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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錢包物語(1972—1986)

第五章 錢包物語(1972—1986)

媽怔怔地望著手指上綁的那朵花,突然笑了:「不就是那個班主任許老師嗎?」
阿鑫奪下阿貴手裡的毛巾,喝道:「這裡有娃娃們什麼事?都給我進屋待著!」
那一晚全崇武喝酒時的心情有些複雜。那天喝得最多的是女婿,最後醉倒的,卻是岳丈。
就這樣,我從一塊零頭布變成了一隻手掌大小的錢包,藏在我主人(也就是那位母親的大女兒)的貼身褲兜里,和她形影不離地相處了整整十四年。我看得見她每天的一舉一動,聞得出她肌膚上隨著情緒變化而散發出來的不同氣味,聽得見各樣隱秘的念頭在她身子里窸窣爬行的聲響。這些念頭有的很快在她的嘴巴里找到了出路,有的則會長時間地潛伏在她的身子里,漸漸銷蝕腐爛,成為新一撥念頭棲身的土壤。
全力咬牙切齒地說。
靜芬沏了茶出來,崇武已經從口袋裡掏出了煙,一支給自己,一支給劉年。
「你就這樣過一輩子,媽?」全力問。
全力只覺得有一股東西從心底泛上來,在喉嚨口漲開一團溫軟。她清了清嗓子,終於把那團東西慢慢地咽了回去。
「二十六塊,再加四塊錢營養費。」劉年說。
眼皮上彷彿沉沉地壓了兩座山。眼珠子把全身的力氣都拽了上來,才終於把山抬起了一條縫,她就看見全知坐在床尾看語文課本。全知看書時身子拱成一個球,兩手圈住兩個膝蓋,書本攤在大腿和肚皮中間,鼻子貼在書上,彷彿在聞字。
全力知道這塊布其實是媽專門給她買的,全知只不過沾了她的光。平常媽若給她們添置衣物,是絕對不會去挑這種不經髒的鮮嫩顏色的。而且,為了省幾寸布,媽也不會給她們兩人扯兩種不同的布料。這塊布是媽病急亂投醫的膏藥:媽知道她傷著了,卻不知道該怎麼止疼。
那一晚她沒有像往常那樣逼著他去洗腳,他也不著急上床。她躺在被窩裡,他坐在床沿握著她的手,他們隔著一層薄薄的被子和一個打雷也不會醒來的孩子,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的話。我已經很久沒看見他們這個樣子了,他通常累得還沒貼上枕頭就睡著了,而早上他走的時候她還沒起床。他們有時連續幾天都沒能說上一句完整的話。
全知停下來,想了一下,才說:「邱阿婆死了。」
可是全知就是從醫院里出走的。
媽在忙兩件事。第一件是全力要去師專報到了,媽需要給她準備行裝。不過這件事跟後面的那件事相比,只是小事。媽操心的第二件事,是儘快給全力訂婚。媽知道學校里嚴格規定不許談戀愛,這一耽擱就是三年。但是假如全力在入學之前就已經訂婚,那就另當別論——那是既成事實。一旦有了未婚夫,畢業時全力就能保證留在溫州市區,而不會被分到郊縣去。媽再也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外地生活。
「他跟那個姓葉的倒是真心的,我在他褲兜里翻出過離婚申請報告。他一直也沒拿出來給我看,他到底還是不忍心,因為我從來沒跟他吵過一句。」
全力今年從師專畢業,如願分派到市區一家中學當老師。她去學校報完到之後,媽幾乎一天也沒耽擱就給她和劉年操辦了婚禮。全力知道媽的心思,媽怕的是夜長夢多。在溫州這樣風氣閉塞的小城裡,大多數人家的婚事都會放置在春節前後那段假期里操辦,夏天的婚禮總會讓人產生一些與身孕隱隱相關的難堪聯想。可是媽顧不得這些。媽絕對不肯等到冬天,媽覺得沒有煮成熟飯之前的生米,跟田裡的秧苗幾乎沒有區別。
當然,以後還會有更多次,他當時只是還沒有真正認識自己而已。
「你怎麼知道?」
兩年之後,我主人生下了一個女兒。她單位的同事都是識字斷文的老師,他們起了各式各樣的文雅名字讓我主人挑。可是她的男人聽也不聽就全盤否定了他們的建議,他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過了三五分鐘,阿貴婆娘就跑回來了,身後帶著阿鑫。阿貴家的院子里已經鬼哭狼嚎地跪了一地的人,阿貴還在揮舞著那條毛巾。傻子跪在地上,抱著頭,後背拱成一座小丘。傻子穿的是一件他爹穿舊了的厚夾襖,毛巾落上去的聲響嗖嗖的比鞭子還瘮人,但卻是隔著皮的疼。全力娘手裡依舊緊緊地捏著那把榔頭,卻似乎不知道下一錘該砸到哪裡。全力背著身子靠在牆角,雙手捂著耳朵。
劉年把那個紙包遞給依舊還坐在床上犯愣的全知。全知彷彿吃了一驚,接過來,並不吃,卻握在了手心裏。
「月頭的時候,幫家裡拉煤粉,做煤餅。」
岳丈搜腸刮肚,竟再沒有可吩咐的。他突然覺得他已經是前浪了,他的女婿已經從後頭追上來蓋過了他。他還沒來得及在海上恣意地游一回,一輩子就過去了—— 這是遺憾。他還想游,只是海已經不是從前的海了。後邊追過來的浪頭比先前的動靜大多了。但是有多大的浪,就能在身後留下多大的亂攤子。他至少不用打掃那樣的戰場了—— 那是僥倖。
全知合上課本,斜了全力一眼,嘟囔了一句「姐一天都在家」,就進屋去取藤條。
「我說過要抓他嗎?我要抓的是你。」全力娘直直地看著阿鑫,說:「出事那天家裡有客,門外圍著好幾個大人,那些人也是沒腦子的傻子?上頭有知青政策,合夥欺負知青是什麼罪?那些人不明白,你是隊長,難道你也不明白?你敢說你沒有責任?」
「該關的關,該判的判。」全力娘惡狠狠地說。
我是一隻土灰色的燈芯絨錢包。
媽捏著針的手停了下來,終於感到了沉重。
岳丈嚼了半天雞爪,才說:「要把老人安置好,那些人當年是幫著建廠的。」
靜芬扯了扯全力的袖子,全力掙開了,說:「媽,革命者不要害怕真理,儘管真理有時很殘酷。」
「你見過誰的戶口本離開城裡還能再拿回來的?除非等我成了工傷,或是烈士。」全力說。
「那你,怎麼不管?」全力問。
「跪下。」他對依舊坐在凳子上犯愣的傻子喝道。
疼痛開始尖銳起來,我的主人不停地打著哆嗦,她已經分不清到底是因為冷還是因為疼。醫生和護士彼此沒有說話,他們交流時用的是眼神和指頭。他們在可以溫柔一些的時候沒有採用溫柔,在必須使用力氣的時候絲毫沒有吝嗇力度。他們在心照不宣地等待著我主人發出第一聲呻|吟。這聲呻|吟會給他們一個借口,讓他們順理成章、理直氣壯地說出那句已經在口罩里憋餿了的話:「早幹嗎了?」他們壓根不相信那個被公社的印章認可了的手術理由,他們在急切地期待著一個可以把羞辱捏塑成偷|歡的最佳時機。可是我主人從始至終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我主人在還沒進門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今天她絕對不會發出任何聲音,哪怕為此她需要咬碎所有的牙齒。
「獎金能得多少?」岳母問。
阿鑫的嗓門兒很低沉。阿鑫說話,遠遠聽上去還聽不清話的時候,就已經聽見了轟鳴。
「我哪知道!你去問老師!」全力懶懶地說。
崇武拿過那個花瓶,放在燈底下里裡外外地看了幾遍,才說:「木頭好不好我不懂,做工倒是不錯。外頭的流線好,裡頭掏的那個洞,口子小,肚子大,進刀時眼睛看不見刀頭,全憑感覺走。你使的還是那台C620?」
「獎金,一起發,三年的,九千塊錢。」
靜芬便笑,說:「又沒人跟你搶,捏得那麼緊做什麼?」
他還錯過了些什麼?他想問問全力,全力卻背朝著他伏在桌子上看書—— 她在備明天的課。
靜芬拿了一把大蒲扇,撲哧撲哧地扇了約有一刻鐘,終於把煤餅引著了,已是一頭一臉的灰和汗。淘了米做上飯,就衝著院子喊:「被子曬了一天了,全知你放學回家就不知道收一收?」
女人身後跟著一個年輕的姑娘。姑娘低著頭,身子縮得小小的,彷彿只是女人投射在地上的一片影子。
命啊,這就是命。
她依舊還在出血,身子無力,總是口渴。
我主人在沉默了很久之後,才問了一句:「你告訴爸了嗎?」
「你怎麼知道的?」全力好奇地問。
她把全力從學校里急急地喊回來,讓她陪自己去醫院做檢查。平生第一次,她覺得身邊需要個陪伴。她不是不明白一個還未嫁人的女兒在這種場合所面臨的尷尬,她只是顧不上了,一個即將溺水的人,是沒法考慮該挑哪根木頭上岸的。
他扭過身子找她的聲音,沒想到找到的卻是她的身子。他的眼睛被她的身子燙著了,他忍不住哼了一聲疼。她抓住他的手,隔著背心放到自己胸前。他一下子摸到了她胸前的那兩坨肉,他把它們緊緊捏住了,突然又鬆開,他的手陷入了進和退中間的無措。
全力懂了:原來全知是想等廚房裡的人吵完了再進去。
她聽見了叮叮咚咚的水聲。他沒有馬上回屋。他在外屋待過了大概一根煙的工夫,才終於回到了床上。她要開燈,他執意不讓。他攥著她的手,把頭低低地埋在了她的胸前。
「你還嫌這事不夠丟人?你真想讓她給公安局帶去盤問,鬧得全世界都知道?」媽說。
不,根據一個叫羅蒙諾索夫的俄國人的說法,我並沒有消失。世上沒有哪一樣東西會最終消失。它們只不過從一樣東西,變成了另一樣東西。
全力娘這才明白,阿鑫的話才是真正的榔頭。阿鑫的榔頭是尖嘴的,在她的心上狠狠地錘過一記,又剜走了一塊肉。
後來,我的主人從師專畢業參加了工作,她和她的丈夫,一個叫劉年的男人,各有了一份不算多也不算少的工資,我的囊中才開始漸漸飽滿起來,尤其是每個月發工資的那一天。於是,我的虛榮心,我是指任何一隻錢包都會有的那種虛榮心,就得到了暫時的滿足。
劉年下蹲憋氣等候發力的時間,比他想象的長出了許多。真正吶喊起身,已經是三年之後的事了。
那天當我主人被護士帶到手術室的時候,她母親被攔在了門口,而我則隨著她的貼身衣物走進了那個瀰漫著來蘇爾氣味的房間。分手時母親趴在她耳邊輕輕叮囑了一聲:「你別喊疼。」她一下子明白了這其實只是半句話,還有半句話被母親吞進了肚子。吞下去的那半句是:「像你這種情況。」這陣子家裡人對她說話的口吻都是這樣,小心翼翼,迂迴婉轉,說一半掖一半。她已經學會了從說出口的那一半里猜測沒說出口的那一半,說出口的那一半並不重要,沒說出口的那一半才是一句話里的精髓。
