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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鼠物語(1968—1969)

第四章 老鼠物語(1968—1969)

二哥圍著被子坐在床上,一邊等著晾衣繩上的那套衣服被風吹乾,一邊翻來覆去地看著那幾枚已經被他摸得黑黢黢的舊郵票。
大哥把頭高高地仰著,定定地對著日頭,那兩個本該是眼睛的洞穴一顫一顫的,正走著無數個關於五分錢硬幣的想頭。
大哥的手指順著那些東西的邊緣翻過來覆過去地撫摸著,突然驚訝地叫了起來:「三個五分,五個一分,你今天掙了兩毛錢?」
「什麼郵票?」兩雙鎮定地問。
大哥正蹲在門前曬太陽。這天的日頭太好了,連風也敗不了它的興緻,落在身上讓人幾乎有點想流汗的意思。
我們就是在那天夜裡搬離了這戶人家的。走的時候我沒和他們道別,我已經見夠了這家的雞零狗碎。
第三天的早上,它終於爬到了地面,卻發現街道已經完全不是它上一次見過的那個樣子了。彷彿有一陣颶風刮過了地面,將所有的房屋樹木颳得無影無蹤。風不僅帶走了街道和景物,風也帶走了顏色,我的祖先再也看不見樹的綠、花的紅、女人頭巾上的丁香紫,還有孩子書包上的檸檬黃。那一片失去了建築物和路標的遮攔,幾乎一眼就可以望到地平線的空地上,只剩下一樣顏色,那就是焦黑。
夜還嫩,建華並不想在這個時候睡覺,可是建華知道拗不過爸,他只能哭喪著臉鑽進被窩,把身上的衣服一層層地剝下來交給媽。
我是一隻看上去相貌很平常的老鼠,但是我的身世卻極不尋常。
兩雙仔細地撕下郵票,藏在兜里,才開始看信。
兩雙往那屋瞄了一眼,爸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臉上蓋著一條枕巾。
「英特納雄耐爾……」
劉年指的是在屋裡躺著的二哥。
媽把自己碗里的那一份,舀出了一勺要給爸—— 爸自己的那份已經吃完了。爸的手挪了一挪,看不出來是推還是就。媽的勺子一斜,油渣就滾到了地上。
這就是我祖先的故事。我是從我媽媽那裡聽來的,而我媽媽,則是從她的媽媽那裡聽來的。可是在聽和在後來傳給別人聽的過程里,我並沒有感覺到內心的顫動。我天生就是一隻沒有任何野心的老鼠,一直滿足於平庸的生活。豈止是平庸,幾乎是卑微。我居住在溫州城裡最貧窮的西角區,而我安營紮寨的那間屋子,又是這個區里最破最爛的一座平房。我很難在這家人的廚房裡找到一口殘羹剩飯,也不會在他們的垃圾桶里翻出一根值得一嚼的骨頭,甚至都無法在任何一個角落找到一塊略微完整些的布頭。我不羡慕我的主人們,他們的日子幾乎和老鼠一樣卑賤。可是我實在不具備我祖先那種在廢墟里連續刨掘兩天而逃出生天的勇氣,我連搬遷到另一條街的念頭都不曾動過。我每天都活在半飢半飽的狀態里,懶洋洋地看著這一家人為一些針尖大的事烏眼雞似的相爭,然後又為一些比針尖更小的事和解,周而復始,永不止息。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而且來勢洶洶。
劉年想起來了,這會兒正是菜市場要關門的時候,有一些爛菜剩菜要扔,媽總是挑這個點兒去撿便宜。
「糟蹋好東西,天雷劈的。」媽嘟囔了一聲。
這一天爸讓大家都早早地上了床。爸要上夜班,而且是連上兩班,他想在晚飯之後睡上幾個鐘頭。
直到那時,我的祖先才知曉,那場掃毀了一個城市的颶風叫原子彈。
今天要出事。
「那開水瓶,就是紅的,對嗎?」大哥隱約有些興奮。
我是一隻長相平常得幾乎接近於猥瑣的老鼠,儘管我有一個逃離了原子彈蘑菇雲的顯赫祖宗。
