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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麻雀物語(1958—1969)

第三章 麻雀物語(1958—1969)

鴨蛋迎上去,接過了他手裡的公文包。
靜芬像挨了人一巴掌,嘩地一下,一身的血湧上了臉,臉頓時漲成了兩葉豬肝。她是來抓賊的,可是她現在反成了賊,她覺得有一萬張嘴也說不清楚。她往椅子里縮了縮身子,突然不想讓這個女人看見她的肚子了,她知道這會兒的樣子難看。
「這家子,也不知道攤上了什麼運氣,上頭兩個大的是雙胞胎,一個瞎,一個瘸。老三是個女孩,去年去了黑龍江支邊。只能讓老四頂。」
我回家三個星期之後,我的貴人,那個叫朱靜芬的女人,生了。她是在走路時絆在一塊水泥板上摔了一跤而早產的,在醫院里住了半個月才回家。當她坐著三輪車進門的時候,我的心抽了一抽。
邱阿婆是他們的隔壁鄰居。
鴨蛋長到這麼大,總共才看過一場電影,還是跟姐姐走了二十里地,到公社的露天放映場看的。城裡的新奇超出了她想象中的想象,腦袋再靈光,嘴巴也趕不上趟。鴨蛋的嘴唇顫顫的,卻說不出話來,只是扭身衝進了廚房。
「今天廠慶,大家都早回家吃飯,晚上看電影,工會發的票。」
他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看全力,也沒看任何人,只是盯著自己的腳尖。那雙布鞋上沾滿了原來是泥漿現在開始泛白的泥粉,腳趾處頂出了兩個飄著布絮的洞。
「怎麼啦?」全力問。
人群開始亢奮起來,圈子越圍越緊,靜芬覺得頭被箍在了一隻木桶里,太陽穴一蹦一蹦地敲著鑼鼓。突然間腦子回來了,她一下子清醒了:她的一輩子,她孩子的一輩子,甚至她孩子的孩子的一輩子,全都系在這扇門上了。她得趕在所有人之前,牢牢地捏住那隻門把手。
崇武看了一眼坐在桌角上用手指頭勾著橡皮筋玩的女兒,說:「吃吧,跟你說過不用等我。廠里事多,什麼時候回來沒準兒。」
她走上前去,一把撥開老太太,站在那扇門前喊開了話。
那孩子終於完了事,出來坐下了。崇武就嘿嘿地笑,說:「喝也喝了,屙也屙了,這會兒可以放開吃了吧?沒人笑話你。以後每個休息天你就上我家來吃飯,有我一鍋,就有你一勺。」
從回家起,他就沒有開口說過話。靜芬知道沉默是他的門面,現在他除了沉默之外再無別的門面。他是那種可以捨命但決不能丟了門面的人,她不能戳破他的門面。這石破天驚的第一句話必須由他來說,她只能等著他慢慢想好這句話。
姐兒倆今晚剛一出門,雀子就飛出了巢,一直在她們的頭頂盤旋。時令到了深秋,街上早早就冷清下來了,除了跟她們擦肩而過的那副餛飩擔子,周遭靜得幾乎能聽得見落葉滾過青石板路面的響動。在這樣的夜裡任何一聲鳥啼聽起來都像錐子。
靜芬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說:「換了,今天的西紅柿里放了榨菜絲,你嘗嘗就知道,味道不一樣。」
「孩子?」崇武蹙了蹙眉,「喝了這杯酒他就是男子漢了。明天他就要到倉庫上班,頂替他爸了,你說他還是孩子嗎?」
「關門坐下吧,外頭涼。」
她太輕了,跌跌撞撞,站立不穩。後來她攀在一根樹枝上,才終於定住了身子。她朝下一看,發現院子里有一個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正呆若木雞地站在一扇門前。女孩一隻手扶在門上,另一隻手捂著胸口,眼睛空得像兩個深不見底的洞。
「無聊。」崇武站起來,用手背抹了抹嘴。
「胖大海。」她告訴他。
「你今天,下邊還疼不?」
他又掃了一眼圍觀的人群:「我愛人心急還有點道理,你們也跟著起什麼哄?」
「這孩子,在家裡是老大嗎?」靜芬問。
「你看著我,就這個樣子。」
靜芬倒了一杯茶端過去,說:「兄弟你喝口水再慢慢說,到底怎麼回事?」小丁連連搖頭,說來不及了。
「先在倉庫好好乾,過兩天我跟班子里的人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換個技術工種。年紀輕輕的,總不能一輩子押倉庫。」崇武說。
我的貴人肚腹已經很鼓脹了,外套底下的兩顆紐子扣不上了,便隨意敞開著,露出裡頭一件掛了絲的毛衣。我的貴人實在是個不懂得打扮的女人,身上穿的永遠是說不上顏色的衣服,那是深淺不一的衣服混在一個水桶里洗出來的結果。
孩子哭倦了,臉上掛著淚,正閉著眼睛養神。在這以後的歲月里,大人們會漸漸發現她經常嗜睡,沒事就愛閉上眼睛。當然沒有人知道,她其實就是看得太多,她的眼睛累了。
崇武也跟著過去了,那屋就叮叮咣咣的有了些動靜,是鴨蛋在劈引火柴。靜芬床尾的牆上掛著一面鏡子,正對著廚房。靜芬從鏡子中看見崇武從水缸里舀出一盆水來,嘩啦嘩啦地洗臉。崇武洗臉的樣子很兇,彷彿跟水和臉盆都有仇。他一把一把地撩著水,鼻子里發出撲哧撲哧牛噴鼻子似的聲響。一年四季他都是用冷水洗臉,家裡的熱水瓶在這種時候對他來說僅僅是一樣擺設。
「你還真信?」他挑了挑眉毛。
她在厚實的人牆裡拱開一個洞,一頭鑽了進去,就看見一個五六十歲模樣的老太太站在院子中間,手舞足蹈地指著一扇緊關著的門說:「男人勞改了,不老實接受教訓,還腐蝕革命幹部。」
突然,崇武的耳朵抖了一抖,他聽見了一陣怪異的響聲。一扭頭,就看見了牆角的那個竹籃子里,站著一隻腳上拴了根紅繩的小雀崽。叫它雀崽一點兒也不過分,它比一隻鴿子蛋大不了多少,身上只看見一個頭,頭上只看見一張嘴,毛長得稀稀拉拉。
她們踢踢踏踏地走到了那個帶灰磚圍牆的院子跟前,還好,院門還開著,省了叫門的麻煩。她們不約而同地放輕了步子,走過台階,走進院子。院子里的那幾家人都已經關了門戶,卻還亮著燈,正是要睡沒睡的懶散時分。一隻狗半睡半醒含含混混地吠了一聲,全力一把撳滅了電筒。
靜芬一下子就明白了。崇武前幾天回家說起過,廠里有個押倉庫的師傅,姓劉,在送貨的路上被一輛大卡車撞了,當場斃命,家裡留下了五個孩子。
「怎麼這麼早就回家了?」靜芬驚喜地問。
不,確切地說,我曾經是一隻麻雀。
「憋住氣,一口,中間連個嗝都不打,婆娘們才一下一下地抿。只要第一杯喝過了,天下就沒有你喝不了的酒。」他對孩子說。
那頓晚飯誰也沒有胃口,連兩個孩子也只勉強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碗筷。
「官就是官嘛,好事不丟人。」鴨蛋嘟噥著說。
那東西是從街邊那棵樹後邊走出來的。走其實是一種含糊說法,那東西沒有腳,那東西移動的樣子,更像是飄。在飄的過程中,它一直在改變著形狀,一會兒長,一會兒方,一會兒扁,一會兒圓。它的身子彷彿到處長著鱗片,和空氣相擦時發出嘶啦嘶啦的聲響。那聲響很輕,稍不留神就會被當成是風。可是全知知道那不是風。沒有誰能騙得過全知的耳朵和眼睛。