「你姐出遠門啊。哪天我給你找塊廢鐵料,車個鐵花瓶。」劉年說。
全力不知道媽是怎麼跟全知說自己的事的,她只是發覺這些天里向來寡言的全知突然話多了起來。只是全知跟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總是躲著她走。
男人沒說話。男人沒敢告訴女人,他廠里目前的運營狀況,大概只夠發三個月的工資了。現在他肩上放著三副擔子:兩頭的家,加上一個幾百人的工廠。他正處在舉重運動員那種下蹲憋氣,等著攢夠力量往上一躥的關頭上,要麼挑起擔子,要麼被擔子壓垮,他沒有中間道路可以走,也沒有現狀可以維持。
臨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丟下一句話:「給你一周時間。」
農閑的時候,陳嶴底的人只吃兩頓飯。日頭剛低矮下來,晚飯就已經擺上了桌。農閑的飯食很簡單,一盤白菜、一碗腌蘿蔔、一大鍋番薯粉條。阿貴家的狗圍著桌子轉來轉去,急不可耐地等候著主人碗里的殘羹剩飯。
爸回來了。爸開了一天的會,已經很餓了,看見桌上那碗漲成了一坨的粉干,端起來就吃。全力橫了他一眼,說那是媽的。爸頓了一頓,還是呼嚕呼嚕地吃得一口不剩。放下碗,便轉身出了門。一會兒回來了,手裡多了一樣東西,是一碗街上買的紫菜蝦仁餛飩。
我今生今世也不會忘記那天我看到的場景。
婆娘立時明白了,飛也似的跑出了門。
「隊長,你就是把我賣了,我也沒有這麼多錢!」
全力說:「世上的發明創造大多都是懶人的成果,勤快的人只知道埋頭苦幹。」
話說了一半就被他咽了回去,他只覺得那話蒼白無力。
全力解開紐扣,脫下那件全新的的確良襯衫搭在床頭,床頭就開出了一朵軟塌塌的紅花。夏天雖然只剩一個尾巴了,那顏色讓人看著依舊有流汗的衝動。全力身上現在只剩下一件白背心了,背心很小,小得幾乎沒能罩住身子,就有些豐腴從背心裏泄漏出來,滴滴答答淌得滿屋都是。她挪過身子,坐到離他很近的地方,從他手裡抽出那支快燒到頭了的煙,在煙灰缸里掐滅了。
劉年沒說話,只是用雙手拄起了頭。他的工作服袖口挽到了胳膊上,露出腕上幾個深深淺淺的疤痕—— 那是車床濺出來的鐵屑燙的。
「全力她媽媽,我是陳嶴底的生產隊長。他們是鄉下人,什麼也不懂。你有話就對我說。」
他的岳丈當場紅了眼睛。他的岳丈當時剛剛為一件他過去做過、將來還會做的風流韻事,受到了一次降級處分。那是他一生中的第三次處分。那天在病房裡,他心情晦暗,臉硬成了一張鐵皮。
「劉年哥給的。」全知說。
全知翻了一個身坐起來,揉了揉眼睛說。
劉年坐下了,這會兒的神情就鎮定了些。他從工作服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打開來,裡頭裝的是一隻木質花瓶。花瓶只有一個手掌大小,除了木紋,再無修飾。只是那木紋如被風扯成流線的雲,十分靈秀生動。
爸正有些臊皮臊臉的,劉年終於開口了。他說:「她是大學生,我哪配得起?」爸說:「你就這點膽量?配不起就去努力啊。」劉年說:「我家的情況叔你知道,我現在給不了像樣的聘禮。」爸這才放了心,說:「通知一下鄰里同事就行了,也用不著什麼形式。」劉年頓了一頓,就說:「叔我聽你的,只是對不起,她。」
半晌,全力才面無表情地說。
當的一聲巨響,木板像紙板一樣不堪一擊地癟了下去,鍋從桌面上彈跳起來,在空中翻了一個笨拙的跟斗,滾落到地上,番薯粉條蚯蚓似的爬了一地。狗的鼻子抽了一抽,身子想動,卻最終沒敢。
「劉年哥,為什麼姐姐有,我沒有?」全知問,手裡依舊捏著那包橄欖。
那是一沓二十張的十元紙鈔。那一沓票子相當於我主人當時兩三個月的工資。其中有八張是系列號相連的嶄新紙幣,大概剛剛從印鈔機上揭下來,還帶著淡淡的油墨氣息。票面上有一個穿著斜襟布衫,頭髮上綰著一條毛巾的女子,她彷彿還來不及撣掉鄉下田野的陽光就徑直走到了城裡,臉上帶著一絲怯怯的卻是燦爛的笑意,衣裳的前襟上別著一團看不清是花還是獎章的東西。我之所以在一堆人中單單記住了她,不僅是因為她站在了畫面的正中央,還因為按當時的審美標準,她是一個年輕而好看的女人。在這點上我和人類有一些相似之處,我們都忍不住會被年輕美麗的女人吸引。遺憾的是我的肚腹太瘦小了,容不下這麼多張票子,於是我主人就把它們捏九-九-藏-書成一團塞了進去。新票子被唰啦地揉皺了,那個穿著斜襟布衫的年輕女子的臉和身子上,出現了幾道永遠不能平復的皺褶。
劉年的臉又紅了一回—— 這回是為自己的臉紅而紅的。
「這是什麼?」全力指著劉年放在桌上的那兩個紙包問。紙包很大也很飽實,來來回回捆了好幾道麻繩,看上去像炸藥包。
「媽,來人了。」
「全力的娘,你就把他錘死了吧,我保證不叫你償命。我留著他做什麼?一年白餵了多少好米!」阿貴對女人說。
全知看了她一眼,沒吭聲,重新拿起了課本。
幾張舊票子一起哈哈大笑了起來,有一張說:「你管這個也叫亮光?那不過是個破洞。你要是不管好你的身子,一下子蜷得太緊,說不定就從那個洞里溜出去了。」另一張說:「那樣正好,總有撿你的人,興許你就攤著一個氣派些的錢包了。」
「我是,不放心嘛。」岳母囁嚅地說,「這樣大的事,阿年你和全力商量過沒有?」
「姨,你還好嗎?」他說。
全力娘當然還有想法。全力娘的想法在身子里走來走去,發出嘰嘰咕咕的聲響。
阿鑫擺了擺手,叫阿貴住聲。
「要是,沒達到那個數字,會怎麼樣?」岳母顫顫地問。
她不說話,只是一下一下地揪著毯子上的一根線頭。
女人手裡捏的,是一把方臉的鐵榔頭。女人平素在單位工作時,就是用它來碎煤砸釘子的。
廚房裡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響,那是媽一直在忙乎午飯。
我從一個常年瘦癟營養不良的燈芯絨錢包,變成了覆蓋這個城市地表的一撮泥土。
他站起來,噌噌地跑了出去。回來時,手裡多了一個小紙包。
「那個,女人每個月一趟的東西。家裡草紙不夠,我去邱阿婆家借的。」
「其實,現在的日子也挺好,只要你不總這麼忙。」女人遲疑地說。
送走客人,打掃完滿地的糖紙煙蒂花生瓜子皮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她是我生的還是你生的?我不就是想叫這事趕緊過去,她的日子還得朝前走。」
鏡子是父母結婚時置辦的舊物,已經滿臉壽斑,老眼昏花。鏡子早已看過了一面鏡子一生里該看和不該看的一切,可是它依舊未能解甲歸田。家裡不是買不起一面新鏡子。對他們這樣一個雙職工的家庭來說,一個月的收入可以買十面比這光鮮得多的鏡子。只是在媽媽的開銷計劃里,諸如鏡子這樣的物件總是排在最後。眼看著將要輪到它的時候,總會有一些意外堂而皇之地擠到跟前,把它再次推回到隊尾。
他坐在床沿上抽煙,眼角的餘光里,看見她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洗腳。她雖然在田裡勞作過兩年,但是她的肌膚不記仇,一下子就忘記了太陽啃過的痛楚,所以她的腳依舊像兩段沒有一個蟲眼的藕,在木盆里撲通撲通地相互嬉戲搓揉著。他沒見過這樣的白,那白在他眼角晃來晃去,不是在踹水,倒像是在踹他的心。
「聽說姐要走,我來送一送。」劉年說,眼睛卻沒看全力。
「這孩子,長得太快,今天來那個了。」媽對全力說。
她並不知道這個叫陳嶴底的地方,正在漸漸蠶食她的生活習慣。過程是潛移默化的,每一嘴下得都很輕,她幾乎沒有感覺。直到有一天她拿出從家裡帶來的幾張舊照片,才猛然發覺她的那件城市生活外套,已經被陳嶴底蛀出了蟲眼。
Machine gun is a weapon, and canon is a weapon, but the most powerful weapon is Mao Zedong Thought.(機槍是武器,大炮也是武器,但是最強大的武器是毛澤東思想。)
這堆東西里有好幾個第一次:她一生里的第一件鮮嫩衣服,第一雙皮鞋,第一套從頭新到腳的行頭。
在被子堆成的壕溝那邊,全知沉沉地睡著了,身子蜷成鬆鬆的一團,兩隻手臂交錯著搭在額上,彷彿在遮擋著一束並不存在的強光。夜還嫩,遠沒到上床的時辰,可是全知每天撂下飯碗必得閉一陣眼睛。這一覺可以是十五分鐘,也可以是一個小時。只有歇過了這個坎,她才能有精神起床寫作業。媽伸過手去,整了整全知身上那件短袖布衫的袖口,擋住了她那從袖窩裡顯露出來的已有了婦人雛形的小乳|房。
阿鑫又點著了一根煙,還是獨自抽,卻抽得從容些了。
「你說呢,到底是不是夢?」她轉過身來,把臉靠在了他兩扇隱約的胸肌中間那個凹陷處。
劉年這話本來是沒當笑話講的,全力聽起來倒像是一句笑話,心想這人什麼時候也有了幽默感。
「家裡還剩下幾尺布票,你自己拿去扯塊布做件襯衫。我給你扯的你都看不上。」媽說。
後來他輕輕地分開了她的腿。她知道這一刻終於來了—— 這是他和她各自的關隘。他過了這個關隘就是真男人了,而她過了這個關隘也是真女人了,只不過一個男人可以是整個世界的男人,而一個女人卻只能是一個男人的女人。今晚他即使沒走過這一關,他還可以有無數個明天可以再過一次;而她若沒過去這個關,她就一輩子過不去了。她若卡在這個關口上,她的下半輩子就會是另一種活法了。她的身子唰地一下繃緊了,腦子一片空白,她突然想不起媽交代她的那些細節了。
阿貴的婆娘就把院門也關了,插上了閂。
從那以後,他的岳丈每個月從自己的工資里拿出二十塊錢來,幫他填補他那個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一樣的家。
連不看書不看報的岳母也聽出來了,女婿是在避重就輕。
劉年聽不出這是不是一句誇獎,也不知該怎麼回,便低著頭,用勞保手套擦拭著工作服前襟一塊沒洗乾淨的油污。
「公社今年有一個推薦上師專的名額,不是給我們隊的。不過,全力的情況特殊,我可以去公社要求。」阿鑫說。
每天都在和斤斤兩兩的飯菜票打交道的朱靜芬,腦袋是一副滴溜滑的算盤,一下子就算出來那是劉年六年工資的總和。