半夜爸起來正準備上班,突然發現兩雙一動不動地靠牆坐著,月光撕破窗帘照在他臉上,兩隻眼睛玻璃珠子似的泛著亮。
「爸最煩那個老孟了。」建華朝裡屋努了努嘴,輕聲對兩雙說。
「去菜市場了,和阿五。」大哥說。
兩雙放學很少準時回家,每天有每天的理由。可是不管多晚回家,他總能在晚飯之前趕回來,而且在上床之前糊完五十個火柴盒子——那是建華大半天的量。而且,老師也從沒到家裡告過他什麼狀。所以大人通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事,沒人真去深究他去了哪裡。
他抬頭看天,瓦藍瓦藍的沒有一片雲,日頭在樹枝的分杈處露出一張白晃晃的臉。他覺得有點奇怪,摸了一下頭髮,手指有點黏——原來是一團鳥屎。
「抽捲煙的命,哪當得起牡丹?」爸說。
兩年前的國慶節,爸讓幾個孩子都上街去看遊行。兩雙回來得早,又忘了帶鑰匙,就趴在窗上看屋裡有沒有人。那天的窗帘沒扯嚴實,兩雙從縫裡看見了爸把媽壓在床上。媽的身體幾乎完全被爸遮住了,只露出半隻腳丫。爸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媽身上,一下一下兇猛地拱撞著媽。媽在爸的身子底下抽搐著,兩雙覺得媽已經被碾壓成了一張肉餅。媽忍不住叫了起來。兩雙從來沒有聽過那樣的叫聲,是難受,又不全是難受,那難受里似乎還摻著一絲快活。
可是那位年輕的美國人只說對了一半,我的祖先的確非常勇敢,但卻不是因為它大胆。老鼠原本就沒有膽,所以老鼠不知道害怕。正因如此,在那場大災難里別的動物都死光了,而我的祖先卻幸運地存活了下來。世人常說的「膽小如鼠」實在是以訛傳訛。
兩雙沒吭聲,咽下了信里的另外一句話。
媽把最後一顆油渣吃完了,站起來,收了自己的空碗,走九九藏書到廚房,坐到那張生火用的小板凳上,獃獃地望著窗外那角黑黢黢的天。廚房其實不是「房」,而僅僅是一個擺放爐子的角落而已。媽彷彿已經在剛才那一聲叫喊中耗盡了心神,身子突然就枯萎了,像一隻半癟的麻袋。
爸正要開門,門卻自己開了,從外頭滾進來一個黑乎乎的球。那球在地上踉蹌了幾下,才直起身來—— 是兩雙。兩雙渾身濕透,頭髮衣服指尖上的水,滴滴答答地在地上淌出一個骯髒的圓圈。他站著,卻沒站穩,半邊身子靠在門板上,腿在瑟瑟發抖。爸走到他跟前,他看著爸,又沒看見爸,他的目光空空蕩蕩地穿過爸,彷彿爸是一塊透明的玻璃。
兩雙第一眼先看的就是郵票。那是一枚京劇《沙家浜》的郵票。在一套九張樣板戲紀念郵票中,他唯獨缺的就是這一張。郵戳蓋得很是地方,墨印清晰,又沒有遮住人臉。郵戳上的字是黑龍江鶴崗,那正是姐姐三三的兵團所在地。
「早點回家你會死啊?」爸罵道。
「你慢慢想,想好了,我幫你去買。」他對大哥說。
屋裡有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是老鼠。老鼠大概在家裡不知哪個角落築了窩。他曾經跟媽要錢買鼠藥,媽說花那個錢做啥?老鼠在這個家裡熬不過兩天都得餓死。有一天大哥忍不住要起夜,推了兩下二哥沒推醒,只好自己摸摸索索地去找馬桶,不料一腳踩在一隻老鼠尾巴上。老鼠吱呀一聲慘叫,把一屋的人都炸醒了,爸就罵大哥你那個尿脬是啥東西啊,比雞嗉子還小。大哥沒有吭聲。大哥是家裡唯一一個完全吃白飯的人,現在連九歲的小妹也已經學會了糊火柴盒子。但大哥也不是一點用場都沒有,至少他是一塊永遠磨不爛的腳墊子,家裡無論是誰都可以放心地在上面蹭上自己鞋底的泥。兩雙聽了爸的話忍不住暗笑:大哥的尿脬大概真是只雞嗉子,沒有一宿能把一泡尿憋到天明。他絕對沒想到,大哥的尿脬沒事,反倒是他自己,將來會一跤栽在尿脬上再也起不來。
兩雙蒙住了耳朵。
他的心突然抽了一抽。