靜芬抻了抻全力的手,說一會兒進去,見著她,你就說把我爸爸還給我。全力問誰是她,靜芬說:「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反正一會兒我扯一下你的手,你就說這句話。記住了?」
街上的熱鬧實在太多,我看著看著,就忘了時辰。我畢竟不過是一隻幾個月大的貪玩的雀子。
「朱,朱同志,快,全力的爸。」
「她家三代是中醫,反正不花幾個錢,試一試也沒關係。」她說。
皇天,這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啊,像剛被引火柴燒著了的煤球,上頭還是烏黑的,底下卻已隱隱透紅。沒人敢接那樣的目光,誰接了,誰的眼睛就要哧的一聲燒成一把煙。
鴨蛋嘖嘖地嘆了一口氣。一千人和一個國家對她來說沒有區別,她視野的邊界只是一個村。
「皇天,是雀兒。這雀兒走了一天,又回來了。」女人興奮地扯了扯男人的袖子。
我是一隻世界上活得最久的麻雀。
「大人去了招人耳目,小孩沒人管。」靜芬耐著性子說。
半晌,他終於從報紙里抬起頭來,問她。
屋裡坐著一個女人,正在燈下看書。
跑到那個帶灰色圍牆的院子時,她已經剎不住腳,身子朝前一傾,就頭重腳輕地跌進了那扇大開著的院門。她扶著一根柱子氣喘吁吁地站住了,才發現院子里已經里三層外三層地站了黑壓壓的一群人。
「全知也是小孩,你叫她去。」全力又低了頭看書。
「這小東西,還真找回來了。」男人掃了我一眼,臉上裂開了一條縫。
「把我的爸爸還給我。」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囁嚅地說。
原來,沒有腳還是可以走路的。她想。
全知停住了腳步,躊躇不決。全力的耐心很薄,一磨就透,她扔下妹妹,獨自一人往前走了。
誘惑太大,力氣不夠,她扛不住,她低著頭從女人手裡接過了那個蘋果。
孩子點了點頭。他已經很久沒嘗過雞蛋的味道了,可是他卻咽不下去,因為他覺得桌子對面有一雙眼睛,正探照燈似的在他的臉上掃來掃去。
「你不放心,為什麼不自己去?」全力反問道。
後來,天漸漸晚了,街市的景緻一樣一樣地暗了下來。我突然有些害怕,我想家了。世上縱有萬般的新奇,可是在那一刻里,我還是想念那隻溝壑縱橫的手掌。
「這孩子,拘謹得緊。靜芬你拿個盅子過來,我讓他喝兩口,才能放開了吃飯。」崇武對妻子說。
女人終於削完了皮,那蘋果赤身裸體地躺在她的手心,白凈得猶如九九藏書一枚剝了殼的雞蛋,果皮在桌子上蜷成一條青綠色的蛇。
可是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想起了她圓鼓鼓的雙頰,還有嘴唇上的那抹紅。
今天走到這根電線杆底下時,靜芬和平常一樣停下了步子,但卻不是要往回走的意思。她只是走不動了,斜著身子靠在電線杆上喘著粗氣。倒也不全是累,她至今不肯接受廠里的照顧,依舊和別人一樣輪著三班。她停下來是因為肚子里的那個傢伙又開始踢她了。踢在這裡是個含混籠統的詞,其實她並不知道參与搗亂的是否僅僅只是腳。她感覺肚腹里到處都有動靜,興許是腳,興許是拳,興許是那個憋得不耐煩了的腦袋瓜子,它們合著伙兒欺負著她的身子。七個月了,從前頭看,她的肚皮尖尖翹翹的頂著奶|子,身孕已經很明顯了。可從後頭看,腰身空空蕩蕩的,幾乎還沒大變樣。邱阿婆給她把過脈,說是男胎。廠里那些生過一堆孩子的大媽大嬸,也都說是男胎。其實她也覺得是男孩,因為世上沒有哪個女孩會這樣淘氣。懷全力的時候,胎兒安靜得讓她害怕,她有時候幾乎擔憂她懷的是個死胎。
喳。喳。
「全力她爸。」
「是『雀兒』,不是『月兒』,你什麼時候能把話說清楚點?」全力呵斥道。
女人遞給她一個布包。打開來,是一件天藍色的嬰兒斗篷,帽子和領子的銜接之處,穿著一條白色的緞帶。
不管肚皮是飽的還是癟的,時辰到了身體還得長。那孩子就正處在長身體的尷尬階段,手和腳從明顯太短了的衣裳褲子里瘦瘦地撐出來,衣服的膝蓋和肘子都破了,也補過,用的是顏色不般配的舊布。
崇武唉了一聲,拿筷子指了指全力,說:「一會兒你把我那份也拿給她,她愛吃甜。」
「一句話,你就告訴她一句話:『日子還得過。我能過你就能過。』」
那幾年裡,這戶人家發生的事,幾乎沒有一件是叫人舒心的。我這才明白為何全知有事沒事老愛閉上眼睛——那是眼不見為凈。七年以後,我看見一個少年走進了這家的門。從見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是這家的貴人,就如同朱靜芬是我的貴人一樣。在未來的日子里,這個少年人將成為這家的骨架和樑柱。
「這是倉庫那個師傅的孩子。」崇武對靜芬說。
靜芬想發作,卻終於憋了回去。今天她覺得自己不像是媽,她在女兒面前已經矮了半截。
「我從來,不對他說假話。」女人說。
他把酒盅亮給那孩子看。
女兒想了想,就沒了話。
孩子的酒這時已經到了胃裡,正轟轟地朝著四面八方湧上來。臉上的皮最薄,擋不住,血就在臉上燒成了一盞火油燈,烘得一張桌子都熱。他的屁股在凳子上扭了幾扭,到底沒忍住,就猶猶豫豫地說:「叔我想,尿尿。」
「趕緊把尿布換了,馬上開火煎魚,省得一會兒趕不上電影。」靜芬若無其事地吩咐。
靜芬想回一句話,卻發覺她無話可回。
「雀兒有翅膀,就得飛,跟人一樣,有腳就得走路。我拿根繩子把你拴上了,叫你走不得路,你難受不?」媽媽說。
是那隻在她們家屋檐下住了幾年的雀子。
「其實,你用不著等老全出差了,才來找我的。」女人低著頭,緩緩地說。
「得狠一狠心。我坐完月子回去上班,託兒所的阿姨哪有時間抱她?整天這樣哭,叫人背後說全書記家裡嬌慣孩子。」靜芬說。
「貓狗都能當名字,年怎麼就不能?還挺文縐縐的呢。」崇武說。
我已經很久沒使用過翅膀了,翅膀像是用糨糊貼在我身上的異物。我跌跌撞撞,搖搖欲墜,是風勉強托住了我。我掙扎了幾下,我的腦子開始和翅膀對罵。腦子是個潑皮,又凶又倔,翅膀不是對手,最終在腦子跟前服了軟。我再往下一看,突然看見了屋頂兩壟瓦片中間長出來的一棵小樹,才明白我已經飛高了。
從門縫裡流出來的血。
我的貴人打開窗子,把我往天上一拋,說:「你飛吧,越遠越好,遠了才有食。」
鴨蛋抱著孩子低著頭走了,連脖子都還是紅的。
「說了你也不懂。」男人說。
「讓我抱一抱她吧。」鴨蛋央求說。
肚子終於安靜了下來,她喘勻了氣,拉著全力繼續往前走。天已經大黑,路燈早亮了,只是路燈有些年數了,昏昏黃黃的照不了幾步路。其實不用路燈,她摸著黑也知道,再走三五步,往右一拐,就是那座帶圍牆的灰磚院子了。她已經蹚過好多迴路,她曉得進院左手的第一間屋,就是那個人的住處。昨天夜裡她一個人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把今天見面該說的話,想了一遍又一遍。可是早上一起來,她又有些糊塗了。她只記得開頭和結尾:開頭的那句話是「我知道你們的事」,結尾的那一句話是「你別告訴他我來過了」。而開頭和結尾的中間,還是一片寬闊的空白。中間的話並不重要,她對自己說,有就有了,沒有也無妨,她只是想過來給那人看她的肚子的,肚皮里的孩子勝過一千一萬句話。