男人這陣子瘦了許多,也許是顴骨,也許是鬍子,他那張方臉突然就尖了。這幾年廠里虧損非常嚴重,廠長是個老幹部,上頭任命的,沒人能罷免。男人被全票選上了副廠長,分管生產。男人現在基本處於腳不點地的狀態。
榔頭砸下來只有一聲,耳朵里濺出來的回聲,卻嚶嚶嗡嗡地響了半天。
媽得了爸那邊的消息,就來問全力的意思。全力知道大局已定,所以她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算是一種矜持的答應。全力沒說話,是因為她不想招罵。她藏在肚子里沒掏出來的話是:「我還沒有跟他談過戀愛呢。」她心裏明鏡似的,有過了陳嶴底的那一個夜晚,戀愛對她來說已經是一種奢侈。
醫生把一樣閃閃發亮的金屬物件,伸進了我主人的身體。我主人顫了一顫,先是因為冷,后是因為疼。我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的兩腿之間竟蘊藏著如此幽深豐潤的一個世界。
他猛然醒悟這是她的秘密。她十六歲的生命里只有這一個秘密,她把它無遮無攔赤|裸裸地交託給了他,在雨中,在街上。這個秘密太大太沉,他無處可藏,他只能把它一路帶進墳墓。
她不再看他,也不再說話。他看著她縮在他的衣服里瑟瑟發抖的樣子,感覺萬箭穿心。沒人知道他哭了,因為雨水混淆了他的眼淚。
爸哈哈地笑了起來,說:「全力看你把人家給緊張的,姐就姐唄,有啥關係。弟弟也不是好當的,以後你姐有事你就得豁命。」
「我能找你商量嗎?你犯過這麼多事了,我總不能再讓你去闖禍。」媽也壓低了聲音。
靜芬看了一眼丈夫,說:「這份薪水,這麼大一個家,沒有外快他怎麼辦?」
全力吃了一驚:「你知道?」
全力掏出口袋裡的手帕,在媽的指頭上扎了個結。坐在床邊,猶猶豫豫地說:「以後全知學校的家長會,你不要叫爸去了。我不喜歡,她們那個爛學校。」
阿貴的婆娘趕緊搬了一張凳子,用袖子擦了擦,放到全力娘跟前。又搬過一張凳子,也擦了,遞給全力。餘下的人,便都站著。
同屋的小宋腦袋靈光,開鐮的時候就讓家裡拍來電報,說奶奶急病,需要她立刻返城探親。全力也學著小宋的樣子給家裡去了信。回信倒來得很快,只是不是她期待的樣子。信上說:「年輕人吃點苦有好處。」她一看就知道這是爸的話,儘管是媽的字跡。媽的話是下面這句。媽說:「別讓你爸犯錯誤。」全力把信揉成一團,扔進了灶火。至此她總算明白了媽的心思:媽還是捨不得爸犯錯誤。既然爸犯錯誤是不可避免的,那麼媽寧願爸的錯誤不是犯在自家人身上。自家人的錯誤是可以省的,省一樁少一樁。
「年。」她輕輕叫了他一聲,聲音有些顫抖。
兩人就沒了話,只獃獃地看著窗外。日頭已經升到了天正中,將一個院子洗得一片刷白。沒有風,地上的樹影稀稀落落,紋絲不動。一隻鴿子在窗台上嘰嘰咕咕地啄著身上的羽毛,屋檐下吊著的那兩刀半濕半乾的臘肉,正嚶嚶嗡嗡地招著蒼蠅。
走出村口的時候,全力遲疑了一下,卻沒有回頭。她用不著。她知道這個叫陳嶴底的地方,註定會一輩子待在她的記憶中了。
「清甜橄欖,我知道你愛吃。」
「你可不能,挑得太明……」
「全知要有什麼不好,害她的人也不是你。」全力說。
他把被子掖好了,小心翼翼地看了妻子一眼。
阿貴婆娘是第一個明白過來的,她放下碗,迎上來,顫顫地問:「是,全力的娘?」
「隊長那天,沒,沒在村裡。」阿貴結結巴巴地說。
全力略略有些吃驚,心想這也算一件大事了,他信上怎麼沒提。
三人沒說上幾句話,媽就在外邊喊:「全知,你去幫我打瓶醋。」
崇武問的是那台車床。雖然他已經調離了那家廠子,他依舊記得那裡的員工和設備。
「三百。」
「你們為什麼,不肯給我拍電報?」
劉年的雙手在褲兜上擦來擦去,半天才囁嚅地說:「那我,該叫啥?」
這兩年裡全力和劉年疏疏地通過幾封信,劉年的信很簡短,多半只是詢問她的情況,很少說到他自己的事。
劉年看了全力一眼,全力沒接他的目光,只是低頭吃著飯。其實她碗里已經沒有飯了,她的筷子在吧嗒吧嗒地碰撞著空碗。
她晾完毛巾,回到屋裡,關上門,就坐在床頭脫衣服。新房很簡單,不過該有的也都有了。新買的柜子上擺著劉年單位領導送的一摞四捲毛選,還有他科室同事買的一對新熱水瓶,四個新茶杯。床上的舊被褥都撤換過了,現在挨著牆疊放著的,是兩條全新的棉被和一條薄毯子。棉被是劉年的媽親手縫的,一條紅,一條綠;一條厚,一條薄。床頭貼著紅喜字的那個地方,原本掛的是全力和全知的合影。屋裡全知留下的空白,正在被劉年漸漸填滿。就連那箇舊枕頭,也已經換上了全新的枕套和枕巾,等待著那個男人把他的後腦勺,貼上全知睡癟過的那個坑。
思源坐在外婆的膝蓋上吮手指頭,下巴流著一條閃閃發亮的口涎。劉年要抱,孩子一味地躲,沒躲過,就一腳踢蹬了過來。三歲的孩子竟然有了這樣的腳力,劉年嚇了一跳,罵了句你是豬還是狗啊?就用一根筷子蘸了酒,往她嘴裏送。外婆沒來得及攔,孩子呵呵地咳嗽起來,把臉蹙成一團亂線。孩子正踩在無知和懂事的那條分界線上,一舉一動都是似懂非懂的憨態,眾人哈哈地笑成一團。
「你說吧,這事該怎麼解決?」他問全力娘。
全力吃了一驚。她悄悄抬頭掃了一眼桌子上的物件,她也是第一次看見。
全力咕地笑出了聲,說:「劉年我跟你說什麼來著?我爸寧願幫你,也不會幫我。」
「算了算了,他一天抽不了幾根,又是最次的煙。一個男人,不抽煙在人前怎麼抬得起頭?」崇武說。
「那你就放了這群屌毛?他媽的反了天了,真以為是舊社會啊,敢聚眾圍觀?哪一個抓起來,夠不上蹲個十年八年?」爸罵道。
有人敲門。她聽見了媽的開門聲。
「滾,別讓我看見你。」阿鑫踢了一腳依舊還跪在地上的傻子。
媽很長時間都不能接受全知不在了的現實。她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全知和全力合住過的那間屋子的原貌;連全知離家前脫下來的那雙拖鞋,也被她按照原樣擺放在門口最顯眼的地方。她彷彿時時刻刻在期待著全知會推門進來,一伸腳就能以最便捷的方式套進她習慣了的舒適。
那天下午全知被送進了城郊塔下的精神病院,在那裡住了三天。第四天早上,她在醫生護士的眼皮底下出走,從此下落不明。
她在哭她生命中莫名其妙地丟失了的,而且永遠無法替補的第一次。
這時靜芬下班回家了,進屋繫上圍裙生火做飯。柴有點潮,煙從爐筒里倒灌出來,熏得她眼淚漣漣。她站起來,想喊全力去搬點松皮過來引火,嘴一張,又把話咽了回去。這趟全力回來總是說累—— 是夏收秋收兩季疊加在一起的累。靜芬覺得自己在女兒面前多少有點愧,所以就由著她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不忍輕易使喚她做家務事。
是的,全知沒有傷,至少沒有她受過的那種傷,全知用不著一帖急急的止痛膏藥,全知可以在該穿新衣的合宜時節里,從從容容地換上新衣。可是她不一樣。她的新衣是一場惡雨之後的傘。她寧願在有太陽的日子里打赤腳,也不願在這樣的雨後得到這樣的一把傘。
劉年終於喝完酒回屋的時候,思源早就躺在小床上睡著了,鼻息聲如無數個看不見的小氣泡,咕嚕咕嚕地冒了一屋。他盯著她看著,突然發現她身上蓋的那條小被子底下,露出了幾個粉嘟嘟的腳指頭。他幾乎從床沿上跳了起來—— 他每天早出晚歸,女兒趁著他不在的時候,就把被子睡短了。
他在她的兩腿之間停留了很久,他的氣息在她的耳邊呼呼地響著,像一輛失修多年的舊蒸汽機車。她想讓他省一點氣力,可是她不知道怎麼幫他。即使有了陳嶴底那一夜,她其實還仍舊是白紙一張。後來他終於自己找著了路,身子漸漸地堅硬了起來。他在攢著勁,她也是。她閉上眼睛,屏住呼吸,等待著那一刻力量的撞擊。
「算了,做你的學問吧。」全力懶怏怏地從椅子里站起來,拿過了全知手裡的藤條。
當醫生告訴她那是內分泌紊亂導致的結果時,媽一下子癱在了椅子里。所有的顏色和水分從媽的臉上唰地漏了下去,她猝然枯萎乾癟了,就在全力眼前。
過了一小會兒,她才意識到:那是趴在門縫裡的眼睛。
家裡人追出來的時候,她已經跑出了一條街。她的腳跟上彷彿安了彈簧,每跨出一步,不像在跑,倒更像是跳高之後的跳遠。不要說媽追不上,連全力也不行,她倆被她遠遠地甩在身後。
阿貴婆娘俯下身來,把臉湊上去,說:「全力娘你兩個都餓了吧,我給你們下紅糖荷包蛋。」
read.99csw.com媽正坐在床上給她縫被子。被裡是舊的,棉胎和被面卻都是新的。被面是一塊棕褐色的布,上面隱隱織了些說不上是枝還是藤的暗花。媽購置家裡物件的通用標準是耐臟。全力從小到大穿的所有衣物,上至帽子,下至鞋襪,顏色都像是吸滿了灰塵的窗帘布,她不知道這世上到底還留有多少臟需要一件衣服來扛。在等待了這麼多年之後,當她終於可以自行挑選一件衣服時,她卻失去了興緻:她接下來要走的路,實在不值得一件新衣服來慶祝。
羡慕啊,真是羡慕,全力真希望她還可以像他那樣臉紅一回。他雖然經歷過貧窮,卻沒有經歷過陳嶴底。經歷過貧窮的人依舊還會臉紅,可是經歷過陳嶴底的人卻再也不會了,陳嶴底把人的臉皮磨成了鐵砂。
眼睛太細,而且是單眼皮,顴骨太高,嘴巴太大。
劉年遭全力一看,突然覺出了自己的張狂,臉又漲得通紅,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動起來。他有些難堪,為自己的自卑,也為自己的張狂。
媽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平靜,彷彿在說著一樁與她並不相干的事。轉眼葉知秋走了也有十來年了。日子是一條河,當年她的死在河面上砸了一塊大石頭,濺出來的水打濕了多少人。可是再大的動靜也會過去,如今河水已經在她身後天衣無縫地合攏,生活照舊。
全力娘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卡住了。她尋思了半晌,才說:「是,階級鬥爭。」
「沒,有,萬,一。」
「你給我聽好了,從今往後,我耳朵里要再刮著你接私活的話,別怪我跟你撕臉。」