「鮑狄埃出生於法國一個木箱工匠家中,很小就輟學做了童工。」書上說。
爸哼了一聲,說:「知足吧,至少不餓肚子。」
建國沒上過一天學,建華讀到三年級,也歇了。爸說一條腿的人,念那麼多書有什麼用?還不如在家掙幾個零花。於是建華就開始幫媽幹活,早上替人洗臟衣服,下午糊火柴盒。
今天他挑完水,老頭告訴他店裡剛進了兩本新書,都是講外國的事,他可以挑一本帶回家去看。老頭說的新書,一本是《列寧在1918》,另一本是《歐仁·鮑狄埃》。《列寧在1918》他看過電影了,甚至背得出瓦西里和列寧的好些對白,於是他便挑了《歐仁·鮑狄埃》。一路上他把書挪來挪去地換了好幾個口袋,藏得嚴嚴實實的,就怕二哥看見了來搶。

兩雙的肚子在黑暗中響亮地鳴叫了起來。肚子有自己的嘴巴,肚子想說話的時候,沒有人能攔得住。現在是月底,是一個月里最難熬的日子。全家的糧票已經吃完,今晚媽煮的是粥。大家喝的都是上面的那層稀糊,只有爸的那一碗里,還看得見米粒。
可是他還是覺得憋氣。他伸過筷子,在建國的碗里夾了兩顆油渣,放到自己嘴裏。
從那天起,我的祖先就開始了漫長而艱辛的求生旅途,它每天最重要的一個任務就是尋找果腹的食物:石頭底下壓著的動物殘骸、沒有徹底燒毀的碎布片和木屑……有一回它甚至從一具還沒有完全焦化的屍體上,咬下了一根腥臭無比的手指頭。正當它找不到任何可以下口的食物,餓得奄奄一息的時候,它突然聞到了一絲久違的香味——是餅乾。它的鼻子引領著它,找到了一群戴著藍色大蓋帽的年輕人,原來是幾個美國海軍。它趁他們不備鑽進了一隻他們隨身攜帶的行李箱里,吃了整整半包壓縮餅乾。那是它這一個月里唯一的一頓飽餐。它在那隻箱子里待了幾天,一直沒有被主人發現。等到那個年輕的水兵終於打開箱子看見那隻老鼠時,他已經搭著一艘海輪到了上海。很奇怪,他沒有殺它,而是把它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竹編的小籠子里,每天用米飯和清水喂它。這個美國人在上海待了一個星期,走到哪裡就把我的祖先揚揚得意地展覽給他的朋友和熟人。
「你怎麼會想起來問這個?」他問。
「不上學?不上學你還能幹什麼?」媽吃了一驚。
爸正蹲在屋外的牆根上抽煙。爸抽的是自己用舊報紙卷的煙,氣勢兇猛,卻不禁燒,沒抽幾口就到了頭。爸這陣子都上夜班,是專門跟人換了的,為的是多拿幾個點心錢。全家七口人,不,姐姐去了黑龍江支邊,現在家裡是六口,只有爸一個人掙工資。一份工資掰成六瓣,想不捉襟見肘也難。
爸的棍子當的一聲落到了地上。
爸憤憤地哼了一聲,說:「他狠得,我狠不得?」
爸正站在窗前抽煙。爸不拿煙的那隻手也沒閑著,手裡捏著一根棍子。這根棍子是從一個使壞了的鍋鏟上取下來的,他已經把它捏了一整頓飯,捏得它開始微微發燙。他的五個孩子里,他只打過老四。他一指頭都沒碰過兩個女兒,不是不敢,而是不屑—— 他不想低到和女人一樣的份上。他不打那兩個兒子,是因為他覺九*九*藏*書得他們已經是廢人了,不值得他再去耗費心神修理。而只有老四,才是五個兒女里唯一的那個他能打也敢打,而且打完之後感覺理直氣壯的孩子。
媽不再吱聲。
「真的?」建華喜出望外。
孟叔叔呵呵地乾笑了幾聲,就走了。兩雙看見他外套的后襟,有一個角塞在了褲腰裡頭。
「快脫啊,趁著那衣服還溫和。」媽催促著兩雙。
孟叔叔見到爸,慌慌地從兜里掏來掏去,掏出一盒全新的香煙,撕了封口,抖出一根來就往爸手裡送。
