的時候」,卻是「我女兒上的也是名牌……」。
老來的黃爾顧其實很有些怕阿九。黃爾顧怕阿九不僅僅是因為自己欠了阿九,還因為阿九不允許他償還。阿九深知還了的人情就不再是人情的道理,所以在後來許多完全可以動用黃爾顧影響的事情上,絲毫也沒有動用黃爾顧的影響—— 比如像金三元舊宅的修復和歸還。欠了別人一個人情就等於讓別人攥了自己的一個短處,黃爾顧在這位無欲無求的岳母面前多少有些理虧心虛。
「學校放寫生假,我到上海看你,才知道你病了。身子好些不?」
蕙寧已經很久沒有出門了。走到門口,抬頭看見藍天上掛著一顆白花花的日頭,就突然飛了滿眼的金星,只好靠在阿九身上喘了會兒氣。又見街對面的夾竹桃樹,不知何時竟爆出了一樹的花骨朵,素凈安詳的綠裹住星星點點的紅。再過三天,也許兩天,那紅就要蔓延成大大的一片火海,將那綠包裹起來,然後徹底吞噬。天大約很是溫暖了。街上騎自行車的女人們,夾克衫領子上已經換上了這一季的時髦。蕙寧看著自己身上厚重的毛衣,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沒想到這一病,竟把一個春天給輕易誤過了。
離休以後,連探訪的人也漸漸稀少了起來。奔波一世的黃爾顧突然意識到,他一生最大的敵手其實是失去敵手。寂寞和無為使得他的脾氣越發地暴躁起來,竟連一分耐心也沒了。因著他的病,從未雇過保姆的黃家也開始請保姆進門。可黃爾顧卻一連氣走了幾個保姆。飛雲無奈,只好自己一邊工作,一邊兼著做了保姆。一日飛雲下班略晚了幾分鐘,黃爾顧餓了一會兒肚子,禁不住又煩躁起來,抓起桌上的一個蘋果朝飛雲身上擲去,正巧被進門的阿九撞見。阿九撿了蘋果,將臉緊了,也不說話,只朝黃爾顧定定地看著。在阿九的目光中黃爾顧的身子便漸漸低矮了下去。
想起童年時阿九小心地積攢著牙膏殼為自己換麥芽糖的情景,蕙寧的喉嚨就有些哽哽的。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小外婆你好歹等我寄錢回來。」阿九在床上翻了個身,突然就將眼睛睜了:「倒是誰等誰的錢呢?」說著起身將門窗都關嚴了,從貼身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打開五斗櫥的門。又從鑰匙串里挑出一把最小的,開了櫥里的一個小抽屜。最後才從小抽屜里摸出一個封了皮的信封,對著燈把邊兒撕開了,露出裡邊一張厚厚的蓋了好幾個紅戳的紙。
蕙寧到公平路碼頭搭輪船回小城的那天,唯一來送行的是謝克頓教授。
接下來的事情出乎意外地順利,接到簽證時蕙寧幾乎以為自己做了一場荒誕的夢。告別母親和姐姐在感情上並不沉重,因為蕙寧和當時中國許多出洋的年輕女人一樣,還未踏出國門就已經在心理上為親人鋪好了在海外重聚的路。真正沉重的是告別阿九和黃爾顧—— 即使在那時,蕙寧就已經意識到父親和小外婆將是她生命中永遠無法帶走的巨大碎片。
丹尼不是一個人在玩。
海鯉子近近地站在蕙寧對面,發現蕙寧很是消瘦,高高的顴骨上方嵌了兩個黑洞似的大眼睛。眼睛甚亮,如同兩粒燒得正旺的炭火。那樣的亮光,突然讓海鯉子有些心驚起來。
阿九抖抖索索地將那張紙遞到蕙寧跟前,露出一個狡黠的笑。蕙寧湊近看見了上邊的字,就咚地嚇了一跳。「有了這張紙,看你將來回不回來。」
「大好了。明天就買船票回上海。」
蕙寧聽了,將嘴兒一抿:「小外婆若說你,我信。若說我媽,我不信。我媽一輩子是根藤,爬在我爸的大樹上,有什麼該她逞強的地方?」
我看完了,忍不住微笑起來。溫妮學起語言來果真有些天分,又肯上心讀書。我才教了她一個學期,她竟能把英文寫得有模有樣了,語法上沒什麼大錯,遣詞造句上也甚是自然流暢。又轉身看她側著臉,將頭枕在臂彎里睡著,睫毛梳子似的梳攏了兩個眼睛。頰是一片紅,唇也是一片紅。剎那間我意識到溫妮不再是個女孩子,而是個年輕的女人了。又見她辮梢上的手絹散落在地上,髮辮已經鬆散開來,烏雲似的瀉了一肩一背。我便彎下腰去撿起那塊手絹。手絹是薑黃色的,上面有幾個蔥綠的點子。我將那手絹的結子解開了,攤開來放在手心,隱隱地聞見了一些茉莉花的香氣。這時她就醒了。我手裡握著她的手絹,突然間有些窘迫起來。她用手指頭做梳子,背過手來將頭髮攏到一起,草草地編了一根辮子,又騰出一隻手來攤到我面前。過了半晌我才明白,她是問我要手絹。
我懷念沒有電話的日子。沒有電話的日子使得書信交往變得必要而且平常。世界上能被說出來的話通常都能被寫出來,而有一些話,卻只能寫而不能說的——一說就是錯。電話的問世使我們的語言變得簡單實用。而語言中最美麗令人回味的部分,卻是那些作為書信保留下來的,不一定簡單也不一定實用的。電話對書信文學的萎縮具有不可推諉的責任。
姐妹倆說著話,就進到了病房裡。一進屋,便看見了病床上那個臉色蠟黃、嘴上綁了個氧氣罩的人。沉睡中的黃爾顧已經老態畢露了,取了假牙之後的雙頰深深地塌陷進去。那個曾經偉岸的身子,已被歲月掏空了,只剩下一副寬大的骨骼,將被單頂得都是稜角。蕙寧急急地走上前去,要去拉黃爾顧的手。那手臂上滿滿地插著針管纏著紗布,哪裡還有她下手的地方?蕙寧啞啞地喊了一聲「爸」,身子一矮,跪了下來,將臉埋在了被子上。
謝克頓的信是在第三年的春天到的,信封上的地址是加拿大安大略省一個同英國倫敦同名的城市。接到信后蕙寧幾乎吃了一驚,她沒有想到自己竟已把那個人忘得如此乾淨。謝克頓在信里問蕙寧願不願意出國留學,又詳細介紹了申請獎學金的具體要求和步驟。關於自己他說得很少,只說遲遲未來信的原因是他回加拿大后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直到年初才在西安大略大學尋到了一個臨時教授位置。西安大略大學素有加拿大哈佛之稱,能在這所大學受教育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我也懷念那些沒有電視的日子。沒有電視的日子使得每一場電影都像過節一樣地令人嚮往和興奮。日子就是這樣由一些小小的興奮串接著鋪延下去的。電視的問世使我們失去了許多本來可以慶祝的小小節日。
其實,在從上海到溫州的輪船上,蕙寧就發現自己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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