我從那塊布料上被剪裁下來之後,就一直躺在某個抽屜的角落裡,過了大概三四年的時光。後來那位母親的大女兒高中畢業,要去離家不近卻也不算太遠的一個生產隊插隊落戶。女兒去的那個地方,生活條件自然無法跟城市相比,母親不放心,就把自己背著丈夫偷偷積攢的二十塊錢交給女兒帶上。直到這時,母親才想起了那塊已經被冷落了多年的零頭布。她把它翻找出來,縫成一個小小的錢包。她的針線本領實在令人不敢恭維,我在剪刀底下出世時的樣子有些蠢,而且縫製的針腳也很粗大。但是我外貌上的缺陷很快就被功能上的齊全所彌補。我帶有一個夾層,夾層里有兩個暗兜。暗兜和明兜相得益彰地給諸如全國糧票、鋼鏰和紙幣等不同種類的票證提供了各自的藏身之處。而且,我的布舌底下釘了一個大號鐵撳鈕,它極為牢固結實,經得起千秋萬代的揪扯。在香奈兒、愛馬仕、路易·威登等名字尚在外語詞典里酣睡,大部分百姓人家都還在使用偉人語錄的紅套封或小硬塑料袋,來裝載他們少得可憐的零花錢的年代里,我就算得上是一個拿得出手的專用錢包了。
她依舊沒吱聲,但她停下了手裡捏的那桿筆。
他比她大十一個月,她十九,他二十。他們已經兩年沒見面了,他的身架倒沒怎麼長—— 該長的,已經在前面的日子里長過了。可是她覺得他變了,他彷彿一下子跨過了一道門檻。隔著這道門檻看他,她突然不知道該用哪種語氣跟他說話了。
房東的大兒子傻子正站在院里的那棵桑樹跟前撒尿。傻子今年二十四歲,五歲時發了一陣高燒把腦子燒壞了,從此全村的人都喊他傻子。傻子聽見響動,轉過身來,咧開牙對全力嘿嘿一笑,亮出褲襠里那根漲成青紫色的香腸模樣的東西,拿手撥弄一下,空中便飛出一條濁黃色的水流。全力的胃咕的一聲抽了起來,想吐,卻沒有東西可吐。她掩著嘴閉著眼睛衝進了屋裡。
爸的聲氣軟了些下來,火小了,煙卻還在。
這是早上起床時媽放在她床前的東西。全力不敢問媽置辦這些東西的錢是不是阿貴給的。
「那你,寫幾個字給我看看。」全力說。
豆綠底灰格子的棉襖罩衫、青卡其褲子、黑攀帶皮鞋、藍條子尼龍襪。
「不過你要是喜歡黃的,我也可以要那塊綠的。」全知說。
狗放肆地吠了起來,先是一家,后是一村,汪汪地扯成了連綿不斷的一片。狗也知道走的人用不著害怕,怕的是來人。
「你也怕,出事?」全力哼了一聲。
「他當年跟葉知秋都沒怎麼樣,跟這些人更出不了大事。」
劉年的身體突然繃緊了。有一隻尖嘴的蟲子,在他的小腹里一牽一牽地攪動起來。他知道此刻絲毫也不能懈怠,他只要准許他的身子鬆開哪怕細細一條縫,那蟲子就會刨出一個他一輩子也填補不了的恥辱洞穴。
全力娘覺得堵了一天的腦殼子突然開了,四面八方都是路,哪條路上都放著榔頭,她指頭一伸就能隨意取用。
劉年點了點頭。
那樣金屬物件開始在我主人身體里攪動。我主人緊緊地攥著拳頭,慘白的關節綳成帶著稜角的小球,似乎隨時要從皮膚的牢籠里破門而出。在她兩腿中間的那片幽深中,我看見了那團匍匐著的血肉。我從來沒見過那麼難看的東西,它顏色污穢形狀醜陋,散發出一股陰溝才有的氣味。後來我才漸漸明白,它是從罪孽的泥土裡生長出來的東西,它不可能具有另外一種樣子。有一件事情我至今無法判斷是否純屬我的想象:我聽見這團血肉離開我主人身體跌落在托盤時發出了一聲呻|吟。它似乎是在和它的母親道別,它畢竟在她的身體里生活了幾個月。
那天他下班比平常早,到家時雙手都滿了,左手食指上勾著兩瓶捆在一起的洋河大麴,右手拎的是三個油漬漬的紙包,一包是滷雞爪,一包是醉鴨舌,還有一包是油炸小魚—— 都是他岳丈愛吃的下酒食。那天他看上去神情有些奇怪,有一兩絲興奮,也有一兩絲悲壯,但那都只是隱約可見的潛流。覆蓋在潛流之上的,是一層風暴來臨之前才會有的平靜。
全力娘沒接阿鑫的手。全力娘坐是坐下來了,屁股卻並沒有落在實處,手裡依舊捏著那柄榔頭。
陳嶴底有足夠的男勞力,割稻子的事通常用不著女人。夏收夏種時間太緊的時候,女人也會幫把手,在男人割過的田裡收稻草。去年夏收的季節,全力和小宋只趕上了一個尾巴,隊里照顧她們初來乍到,只讓她們學著幹了幾天。今年再下田時,全力依舊手生。
半晌,全力才問:「你來看我,就不怕,我把肝炎傳染給你嗎?」劉年嘿嘿地笑,說:「不怕,別看我瘦,我身子骨強。」
「什麼是承包?」岳母問。
「你以為他碗一撂就出門,都是去開會啊?」媽說。
嘩啦。
全力娘並不知道,這個她臨時抓來當差的詞,其實也是一把榔頭,而且是一把更重更猛的榔頭。先前的那把榔頭砸著了桌子、阿貴,還有阿貴的婆娘。而這把榔頭,砸的才是隊長阿鑫。
阿貴趁機瞪了一眼臉色煞白的婆娘,說了一句「阿鑫」。
阿貴說不得話,只是砰砰地拿拳頭砸著腦殼,一聲接一聲地嘆氣。
半晌,爸才開口。爸的聲音壓得比媽的更低,幾乎就是耳語。
「劉年,要是我爸沒叫你過來看我,你會來嗎?」全力問。
十七八,醜女也是花。說這話的人,不是沒見過醜女,就是沒見過花。她想。
全知住的那家醫院共有三道防線。第一道是護士辦公室,就在離全知病房幾步遠的走廊上;第二道是住院部大樓門口的病員出入登記處;第三道是大門。這三道防線都是全知離開病房之後的必經之處。假如第一道防線由於任何原因出了疏忽,後面的兩道防線必然會依次替補,尤其是最後一道,那是兩扇二十四小時緊鎖的鐵門。鐵門上挖出了一爿只夠一人出入的小門,這爿門只在白天上班的時間里開著,守候它的是一名獵犬一樣警醒的門衛。除了沒有荷槍實彈的士兵,這家醫院幾乎和監獄一樣戒備森嚴。從這些層層疊疊的防衛網中,找到一個可以遁身的漏洞,似乎是《天方夜譚》里的一個故事版本。
全力今晚的每句話里都有刺。刺太多,崇武不知道從哪裡下手拔。他瞟了妻子一眼,是狐疑,也是求助。妻子沒接他的目光,只是扯了扯全力的袖子,小聲說:「禍從口出。」
崇武從桌子底下拖出兩張凳子來,一人一張,都坐下了。
我的主人睡眼惺忪地坐起來,過了半晌才終於聽懂了他的意思。我完全理解我主人的疑惑,她和我一樣,見過的世面實在有限。我們對錢的理解,從來沒有突破過角和元所設定的狹隘邊界。一角,兩角,五角;一元,兩元,五元。我們見過的最大票額,是十元。「萬」和我們中間隔的是蟻螻和山巔那樣的距離。
轟地一下,靜芬腦袋裡的算盤一下子散了架,算珠子骨碌碌地滾了一地。她突然不會算數了。不過不用算她也知道,劉年這一輩子的工資,不,劉年和全力從現在起一直到退休賺的工資,就是一分錢不花地攢下來,怕也夠不上那個數目。
爸可以在外邊犯上千個百個錯誤,但爸在家裡卻很少跟媽動怒。媽也很少找爸的碴兒。不是沒有碴兒,而是碴兒太大。家就搭在這個碴兒上,碴兒捅開了家就要散架。同樣是沉默,爸和媽的沉默卻各有各的名字,媽的沉默叫隱忍,爸的沉默叫愧疚。
「你要走了。」她喃喃地說,推開了他的手。
媽終於摸摸索索地縫完了最後一針,把被子捲起來,用一根布帶綁成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圓墩。
「姐,我會對你好的,一輩子。」他說。
女人很容易知足。遭遇了陳嶴底之後,女人已經戒掉了其他女人或多或少都會具有的奢望。她對生活戰戰兢兢,心存恐懼,總覺得福不單行,福是跟著禍來的,福是對禍的補償,就比如只有當全知騰出了那半拉床,劉年才能睡到她身邊來;又比如只有殺了傻子留下的孽種,她才能空出肚腹來孕育思源。她不敢伸手要福,因為她實在經不起禍了。
她母親向單位請了假陪她去醫院,當然用的是某個拿得上檯面的借口。關於她女兒突然回城的事,她的鄰居、同事、朋友都以某種方式向她旁敲側擊地打聽過。剛開始撒謊的時候,她還有點藏頭露尾欲蓋彌彰的靦腆和無措,現在她已經無師自通地知道了該如何把一個破綻百出的故事說得天衣無縫。
「這包是紅糖,這包是白糖。得肝病的人要多喝糖水。」劉年說。
全知的失蹤實在有些離奇。
「三千。」
阿貴婆娘聽了就咯咯地笑,說:「他嚇著你了吧?」全力說:「你都看見了?」婆娘說:「他一個沒腦子的人,你就把他當豬當狗。豬狗撒泡尿還用得著人大驚小怪?就當沒看見好了。」全力就問:「嬸,他這個病,就沒得治了?」婆娘搖了搖頭,說:「沒得治了。就指望將來他能娶上個媳婦,人都說見過了女人,病興許能好。」全力想說誰願意嫁給他呢,想了想,到底也沒說。
「你把一個老實孩子教壞了。」靜芬說。
「阿年來了,快進屋。」媽在招呼來人。
媽說了一半,就趕緊住了嘴,因為她看見了來廚房取水的全知。
彎腰,先把田裡散亂的稻草用雙手攏在一起。一抓多少株,那純屬眼力活兒,因為沒有工夫去多還少補。雙腳夾住稻草,順勢抽出一綹當繩子,俯身按住,繞上一圈,在中間打上一個結子。再用雙手把捆好的稻草下擺分成兩半,轉一個圈,那草捆就裙子似的坐在了地上。
「渡江勝利紀念章、抗美援朝紀念章、二等功證書。這都是,全力她爸的。」全力娘說。
「媽剛剛扯了兩塊線呢布料,是帶我去挑的。一塊黃格子,一塊豆綠格子。我想你會喜歡豆綠。」全知伏在她耳邊說。
當然,全力也沒想到,這隻是爸的一時衝動。用不了多久,他還會故態復萌。
「這些我帶不走了,都給你。」全力指了指桌子上的那捆書,對劉年說。
「你比我大,怎麼還叫我姐啊?」全力瞪了他一眼。
他清了清嗓子,期期艾艾地說:「我沒跟你商量,是怕……」
「叔說姐病了,我來看看。」
「所以,就是地獄,也不要等人推著才去。」全力說。
接著響起了一陣唰啦唰啦的聲音,是媽在清掃地上的碎碗碴子。
就這樣,我結束了我作為錢包清貧而無趣的一生,從一個垃圾桶轉到另一個垃圾桶,最後被投進了一個碩大無比的垃圾場。在那裡,我和死老鼠、剩飯渣、舊紙片、廢木料等等雜物一起,變成了臭氣熏天的腐殖質,漸漸消失。
「靜芬,你看我在路口碰上了誰?」崇武指了指身後的那個人說。
他再次拽住她,脫下身上的襯衫,將她緊緊裹住。
孩子做了個不知什麼樣的夢,腳一抽,就把被子蹬開了。孩子蹬什麼都勁道十足,彷彿滿世界都欠著她的債。
是兩枚黃銅紀念章,一個小紅本。一枚紀念章上鑄著一隻鴿子,另外一枚是一個扛著長槍的士兵,身後露著一葉帆船。鴿子和帆船都已經老舊了,生了一層綠銹。小紅本封皮上裂了一條縫,上邊的燙金褪得七零八落了,勉強還認得出一個「獎」字。