兩雙開始解衣扣,一顆一顆地。衣服脫到最裡層也還是濕的,沉甸甸地在木盆里堆積起來,猶如一團泛著臭氣的死蛇皮。已經換下來的和將要穿上去的,其實都不是他的衣服。他從生下來的那天起,身上裹的就是兩個哥哥騰下來的舊東西。他長到十五歲,還從來沒有過一件純屬於他自己的衣服。澡是洗不成了,家裡沒有足夠的熱水。媽拿過一條幹毛巾讓他擦身體。他的身子像一條將要揚花的枝子,瘦骨伶仃的,但芯子里已經積蓄了一股隱隱約約的長勢。媽對這個身子是陌生的。媽對所有孩子的身子都是陌生的。她雖是母親,但她的氣力都用在了把每一件過手的東西化成他們碗里的食,她很少去管他們嘴巴之外的事。當她看到兩雙後背那兩塊高高聳起差一點就要落上棍子的骨頭時,她突然感覺有些羞愧。
爸站起來,狠狠一腳把煙頭碾死了。
四周終於徹底安靜了下來。兩雙再次扭開了手電筒。
這家的徹底塌散,發生在男主人廠里來報死訊的那一天。我終於明白,從這一刻起,我在這家能夠搜刮到的食物,就只有眼淚和嘆息了。於是我召集了我的兒孫,百般無奈地商討起搬遷的計劃。我們是貧民窟的老鼠,我們很難適應貧民窟之外的生活,那裡實行的是全然不同的生存法則。我們只能在貧民窟里另找一戶至少鍋底有幾顆飯粒可以果腹,某個角落裡能找到幾片布絮築窩的人家。
妹妹今天跟著學校去了郊區學農,爸爸下班回來就說廠里搬東西扭了腰,懶得爬高。兩雙一聽就明白了爸說那話的意思:爸其實就是要過去那屋和媽睡一張床。兩雙小心翼翼地克制著他的欣喜,他怕爸臨時又改主意,今晚他無論如何得把手裡的這本書看完。其實爸並沒反對他看書,爸只是捨不得家裡的電。平時他若想晚上看幾眼書,就會出去蹲到街頭的路燈底下看,只是今天太冷了,風嘶嘶地要鋸人的骨頭,他在外邊實在待不下去。
全靠我們自己。

他手裡的這本書,是從路口那家小人書店借過來的。
他知道,爸又在騎媽了。
大哥伸出手來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茫然地搖了搖頭。
那屋的動靜終於停了下來,媽趿著鞋子,踢踢踏踏地走到了外屋小解。兩雙一下撳滅了手電筒,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縮回了被筒。一陣叮咚的水聲之後,媽又回到了床上。
「站住,你。」爸站在門框里,攔住了他的路。
大難來臨之前通常是沒有預兆、格外安詳的,那天也不例外。我的祖先早早地吃了一頓午飯,而且吃得格外飽足。後來回想起來,就是這頓提前了半個小時的午餐,救了它一條命。那天我的祖先吃飽喝足了,在它那個稻草鋪就的床上安然恬息。它做了一個顏色和氣味都十分美好的夢:它夢見了油光鋥亮的豬肉和覆蓋著白色奶油的蛋糕。可惜這個夢只來得及展開一個序幕便被猝然切斷,我的祖先被一聲沉悶的巨響震醒,接著它聽見了頭頂隱隱傳來的哀號聲和雜亂的腳步聲。它一睜眼,發現四周一片漆黑,它似乎被埋在了一座萬仞高山之下。它感到了熱,是十個太陽疊加在一起的那種熱。它明白若不立即逃離,用不了多久它就會斃命,因為它已經聞到了毛髮被燎著的焦煳味。它開始用它那幾個在養尊處優的環境里漸漸退化了的爪子拚命地刨土。鼠類的視力在黑暗中幾乎等於零,我的祖先完全是依靠嗅覺來爬行的。它用尖尖的鼻子拚命尋探著厚實的泥土中任何一絲狹窄的縫隙和氣泡。它的鼻子為它的爪子引著路,它片刻不停地刨了整整兩天兩夜,直到把這幾個月來在肚腹里囤聚的脂油消耗殆盡。
兩雙的眼眶齜裂了,流下兩團紅色的汁液。
媽正想罵,兩雙突然開了口。
「算了,這會兒問了他也不會告訴你。睡一覺,明天再說。」爸說。
「下雪多好看。」阿五羡慕地嘆了一口氣。
晚飯的時候,媽端出了半碗金燦燦的豬油渣。阿五問咱家什麼時候割肉了?媽不說話。阿五以為她沒聽見,就又問了一遍,媽才說:「咱家哪會割肉?是孟叔叔送的。」爸橫了媽一眼,說:「眼孔淺,沒見過油渣啊?怎麼不叫人給你送豬肉呢?」
這是他唯一一個健全的兒子,他不能,他只是不能再有任何閃失。