「這麼大一片林子,它怎麼偏偏掉在我的籃子里?還不是跟咱們家有緣。」靜芬低聲替自己辯解著。
那是全力。
「你愛說什麼說什麼。」全力愛搭不理地說。
「全力她爸,我讓你來葉同志這兒取葯,你們找著葯了沒有?孩子發燒,等著用呢,你趕緊拿葯回家吧。」
問完了她就意識到,這不是那句一路上都堵在喉嚨口的話。昨天想了一夜的開場白,不知怎的,竟讓這句全然無關的話半路殺出來搶了先。
全知緊緊地抓住了全力的手。
兩人往前又走了幾步,就進了那個院子。天入秋了,街上瑟瑟地刮著風,落葉在台階上打著旋,院子里已經沒有了乘涼的人。靜芬站在那扇門前,心咚咚地跳了起來,跳得一條街都聽得清。她抬了抬手,正想敲門,卻發現門沒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男人怔了一怔,過了一會兒才聽懂了女人的意思。
人群突然安靜了下來,因為人們看見兩個孩子,從黑森林一樣的大腿之間穿越出來,走到了那個喊話的女人身邊。大的那個七八歲的樣子,小的那個最多四歲。大的那個背著人站著,低頭只盯著自己的鞋尖;小的那個扯著她媽媽的后襟,扭著身子兩眼直愣愣地看著人。
媽媽似乎聞到了空氣里的隱約殺氣,她剛飛出去又立即折了回來,用她的喙親了親我們六個兄弟姐妹,說今天誰也不許出門,都在家裡等我。很多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媽媽那天看我們的眼神,還有她喙上的那一抹胭脂——那是漫山遍野的紅果在她唇上染下的印記。後來我就是憑著這抹印記辨認出她來的,那時她正被穿在一根細竹竿上,和成百上千隻死麻雀一起,放在一輛破舊的板車上展覽。
那是血。
雖然我每天都能從窗口看到天和雲,但是玻璃窗里的天和雲與玻璃窗外的天和雲卻是如此不同。外頭的藍和白都帶著刀子,稍不留神就割你的眼睛。樹已經不是先前的樹了,它們已經換過了一層皮。從前的那層皮是清一色的綠,而現在的這層皮說不清顏色,有點黃,有點紅,又有點灰,像我的貴人沒洗明白的衣服。我看見街邊的那棵槐樹下有一群男孩在搶一隻皮球,一個男孩把另一個男孩撞倒在地上,倒下的那個沒哭,哭的卻是撞人的那個。我看見一個男人的肩膀上馱著一個小女孩,大概是他的女兒,也許三歲,也許四歲,看上去依稀像全力。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全力,其實全力從來沒騎過她爸的肩膀。全力不僅沒騎過她爸的肩膀,她甚至沒有拉過她爸的手——那是題外話。我還看見一個駝背的老頭扛著一隻圓肚子的小鐵爐子在喊「爆米花啰」,那個「啰」字拖得很長,拖到最後沒了力氣,就拖成了結巴。有一個女人從家裡舀出一杯米交給老頭,老頭把米倒進鐵爐的肚子里,黑壓壓地立刻圍上了一群看熱鬧的孩子,都捂著耳朵,期待著也害怕著米炸成花的那聲巨響。冥冥之中孩子們彷彿已經知道了,這一杯閑米,這一聲巨響,將很快從現實中淡出,變成模糊的記憶,因為一場飢荒已經隱隱地匍匐在街口等待著他們了。到那時缸里再也不會有可供爆花的閑米,駝背老頭的鐵爐子,也將躺在一個牆角里慢慢生鏽。
「誰敢嚼大哥的舌頭呢?反正都是好話。」
表面上他看不出有什麼變化。到了新單位,他依舊天天開會加班,得閑了依舊組織工人籃球隊,四處巡迴打比賽。每天照例抽上一包煙,把一天里積攢的報紙帶到飯桌上看,包括註解,包括中縫。但是假若你仔細打量他,就會發現他的鬢角上竄出了一兩絲隱隱約約的灰發——他畢竟才只有三十三歲。
眾人無語。也許是他的語氣,也許是他的神情,也許是他的身架子,沒人說得清楚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一群本該理直氣壯的人突然變得理屈詞窮。四五十年後,人們才會發明一個解釋這種現象的名詞。那個名詞是氣場。
靜芬說到「又」字的時候,猶豫了一下,避開了丈夫的眼睛。
崇武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繼續咕嚕咕嚕地喝著湯。
正當我把腦袋搭在窩沿上,猶豫著要不要跟哥哥姐姐出行的時候,我突然聽見了一聲哨子。這幾天山上時不時會有哨子聲,但是這一聲和那些有所不同。這一聲很粗蠻又很尖厲,像是一把帶著鋒刃read.99csw.com的大刀,把山林的靜謐掏出了一個大大的洞。我聽出來那是一隻特大號的鐵皮哨子,吹哨的是一個魁梧的男人——小孩不會有那樣寬厚的肺氣;而且,那人就在離我棲身的這棵樹不遠之處。
男人又接著看報紙,這回看的是中縫。
「不要老是官啊官的,你大哥他不喜歡聽。」
我終於放了心。自從那場除鳥害的災禍來臨,我和媽媽哥哥姐姐們分開已經十一年了,它們等了我太久,太久。現在我可以放心走了。
「她沒睡。她看見你進來就閉上眼睛。她從來都是這樣騙你的。」
麻雀的壽命很短,活個兩三年算是正常,活個五六年算是壽星,活個七八年就是大大地賺了一把。而我,卻活了整整十一年。有一本國際權威級的鳥類雜誌,把我列為世界紀錄。至今我的紀錄還沒有被任何一隻麻雀打破,不管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
靜芬就叫鴨蛋趕緊去生火。鴨蛋剛轉身,又被崇武叫住了。
這話開始時只是一聲試探。這聲試探怯怯地丟在人群中,沒想到竟砸出了一波巨大的迴音。
「你該走了。再說,我哪有這麼多米蟲喂你?」
「什麼會,這麼重要,星期天晚上?」靜芬怯怯地問。
靜芬指了指地上的一個臉盆,說:「我今天摘了金銀花,加上皂角,泡在米醋明礬水裡,待會兒給你泡腳。這是邱阿婆的秘方,她說十天半個月保證能治好腳氣。」
回家的路靜芬走得很快,全力一路小跑著也追不上。天黑得厲害,不知是誰家的狗蹲在路口一聲一聲地動山搖似的狂吼。媽媽沒有回頭等她,媽媽明知道她害怕狗。
崇武脫下身上那件印著「紡織機械廠籃球隊」的背心,往凳子上一扔:「一會兒洗一下,晾在風口吹乾了,我明天和造船廠打比賽要穿。」
這隻是他一生接二連三的處分的開始。
「你給我,立刻送到,居委會去。」
「姐,我來。」孩子說。
「全力,去搬張凳子。」靜芬喊了一聲,給那孩子手裡塞了一雙筷子。
「小李七一結婚,你說我給她買個什麼禮物好?是臉盆還是熱水瓶?」
「哪個字?」
崇武夾起一塊鹹魚,扔到女孩碗里。女孩餓了,吃得很大口,卻一直低著頭。
女人說:「我不僅知道你的名字,我還知道你媽媽上白班的時候,你就在邱阿婆家裡吃飯。還有,你最怕疼,上醫院打針,兩個大人都按不住你。」
女孩還不到四歲,不懂這話原來是說給她媽聽的,就老老實實地回了一句:「媽不讓我吃。」
靜芬進屋打開抽屜,取出一件洗得看不出顏色了的粗布襯衫,那是崇武在部隊時穿過的舊衣服。崇武接過來,穿了一半,又脫下來:「還是給我拿那件白府綢的吧。」