全知到年底才滿十三周歲。也就是說,她現在還只有十二歲半。
她不知道陳嶴底在打磨她的同時,也正在被她打磨。自從她和小宋這兩個知青來到陳嶴底之後,這裏的女孩子從爹媽手裡千辛萬苦掰下來的幾個零錢,便有了些新的用途。進村的流動貨攤,也應時添了幾樣新鮮玩意兒,比如五顏六色的空心塑料頭繩,閃閃發亮的有機玻璃紐扣。陳嶴底不是個富地方,但也沒窮到餓肚皮。陳嶴底的女孩子雖然不能每季都添置新衣,但總還能買得起一兩根新頭繩,或是給舊衣裳換上一副新紐扣。陳嶴底離溫州城有一兩百公里,進城得轉三趟車,其中有一趟是拖拉機。陳嶴底沒有幾戶人家去過溫州城,可是因著全力和小宋,陳嶴底的人彷彿也聞著了些溫州的氣息。
全知失蹤的那年,媽身體上最大的一樁變化,就是絕經。剛開始媽還以為是懷孕,心裏忍不住竊喜。媽覺得那是蒼天的眷顧—— 老天帶走了一個孩子,又給了她另外一個。媽跟了爸這麼多年,媽已經學得跟爸一樣不信鬼不信神,可是在那一刻她幾乎覺得這個孩子就是那個孩子的再世。在生養過兩個女兒,做過兩次人流手術之後,媽突然急切地渴望重溫那種懷抱著一團軟肉的感覺。
「叔不在?」那是劉年的聲音。
崇武嚓地點著了火柴,說:「用得著我教嗎?你看看人家的架勢,是頭一回抽煙嗎?」
說完了,他看了全力一眼。全力沒理他,可是他看見全力的睫毛顫了一顫。
「那天我真不該叫她去那頭。她要是嚇出一輩子的病根來,我還怎麼往下活?」媽說。
女人一把撥開阿貴婆娘,從隨身帶的布包里霍地取出一樣東西,往飯桌上狠命一砸。
「叔是我的貴人。」他說。
「全力娘,你就是把陳嶴底的人都判了刑,氣倒是出了,可對全力有什麼好?一個……閨女,前頭路還長著呢。我們得想個法子,叫她把將來的日子過好了,才是正事。」
阿鑫揮揮手,說:「去吧去吧,我們這裏商量事,你們婆娘read.99csw.com不懂。」阿鑫說完了,才想起全力母女也是婆娘,話卻收不回來了。
全力娘把榔頭咣啷一聲扔在地上,「隊長來了正好,我找的就是你。」說著就從布袋裡掏出一個封得緊緊的牛皮紙信封,撕開口,取出幾樣東西,一樣一樣地放在那張癟了一個坑的桌子上。
「你看沒看我不好說,倒是那手字,有些長進。」崇武說。
他新刮過鬍子的下頜蹭著她的頸脖,是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癢,她身上所有的毛孔轟地一下張了開來,滲出一股水一樣的憐憫。
我的前身是一塊零頭布,我是從一塊二尺七寸寬、七尺長的燈芯絨布料上剪下來的。那塊布料是一位母親給她的兩個女兒做外套用的,當時兩個孩子的年齡分別是九歲和十三歲。適合這個年齡的女孩子的顏色應該是大紅、天藍、杏黃,再不濟也該是墨綠,而我的顏色卻是一種與泥土接近的灰。母親選擇這個顏色的理由非常簡單:它耐臟。當然,她沒想到耐髒的另一種說法是:這塊布本身看起來就已經髒了。母親是個講究實際的人,「好看」這樣虛浮的詞,在她的腦子裡是輕易找不到落腳的地盤的。
「你們禍害他的女兒,就是……」
媽窸窸窣窣的像在擤鼻涕。
全力坐在院子里,一邊曬著太陽,一邊聽全知朗讀英文課本。其實太陽已經斜了,她的身子半個在光里,半個在暗裡,可是她懶得起身挪椅子。
「你不怕,他再遭處分嗎?」全力問。
全力一愣,半天才回過神來,輕輕一笑,說:「我爸還跟你說了些什麼?」劉年說:「我叔說你要上大學了。」全力說:「什麼大學,其實比中專好不了多少。」劉年說:「有幾個人能碰上這樣的運氣啊?你倒不稀罕。」全力撇了撇嘴,想說什麼,卻到底也沒說。
「全知,出來給你阿年哥泡茶。」媽喊道。
全力迷迷糊糊地聽見了一陣碗盞碎裂的聲音。
崇武的喉結跳了幾跳,最終還是停在了原處。
「這小子腦袋瓜子靈光,剛出徒,就能車出這樣水準的東西來。他師傅十幾年的經驗,也不過如此。」崇武對靜芬說。
「不好你擔心,好了你還是擔心。」全力說。
靜芬將那人仔細打量了一番,才啊呀了一聲,說:「阿年你是澆了豬油了,幾個月不見就長這麼高,要是路上冷不丁撞上了,姨說不定還認不出你了。」
全力用腳尖輕輕捅了捅全知,全知抬起頭來,全力才看清原來她的耳朵里塞了兩團棉球。
「媽不讓穿,說要等過年。」全知說。
霍地一下,傻子的臉上挨了一毛巾。傻子嗷地號了一聲,右頰上鼓起高高一道赤紅。
女人走得太快,村裡人還來不及給阿貴報信。狗剛抬頭汪了一聲就噎了回去,因為它看見了女人奓成針的頭髮和撕裂的眼眶裡那兩顆血紅的眼珠。
可是那一刻遲遲沒有到來。他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突然像扎了一個孔的車胎那樣懈怠了下來。她感到了燙。一股溫熱的液體從他身上淌出來,流過她的大腿,流過身下的席子,淅淅瀝瀝地淌落到剛剛打掃乾淨的地板上。等她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時,他已經從她身上跳下來,跑進了隔壁的馬桶間。
「你有哪些新招?」岳丈問劉年。
「他哪個星期天也不在家,不是開會,就是加班。」媽說。
他的手顫顫地探進了她的衣服,開始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地找路。他出汗了,先是額頭,再是頸脖,再是手掌,他的身上像塗了一層豬油似的泛著青光。她伸手拉了燈繩,這是媽的囑咐。黑暗中他似乎略微長了些膽氣,雖然依舊不認路,卻有了些初生牛犢的魯莽。她一動不動地躺著,任由他的手指笨拙地探尋著她身上的每一處凹凸。她其實是想迎一迎他的,可是她不敢。她怕她的任何一個舉止,會在將來某一個時刻被解讀成經驗。有過了陳嶴底,她只是有理無理地心虛。
劉年愣愣地看著她,神情像是一個應考的學生突然遇見了一道從沒準備過的試題。
「都過去了。」她吁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叔?」劉年試試探探地問。
媽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低得像是牙縫裡漏出來的一絲風。全力其實聽不清媽的話,她是從媽的語氣里猜出來的—— 媽的語氣憂心忡忡。
我知道我的主人不是在哭疼。最疼的時刻已經過去,她哭的是另外的事情。
天雖是冬天,卻不算冷,即使沒了太陽,風依舊像禿了齒的狗,啃在身上不痛不癢的沒有多少勁道。出門時媽讓穿上了厚棉襖,剛走幾步就憋出了一身的汗。全力知道這不關天氣,而是因為肚腹里的那塊肉。那肉像個炭火盆子,烤得她不識節氣。
「他還來家嗎?」全力問。
兩人都靜了下來。
全力娘沒吱聲,但看得出臉上有了鬆動。
第一家是邱阿婆的兒媳婦,她一開門,眼珠就嚇得掉在了手上:她看見她家門前的地上,攤著一堆顏色雜亂的衣物。一個女孩站在那堆衣物中間,正在脫身上剩下來的那件內褲。
吱啦一聲響,突然來了電,屋裡一片雪亮,那支燭火就成了豆大的一點黃。靜芬把蠟燭吹了,忍不住笑,說:「阿年你手裡捏著電閘呢,停了一晚上電,你一來電就來了。」
「我只是,不敢相信。」他俯在她的耳邊囁嚅地說。
女人愣了一愣。
「你說我要不要找那個誰,探探口風……」
「搬凳子,給城裡的客人坐。」阿鑫說。
劉年的臉唰地紅了,一直紅到脖子根。
「他跟葉知秋,怎麼叫沒怎麼樣?還要怎麼樣?」
院子里所有的東西似乎都沒變。那棵樹上的那個疤還長在老地方,那個鳥巢也是。朝南的玻璃窗戶中間那個用紅漆描的「忠」字,缺失的依舊是左邊那半撇。甚至連那條拴在樹身上的晾衣繩,尾巴上打的依舊還是她走時的那個結子。一切似乎都屏著呼吸紋絲不動地等待著她的歸來,唯一沒有等她的,是她的妹妹全知。全知趁她不在的時候飛快地長了起來,十四歲的衣服里藏的是一個二十歲的胴體。她的身體在她的衣服里沉默地呼喊著越獄。
我垂垂老矣,我的路幾乎一眼就可以看到頭了。我不再期待有一天我還能峰迴路轉,走進一片新的景緻。而就在我幾乎完全放棄掙扎,徹底安然于命運的安排時,奇迹發生了。這個轉折有些過於急促,我蒼老的心臟幾乎無法承受那樣的突兀——假如錢包也有心髒的話。當時我沉浸在極度的興奮之中,並沒有意識到這個遲來的幸運底下,正淺淺地埋伏著一個馬上就要足月臨盆的悲劇結局。
「去這種地方,也值得你來送?」全力說。
劉年進了屋。全知去廚房沏茶,媽跟了過去,扯了扯全知的袖子,低聲說:「一會兒送完茶,你就出來。」全知問為什麼?媽說他們好久沒見了,讓他們說會兒話。
阿貴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便轉身去看阿鑫。阿鑫把眼睛躲了,因為阿鑫也不知道,只覺得那紅、那黃、那綠都有些沉,壓得人心慌。
「我不走,我一輩子都在你家。」他貼著她的耳根說。
「別看我不在廠里了,你的一舉一動,都有人告訴給我聽。你出徒之後沒少接私活,深更半夜還用公家的設備趕私工。人沒找你麻煩,是看我的面子。這種事,真要上綱上線,是夠格開除的。」
他知道這是他們家的最後一個安穩日子了。他已經把她們綁上了風火輪,從明天開始,日子的節奏和方向便再也由不得她們,也由不得他了。從明天開始,他們過的就將是把心提在手裡的日子了。
這是爸這些年裡在媽面前擺的最低的一個姿勢,說得最軟的一句話,是對以往的歉意,也是對將來的信誓旦旦。全力不敢看媽的表情,因為她不能動。她的眼中蓄滿了淚水,但她不想在爸面前哭。
撂下碗,全力身子也沒擦就上了床。一天流下的汗,已經在身上結了一層泥痂,指頭輕輕一搓就能搓出一條繩。可是她顧不上。疲乏是個滔天的浪頭,疲乏卷過來的時候,所有其他都不過是泥沙。或許今天並不是最累的一天,可是這一季的勞累積攢到今天,今天就成了壓垮駱駝的那根稻草。小宋不在,她終於可以放肆地在床上鋪陳自己的身體了。還沒容她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她就已經睡著了。她甚至聽見了自己的呼嚕。轟,轟,轟,像開山的炮,房子在搖晃,天花板在唰唰掉渣。舒服啊,舒服,誰能擋得住一個人十八歲時的呼嚕?
