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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手錶物語(1953—1966)

第六章 手錶物語(1953—1966)

他有些慌亂,忙摘下脖子上的圍巾,給她擦臉,說:「我還沒生完氣,你倒先生氣了,你講點道理。」
可是,這絲感動太單薄,還沒容他走到宿舍門口便已淡忘。脖子的記憶雖然有點特殊,卻還是靠不住。脖子沒長牙齒,到底咬不住他的心。
「拿不拿你自己看著辦。」
「毛髮無損,美國人的槍子兒也認人。回來就好,該換下那身皮了,得適應地方工作。」
他怔了一怔,才醒悟過來她是誰。他到地方上當官才四五年,他還沒有接收過這種身份的人,他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他看了女人的介紹信,隨口問行李到了嗎?其實這是一句毫無意義的問話,完全不符合他的身份,他只是把它作為一塊歇腳的石頭,坐在上面他才有閑暇去思考接下來的對話。
福利院是個新名詞,這個詞在幾年以前叫育嬰堂。
我是一隻沛納海航海系列手錶。我原屬於一個叫斯蒂夫·奧斯特的美國人,卻幾經輾轉,成了一個叫全崇武的中國人的腕上之物。我的新主人只是把我作為一隻普通手錶,我是說,作為一個簡單的計時工具,來看待和使用的,我身上那些與海洋相關的特質和功能,卻一直被無知所埋沒了。
突然,一陣叮噹的鈴聲把吉塞普從恬息中驚醒,那是懸挂在門前的風鈴。門被推開了,地板上投下兩個濕漉漉的人影,是一對從紐約來佛羅倫薩旅行的美國夫婦。那對姓奧斯特的夫婦,有一個馬上就要從高中畢業的兒子。這個叫斯蒂夫的年輕人,在還沒有學會走路時,就已經學會了游泳,酷愛一切與海相關的運動,平生最大的夢想,是當一名海軍陸戰隊的士兵。兩年前已經在戰場上失去了一個兒子的奧斯特夫婦,不想讓另一個兒子再在戰場上冒險。儘管天下似乎太平了,但誰能擔保任何一場看起來尋常的小爭端不會引爆另一場戰爭?奧斯特夫婦的擔憂,不幸在四年之後成真,那是后話。他們決定動用原本退休用的積蓄,買一隻以防水功能著稱的沛納海手錶,作為畢業禮物送給斯蒂夫,以鼓勵兒子去追求第二夢想:職業潛水教練。
「喝。」
「我月子快滿了,身子沒事……」
這時門開了,熱氣找到了出路,削尖腦袋從門縫裡鑽出去,屋裡的霧就稀薄了。他正想開口罵人,就看見有人往木盆里咚咚地添了一壺熱水,新的霧氣升騰起來,漸漸充填了門縫扯出來的那個破口。一雙手伸過來,把他按到凳子上,抽走他手裡攥著的那條毛巾,替他搓起了背。背已經被他擦過幾遍了,卻依舊有許多他手夠不到的死角。這雙手對付起皮肉來有一種不溫不火的耐性,被冬衣捂得太久了的脊背禁不住它的軟硬兼施,又一次交出了掩藏很深的死皮和油垢。等到每一寸皮肉都得到了潔凈和安撫,那雙手就把毛巾扔了。
「你是為大海而生的,就讓你到大海去吧。」
她把牙縫裡擠出來的那點東西,給了那個男人;又把身子上擠出來的那點氣力,給了這個男人。她夾在兩個男人中間,到底還剩了些什麼留給自己?