姐姐八歲,妹妹四歲,姐姐的年齡是妹妹的兩倍。在這個年齡段,一天可以是米達尺上的一道刻痕,四歲的差別幾乎是高山和低谷之間的距離。谷可以仰望山,山卻沒有耐心俯視谷。
那孩子也學他的樣子,把那盅酒一口氣灌進了嘴裏。酒走得不順,剛走到喉嚨就開始造反,孩子劇烈地咳嗽起來,飯渣子噴了一桌。
「哪邊?」全力的眼睛依舊盯著手裡的書。
靜芬從碗櫥里取出兩隻酒盅和一瓶已經開過蓋的衡水老白乾,放到丈夫跟前。崇武不常喝酒,偶爾興起也只喝白酒—— 那是在部隊里養成的習慣。溫州人愛喝黃酒,他管那東西叫洗腳水。
靜芬找出那件還帶著摺痕的襯衫,崇武一個一個紐扣扣好了,把袖子挽到了胳膊上。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我費了一些力氣找到了回家的路。我在那個熟悉的窗口停下,隔著玻璃,我看見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飯。男人的兩隻眼睛分作兩個用途,一隻盯著碗里的飯食,另一隻爬在碗沿上,看著攤在桌子上的一份報紙。
全力終於覺得有必要為自己辯解了,她從兩口蘋果的間隙里抬起頭來,口齒不清地說:「我不怕疼,一點也不。」
全力聽見響動跑過來,手電筒的光斑里,她照見全知的布鞋底上沾了一層黏厚腥膻的番茄汁。
「姐,等我!」
女人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紋,彷彿一個晚上她都在等著她的來臨。
「砸門!砸門!!」
小丁是一路跑過來的,頭髮被風吹成一株蒲公英,帽子歪了,樣子很有些狼狽。小丁平時就口吃,一著急話就扯成了布絮。
「再說,班子里的人都同意了的。誰要為這樣的事去彙報,那還是人嗎?」
哨聲終於停了,可是林子卻沒有安靜下來,因為一陣巨大的聲音攀在哨子的尾巴上響了起來,把林子層層疊疊地包裹住了。那是一些攪和在一起的敲擊聲,有銅鑼、鐵桶、鍋蓋、臉盆、痰盂、鋁飯盒、茶缸,甚至還有搪瓷碟子。幾十件?幾百件?我已經無法分辨。那些聲響裡頭最蠻不講理的當數銅鑼,它毫不謙讓地第一個爬進了耳朵,把耳道堵住。可是它再強壯,也有疏漏的時候,於是那些桶啊、鍋啊、盆啊、盞啊就個挨個地鑽進來,擠滿了銅鑼留下的每一個細小空隙。耳朵喘不過氣來,抽搐了幾下,就昏了過去。
這條路全力已經走過好多回了,每一回都是被媽媽拉著來的。每一回,都是到了這根電線杆子底下,媽媽就會拉著她往回走。她問過媽媽到底要去哪兒,媽媽從沒回答過她。
「你跟崇武,也說這樣的話嗎?」靜芬結結巴巴地問。
那天早晨樹林子里格外靜謐,幾乎聽不見任何一絲樹葉和鳥翅的翻動聲。等我長大些,有了足夠的閱歷之後才懂得:那其實是大難來臨的先兆。爸爸在我們還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們。和人類相似,麻雀的世界里妻子和孩子只是雄鳥生活內容的一部分。媽媽剛醒,正在梳理羽毛準備出門尋食。那陣子媽媽時不時地會從同伴那裡聽到不祥的風聲,可是媽媽不能守在家裡,亂世也無法卸下一個母親肩上的擔子。
現在回想起來,那戶人家的敗落,就是從那個不祥的夜晚開始的。
惶亂之中,她扯了全力一下。全力的蘋果突然噎在了喉嚨口,她抬頭看了媽媽一眼,茫然不知所措。
全力吃了一驚。「你怎麼曉得,我的名字?」
「傻啊,你以為是在大馬路上呢?五馬街,大眾電影院,廠里包的場。」
她對坐在過道里看小人書的全力招了招手,把她招進了裡屋,趴在她耳邊,壓低嗓門兒說:「你去那邊看一眼。」
「又在說我什麼壞話?」他問。
女人叫住了他,遞給他一個軍用水壺—— 那也是他在部隊用過的舊物。
嬰兒裹在一件天藍色的絨線斗篷里,靠在椅子上曬太陽。「靠」在這裡是一種委婉說法,更準確殘酷一點的說法是綁。嬰兒還不懂什麼是坐,大人用一根布帶把她綁在椅背上,勉強固定成一個和坐相近的姿勢。
「這是我織的,手藝不好,可毛線是全羊毛的,暖和。」
耳朵是雀子的燈,燈一滅,腦子就暈頭轉向了。我渾渾噩噩地飛出了窩巢,一下子就撞在了我二姐身上。她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已經不認得我了。鮮亮的太陽不知怎的說沒就一下子沒了,林子一片昏暗。過了一會兒我才明白過來,那蒙住日頭的,不是雲,而是鳥,黑壓壓一片的鳥。上面飛著的,是長著大翅膀的鳥兒,比如蒼鷹、大雁、野鴿子;底下轉著圈亂竄的,是短腿短翅的鳥兒,比如我們這樣的雀子。我從來不知道,在我們這個貌似安寧的林子里,竟隱藏著這麼多長著羽翼的生靈。
他跟在全力身後搬來了凳子,一家人便坐下來吃飯。那孩子的屁股虛虛地懸在半空,彷彿凳子上有一團隨時要扎破肌膚的鐵蒺藜。靜芬給他夾了一筷子雞蛋,說:「你吃,大口地吃,吃完了姨再給你炒一盤,讓你帶回家去。」
全力的手電筒朝路邊晃了一晃,不耐煩地說:「雲怎麼會在那兒?快走吧,你到底還想不想要雞毛毽子了?」
「媽,我不想叫雀子走。」她的女兒扯住她的衣襟說。
「小鬼廚藝不錯,天天有新花樣。你學著點。」崇武對靜芬說。
「你不能對不起,人家葉知秋。」靜芬輕輕地說。
全崇武走進屋裡,抽了抽鼻子,問妻子朱靜芬。
「是那個,雲。」全知指了指電筒光柱前邊的路。她想找一個更準確的詞,可是她沒有。四歲的她擁有的詞彙量只是一個淺淺的坑,還沒抬腳就已經走到了邊緣。
那天讓我吃驚的,有兩件事。第一件是我的貴人。半個月沒見,她一下子瘦了一圈也白了一圈——是那種血被抽幹了的慘白。第二件事是那個裹在棉被裡的嬰孩。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那張布滿皺紋的小紅臉上,長著三隻眼睛。第三隻眼睛正正地生在眉心,只有我能看得出來。那是一隻天眼。
「以後我的課本用過了,可以給他。」全力說。
「看你今天表現如何。要是菜做得好吃,晚上我可以帶你去看電影。我多一張票,反正你大姐也不能出門。」
突然,我的腳崴了一下,我著地了,卻沒有感覺到痛。我睜開眼睛,發覺自己落在了一個裝滿細長黃花枝條的竹籃里。蹲在竹籃邊上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人。那女人顯然被從天而降的我嚇了一跳,回過神來,看著我,搖搖頭,說了一句:「才多大的一個雀兒啊,礙著誰了?天殺的。」
靜芬額上纏了一條毛巾,身上披著一件全崇武的大厚棉襖,懶懶地靠在床頭看窗外的景緻。這個時節九*九*藏*書沒有什麼景緻,井邊那棵樹上的葉子都掉禿了,露出一個蓬頭垢面的鳥窩。全力正在樹下踢毽子,鞋底釘的那塊車胎皮踩在地上發出吱紐吱紐的聲響。日頭亮得晃眼。她知道日頭最亮的時候,就該下坡了。下坡之前的日頭有勁道,曬得她脖子和背上濕黏黏的,癢得像爬了一身的虱子,卻擦洗不得。這個月子坐得有些煎熬,肚皮上那條蜈蚣一樣長的傷疤還沒有完全收口,她沾不得水。醫生說要是養不好身子,她就再也不能生了。