「也沒有大花招,先是精簡,把年紀大的沒什麼用場的人發送回家。再就是把小生產線砍了,包給郊縣的小作坊去做,反正靠那個掙不了幾個錢。剩下的人力、物力集中開發掙錢的產品線。」劉年說。
這事發生在她的身上,卻又彷彿與她全然無關。所有的話都是當著她的面說的,卻又不是說給她聽的。沒有人問過她的意思,包括她的母親。
女人走進院子的時候,阿貴全家正在吃晚飯。
「他在我身上找不到他要的樂子,你總不能讓他活活憋死。等你也嫁了人,你就明白,男人有男人的活法。」媽說。
劉年不能點頭,也不能搖頭,點頭和搖頭都是錯,甚至連沉默也是。他只能低下頭去,盯著自己的鞋尖。還好,今天的鞋子至少沒有洞。
阿鑫瞪了阿貴一眼,說:「我知道你沒錢,要不,我看你還是蹲班房算了,再拉上你婆娘。那天你兩個不都在門外看著嗎?」
他和她終於扯平了。他有他的羞愧,她也有她的。她知道他的羞愧,而他卻不知道她的。
阿鑫把煙蒂扔在地上,拿腳碾滅了,說:「這好辦啊,你去公安局報個案。只可惜他是個傻子,就是抓了也判不了他的刑。」
在全知失蹤以後長達一年的搜索過程中,沒有任何人發現過她的任何蹤跡。方圓八百公里範圍內的公安部門,也沒有收到過任何與她相符的無名女屍舉報。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像一絲風、一縷煙,毫無蹤跡地消失了。若不是她留在家裡的那些衣物,人們幾乎要懷疑她曾經的存在是否僅僅只是一個幻夢。
全知除了嗜睡之外,現在基本就跟正常孩子一樣了。不,確切地說,她比她的同學都長得更高更壯。話依舊少,但說出來的都有條理,再不是從前的那些胡話了。成績在班裡不算拔尖,卻絕對跟得上進度。
後來全力回想起來,就是在那一刻,他把她永久地安放在了姐姐這個位置上。
我看見護士不耐煩地把我主人赤|裸的雙腿分開,固定在兩個腳蹬上。我主人並不知曉她的母親在幾個月前,就是被同一個護士綁在同一張手術床上的。護士記不清人名,卻記得清臉孔,所以護士對我主人的不耐煩里,里裡外外夾雜著好幾層意思。最外頭的那層不耐煩源於醫院日復一日千篇一律的乏味日程,而裡頭的不耐煩里還裹著幾層別的內容,比如對病歷里那張蓋著公社印章的手術原因證明的懷疑,還有因母親累及女兒的鄙夷。護士在洗手消毒時對另一個護士耳語道:「四十多歲了,還干那種事?什麼樣的媽就有什麼樣的女兒。」我的主人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她只是牢牢記住了她母親的叮囑,閉著眼睛,默不作聲。
片刻之後,他終於找著了一個新的話頭。
「這種事,瞞得再緊也會有走漏的時候。你說將來,她還能找個好人家不?」
喝過幾口茶,臉色終於漸漸平復了,劉年才說:「廠里有些活幹得太費時,我就是想法子繞個近路,算不上什麼革新。」
「現在要是不孤注一擲,這日子,一眼就看到頭了。」他說。
等到最初的不適過去之後,票子和票子之間開始說起話來。一張嶄新的票子舒了一口氣,說走了一天的路,終於可以躺著歇息了。一張見過了世面的老票子哼了一聲,鄙夷地說:「你管這叫躺著歇息?我還是新票子的時候,是睡在一個金絲絨盒子里,當作壓箱底的寶貝,威威風風地隨著新娘嫁到婆家去的。那一路才真叫是歇息。」另外一張全身都起了毛,而且已經缺了一個小角的舊鈔息事寧人地說:「沒辦法,各人有各人的命。不過說實話,在我年輕的時候,我也是見過好錢包的,牛皮、豬皮、麂皮,甚至還有澳大利亞的羊皮,哪個都比這個寬敞舒服,睡覺可以放心攤開身子,哪用這樣蜷手蜷腳?」那張眼界尚淺的新票子聽了不服,說:「這兒怎麼啦?這兒到底還有一絲亮光,我還能看得見身上的圖案。」
爸和媽都想避著她吵,可是家太小,沒法避得開。只要有火,煙總是藏不住的,不是這裏就是那裡,總要露出痕迹。
靜芬正想說你又做了什麼夢?就聽見了鑰匙聲,是崇武,身後還跟著一個人。
「我們車間的老盧有一塊好木頭,我討過來用車床車了這個東西,給姐帶到鄉下玩。」劉年說。
家裡沒有大鏡子,她照不全自己的樣子,可是她用不著,全知的眼睛就是一面最平整、最乾淨的鏡子。
那句話是:「你忘了那天晚上去葉知秋家的,還有我。」
「這是死政策,沒有活動餘地。」崇武說。
其實這事並不是毫無預兆的。現在回想起來,媽記起了那幾天全知飯吃得很少,話也很少。出事那天的早上她很早就起床了,站在院里的那棵樹下,看著剛有了些顏色的天空發獃。媽看是看見了,卻沒有太在意,因為媽的心思在別處。
「你們是不是,也搞承包了?」岳父猜測道。
媽在那一刻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十幾年前的那個晚上,當她支派全力、全知兩姐妹給葉知秋送上那碗臘肉和那句口信時,其實心裏已經猜到了葉知秋的死。那天下午,當她在葉知秋的窗外呼喚丈夫,而丈夫也心有靈犀地接應了她的呼喚時,葉知秋的死意就已經定了。葉知秋忍不下的不是恥辱本身,而是一個人經受恥辱。葉知秋原本是鐵了心要和崇武一起去奔赴十八層地獄的,可是半路殺出一個她來,臨時劫下了崇武。崇武完全可以拒絕她的搭救,可是他沒有。就在他開門出去的那一刻里,葉知秋死了心。這個會在抽屜里墊一塊印花塑料布,把蘋果皮削成一條蛇的女人,天生是惜命的,至少是惜臉面的。即使是死,也不該是那樣不堪入目的死法。可是葉知秋已經不在乎了—— 沒了心的人還顧什麼臉?仔細回想起來,是她殺了葉知秋,用的是快刀,一刀送了她的命。而葉知秋的陰魂又返回來,殺了她的女兒全知,用的卻是鈍刀,慢慢地剮了她十幾年。
「這些年我們家全力給你的書,你都看嗎?」崇武問。
全力這時還沒意識到:她這一輩子面對好東西時心存的疑慮和恐慌,其實就是從這個早上開始的。
我只是一隻其貌不揚的燈芯絨錢包,很多人甚至不相信我有靈魂,我也和人一樣能感覺到疼痛。其實每次我主人身陷危難的時刻,都是我守候在她身邊——有時連她的母親都不能。比如那次傻子趁她睡著了爬上了她的身子,又比如這次她去清除傻子留在她身子里的印記。我雖然救不了她——救人是上帝的事,我卻至少能用https://read•99csw.com我的眼睛記錄下她的疼痛。在將來的日子里,我或許會是一樣隨時能解開她記憶死結的不可多得的舊物。
我亦如此。
「我這輩子,真的能娶你。我以為是夢。」他說。
她看了他一眼,說:「什麼革新,能說來我聽聽不?」
岳母見了,有些驚奇,就問什麼事花這麼多錢?他笑笑,說沒事,就是想孝敬一下你們。
媽依然捏著那條全知睡過的枕巾,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爸把碗往媽跟前推了推,說再不吃又要漲成一坨了。媽轉身看了一眼爸,那目光讓爸身上唰地結了一層冰。
然後她一揚手,就把我扔進了屋角的字紙簍。
「全力媽媽,你看這樣解決,行不行?」
爸沒回話,像在想事。
半晌,他才扔了煙頭,說:「我有個戰友在民政局工作,他們底下有個福利工廠,我去問問能不能給你二哥找份臨時工。」
天黑透了,陳嶴底的人節省,到這時還捨不得點燈,可是全力認得出村的路。全力丟開媽的手,一個人噌噌地走在了前頭。
「就是沒有這個許老師,還會有周老師、李老師的。我管得過來嗎?放心吧,他跟這些人長不了。」
他們說到了兩頭家裡的每一個人,他們在商議該給各人買什麼樣的禮物。後來我就跟不上他們的節奏了,因為他們的談話中開始夾雜著一些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新詞,比如銀行賬戶,定期存款,再比如20寸松下彩電,再比如家用電話,等等等等。這些新詞兒成了一塊又一塊的攔路石,我的耳朵和腦子開始磕磕絆絆地摔跤。
劉年聽了有些吃驚。爸雖然從前也含含糊糊地說過希望他成為家中一員的話,但是劉年沒想到從可能到現實的路途,竟然只有這樣短促的一步。二十一歲的男人剛剛走上丈量世界的途程,在他人生的這個階段,女人只是路邊一團模糊的雲霧。
傻子嗚嗚地哭著也進了屋。
阿貴家的幾個娃子驚天動地地哭了起來。
這是一件全力從上小學一年級起就會做的事,可是她今天做起來樣子很生疏愚笨,彷彿不知道該怎樣彎腰和俯身。她僵直地揮舞著藤條,反反覆復地拍打著同一個地方,似乎那裡歇著一隻怎麼也拍不死的蒼蠅。終於拍完了,她踮起腳尖收被子的時候,身上那件帶夾里的舊燈芯絨外套隨著她的手臂提起來,露出一個渾圓的,已經開始粗笨起來的腰身。
全力不行。她的腰管不了她的腿,她的腿管不了她的手,她的腕也管不了她的指頭。她的腦子和身子都在各行其是。她一點也不想看自己扎的草堆—— 她知道它們是什麼模樣,現在她只想著太陽早點下山。陳嶴底的太陽長著利齒,曬在身上不是燙,而是疼。她不是沒見過太陽,她只是沒見過這樣永不歸山的太陽。陳嶴底的白天似乎比溫州長了許多,她早上一睜開眼睛,窗外已經是白花花一片。晚上入睡的時候,天似乎還沒黑透。她幾乎都已經忘了星星的模樣。她不記得去年的伏天有這麼難熬,因為去年還有新奇在。新奇是一塊墊肩的布,人挑苦日子的時候,有了那塊布,雖覺得重,還不至於磨骨。今年新奇磨穿了,她終於知道了什麼叫煎熬。
爸終於忍不住了,站起來,去奪媽手裡的枕巾。媽不讓,兩人就來來去去地扯了起來。爸雖然不打籃球了,力氣還在,可是那一刻里爸竟扯不過媽—— 爸畢竟沒真敢下力氣。最後還是爸先松的手。爸坐了回去,椅子吱吱呀呀地呻|吟起來,爸的頭重重地陷在了兩隻手掌之中。
「你看他是怕處分的人嗎?他不怕,我怕有什麼用?」媽問全力。
「是我自己搭的雜牌軍。26寸的矮車,給你騎正好。學校遠,想回家了,騎上就走,省得等班車。」劉年說。
不,是一輩子。
「就是簽個合同,廠里的事完全歸我調派,只要每年上交一定數額的利潤,就有獎金。」劉年解釋給岳母聽。
靜芬就搖頭,說:「省下這幾個錢不好嗎?」
當然,她絕對不會料到,幾十年之後,她憎恨的這副面容將成為某個版本的時尚。而那時,她只能戴著老花鏡,望洋興嘆地看著她的容顏在一些時裝模特的臉上東鱗西爪地重現。
「姐,thought是可數名詞,為什麼前面沒有加冠詞?」全知問。
「調技術科了。」全知說。
「不敢相信什麼?」她依舊背著臉,瓮聲瓮氣地問。
全力冷笑了一聲,說:「媽你不要騙我了,我能指望他?」
爸的粗口是個麻袋,裡頭的藏貨很多也很雜,不過爸通常都把袋口收得很緊,極少在女人面前爆粗,可是今天爸忘了系袋口的繩子。
全力看著鏡子里那張模模糊糊的臉,忍不住嘆息。
全力合上課本,轉過身來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
「你整這些書做什麼,又不是不回來?」媽抬頭看了她一眼。
媽沉默了,又低下頭來縫被子。被子太厚,棉芯帶著梅雨時節的潮氣,針在頂針上滑了幾滑,突然拐個彎鑽進了肉里。媽啊呀了一聲,就捂住了手指。一頭黑蟲子從媽的指尖鑽出來,越爬越肥,落到被面上,摔成一團小小的泥漿。
「我爸可以幫天底下的人,可就是別指望他幫我。學校還沒開始動員,他就先要我報名。」全力說。
其實遠在婚禮之前,媽就多次暗示過全力趁早把該做的事情做了。她還在讀書的時候,每逢周末劉年來家裡看她,只要爸不在,媽總會找個借口避出去,而且會大聲告訴他們回家的時間—— 通常是幾個小時之後。陳嶴底把媽輕而易舉地打倒了,媽覺得女兒已經是件徹徹底底的舊貨。媽急於把舊貨出手給一個穩妥的貨主,用新貨的包裝和樣式。媽是個生性簡單的人,媽的心思從肚腹走到嘴裏,最熟的路徑是直路。媽想拐彎抹角的時候,總有那麼幾分欲蓋彌彰的笨拙,讓全力無地自容。有時全力覺得媽是一個道行不深的皮條客,而她自己則是一個隨時會餿在媽手裡的賣春女。