他的聲音並不凶。他的聲音豈止不凶,甚至帶了微微一絲的虛弱。替他撐著場面的是他的眼神,還有眉梢的那塊傷疤。那疤在一上一下地顫動著,彷彿底下安了一條力氣十足的彈簧——那是積壓了四年的沉默。
夜深了,路燈滿臉倦容。天太冷,他的手指在勞保手套里凍成五根血腸。此刻他連耳朵根都渴想著被窩和安眠,可是耳朵根管不了腿腳,腿腳只認熟悉的路,帶著他渾渾噩噩地朝著那間屋子走去。
那天她把臉貼在他的心口,手開始窸窸窣窣地解他的衣扣。她要得很急,急得幾乎像個欲|火燒心的男人。還沒等把那張小床焐暖,他們就已完了事。
女人巴巴地望著他,眼睛里還有話。他知道她想問下次什麼時候見面。街上的人流開始濃稠起來,最早的那趟班車已經停靠在對過的站頭,幾分鐘之後就會有幾十名職工湧進廠門。他不想讓人看見他和一個陌生女人臉兒紅紅地站在這裏說話,他對女人說「你趕緊回去上班,別遲到」,才終於把她送走了。
他敲門,卻沒人答應,他沒想到他會撲空。在他們有限的兩次交往中,他至少知道她沒有親人,也幾乎沒有朋友。她和廠里的一個同事合住一間宿舍,三餐都吃食堂,業餘時間里的唯一一個去處,是她待過十幾年的福利院,那裡還有幾個她相識的舊人。不過那也只是在星期天或節假日。
去靜芬家之前,他甚至還特意拐到五馬街,去城裡最有名的大眾電影院買了三張星期天的票子。電影院彷彿也明白他的心思,放的是越劇電影《梁山伯和祝英台》,很合宜的一部愛情片子。他會和他們一起進場,省得讓他們感覺唐突尷尬。當然,他會在某一個合宜的時機里,找一個合宜的借口離開,把袁雪芬和范瑞娟精心演繹的悲歡離合,留給他們兩個人單獨玩味。他摸著口袋裡已經被他的身體焐出些微潮氣的電影票,忍不住暗暗吃驚:他從來就是個粗枝大葉的人,可是在這件事上他竟然把神經打磨得如此細緻,叫每一個細節都銜接得天衣無縫。他這麼做與其說是為她,不如說是為那個最初把他和她牽在一起的人。只有把這個女人親手交付給另一個靠得住的男人,他才有顏面在再見到那人時,問心無愧地將手舉到額上,依舊畢恭畢敬地喊他一聲老首長。
他的手在腕上那隻手錶的錶帶上猶猶豫豫地停留了片刻,最終挪開了。我身上的每一顆螺絲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如釋重負喜出望外的嘆息。它們同時意識到了:那個表面上刻著的「沛納海」字印,將在今夜裡第一次——後來證明也是最後一次——經受水底現實的嚴酷驗證。
他把罐頭裡的內容嘩嘩地倒了出來,剛好裝滿一個碗。
「我認得你,你搞過我們院子里的那個破鞋葉知秋!」
女人把棉襖、毛衣、秋褲、棉毛衫,還有那條綁肚腹用的布帶,一樣一樣地脫到了那張曾經臨時鋪給鴨蛋睡的小床上。脫和落的過程里,空氣中揚起一陣皮屑的粉塵。衣物帶著女人身體的依稀輪廓匍匐在床上,表面閃著一層汗跡和油垢結成的亮光。女人坐在床沿上,由於哺乳而格外豐盈起來的奶|子,慵懶地墜落在疊成幾疊的肚腹上。女人已經好久未曾洗過澡了,她的衣服正招搖地散播著那股叫她羞愧的體臭。
「這是,你的?」
就這樣,我,一隻由吉塞普·沛納海親手製造的沛納海航海系列手錶,在那個早晨意外地結束了我本該輝煌卻始終平庸的一生。
他去她的廚房找了一把菜刀,砍起了那個裝著糖水黃桃的罐頭蓋。馬口鐵沒有他想象的結實,他用力過猛,第一刀下去就砍出了一個大口。糖水在桌布上濺出了幾個黃斑,他的指頭被翹起的鐵皮颳了一下,血緩緩地爬了出來。
她提前三天回來了,卻沒敢去找他,怕被廠里的人看見。她想來想去,只有在這間屋子裡碰一碰運氣,結果她真碰上了。
他的臉唰地漲得通紅,嘴裏剛扯出一個「哪能」就被那人一刀切斷了。