靜芬知道她男人遲早會出事,她只是沒想到這個遲早竟然是在四年之後。她每天都把心揪在嗓子眼兒里過日子,等到她終於習慣了心不在心裏的日子時,崇武終於出事了。
那孩子依舊低著頭,扒著碗里的白飯,這回就吃得大口了些。
靜芬用指頭梳了梳女孩剪得很短的頭髮,說:「你在家的時候少,全力她認生。」
女人湊過頭去,也想看一眼男人的報紙。男人抖了抖手指,把報紙抖到了離自己更近的地方。
女人歪頭看著她,說:「怕疼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比你更怕。我就佩服那些革命烈士,我要是讓敵人給抓住了,還沒上刑,可能就成了叛徒。」
全力撲哧一聲笑了,說:「這個年也可以拿來做名字的啊?沒聽說過。」
「喝過酒嗎?」崇武問。
全知立刻從床上跳了下來,穿上鞋子。
全力似乎就是在那一天里毫無過渡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頂嘴。而且一旦學會,那就成了她終生難以戒除的毒癮。
「不就是說錯了幾句話嗎?已經處理了,還要加刑。有這麼嚴重嗎?」男人自言自語道。
「不夠。我填表格時給他加了點歲數。」
「姐,月兒為什麼,老跟著我們?」全知問。
「全知太小,再說,她睡了。」
那個叫葉知秋的女人死得很慘烈,她用一把刮雞毛的刀片割破了自己的手腕,聽任血流干。當人們破門而入的時候,她剛死沒多久,身子還是溫和的,只是縮成了一張紙一樣的薄片。至此大家才明白,人的身體,原來是靠血來撐漲著的。她沒留下任何遺言,只是在桌子上放了十五斤糧票、二十塊錢,是給收屍人的。
靜芬一眼就看出來,她男人半敞的外套里露出來的那件背心穿反了,球隊的印字穿在了貼肉的那一面。她一把扯住男人就往外走。不知是誰第一個退的身,反正人群慢慢地閃開了一條縫,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大人一前一後地走出了他們的視線,兩個孩子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一路小跑。
崇武沒有回答。他扯過架子上晾著的毛巾,擦了擦腦門上的汗,就朝門外走去。
我之所以能活這麼久,可能跟我小時候的厄運有關。人類有一句流傳得很廣的話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其實這話運用到鳥類身上也同樣適宜。我幼年時所遭遇的事,已經把我的眼睛磨成了鐵砂,後來在人世間見到的所有疼痛和劫難,都被眼睛擋在外邊,再也進不了我的心。所以我的同伴們都早早死了,我卻安然無恙地活過了天年。
「我知道,你一直在跟蹤我。」女人說。
男人把水壺斜挎在肩上,走入了燈火疏朗的街市,腳步咚咚的,聲氣很足,沒有回頭。男人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管不了趴在他脊背上的那雙眼睛。
手電筒的光漸漸遠了,路又暗了下來,可是全知依舊看得見那東西。世上沒有哪種顏色能蓋得過它的黑,連最濃稠的墨汁也不能。它離她只有一步之遙了,她感覺到了它的重量。它還沒到,它的影子就已經到了,沉沉地壓在了她的胸口。心被壓成了一張紙,每一次跳動就像抬著一座山爬行。
靜芬的擔憂並非全是空穴來風。三年後,廠里有一名職工因沒能把農村戶口的老婆招成家屬工,懷恨在心,就到上頭檢舉了崇武的作假。幸虧那時劉年已經到了合法招工的年齡,而崇武此舉到底也不是為了謀私,上頭就把他調到了另一家工廠息事寧人。那家工廠只有四百多名員工,崇武雖然還是一把手,卻無形中又降了一級—— 這是他一生中受到的第二次處分。
全力咧了咧嘴,突然有點想哭。她覺得這個晚上糟糕透了,都因為她從那個女人手裡,接過了那個不該接的蘋果。
天爺,她叫他「老全」!靜芬只聽見崇武的同事叫他「全書記」,領導叫他「小全」,鄰居叫他「全力爸爸」。她是第一回聽見有人喊他「老全」。他才二十九歲,這個女人卻叫他「老全」。這個「老」字就像根褲腰帶,女人用它輕輕一下,就把他拴進了她一個人的地盤。
崇武把飯碗往桌上一放,罵了一聲「胡來」。
「不許你,再騙人。我,沒有,發燒。」全力抬起頭來,一字一頓地說。
全力已經上初中了,識的字多了,看法自然也多。
「我是說『月兒』的。」全知委屈地反駁道。對她來說,「月兒」和「雀兒」本來就是同一個字。
女人的死,沒有人能拿出與全崇武相關的證據,但畢竟影響太大,他還是受到了處分。因了一位老首長的極力干預,他得到了最體面的懲罰——他被調離原先的單位,到另一家地處郊區的工廠任職,依舊當書記。從一家全城知名的大企業,換到一家中型工廠,他已經無形中被降了職。
「回去睡覺,別跟著我們了。」全力仰著臉對雀子說。
女人突然聽見了窗戶上的響動,她轉過身來,發現了我,臉瞬間被驚喜洗成一片緋紅。
「誰啊?」
「雲,你碗里。」半天沒吭聲的全知,突然抬頭指了指孩子手裡的飯碗。
小丁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做作業的全力和坐在矮凳上玩石子的全知,欲言又止。小丁說不出口的事,靜芬卻一下子聽懂了,因為她知道小丁的岳丈,就住在葉知秋的院子里。
三個人便都埋頭吃飯,不再有話,只聽見筷子碰在碗沿上叮叮噹噹的響聲。走廊盡頭那個接觸不怎麼好的擴音喇叭,在嗞嗞啦啦地播放著一首歌:「月亮……白蓮花般……穿行,晚風吹來……歌聲……」
「那邊,你知道的。」
過了些日子,除四害的風聲平息了些,世上又出了幾樁別的熱鬧,剿滅雀子就不再是頭等大事了。
等她第二次倒掉他煙灰缸里的煙蒂時,牆上的掛鐘噹噹地敲了九下。
「我會叫他,每天回家吃飯的。」女人說。
「管千把個工人吧。」靜芬說。
可是雀子不聽,依舊緊緊地跟隨著她們,越飛越低,翅膀幾乎蹭到了她們的頭皮。
「你要我去,幹什麼?」半晌,全力才放下書來問。
「買了鯽魚,做豆瓣鯽魚,大姐也好下奶。」鴨蛋說。
「她爸,」女人低了頭,遲遲疑疑地說:「我怕是,又有了。」
她咯咯地咬著牙齒,拚命地縮著自己的身體。小點,再小一點啊,我只要透一口氣。她對自己說。可是那隻手還是越掐越緊。她的一口氣憋在喉嚨里,怎麼也擠不出去。突然間嘎啦一下,她覺得鬆快了,輕得像一縷煙,從自己的喉嚨里鑽出來,躥到了半空中。
空中響起兩聲鳥啼,是刺哽在喉嚨口,或爪子被石頭壓住了的那種啼法。
鴨蛋慌慌地從廚房裡跑出來,頭髮蓬亂著。她俯下身去解孩子身上的布帶,手簌簌地抖,聲音也抖。
在男女關係這鍋葷湯里,男人是水,女人才是肉。肉決定了湯的味道,而水至多只是作料。水輕輕一瓢就舀走了,而肉卻是要在鍋里經過一回又一回的火,才能煎熬出那點葷味的。院子里的人很有耐心,他們要等的,就是那慢火煎熬之後的葷味。
「食堂拿回來的是這幾樣,家裡煮的也是這幾樣,天天吃這個,不能換點花樣嗎?」全崇武說。