劉年沉默著。
他的妻子和岳丈聞訊趕到醫院時,護士告訴他們:他是這輩子她見過的最能忍的人。他被送到醫院時已經昏過去了,後來痛醒了,卻從頭到尾沒有喊過一聲。
她撥開他的手,鋪開床上的那床薄毯子,鑽進去,留給他一個高高拱起的脊背。
這是爸的聲音。爸的聲音是努力壓抑了的,可是被壓住的只是音量,而不是語氣。語氣在音量的破綻里呼呼地冒出來,全力用不著聽清爸的話,就已經聽清了爸的憤怒。
阿鑫說到「閨女」的時候頓了一頓,他其實是想說「黃花閨女」的,話到舌尖他才覺出了不對,臨時咬回去一截。
「知青政策很緊,靠別的法子很難回得了城。上了大學,將來戶口問題、工作問題一併都解決了,那就是一輩子的安穩。」
媽終於,捨得讓爸犯錯誤了。全力暗想。媽在爸明明只需要犯一個綠豆大的小錯誤時,沒捨得讓爸犯。媽非要等到綠豆大的洞眼變成一個大缺口的時候,才捨得拿爸出來堵窟窿。
劉年點了點頭:「都看了,姐的筆記,記得真齊全。」
全力娘霍地站起來,拉著女兒走出了阿貴家的門。
我是一隻土灰色的布錢包。儘管我極少有囊中飽實的時候,可是歲月並沒有因此而放過我。無論我的利用率有多低,我還是一天一天地漸漸老去。我的顏色從灰褪成了白,是那種夾雜著泥土色調的白。燈芯絨布料上原先如溝壑般分明的條紋,如今已被歲月的風沙銷蝕成一片稀稀落落的荒原,右邊的那個角在和褲子的常年觸碰中,已經磨出了一個邊緣模糊的洞。在我的韶華年月里,我就是一隻貌不驚人——不,這個詞太過委婉,應該說是醜陋的——錢包,我無數次地欽羡過那些無論在氣派和用途上都比我奢華體面得多的同行。然而在我人老珠黃的時候,我突然發覺它們曾經的奢華和體面,並沒能使它們比我老得更慢一些。時間最終為我爭得了平等。
「買自行車了?」全力指了指院子里停著的那輛車問道。
這個過程似乎簡單,村裡的女人們做起來輕省得幾乎像在捏一個麵糰。女人不看手,不看腳,甚至也不看稻草。女人的心思和眼睛都沒在活兒上—— 她們完全用不著。女人一邊聊著自家和別人家的閑話,一邊輕輕一甩,地上就多出了一垛。收完了一壟站起來一看,排是排,行是行,滿地都是一模一樣的散成了花似的裙裾。
全力手裡的被子噗的一聲掉在了地上,可是她沒有去撿。
她說到「階級鬥爭」的時候,口氣有些遲疑。這並不是她真正想說的詞。她真正想說的那個詞,應該和那把方臉榔頭一樣兇猛解氣。可是她搜遍了腦袋瓜子的每一個角落,也找不到一個真能和那把榔頭相比的詞,連皮毛都挨不上。
「來什麼了?」全力一下子沒聽懂。
「我真的,就那麼無趣嗎?」
她不肯說這句話,是因為她不想讓自己聽上去像在可憐巴巴地乞討同情。假若她和全知不是按照這個順序出生,她或許可以理直氣壯地向母親討要屬於她的那一份憐惜。可是她和全知之間相差了四歲,這段間隔無可更改地決定了她們在這個家中的姿勢和聲音。
她突然明白了全知其實不是在說布料,全知只是不想讓她聽見廚房裡的動靜。可是沒有用,她的兩隻耳朵早就練出了各司其職的本領。
全知端茶進了屋,卻沒走,只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我上個學期的課本你要嗎?」全力說:「人家現在是大技術員了,哪還會有空看你這些小孩子書?」全知說:「我不是小孩子,我沒問你。」劉年的臉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低頭說:「姐你別笑話我,我哪是什麼技術員?我只不過在技術科打個下手。」全知說:「我問你呢,要還是不要?」劉年說:「我現在都不看閑書了,要看也只看技術手冊。」
最後追上她的是劉年。
他轉過身去,神色嚴峻地對劉年說。
女人們的酒抿了一抿就撂下了,喝酒是兩個男人的事。酒過三巡,男人們的麵皮已經從白變成赤,又從赤變成紫。劉年這才停下筷子,說:「爸,我剛簽下了軍令狀。」
屋裡的燈閃了幾閃,就徹底黑了—— 這陣子城裡經常斷電。全力去廚房裡翻出一根蠟燭,點上了,放在一個碟子里端出來。燭芯發出嘶啦嘶啦的細響,火苗跳躍不定,牆上飄動著一團團昏暗的影子。全力突然有些毛骨悚然。
可是全力也有到現在還沒有學會的事,比如捆稻草。
「你他媽的吃了什麼膽?這麼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
其實媽是在想葉知秋。媽覺得不管全知是在哪個當口犯的病,病因都起源於葉知秋死的那個夜晚。這些年裡媽總覺得虧欠了全知,就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全知身上。媽幾乎忘了那天去葉知秋家的,還有全力。媽忘了,老天卻沒有讓她忘,老天藉著陳嶴底的事叫她醒悟,她還有一個女兒正等著她去救。她撲身過去救那個,這個就出了事。媽的心像一件尺寸短缺的布做的衣裳,扯了這頭就露出那頭,永遠捉襟見肘。
阿貴踮著腳跳了起來,額上爆出了幾根筋。
她隱隱覺得有一樣東西爬上了她的身子,重如山石。是疲乏,又回來了。她想。她想推,可是她身上的每一根筋骨每一絲肉都已經散了架,她的腦子無法把它們匯聚成軍,她只好聽憑它在她的唇舌她的胸口她的肚腹上匍匐爬行。後來,它爬過來搬她的腿。腿很沉,可是它比腿更沉,它攢足了力氣在她的兩腿之間狠狠一拱。一陣劇痛,她驚醒了過來,突然看見了星星。
「我絕不,嫁給這樣的男人。」
我是一隻土灰色的燈芯絨錢包,我和我的主人形影不離地生活了十四年。但我很慚愧,因為大多數時間里我只是徒有一個虛名——我經常囊中羞澀。錢彷彿和我前世有仇,它一進入我的懷抱就會驚恐地竄逃。除了幾張可憐的零鈔之外,我經常被用來裝一些別的東西,比方說一些面額以兩為單位的糧票,一沓薄薄的食堂飯菜票,兩張單位發的電影票,一本磨破了封皮的通訊錄,一枚從頭髮上摘下來還沒來得及放到抽屜里的塑料發卡等等。
「真,好看。」全知看著她,滿眼流淌著羡慕。
那是尿意。
「思源你聽著,將來你和你媽,一定不會過現在這樣的日子。」男人對襁褓里那張巴掌大的臉說。男人看孩子的時候眼睛赤紅——那是血絲。男人已經連續兩夜沒睡了。
平生第一次,他沒有對女人說出所有的實情。
「逃不過去的事,還不如爭取個主動。」崇武說。
全力嗯了一聲,沒說話。邱阿婆是無病無痛毫無預兆地睡過去的。邱阿婆的死不是新聞,媽已經寫信告訴過她了。
一陣靜默之後,她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響,是他在脫衣服。他也鑽進了被窩,可是他沒有碰她。她抽出頭下的枕巾,正想蓋在臉上,卻覺出了沉—— 他拽住了那一頭。他的一隻腳試試探探地伸過來,順著她的腳後跟慢慢地爬上去,停在了她膝蓋拐彎之處,他的身子沿著她身子的曲線蜷成了一個半圓。
「這陣子,有什麼新聞?」全力問。
「這麼漂亮的皮,哪兒來的?」
這是全力在陳嶴底的第二個年頭。
「媽,我只是想……」劉年的話只說了一半,就卡在了喉嚨口。
那頓晚飯果真比平日豐盛。依舊還是一半米一半番薯粉條,但番薯粉條上撒了疏疏幾顆海米。澆在米飯上的那層白菜里,卧著一個油亮的茶葉蛋。全力和阿貴婆娘端著飯碗坐在門口吃,阿貴要喝酒,就待在屋裡自斟自飲。飯吃到一半,全力望著地上的螞蟻,期期艾艾地說:「嬸,以後,能不能叫傻子哥……嗯,在那個,茅房,小便?」
她現在已經學會了像陳嶴底人那樣天一黑就上床睡覺,赤著腳在田埂上走路,把「明天」叫作「明關日」,把混著菜和番薯粉條的飯碗端在手裡坐在門口吃。遇到餓狗,她知道怎樣蹲下身來,做出撿石頭的誇張動作和聲音;在穿毛衣太熱、穿襯衫太冷的尷尬時節里,她也會和他們一樣,把棉毛衫當作外套堂而皇之地穿到街上—— 如果可以把那條連接村口和村尾的彎曲泥徑叫作街的話。
「你的衣服呢?」全力問。
阿鑫伸出手來,給女人握。阿鑫穿了一件洗白了的軍綠球衣,戴著一頂同樣洗白了的軍帽。阿鑫的軍帽戴得齊齊整整,上面還扯出幾個角,於是阿鑫看上去就不完全像是陳嶴底的人。
她實在是打不起精神。
「阿芬,我們還有全力,還有劉年。」半晌,爸終於抬起頭來說。
這其實是她最想問的一個問題。她之所以把它往後挪了挪,是因為她害怕聽見回答。她知道這個回答肯定會攪碎這頓晚飯,但她不知道它還會攪碎些別的什麼。
靜芬的眼前突然飛過一群黑蛾子。她扶著牆站起來,定了定神,走過去把全力扯到角落裡,顫顫地問:「你上次來身子,是,是什麼時候?」
「聽聽,這說話的聲音都變粗了。」靜芬說。
劉年把手上的勞保手套摘下來,又戴回去,說:「你別告訴我叔。」全力說:read.99csw.com「用得著我告訴他嗎?全廠都是他的耳目。」劉年又嘿嘿地笑,說:「不會有事的,現在我有幾項革新,廠里用得著。沒錢發我獎金,就由著我接點私活。」
「婦人之見。」岳丈瞪了岳母一眼,「阿年知道廠里的每一個螺絲在哪裡,到底鬆了沒松。他要沒這個本事,怎麼會在那張紙上按手印?」
她想起了枕頭底下壓著的那件塗了雞血的內褲,悄悄地鬆了一口氣。媽白費了這番心思,她再也用不著這樣東西了。
靜芬盯著劉年看了一眼,劉年的頭就矮了下去。「姨,我們車間里人人都抽。」
全知走了,屋裡就剩下了兩個人。劉年放下手裡提著的東西,看了全力一眼,說姐你這是要出門?全力說誰規定不出門就不能穿新衣服的?劉年說那得看誰家。要是我們家,出門也沒有新衣服。
全力指的是全知手裡那個課本上的封皮,那是一塊輕軟的塑料皮,在太陽底下閃著一層橘黃色的光亮。
迎面而來的自行車開始掉轉車頭,和跟在她身後的自行車匯成一股擁擠混亂窮追不捨的車流。
媽催爸去試探劉年的意思。爸去了,是因為經不起媽的絮叨,也是因為覺得虧欠了全力。
她已經無法再次擁有第一個男人。
這屋有兩間房,各有各的門,門上有閂。可是媽還是攛弄爸去廠里借了一間宿舍躲出去住幾天,給他們騰個徹底的清靜。
其實全力也不是沒想過把生米煮成熟飯,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卸下媽心頭的那塊石頭。石頭雖然是壓在媽身上的,可是媽卻把自己靠在了她身上,所以媽的重量也就成了她的重量。但是他在她面前總是緊得像一隻五指併攏的拳頭,她找不到一條可以鑽進去的縫。有一次學校放電影,她請他去看,看到一半她試試探探地去找他的手。沒想到她握住的是一條簌簌發抖的鰻魚,皮上浮著一層鼻涕似的黏液——那是他的汗。那一刻他和她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去了廁所,她去洗手,他去緩解膀胱里突然聚集起來的不可抑制的尿意。從此她不再去做這樣無謂的探險。她不討厭他,對他甚至有那麼幾分好奇,但也絕對沒有到可以為他低至泥里塵里的地步,真正愛上他還是後來的事。
「進廠才幾年啊?運氣。」全力嘆息道。
全力蹲下身,拉出床底下的那個紙箱子,收拾要帶走的書。書不多,無非剛學過的課本,幾本中外民歌樂譜,一本《新華字典》、一本范氏代數題解、一本《烈火中的青春》、一本《敵後武工隊》,還有一本手抄的《塔里的女人》。她把字典和《塔里的女人》挑出來,又找了根繩子把其他的書捆成一摞。
阿鑫從兜里掏出一支煙來,點著了,沒給阿貴,而是獨自抽了起來,抽進去的多,吐出來的少,憋在喉頭的煙在他的腮幫和額頭上鼓出大大一個包。
阿貴看了一眼站在跟前的女人,擼下晾在繩子上的一條毛巾,在手裡擰成一條繩。