他已經快三個星期沒見到葉知秋了。頭天晚上他們還在望江路那個廢棄的倉庫里幽會—— 那是他們最常去的幽會地點,她一句也沒提要走的事。第二天中午在食堂里他沒看見她,問了她科室的同事才知道她休了探親假。她在單位已經工作滿一年了,她完全有資格享受那個假期,只是他沒想到她竟然沒有告訴他。他原以為他已經熟稔了她身上的每處凹凸,總有一處會給他指明一條通往她想法的路,可是他依然還是在她腦子的進口處走丟了。
我並沒有跟隨斯蒂夫離去。在幾經輾轉之後,我落到了一個中國人手裡,在他身邊又苟活了十三個春秋。和吉塞普當年的臨別贈言相違,我終生沒有見識過大海。從誕生到銷隕的二十年時間里,我唯一見過的水,是帶著刺鼻氯味的游泳池,還有交纏著水草和爛菜葉的河流。
正當這群人幾乎就要轉身離去的時候,有一個孩子突然高聲叫嚷了起來。
那人哈哈大笑起來,說:「你也有怕的時候?你聽誰傳的狗屁消息?人家那是紡織機械廠,不是紡織廠,男女職工比例是大半對小半。」
他當然看過。女人的檔案袋很沉,三天前就已經寄到了廠里的人事處。他開始快速地回憶那些不同的紙張上的不同內容,並把它們串聯成一個整體。
「螞蟥。」他哼了一聲。
又過了一段時間,另一種說法覆蓋了前面的那種說法,說葉知秋是死於絕望。葉知秋被查出了胃癌,已經擴散到肝里,她不想活了,只求速死。
她掙開他,坐到了離他稍遠之處。
他說,聲音里依舊纏著一根鐵絲。
那晚出門時,他還像一個天生怕雨的行人,為了不淋濕了外套,特意帶了兩把雨傘上路。結果卻發現他的雨傘壓根沒用,他不僅淋濕了外套,他甚至還淋濕了內褲。
他脫下手套,用手撫了一下席子,突然吃了一驚:那層塵埃已經被某一樣東西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後來,他聞到了氣味。那是一絲隱隱的茉莉香味,不是長在樹上的那種,也不是擺在籃子里的那種,更不是壓在枕頭邊的那種,而是一種熏到了骨頭裡,又從骨頭裡絲絲縷縷滲出來的暗香。
他抽了抽鼻子,他的下半身剎那間找回了他的上半身。上半身憐惜著下半身的迷失,下半身寬恕了上半身的遺棄,兩者握手言和,締結了一個明知不能持守多久的同盟。
女人笑了,說:「當然可以,甚至在夜裡,它在水底有熒光顯示。」
那人站起來送他,送到門口,突然嘆了一口氣,說:「我放心你的能力。我不放心的,是別的事。」
那天我主人在江邊上漫無目的地行走了很久,然後下了岸,在一塊靠水很近的石頭上站下了,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服。直到他脫得只剩一條內褲的時候,我才明白了他的意圖。這是一個刮著北風的濕冷夜晚,只有瘋子才會想到在這樣的夜晚下水游泳,可是我的主人恰恰就是這樣一個瘋子。
「你值得去嫉妒一個倒霉到頂了的人嗎?」
突然間,我主人的牙齒停止了爭戰,它們不知何時攜起手來,推出了一陣奇怪的聲音。不是求救,也不是某個人的名字,而是一串彼此似乎沒有任何關聯的單音節呼喊。
她聽出了他話語里的嘲諷,但她還不知道他的嘲諷到底會朝著哪個方向走。她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臉色,不語。
全崇武倒吸了一口涼氣,說:「那我可以戴著它游泳啰?」
全崇武下班回家,推開家門時猶豫了片刻。有那麼一兩秒鐘的工夫,他幾乎以為走錯了門,因為屋裡是一片少有的安靜。
她慌慌地掏出口袋裡的手絹要給他包裹,他推開她,依舊揮舞著手裡的刀咚咚地砍著,彷彿他手下是一塊千古不化的榆木疙瘩,或是一根連狗也咬不動的肉骨頭。
因為我和我的主人全崇武一樣,都是在這個下午同時愛上了那個叫葉知秋的女人的。
她沒接受也沒拒絕,只是扭著身子坐著,彷彿在和自己商量對策。
「福利院的孩子只有四個姓,毛朱劉周,四年一輪。」她說。