「郵票呢,那張?」建華扯了扯兩雙的袖子。
「安瀾亭碼頭挑煤,五分錢一擔。」兩雙平靜地說。
窸窸窣窣的響聲還在持續,聽著聽著,就不像是老鼠了,倒像是被褥掀動的聲音。這屋和那屋中間沒有門,只釘著一塊破布帘子,隔得了眼睛,卻隔不了耳朵。後來那響聲變了調,有了節奏。轟,轟,轟,像木板在衝撞著牆壁。接著兩雙聽見了一陣喘息,一絲呻|吟。喘息聲很低很https://read.99csw.com沉,像一塊粗重的岩石正在抱怨著自己的重量;呻|吟聲很細,斷斷續續的,像是被岩石壓住了的一隻蛐蛐。夜太靜了。靜夜長著尖利的爪子,能把一切遙遠模糊的聲響近近地鉤到耳朵跟前。
建華的話頓時給噎了回去。老四識的字多,他永遠也說不過老四。
「可是我,看不見。」大哥羞愧地說。
他抓起一塊石子朝樹上扔去。嘎。一隻黑鳥嘶啞地叫了一聲,從禿枝中飛躥起來,在他的頭頂兜了一圈,揚長而去。
兩雙一路走,一路哼著歌兒。走進院子,隨手一扔,書包就不偏不倚地掛在了門把手上。
「兩雙你抽什麼風?就你那身子骨,挑屎吧,你。」媽說。
「就是那個,大老遠,一大堆東西裡頭,你第一眼就瞧見的。你見了就興奮,就想跳起來,就想拍手。」劉年說。
畫面上是一個孱弱的少年,手捏著一柄榔頭在木板上敲釘子。榔頭很大也很重,少年的手似乎在顫抖。兩雙看不出他有多大,只能根據他和身邊那個大人—— 大約是他父親—— 的身高比例來猜測他的年齡。那少年人若直起身子,大概該到了他父親的臂膀處。兩雙由此推斷那少年比自己更小,因為自己和父親並排行走時,已經抵到了父親的肩。兩雙知道自己窮,但至少他還可以上學校讀書。而這個鮑狄埃,在比他更小的年紀上,就已經在給人做工。
他想。
劉年扶著牆站起來,只覺得天有些晃,日頭待得不穩,一跳一跳的彷彿隨時要往下沉。
也不靠神仙皇帝,
「我拿了,能派什麼用場呢?」大哥的嘴角慢慢挑起來,挑出一臉的笑意。
「兩,哦不,阿年,你今天去哪兒了?」大哥問。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
爸瞪了一眼建華。「你上床,把你身上那套脫下來。」
「我不上學了。」
媽去鍋里舀了半碗吃剩的菜泡飯遞給兒子。兩雙坐下來,低頭看著碗里和菜絲攪拌在一起已經不成顏色的飯粒,扒了幾筷子,就放下了。
劉年沒說話,只是從兜里掏出一把東西,丁零噹啷地放到大哥的手心。
只是這時的兩雙還不知道,這是爸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了。
屋子一天到晚都暗,白天走進去,像黃昏。黃昏走進去,像沒有月亮的深夜。
「生在咱們這樣的人家,性子就不能太金貴。遇上什麼事,放得下放不下都得放下。這個家我還能管幾年?將來得你擔著。」爸沉沉地嘆了一口氣,說。
劉年沮喪地嘆了一口氣。大哥大概永遠也不會理解,到底什麼是紅。
兩雙捂在被子里,一邊看書,一邊簌簌發抖。他以為是冷,他不知道其實還有感動。他還沒有意識到:那個與他相隔了萬水千山,早他一百三十多年出生的法國人,此刻正在他貧瘠得連夢都不長的少年記憶中,點燃了人生的第一盞憧憬之燈。
和世上所有的老鼠一樣,我嚮往美食。可是和世上大多數老鼠不同,我不願為尋食奔波費神。我媽把我生在溫州西城的一個貧民窟中,我在這裏一住就是兩年,過著半飢半飽的窘迫日子,卻從未想過搬家,直到面臨斷頓的絕境。
烏鴉,那是一隻烏鴉。
大哥從來沒看見人笑過,可是大哥也知道怎麼笑,原來笑是不用學的。劉年暗想。
這時候門開了,屋裡走出了孟叔叔。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他們的面。
鮑狄埃小時候,能頓頓吃米飯嗎?