女人的房間很小,只容得下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女人甚至沒有廚房,只在牆角擺了一個鉛皮的小煤油爐子。小歸小,女人卻在每一個角落都下了功夫,房間一塵不染,被子疊得有稜有角,枕頭邊上放了一個敞著口的小布兜,裡邊裝的是夏天裡攢下來的干茉莉花。女人的牆上掛了一幅畫,不是天安門工農兵,也不是國家領導人,而是一群裸著上身的男人在海邊拉縴。男人腰背上的肌肉高高隆起,黝黑閃亮,彷彿吸滿了四季的太陽和海風。女人的桌子上擺了幾本書,書上邊壓著一個紅木小鏡框,裡頭是一個男人的照片。男人顴骨很高,眼睛很深,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瘦得彷彿經不起一陣輕風。
鴨蛋遞過一條毛巾給他擦臉。他擼下臉上的水,甩到地上,沒去接鴨蛋的毛巾,卻一把拽住了鴨蛋的手。鏡子不僅長著眼睛,鏡子也長著指頭。鏡子的指頭輕輕一勾,就把另一間屋子裡的事近近地勾到了靜芬跟前。靜芬看見鴨蛋的臉紅得像雞冠,卻沒有躲閃,任由崇武把她那隻沾著柴皮的手,含在了他濕漉漉的嘴裏。他咬了她一下,她輕輕地呻|吟了一聲,嘴巴像落在網裡的魚似的,張開了一個微微顫動的小口。
靜芬走進廚房,把晚上沒動過的那盆臘肉扣在一個飯盒裡,遞給全力。
全崇武坐在板凳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風從敞開的窗戶里鑽進來,把一屋的煙霧撕成一片片的雲,有的松,有的緊。
耳朵一無所得地潰退下來,鼻子卻自告奮勇地當了替補,她聞到了一絲似曾相識的氣味。那氣味和剛才路上聞到的有點像,只是略略濃烈一些。她想伸手敲門,可是手抖抖的,有些不聽使喚。突然,她覺出褲腳管里灌進了一絲read.99csw.com嗖嗖的涼風,是從門縫底下鑽出來的。她低頭一看,只見門縫裡慢慢地鑽出一團黑影。那黑影剛開始時很細很扁,鑽出門縫之後就漸漸地變了樣子,飄過來擺過去,像河裡交纏在一處的水草,又像雷雨前壓在天邊的一團烏雲。全知醒悟過來,它就是剛才在路上看見的那東西。只是她沒想明白,那東西怎麼會鑽進女人的房間。
「就算幫媽一個忙,我實在不放心。」
「討厭,你!」全力終於忍無可忍,脫下身上的外套,對著雀子揮打過去。雀子一時不備,被搧著了翅膀,終於一瘸一瘸悻悻地飛走了。
靜芬扯起全力,拔腿就走。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她就要恨自己了。她只想地上有一個坑,她能鑽進去,永遠不要見人。她才是賊,從那個女人手裡偷走了本該是她的東西。
「媽媽,我們回去嗎?」全力望著朱靜芬,疑惑地問。
剎那間,這張黝黑的、被汗水浸透了的臉就在我的記憶中定格成為永恆。
他沒吱聲,但她知道他聽見了,因為他的眉毛跳了一跳,像被針扎了一下。
「你去給我拿件乾淨的衣服,我晚上有會。」他對妻子說。
「屙了,一兜。」她說。
靜芬聽見身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她知道是那個女人追出來了。
有一天,我的貴人拿了一把剪子,走到我跟前對我說。她是來剪我腳上的繩子的。
女人和善地說。
「那怎麼,讓他來頂替?」
靜芬悄悄瞄了全力一眼,只見全力的睫毛顫了一顫。
門開了,全崇武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個藥盒子。他瞪了妻子一眼,大聲斥責道:「走路不要時間?找葯不要時間?我自己的孩子我能不著急嗎?沒見過你這樣心急的婆娘。」
「晚上吃什麼?」
「那是兩句。」全力冷冷地說。
「全知,你要是肯跟姐姐出門一趟,媽媽明天就給你做一個新的雞毛毽子,你和姐姐一人一個,彩色的。」
靜芬一愣,半晌,才憂心忡忡地問:「她爸,你這樣不會,又犯錯誤吧?」
「劉年。」他說。
「也好,這回生個會打籃球的。」
繩子剪斷了,貴人把我放到了她的掌心。她的手掌有很多裂紋,在一隻雀子的眼中那就是深溝。貼著那些縱橫交錯的溝壑我感覺溫暖而安全,我一點兒也不想離開。
全知忽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說:「姐姐你才騙人,我真的『會』著了。」
全力仰臉看了看天,說:「雲和你有什麼關係?你走你的路。」
姐妹倆沿著電筒的光柱,慢慢地找著路。拐過那個路口,就在離那個院子十數步遠的地方,全知突然看見了那個東西。
靜芬把籃子放到屋裡床下藏好了,再回到飯桌上來,卻不想吃了,放下筷子,怔怔地看著男人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碗喝湯。男人喝起湯來喉結上上下下滾動,一絲紫菜掛在嘴角,身上的汗幹了,頭上卻出了一層新汗。
靜芬扔下小丁,拔腿就跑。跑了幾步,又回頭衝著屋裡大喊了一聲:「全力,快帶上你妹妹跟我走。」
這其實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崇武隔三岔五地領人來家裡吃飯,從不事先通知妻子,靜芬早已見怪不怪。家裡糧票夠吃,無非是添一副碗筷,至多再炒一盤雞蛋而已。
我的翅膀也開始抽筋,身子失去了平衡。我已經使完了最後一絲力氣,我知道我馬上就會像大哥那樣墜落到地上摔成肉泥。我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準備著承受砸到地上時的那一陣劇痛。我感到了墜落時的速度,還有風。多麼好啊,五月的風,不軟也不硬。本來我該在這樣的風裡扎紮實實地練一練我的翅膀,然後和媽媽一起用林子里的酸果染紅自己的喙的。可惜啊,可惜,這隻能是我生命里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五月天了。
一直走到拐彎處的那根電線杆底下,靜芬才站住了,捂著胸口喘氣。
她女兒穿的那件毛衣也已經洗得看不出顏色了,袖口耷拉著一根長長的線。
「兩三個月吧,不是年底就是年初要生。」
這時候綁在椅子上的嬰孩驚天動地地哭了起來,屋裡所有的聲響瞬間都停了下來,靜芬喊了一聲:「鴨蛋你快過來,看孩子屙了沒!」
崇武和自己,就好比是一個餓極了的人,著急忙慌地去市場買米,見著第一籮立時就買了。再往裡走幾步,方知道那第二籮才是真正的沒有蟲子的新米。這事怨不得那買米的人,也怨不得那第二籮米,要怨,也只能怨老天爺把籮筐擺錯了位置。
「我就是坐牢,也不能看著這一家人餓死啊。」
孩子搖了搖頭。
「這是朝鮮運來的國光蘋果,溫州城裡很少看到的。好吃嗎,全力?」
糟蹋了,那麼好的皮。靜芬暗想。
後面的人聽不清,就有好事者把話一層一層往後傳。老太太的話里本來只有鹽,傳到第二層就加了味精。再傳到第三層,又有人往裡添了胡椒粉。傳到最後,那話就成了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濃湯。飢荒的年代已經過去,肚腹漸漸飽實起來的人,重新對口味有了追求。