崇武笑了,終於輕鬆下來。他沒白給這個男人端過這麼多年的洗臉水,背過這麼多年的黑鍋,擋過這麼多年的槍子兒。他是他的部下,而他過去是,現在還是,他的首長。
布袋的樣式很簡單,兩邊縫死了,縫成一個筒,口子上穿一條繩子,一抽就收了口。
比如說,我其實早就注意到了全知放學回家時,臂膀上別的那塊割眼的紅布;我也早就看見街上女人的布拉吉和裙子似乎一夜之間消失了,男女老少穿的,都是一種與葉子相近卻決不代表葉子的綠衣服;我也早就發現,公園門前的報亭拓寬了好幾倍,上面貼的除了報紙,還有許多張用毛筆書寫的大字報。這些紙上的墨汁還沒來得及被風吹乾,又很快會被新的紙覆蓋上。我出事的前一天傍晚,我主人帶著我到華蓋山散步。當我們站在山頂往下眺望時,我們同時吃了一驚:偌大的一個城市,怎麼只剩下三樣顏色:袖章的紅,衣裳的綠,還有墨汁的黑?那三樣顏色哪一樣都讓我心驚,我其實已經聞到了空氣中隱隱的血腥味。
沛納海手錶的最初設計靈感來自浩瀚的大海,但是每一隻沛納海手錶,在希冀走向大海的途程中卻有著各自不同的命運。我羡慕,哦不,我該說我嫉妒,我的一些同行,它們雖非個個出自沛納海的手,然而它們離開沛納海的店鋪之後,就直接戴在了某位義大利皇家海軍的手腕上。它們抑或在海面上幫助自己的主人掌控航行方向,抑或在海底睜大它們的熒光綠眼睛,為主人指點時間。它們跟隨著主人,在尚未問世就已經預定了的那個計劃上,畫下了一條條榮耀的軌跡。而我,這隻由吉塞普·沛納海親手所制的手錶,卻被終身囚禁在一片與藍色絕緣的陸地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過著毫無色彩和起伏可言的乏味生活。
桃花?他忍不住暗自笑了。
「不是美國貨,是歐洲產的。這種表,全中國應該也找不到第二隻,怪不得你這樣寶貝它。」女人的眼睛落到了桌子上的那隻毛巾袋上。
其實她是有話的。這句話在心裏捂了好幾天,幾乎捂出了餿味兒。若不說出來,她恐怕會被自己憋死。若說了,她興許會被他砸死。反正都是死,倒不如就死在他手裡算了,死在自己手裡實在太難。
那天他從女人家裡走出來的時候,心裏隱隱有些傷感。在他向來粗大的感受神經網路里,傷感是一種幾乎完全陌生的東西。
他和她在公園裡的那條小河邊上散步。天是個四平八穩的好天,陽光和河水謹小慎微地調著情,頭頂上有幾朵不薄也不厚的雲。她不肯和他並肩走,一直落他身後半步。她看得見半拉他,而他卻完全看不見她,他若想和她說話,就得轉過身去等她。後來他索性找了塊假山石坐下了,讓她坐在他的對面。
「我老婆的表妹廠里有個女工,是個孤兒,人可靠,身體好,能吃苦,絕對是塊做老婆的料子。那些花里胡哨的沒用。你約人家星期天見個面。」那人說,用的是命令的口氣。
當斯蒂夫的死訊傳到紐約時,read.99csw.com奧斯特夫婦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他們那個有著一身蛟龍般好水性的兒子,竟然會淹死在一條幾乎可以看得見底的小溪流之中。官方的解釋是漩渦,而奧斯特先生卻有他自己的猜測。「斯蒂夫只是累了,他厭倦了那份充滿了陰差陽錯謬誤的生活。」奧斯特先生這樣對夫人說。
一團黑影窸窸窣窣地朝他靠了過來。
「首長好!」崇武並緊兩腿,啪地行了一個軍禮。右手觸到額頭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已經沒有了軍帽。