爸扔下煙蒂,走到門口,就在這幾步路的工夫里,他已經想好了下手之處。不是頭,不是腰,也不是屁股。屁股上肉太多,而頭和腰傷著了,就是一輩子的事。他已經有兩個廢物兒子了,他不能再有第三個。最好的地方是肩膀後邊的那兩塊骨頭,那裡只有一層薄皮墊著,棍子砸上去既解氣又不至於出事。小時候他的父親就是這樣打過他的,他至今記得那種滲到骨髓里的疼痛。
大哥彷彿捏了一隻滾燙的煤球,一哆嗦,那錢就掉在了地下。大哥的眼睛壞了,耳朵卻沒壞。耳朵非但沒壞,耳朵還把眼睛撂下的攤子挑了起來。大哥趴在地上,順著硬幣滾落的聲音摸過去,就把那枚錢找了回來,用衣襟擦了擦上面的土,小心翼翼地放進了褲兜。那隻手就再也沒松,一直牢牢地捂著兜口。
說是店,其實就是一個門臉,統共才有二三十本書,有的還是重本的。他把每一本書都看過了,而且還不止一遍。租書的價錢很公道,厚的一分錢一本,薄的一分錢兩本,借三本以上再送看一本。可是兩雙就是把骨頭擰出水來,也擠不出那一分錢。店主看他天天站在店門口不走,眼珠子都掉在了書上的樣子,就對他說你要是肯替我挑水,我鋪子里的書你可以隨便看,只是不許帶回家。店主是個老絕戶,平日得花錢僱人挑水。這一招可以說是皆大歡喜,兩雙當場就答應了。可是兩雙身個單薄,挑不動一整擔水,他只能半桶半桶地多走幾個來回。他不在意,反正時間和力氣對他來說是腦袋上的頭髮,留著也不值錢,剪了還能再長。他捨得。
可是這天兩雙晚得有些離譜。一家人都吃完了飯,媽正要起身洗碗的時候,才聽見了門響。
法國的無產階級,比中國的更苦。兩雙想。
可是,爸不在這群人中間。
老師在課堂上解釋過這個詞的意思。老師說那是國際共產主義,到了那個時https://read.99csw.com候,全世界的窮苦人都能享受自由平等快樂飽足的日子。
兩雙最終沒把那句話說完。說了也是白說,爸對學校里的任何事情都沒興趣。爸勉強讓他讀到初中,僅僅是因為爸覺得三個兒子裡頭,總得有一個能寫信看信的。
「國旗,日頭,還有嘴唇,都是紅色的,你懂不懂?」他說。
「別以為我沒看見。阿三上回寄信來,就是你拿的郵票。這回該輪著我了。」建華說。
「劉師傅,剛才進來,怎麼沒看見你啊?」孟叔叔問。
「當然,要是你也能讀信。誰讀信誰得郵票。」
我的祖先二十多年前生活在日本國土西南端一個叫浦上的地區。它的窩巢就築在一個糧倉的角落裡,所以它從來不需要像其他的老鼠一樣為饑飽的問題犯愁。糧倉的主人是一對慈眉善目的老夫妻,他們常常對前來說服他們買鼠藥鼠夾的鄰居說:「一隻老鼠能吃得了幾粒糧食呢?再說,不是還有貓嗎?」可惜他們家的那隻貓,也和主人一樣心慈手軟,每天寧願看著窗外的蝴蝶發獃,也不願意把眼睛轉到就在它身邊遊走的老鼠身上。本來我的祖先完全可以過著這種衣食無憂的日子直到天年的,沒想到就在它五個月大的某一個夏日里,那個叫浦上的地區突然發生了一件大事,徹底打亂了它的生活軌跡。
「這話你對她說。」爸說。
爸沒接,孟叔叔的手就尷尷尬尬地停在了半空。
「他媽,你過來。」爸朝廚房喊了一聲,嗓音裂開了縫。
兩雙總共才知道五個外國人,前面的四個是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前面的四個太高,他看他們,是蟻螻仰望高山那樣的遙不可及。他就是有三輩子的時光來努力,也夠不著他們投擲在地上的一片影子。而且,老師從來也沒講過他們的童年。他們彷彿生下來就已經是參天大樹了,他沒見過他們還是秧子的時候。於是,他就永遠地失去了和他們平視和握手的機會。而這個叫鮑狄埃的人,卻讓他在景仰之外還可以擺置上同情,而不需為此戰戰兢兢。若鮑狄埃能從如此卑賤的泥塵里長出偉岸的枝幹來,說不定他也能。