可是這天丈夫領來的人,卻和平常不太一樣。這天跟在崇武身後進來的,是個還未長成人的少年。不,他看上去幾乎還是個孩子——一個沒吃飽肚子的孩子。
靜芬瞠目結舌。
崇武嘴裏的班子,是指革委會。運動剛起的時候,崇武也被人貼過幾張大字報,說的無非還是那樁風流韻事。由於崇武的出身和經歷實在無懈可擊,而且那件事也沒有留下一個書面的定性,風波到底沒能鬧大。後來廠里成立革委會的時候,他還是當了第一把手。
但這些都不是靜芬第一眼就看到的。那天在靜芬眼裡剜下第一刀的,是那孩子纏在左臂上的一條黑布。
「我要,回家。」
女人的屋子裡黑著燈,全力朝全知努努嘴,說你去敲門。全知想搖頭,可是姐姐的目光就像兩枚大鐵釘,死死地釘住了她的退路,她只好怯怯地走到了那扇門前。她把臉貼在門上聽了聽,裡頭沒有任何動靜。
「敲門小聲點,別讓鄰居聽見。」她忍氣吞聲地說。
這時女人身後跑來一群系著紅領巾的孩子,女人扯過一把枝葉蓋在我身上,提起竹籃,若無其事地朝山下走去。
女人把蘋果送到了全力嘴邊。全力沒有看媽媽,因為她知道此刻媽媽和蘋果之間,她只能選一樣。媽媽總是在的,而蘋果不是天天都有。其實她也不是沒見過蘋果,她只是沒見過這麼大這麼完整的一個蘋果。家裡偶爾買了蘋果,媽媽總是先切成兩半,一半給爸爸,另外那一半再切成兩半,她和媽媽一人一份。
「居委會主任,報告,關在,屋裡……」
全力趴在桌子上哈哈大笑起來。靜芬連忙端了一杯茶,讓那孩子喝下去。
可是屋裡的那個女人比他們還有耐心,她一整天都沒出門。
那東西一直攀在電筒的光柱邊緣上行走,光抖一下,它也抖一下,光進一步,它也進一步,她聞到了它身上的氣味,是肉鋪子的砧板上的那種腥味。她覺得有一股冷氣陰森森地穿透了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在她的骨頭上抹了一層冰。
就是從那天起,我跟著這個女人離開了那片傷心之林,來到她居住的城裡,和她一起生活了整整十一年。
屋門在他們身後嘭的一聲關上了—— 是從裡邊撞上的。
崇武瞟了鴨蛋一眼,慢悠悠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油印的小紙片。
我是一隻麻雀。
「這孩子,怎麼像是別人家裡撿來似的,跟我不親。」崇武搖了搖頭。
女人從抽屜里拿出另一個蘋果,慢慢地削起了皮。
她想轉身走,可是她發覺她的腳很黏很沉,彷彿有人在她的鞋底抹了一層膠。她正要扭頭喊姐,可是晚了,那隻手已經伸過來,掐住了她的喉嚨。
那孩子的腳往外伸了半步,又縮回來,最後還是朝裡屋走去,卻半晌沒有動靜。
明天吧,等明天。興許,睡一覺,一切就又都順了。她想。
媽媽曾經對我們說過,雀兒來到世上見到的第一個人,除了狠心的獵人之外,就是雀兒一生中最有緣的貴人。每一隻雀兒一輩子都會遇上一個貴人,每一隻雀兒都要好好守護自己的貴人。
「大哥口味重,我特地買了辣味豆瓣。」
靜芬閉上了眼睛。
「阿芬,什麼味道,這麼難聞?」
「可憐啊,這個年紀,就不能讀書了。」靜芬又往他的碗里夾了一筷子雞蛋。
孩子沒回答,只是撥著碗里的飯,一小口一小口地,每一口中間都有一個停頓。
過了一會兒,她才漸漸明白過來,那個女孩原來就是她自己。可是她不明白,她怎麼可以同時擁有兩個身子。她想走過去問一問那個女孩,她到底是不是自己,可是她才走了一半,就看見那女孩啊地呻|吟了一聲,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
崇武又給自己倒了一盅酒,一飲而盡。
男人沉默了,彷彿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半晌,才終於嘿嘿地笑了。
兩人默默地走到了路口該拐彎的地方,街燈不知被哪把淘氣的彈弓打碎了,街面變得模糊不清。全力打開了媽媽交給她的手電筒,可是沒用,夜色太深太厚,電筒只能在那上面掏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窟窿。
「雲,黑的,我怕。」全知猶猶豫豫地說。
兩人正說著話,全崇武推門進來了。
靜芬吃了一驚:「他夠年紀了嗎?」
她大叫了一聲,拔腿就跑,終於追上了手電筒。她覺得喉嚨里有股鹹味,她不知道那是嗓子撕裂了。嗓子傷得很深,很久很久才終於彌合結痂。嗓子記仇,read.99csw.com在很長的時間里都不情願再替她發出聲音。
可是人群並沒有馬上散開,他們的胃口雖然受到了攪擾,卻還遠未消失。他們還在等著看屋裡的那個女人。
崇武接過水壺晃了晃,很沉。他看了女人一眼,說:「晚上不用等門,我帶鑰匙了。」
這天全崇武領了一個人回家吃飯。
「是,是在電影院嗎?」鴨蛋結結巴巴地問。
太短了,孩子的天真,就那麼幾年,說過就過去了。一轉眼頭上就要長出角,嘴裏就要生出刀子。
「哪一年?」全力追著不放。
我是在被孵出蛋殼的第十五天和我的全家失散的。我至今依舊記得那個早晨發生的事,清晰到每一個細節。最近有一個女作家,在一本書里說了這樣一句話:「這世界上所有的暫別,如果碰到亂世,就是永別。」她說的似乎就是那天的情景。
「你爸爸本來就是你的,誰也拿不走。」女人終於止住了笑,用手揉了揉全力的頭髮。
我長大后,幾乎每天都跟隨我的貴人進進出出,有時藉著夜色,有時藉著樹蔭的掩護;有時她知道,有時她不知道。一直到有一天,我實在飛不動了,老死在她為我搭建的窩巢中。
靜芬沒了腦子,那一刻她的腦子轟地一下全落到了她的腿上。她不知道她跑得有多快,她只記得街邊的房子突然成了一條流線,落葉打在臉上像尖頭的石子,口鼻里有一絲隱隱的泥沙味。她顧不得了,她什麼也顧不得,她得搶在天塌下來之前把天擎住。
崇武倒了滿滿一盅酒,擺到自己跟前。又倒了另外一盅,遞給那孩子。那孩子不知該不該接,兩隻手猶猶豫豫地懸在了半空。
過了一會兒,天彷彿裂了一條縫,林子稍微亮了一些,那些長著大翅膀的鳥兒都飛走了,只剩下一群像我們這樣飛不高也飛不遠的笨鳥。敲擊聲一陣高、一陣低,卻一直沒停。一撥人累了,就有另一撥人來接替。其實我們的耳朵早已聽不見聲音了,我們聽到的只是一波又一波的震動。我們像是被人放在一個揚稻穀的木杴里,一忽兒扔到天上,一忽兒摜在地下。我的身子很沉,腦袋更沉,翅膀扛不動我的身子,身子也扛不動我的腦袋。我看見我身邊的一隻老雀直通通地撞到了一棵樹榦上。我想喊住他,可是我喊不動,我實在沒有力氣。我掙扎著又飛了半圈,我的尾巴被另一隻雀子碰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我大哥。他想說話,可是他已經筋疲力盡。他突然頭一歪,石子似的墜到了地上,把地上的泥土砸出了一個坑。
崇武努嘴指了指屋裡,又指了指窗外,說:「那兒有馬桶,門外有陰溝,隨你挑。」