媽就找了一個星期天來操辦這件事。媽和劉年去縣前頭那家老店鋪買了一沓湯圓票,叫全知給院子里的鄰居分一分,誰知剛分到第一家就出事了。
一家子坐下了,都滿滿地斟了酒。
可是她把最緊要的第一次丟在陳嶴底了,在那之後縱有一千一萬個別的第一次,也填不滿那個第一次留下的深坑了。
劉年猶豫了片刻,才說四萬。
那幾年世道很熱鬧,新鮮事像田裡種的韭菜,剛一出來就老了,一茬覆一茬,割也割不過來。全崇武做了三十多年的領導,做到這個地步,開始有些力不從心了。不過他還是天天聽廣播看報紙,市面上走動的大事,他雖不深通,卻也都還略知一二。
岳丈在那個廠里工作過多年,至今記得那裡的老員工。岳丈心裏明白順應時勢的道理,天下既然沒有不死的兔子,狗就逃不脫受烹的命。他只是暗地裡慶幸他不是那個烹狗的人。
「她吃的是什麼?全家的營養都在她一個人身上,她不長誰長?」全力說。
爸就轉過身來訕訕地問全力學校里怎麼樣,全力挑了幾樣無關緊要的事說了。從前在家,總是媽追著爸,在爸身上一嘴一嘴地鑿話,現在尋找話題的人突然成了爸。爸有些疏於操練,話走了沒幾句就撞到了牆。三人便默默地圍著桌子坐著,聽著牆上的掛鐘刺啦刺啦地刮著心。
我主人一時說不出話來,卻熱淚盈眶。
一個周六的晚上,全力從學校回到家裡,只見屋裡很暗,媽低頭弓腰坐在窗前那一塊灰濛濛的暮色里,彷彿在打盹兒。全力點亮了燈,才發現媽正在聞一塊全知睡過的枕巾。家裡凡是全知用過的東西,媽都不許洗,媽要聞那上面的氣味。全力進了廚房,摸了摸鍋灶,是冰涼的,碗櫥里只有一碟吃剩的鹹菜。全力探出頭來問:「爸回來吃飯嗎?」媽搖了搖頭。那個搖頭意義含糊,可以是不回來,也可以是不知道。全力捅活了爐火,煮了兩碗鹹菜粉干端出來,媽夾了幾筷子,就放下了,嘴裏喃喃地說:「她其實是要他陪她出去的……」全力問:「誰陪誰去哪裡啊?」媽卻不吱聲。
終於到了收工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家的,她用指甲掐了掐腿,腿還在,只是連接腿和身子的筋骨不在了,腿在自己走著自己的路。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她遠遠就聞到了廚房裡傳出來的香味—— 房東阿貴的婆娘在準備飯食。農忙時節,各家的婆娘在飯食上總比平日要多上一點心。
「我的女兒姓全。爸沒有兒子,她就是爸的孫女。」男人對妻子說,用的卻不是商量的口吻。
天下著雨。雖然是梅雨季節,可那天的雨卻不是淅淅瀝瀝的梅雨,而是一種橫削過來的鞭子似的冷雨。風很大,把騎自行車的人身上的雨衣吹成一個個半透明的大氣泡。她渾身赤|裸地在雨中奔跑著,迎著風,迎著滿街移動的氣泡,迎著一雙雙驚慌失措的眼睛。雨水在她的身上塗了一層釉,那一對剛剛長好卻從未被男人撫摸過的乳|房,隨著她肢體的動作輕輕顫動著,甩下一串串晶瑩的水珠。她的辮子早已鬆散了,頭髮在風中揚起一張黑色的帘子。兩條頎長消瘦卻結實的腿像兩道白光,在濃密的雨霧中穿越晃動。腳上那雙珠光塑料涼鞋——那是她身上穿的唯一一件物品,在滿地的積水中踩出一個個泥花四濺的坑。
阿貴的女人趕緊把孩子一一拉扯起來,塞進了屋裡。
傻子茫然地望著他。
「姨,這裏沒有外人。」劉年說。
一整個晚上,全力都沒有說過話。全力不開口,他就在地獄里。
崇武不說話,只是嘶啦嘶啦地抽著煙,太陽穴一蹦一蹦的,像埋了兩根彈簧。
爸的話像根棍子一下子戳到了媽的心口。棍子太粗,媽攢了好幾口氣才拔出了幾寸。
阿貴是一屋裡唯一一個能擒得住女人的人。阿貴翻過幾十年的田,打過幾十年的夯,一身的力氣對付得了三兩個這樣的女人。可是阿貴沒動手。阿貴再蠢也明白瘋了的羊可以撕碎一頭牛的道理。
每一次那個叫劉年的男人從我懷裡抽走錢的時候,他都會滿懷歉意地對妻子說:「日子不會總這樣的。」說的次數多了,她的耳朵和他的舌頭都磨出了繭子,他就知趣地住了嘴。他只是更加努力地工作,當然不是指廠里的工作。他早已是廠里的技術骨幹了,為廠里解決過無數個這樣那樣的難題,可是他拿的依舊是和別人一模一樣的工資。除了接私活,他開始留意其他機會。後來有一家郊縣的小工廠找上門來,求他做技術顧問。那陣子他所有的業餘時間幾乎都消耗在了路上,除了睡覺之外,他的妻子很少能見上他的面。有一回他幫郊縣的那家工廠調試設備,通宵沒睡趕回自己廠里上班,正趕上廠里也在調試設備,他神情略一恍惚,就被一台沖床截去了半截指頭。
劉年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她回頭看見是他,微微一笑,眼裡突然綻放開千朵桃花,滿街都是暖暖的粉紅。可是這些花只開了一瞬間,她眼睛一眨,它們就猝然凋零,墜成一地繽紛。
請注意我在這裏使用了「暫時」這個詞,因為一個月大概只有幾天的時間,我會顯得多少有些名副其實的豐潤。可是我很快就會消瘦下來,到月底就瘦到了形銷骨立的地步。我時常覺得我只是錢的旅館,哦,不,旅館這個詞太奢華,我把它留給別的更有氣派的錢包。我只不過是一個車馬店,錢在路上走累了的時候,就會來到我這裏睡上小小的一覺。等它們歇過了那陣疲勞,醒過來就會打起精神再上路,直至找到另一個更好的棲息之處。我囊中的那幾張票子,還沒來得及被我焐暖,就會落入另一個女人那隻常年布滿裂紋水泡刀傷的手中,派作好幾個用場:她小女兒在杭州上大學的生活津貼,她大女兒從黑龍江回城后找工作的送禮費用,還有她灶里的煤鍋里的米和盤中的菜錢。
「名字就叫思源,你看怎麼樣?飲水思源的意思。」他說。
劉年說知道了,我有安排。
全力洗完腳到門口潑水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屋裡,見劉年依舊還坐在床沿上抽煙。她不知道他還會在這樣的姿勢里待多久,咕的一聲,她心裏突然冒上一個惡作劇的氣泡:她想試一試一個人到底要多低才能低到泥里塵里。
阿鑫又轉過身來,對門口圍看的人群說:「這是唱戲文嗎?有那麼好看?」
眾人一愣。
可是無論是高興還是難堪都沒能維持很久,那一個夜晚的大喜和大悲都不過是我生命消失之前的一絲迴光返照。第二天早上,我主人起床穿衣時,一枚一分錢的硬幣從我身上那個越磨越大的洞眼裡溜出來,掉到了地上。我主人撿起那枚硬幣的時候,若有所思。午休的空當里,她去五馬街一家皮具店花三十一塊錢買了一個深紅色的牛皮錢包——那幾乎是她半個月的工資。回到辦公室,她把我肚腹里所有的東西都掏出來,整整齊齊地碼好,擺進了新皮包里,然後把倒空了的舊錢包放在手掌上,默默地看了幾眼。她的目光像一把細軟的葦葉帚子,一下一下地清掃著我身上多年積攢的灰塵。她似乎是要扒開積塵,看清楚這十四年的歲月所留下的印記,從陳嶴底到今天,一步一步。
「再有,阿貴你拿出兩百塊錢來,給人家補營養。」阿鑫說。
「是個花痴。」有人附和著。
「你現在一個月拿多少錢,阿年?」靜芬問。
「那,上交的利潤,是多少?」岳母問。
全力掂了掂那兩包糖,說:「你是開糖鋪的啊,哪來這麼多的糖票?」劉年說:「我把一個科室的糖票都要過來了。」全力說:「那得花多少錢?」劉年說:「你別擔心,叔安排我二哥去福利廠上班了,日子不像從前那麼緊了。」全力說:「你別蒙我,福利廠那十幾二十塊錢的薪水哪夠你一大家子花?你肯定還在接私活。」
她不知道她該把目前的這種狀態叫作睡還是叫作醒。她隱隱知道周遭發生的事,可是她挪不動身子。意識在沉睡和清醒中間的那個灰色地帶里潛伏著,認得出事件的大致輪廓,卻分不清細節和紋理。
每一次全力的眼光落到他身上,他的小腹里就會爬出這樣的蟲子。
「不知怎的,我總還是提心弔膽。」媽憂心忡忡地說。
劉年點了點頭。
「萬一我沒達到指標,你可以和我離婚,免得承擔法律責任。」他說。
我的主人叫全力。
後來男人從公文包里抽出一沓紙幣,交代他的妻子收好了做零花。女人從脫在椅子上的那條褲子的口袋裡把我掏了出來,打開那個已經長了銹痕的撳鈕,把那沓紙幣放了進去。
那個女人是我主人的婆婆。
「水。」全力翕動了一下嘴唇,對全知說。
「那你也不能賣女兒。」爸說。
「一緊張,就這樣。」半晌,他才說。即使在黑暗中,她也聽得出他聲音里的羞愧。
「這種話,別在外邊瞎說,要出事的。」崇武呵斥道。
全知拔出棉球,斜了一眼廚房,說:「過一會兒。」
「這小子那天到廠里來看我,我在開會,他在傳達室留了張條子,還真他媽的有點小模樣。」
靜芬擼過一條毛巾胡亂擦了把臉,就從水缸里舀了一盆水蹲在門外洗菜。一抬頭,看見了全力在院子里拍被子的樣子,突然怔住。
「你要再出去吃夜草,我就不是你丈人。」他咆哮道。他從未對他的女婿發過火,那是他對他說過的最重的一句話。
全力娘依舊沒吭聲。
那天我主人的丈夫和平常一樣很晚才回到家,可是他沒有像平常那樣直接鑽進被窩睡覺,他只是靜靜地坐在床沿上發怔。他目光里那些抑制不住的情緒,終於如針似的扎醒了他沉睡中的妻子。他對她晃了晃手裡提的那個沉甸甸的公文包,語無倫次地說:
或者是第一個孩子。
「不去不行,政策頂在那裡。去了以後讓你爸找老領導想想辦法,再往城裡調。」媽說。
我主人緊握的拳頭終於鬆了開來,她的掌心漸漸開出幾朵暗紅色的梅花——那是指甲在肉里釘出的傷痕。這時我聽見了另一個聲響。我明確地知道那不是想象。那是我主人的眼淚滑過臉頰,滴落在金屬床框上的聲音。那滴淚水在床框上砸了一個坑,房子微微顫了一顫。那滴淚水裡蘊含的鹽分可以跟一汪大洋相比,所以無論清潔工如何擦拭,它都會在那張床上留下一塊永恆的銹斑。
她是大前天回溫州歇探親假的。這三天里她天天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一步也沒出過門。她懶得去逛街,也懶得去看同學,甚至懶得起床洗漱。倦怠是從鄉下帶過來的,她原以為城裡的日子能治好鄉下的倦怠,可是到了城裡她才知道,城裡也有城裡的倦怠。日子彷彿是一堆發霉的珠子,倦怠把那些珠子穿成一個圓圈,她無論捏到哪顆珠子都找不到頭。
世上的好東西莫非都得跟在災禍之後到來嗎?全力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岳母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閉上了眼睛—— 她不敢看女婿的嘴唇。其實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假如她什麼也不知道,那麼她還可以懵懵懂懂地混日子。可是她一旦知道了,就得幫著扛天。她這一輩子,最早扛的是葉知秋,後來扛的是陳嶴底,再後來扛的是全知。人還是同一個人,肩膀卻不是同一副肩膀了。現在的她,別說是天,連陣風也扛不動了。
「你給我,立馬打住。」崇武的臉一下子緊了。
我聽得懂票子之間的對話,因為錢包和錢從血緣關係來講是近親,使用的是同一語言系統。我很想對它們大喝一聲閉嘴,可是我不得不承認它們說的是實情,我別無選擇只能默默忍受它們的傲慢和凌|辱。那一刻我的心情很複雜,我不知道該為我主人在這麼多年之後終於有了一個鼓脹的錢包而高興,還是該為錢包里那些票子所帶給我的恥辱而難堪。
全知沒動。
其實她還有一句話想說。這句話在她心裏已經藏了很多年,好多次泛上來,都被她咽了回去,有時在喉嚨口,有時在舌尖。
「皇天,瘋子!」有人驚呼道。
這個叫朱靜芬的女人,就是在四十三歲那一年突然步入了老年的。
全力暗暗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