其實,「這一天」這個詞,本身就是謬誤。「這一天」聽起來像是一起突兀事件,其實它只是許多「那一天」的堆積和延伸。就像是一間破屋子,白蟻咬空了這一片,雨水泡爛了那一塊,風來的時候,房子就倒了,散成了一堆瓦礫。人們只記得房子轟然倒塌的那一天,沒有誰會去追究到底白蟻毀了哪一塊,而雨水又是在何時撒的潑。這一家的敗落我早就看見了,我也聽見了他們家房梁倒塌之前那些吱吱呀呀的警報聲。我只是懶,我懶得提醒他們,更懶得去籌謀搬家的事。那些事太耗費心神。
「學校里,排練……」兩雙囁嚅地說。
「閉嘴。」兩雙瞪了她一眼。
大哥的聲音就低了下來:「你真的,挑煤去了?」
兩雙沒回話,只是怔怔地看著媽,用他看爸的那種眼神。
建華突然住了聲,因為他看見兩雙抽下床頭一塊已經鬆散了的木板,咔嚓一聲掰成了兩半。
兩雙沒吱聲,但爸知道他聽見了,因為他慢慢地躺回了被窩。
兩雙膝蓋抵著下頜,身子蜷成一隻蝦球,手裡捏著一桿電筒,縮在被窩裡看書。電池弱了,光照在紙上是一團病懨懨的黃。
「快去給他拿乾衣裳。」爸對媽說。
「我姐說那裡零下二十度,天天下雪。一開門鼻孔里就結霜,氣都喘不上。整整一個月沒嘗過米了,頓頓吃土豆。」兩雙說。
兩雙定定地看著媽,頓了一頓,才說:「我不叫兩雙,我已經改了名字,叫劉年。」
爸這時才真的覺出了怕。
媽有些為難。「球衣球褲,都只有那一套。」
這不是兩雙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
早上兩雙出門上學的時候,頭上淋到了一滴雨。
「你給她回封信,叫她發了工資別都花了,剩幾個寄回家。」爸說。
兩雙默默地念著那個拗口的詞。
「用不著輪,都給你也行。」兩雙說。
天,可別是爸出事了。他想。
兩雙終於撐不住了,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沒人說話。媽慢慢地蹲下來,跪在地上,把油渣一顆一顆地撿起來,在圍裙上擦了擦,塞到了嘴裏。
劉年把大哥手裡的硬幣一個一個地拿回來,放到自己兜里。想了想,又從兜里掏出一個五分,塞回到大哥手裡。
兩雙沒回話,彷彿眼睛和耳朵都滿了,再也塞不進東西。
「叫你,到棺材里都記得這頓棍子。」他默默地說。
這天早晨兩雙,不,劉年,穿著二哥的衣裳出了門,直到下午才回家。
「天殺的,一回比一回狠。」兩雙聽見媽低聲對爸說。
家裡只有兩間房,他睡的那間很小,另外的那間更小。他的這間房裡鋪不下兩張床,只能搭個格子鋪,大哥二哥睡下鋪,他和爸爸睡上鋪。兩個哥哥睡下鋪的原因是大哥眼睛不好,起夜時得叫醒二哥引路。另外的那間房裡鋪了一張窄床,床前放了一張吃飯的桌子,床和桌子中間,勉強擠得過一個身子。妹妹和媽睡在一張床上,那也是因為姐姐支邊走了,妹妹才升級睡上了床。姐姐在的時候,妹妹只能鋪張席子睡在飯桌上。後來妹妹長身個了,桌子太小,只好在上面再放一扇門板。
那句話是:「這裏的日子太苦了,我做夢都想回家。」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兩雙還團著被子坐在床上。媽就說:「建華你怎麼把衣九九藏書服給穿了?你不知道你弟弟要上學啊?」建華說上學有什麼了不起,阿貓阿狗都能上。媽說:「你要把我活活氣死啊?快脫下。」建華說:「他穿就他穿吧,我的火柴盒他來糊,我正好補一天覺。」
媽一怔,嘴角顫顫地抽了起來,五官就變了樣。兩雙以為她要哭,可是她沒有。
「你就值,這點油渣?」爸把筷子嘭的一聲拍在桌子上,轉身就進了裡屋。
建華咕咕地笑了起來,說:「劉年?乾脆叫劉氓算了,還好記。」
「還活不活,活不活啦?」媽撕心裂肺地乾號了起來。
「請看,這是世界上最最大胆、最最勇敢的英雄,是我從長崎一路帶過來的。別看它的皮燒焦了一半,可是它挨過了魔鬼一樣的原子彈。」
這是兩雙從昨晚到現在說的第一句話。
「你說他到底怎麼了?眼神直勾勾的,嚇人。」媽悄悄地問爸。
媽搬過一張凳子,把建華脫下來的衣服放上去,拉著兩雙到灶台跟前換衣。爐子里還剩了黯黯淡淡的幾點余火,這是屋子裡最暖和的一個角落了。
孟叔叔把煙放回了兜里,訕訕地說:「我剛才,送了一包衣服過來。你們家的衣服,洗得最乾淨。」