那是個星期天的早上,崇武說廠里加班,拎著公文包出了門。崇武出門才一小會兒,就有人來敲門,是邱阿婆的侄子小丁。
那天晚上我眼睜睜地看著命運在全力、全知姐妹倆的腳上套上一根繩子,拽著她們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個深淵。我明知無能為力,還是忍不住想去阻止她們,可她們偏偏就是聽不懂我的警告。其實聽懂了又能怎樣呢?人鬥不過命,命運總是棋高一著。
全力茫然地點了點頭。靜芬就嘆氣,說:「我要有個小子多好,能替我出頭呢。」
「挑了個大熱天結婚,你說怪不怪?你都光膀子了,她倒還穿著夾克衫。廠里歲數大些的,都說她腰身看起來有點那個……」
靜芬正想罵全力,全力搶先說:「待會兒把我的糖糕都給她吃,行不?」
「什麼時候的事?」他問。
靜芬在女人指的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全力就站在她的兩腿中間。話已經爬到喉嚨口了,只等著女人給她最後一扯。可是女人沒說話,甚至也沒看她,女人只是打開抽屜,從裡頭拿出一個蘋果和一把小刀。女人的抽屜底下矇著一張塑料布,布上印著一團一團說不清顏色的繡球。女人像是有些近視,把眼睛低低地湊在蘋果上削皮,動作很慢,彷彿在雕花,果皮簌簌地顫抖著,卻一直沒斷。女人穿著一件洗成了白色的雙排扣列寧裝,裡頭翻出一條薑黃色的襯衫領子。頭髮是燙過的,用一塊花手帕在腦後紮成一團蓬蓬鬆鬆的尾巴,露出來的頸子像是一段在米醋里泡過的藕。
「我在廠里領導別人除四害,你在宿舍里養麻雀,你讓我怎麼在人前說話?」他嚷道。
家裡變化最大的那個人,當數全知。全知那晚被送去醫院,就發起了高燒,持續一個星期不退。後來終於退下來了,卻終日無精打采,在床上,在椅子里,甚至在飯桌上,隨時都能打起盹兒來。就是醒著的時候,也極少開口說話。即便說了,也都是些讓人聽不懂的話。朱靜芬找了無數清心提神的偏方熬給她喝,終是無甚起色。大家都說她是燒壞了腦子,只有我清楚:是她眉心的那隻天眼,叫她終生不得安寧。
「今天我去山上給你摘金銀花,這隻雀子落到了我的籃子里,我就帶回家來了。」靜芬說。
飯菜已經端上桌了,是兩菜一湯。菜是鹹魚燒蘿蔔乾、西紅柿炒雞蛋,湯是紫菜蝦皮湯。
「砸門?」有人輕輕地嘟囔了一聲。
靜芬坐到全知身邊,摸了摸她汗潮的頭髮,嘆了一口氣。
「不回家。」她對全力說。
崇武仰了頭,咕咚一聲,盅就見了底。
那東西隨著風長,漸漸長成了一隻手的形狀。那隻手朝她慢慢地伸過來,越來越近,她甚至看清了它的指甲。那指甲很尖很長,每一條縫裡都沾滿了泥漿。她從來沒有見過那麼齷齪的手,身上噌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頭髮奓成了針。
鴨蛋是邱阿婆的遠房親戚,初中畢業兩年了,不安心在鄉下種田,就跑到城裡來想隨便找份事做。正趕上靜芬生產,邱阿婆就把她送過來照料靜芬坐月子。
他暗暗地對自己說。
靜芬在冶金廠的食堂工作,小李是她的同事。
這個丫頭從來就沒餓過肚子。一頓都沒有。
「過年的年。」
過了一小會兒,崇武出來了,找了張板凳坐在窗前的那塊光亮里,掏出公文包里的報紙,一邊看著,一邊等著剛下鍋的那尾魚在噼里啪啦的油里慢慢地變黃。
這個孩子從鑽出娘胎的那一刻起,就得為那隻眼睛遭罪,因為她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她爸,別讓他喝了,他還是個孩子。」她說。
女人和女孩扔下飯碗,踢踏踢踏地跑過來開窗子。我嘩啦一聲飛進來,停在了女人的掌心。女人的手上永遠沾著水,每一條溝壑都還是原先的樣子,我安了心。
「不是,上頭還有三個。」崇武說。
我們在窩裡等了一會兒,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兩個。我們那時剛開始學飛,翅膀還軟,卻對外邊的世界有著無限的好奇。我們終於失去了耐心。大哥是第一個違背媽媽的叮囑飛出去的,而我是最後一個,不是因為我比他們聽話,而是因為我比他們膽小——我是一窩裡最小的那一隻。
靜芬又扯了她一下,這回全力就想起了媽媽要她說的那句話。她不知道那話是什麼意思,但她依稀明白那不是一句好話。她本來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出那句話的,可是這個脆甜無比的朝鮮蘋果改變了一切,她在咬第一口的時候,就已經丟失了脊背上的那根骨頭。
全知雖然整四歲了,口齒卻還不太清楚,依舊會把「睡」說成「會」。
靜芬住了嘴。
崇武光著膀子的樣子很中看,肩上胳膊上腰腹上的肌肉綹是綹、團是團,汗水在上頭抹了一層豬油似的亮光。崇武最得意的一件事,是當了廠里的籃球隊長。「那是大伙兒選的,不是上頭指派的,靠的是本事。」他常常這樣吹牛。
「書記是個多大的官?」鴨蛋問靜芬。
「是記住那一年的意思。」孩子小聲說。
男孩子第一次抬頭看了全力一眼。那一眼心虛得像賊,他幾乎完全沒記住她的模樣。
孩子怔了一怔。全力哧哧地笑了起來,說她腦子有病,你別當真。靜芬瞪了全力一眼,說你別這麼說你妹妹,她聽得懂。全力哼了一聲,說她要是聽得懂就好了。全知扔了飯碗,說你吃雲,就進了裡屋。
「你叫什麼名字?」靜芬問。
「媽媽,你在發抖。」全力輕輕地碰了碰靜芬的手。
崇武站起身就要去拿籃子,可是他感到腿有些沉。女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過來,扯住了他的褲腿。女兒的嘴唇抖了抖,卻沒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他—— 女兒的話都寫在眼睛里了。他被女兒的眼睛蜇了一下,就邁不動步子了。他把籃子遞給妻子,說:「藏好了,別讓我再看見它。」
我真希望我是個瞎子啊,我寧願用外邊世界所有的精彩,來換取那一刻的失明。可是我偏偏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我大哥雙腳蜷曲著躺在地上,兩眼定定地望著蒼天,翅膀抽搐了幾下,身子就硬了。
女人愣了一下,突然明白過來,忍不住咯咯地笑了。女人的笑像清水從嘴邊那兩個淺坑裡滲出來,一路漾到面頰,漾到額頭,滿臉便都是流動的光亮。看著看著,靜芬就走了神。女人像鏡子,一下照出了高下貴賤。崇武跟這個女人站在一起,才真是般配。
孩子已經有名字了,剛剛起的,叫全知。她一時還叫不習慣,覺得拗口。崇武先前起過一打的名字,什麼軍啊鋼啊傑啊,都是預備著用在男孩身上的。沒想到來的又是一個女孩,心思一懈怠,就懶得起名字。她知道他為什麼最終起了一個這樣的名字,那是因為那個女人的名字里,就有一個知字。
「為什麼是這個字?」全力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