建華和阿五正靠牆坐在小板凳上,一人的膝蓋上放著一塊洗衣板,上頭是一堆摺疊成型了的火柴盒,他們正用小刷子往上貼標籤。建國坐在他倆的中間,手裡捧著一個敞口瓶子給他們供著糨糊。建國是大哥的名字,建華是二哥的名字,這兩人是他們五個兄妹中唯一有正式名字的。媽懷他們的時候,醫生檢查出來是雙胞胎,爸聽了很是興奮,就早早起好了名字,說不管是男是女都叫建國和建華。誰知建國先天就是個瞎子,建華生下來倒是好好的,是滿月之後從床上掉下來摔壞了腿的。當時沒覺察,等到了學走路的時候發現不對勁,就沒得治了,他就終身瘸了一條腿。等到媽後來再懷胎,爸就已經敗了興,懶得再起名字了。生下老三就叫三三,老四叫兩雙,老五叫阿五。幸好在第五個上就打住了,沒有再往下生。
「血,你身上的血,就是紅的。血流到哪裡,哪裡就燙。」劉年終於找到了一種新的解釋方法。
「吃飯。」大哥平靜地說。
「大哥……」阿五剛喊了一聲,就被人在桌子底下踩了一腳。
要創造人類的幸福,
孟叔叔是這條街上一家皮鞋廠的供銷員,老婆在洞頭鄉下工作,一個月才回家一趟。孟叔叔不會洗衣服,就把臟衣服攢起來拿給媽媽洗。孟叔叔出手大方,別人洗一件外套給三分錢,他給四分,於是他就成了媽的常客。
「這個給你。」
劉年閉上眼睛,想象著在大哥那個黑洞洞的世界里,到底找不找得到一絲能漏進光來的裂縫。
「到底怎麼了,今天?書包呢?」她問兒子。
劉年愣住了。他教得會大哥什麼是鍋碗瓢盆水缸床鋪鼻臉眉目,他甚至還能教大哥懂得什麼是日頭月亮,冷熱香臭。可是他實在找不出一句話,能把一樣沒有形狀也沒有氣味的東西,解釋給一個瞎子聽。
我有時候忍不住感嘆:我那個顯赫英勇的祖先,怎麼會生下我這樣一個慵懶無為的後裔?
「媽呢?」劉年問。
媽不回話,只是在每個人的碗里分了兩小勺油渣。這頓飯桌上的白菜湯誰也沒動,大家都拿醬油拌了油渣下飯,吧嗒吧嗒吃得滿嘴閃亮。
「從今天起,你們試一試,誰敢再叫我兩雙?」
劉年一把捂住了大哥的嘴:「作死啊,你想讓他聽見?」
大哥的話還沒說完,劉年突然看見街角有一群人正朝著他們家走過來。這些人的腳步很急也很亂,鞋尖踢起一片飛揚的塵土。他們身上穿的,是沾滿了油污還來不及換下的工作服。劉年認出了其中的一個人,是爸的學徒工小李。
「皇天,你掉河裡啦?」媽慌慌地跑過來,問。
他跑回家,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衝過頭髮洗過了手,才重新上路。可是這一早上他的心都靜不下來了,眼皮撲通撲通地跳得一教室都聽得清楚。
「看看上面,到底說了什麼。」爸從口袋裡抽出一封信遞給他。
這一天兩雙很晚才回家。
「阿年,你說,紅是什麼樣的?」大哥突然問。
「廣播里不是天天在說嗎?紅衛兵,紅色風暴,全國山河一片紅。我今天早上醒來,腦瓜仁里一直響著這個字,紅,紅,紅,像打雷似的……」
我是說,我祖先的身世極不尋常。
「可是爸吃了他的油渣。」阿五湊過來說。
那個美國軍人離開上海時,把我的祖先託付給了一位傳教士,讓他好好照顧這位「劫後餘生的英雄」。那位傳教士帶著我的祖先,輾轉走過了幾個城市,最後在江南沿海一個叫溫州的小城定居下來。我的祖先在傳教士家裡過了一陣錦衣玉食的日子之後,開始想念一隻老鼠本該過的自由生活。於是在一個夜晚,趁著傳教士沉沉入睡,它咬穿了牢籠,逃到附近的一處民房,築起了自己的窩巢。很快,它就遇上了它的同類,一代又一代地繁衍著它們的子孫,直到我們。
而且也是最至關緊要的一句話。
兩雙拿腳捅了捅阿五,問:「媽呢?在哪裡?」阿五還沒說話,爸卻啊哈地咳嗽了一聲,說:「喊什麼喊,你還等吃奶啊?」阿五低了頭,想笑卻沒敢笑出聲。爸今天臉上的肉沒有一塊是順的,兩雙不敢惹,低了頭就往屋裡走,想搬個板凳出來幫建華阿五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