她的丈夫在三歲時死了生母,八歲時死了生父,由繼母帶著他和另外四個同父異母的弟妹,嫁到了一個嚴格來說都不能定義為繼父的人家裡。他十三歲的時候似乎什麼都懂了,因為他多次洗滌過他繼母換下來的沾著經血的內褲,他也用在學徒夜校里學的那些字,磕磕巴巴地讀過赫胥黎的《天演論》。他十三歲的時候似乎又什麼也不懂,他把「黑人牌」和「凡立丁」都當成了一種新葯的名字,因為他從來沒有使用過牙膏,也從未洗滌過毛料衣褲。十三歲時,當夜校的一位老師悄悄塞給他一本《共產黨宣言》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跟著那人去了延安,倒不是因為他真正了解共產主義,而是因為他知道他去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會比他留下的那個地方幸福。
她沒有回話,只是把勺子里那半葉黃桃咬成兩瓣。她把一瓣帶著她牙印的桃肉送到他嘴邊時,他沒接,脖子卻擰了一擰。她忍不住輕輕笑了,說:「沒見過一個人腦殼上有這麼多根青筋。」
那天晚上我主人全崇武戴著我到望江路行走。那天他的背看起來有一點佝僂,腿上彷彿少了一根筋,走起路來丟失了一些往日的彈性。假如僅僅從背影和步態來判斷,我相信人們一定會產生「哀傷」「痛苦」「打擊」這一類的聯想。其實大家都錯了,這些形容詞離常理很近,離實情卻很遠。那天我的主人只是感覺麻木而已。麻木是一隻繭子,把我主人緊緊地裹在其中。繭皮很厚,他沒想咬,也咬不動,於是他一輩子就成了裹在麻木中的那個蛹,沒能破繭而出,化成蝶,或是別的什麼飛蟲。
「我是葉知秋,省城設計院下來的。」女人簡短地說。
兩人便再無話。她看著他無心無緒地吃了大半碗飯就放下了碗,便對他說爐子搬進屋了,燒了幾瓶熱水,足夠你洗個痛快澡。他走了,她把他吃剩的東西往自己碗里一倒,就著一碗白菜粉絲湯,呼嚕呼嚕地吃完了,就去收拾碗筷。
氤氳的熱氣里,腦子漸漸地化成了稀薄的湯汁,四下胡亂流淌開來,沒有邊界,不成形狀。他忍不住把背上的毛巾想成了葉知秋的手。世上有多少個身子,就有多少雙手。可是只有她的那雙手,才震得住他的身子。她的手一搭上他的身子,他的肉和骨頭就分了家,她就直接攥住了他的魂。一想到她的手此刻興許正攥著另一人的魂時,他突然就怕冷似的打起了哆嗦。
「我能犯,那樣低級的錯誤?」他哼了一聲,拿起了擺在他跟前的那副筷子。
記憶從這裏開始被剁成了泥,他很難從中挑揀出幾個前後連貫的碎片。他依稀記得在那盞肥胖的昏燈下,在那塊被肥皂水浸泡得變了形的地板上,那團雲跟他捉了幾個回合的迷藏。雲從他的手裡逃開,在屋裡飄來飄去,可是終究沒跑過他。在最後的那個回合里,雲滑了一跤,跌倒在地板上,他就勢把雲整個壓在了身下。他有些吃驚:他沒想到雲變得如此之快,原來只有一掌,現在突然變得跟他的身子差不多大小。近近地貼著雲的時候,他覺出了雲並不像雲,雲更像是被潮氣結成了團而失去了彈性的棉。他身子的某個部分突然就硬了起來,硬成了一把鈍刀,硬得連他自己都感覺疼。他忍不住疼,就把刀往前捅了一捅,沒想到一下子把棉花捅開了一個口子,就有汁液從那個口子里流了出來。那汁液有顏色,濺到地板上,點點滴滴如散落的桃花瓣。
她點了點頭。
葉知秋走了二十七天,他來這裏二十八趟。有一天晚上從這兒回去,半夜睡不著,他從家裡溜出來,又來了這兒一趟。他明知她不會來——她請了三十天的探親假,她一天都不會浪費。她挑了這個時段休探親假,興許就是為了避開他妻子生產時的尷尬。他來這兒,只是想跟海近一些,因為海和她近。可是他從來沒想過要去碼頭,儘管從大海到陸地,碼頭是唯一的進口。他不想去碼頭,是不想遇見熟人,也是不想萬一遇見人堆里的她。她有兩張臉,一張給他,一張給世界。世界可以是一個碼頭,也可以是一群人,甚至可以是一個人—— 一個與他們旁不相干的人。她是一隻蚌,在只有他的時候才放肆地張開自己的柔軟。而在有人的時候瞬間合起身子,只剩下一堆殼。他不想看她的殼,她也不想讓他看。
他粗聲粗氣地說。
那人擺擺手示意他重新坐下來,問:「想成家嗎?」
女人不備,臉唰地漲得通紅。女人的手掌上長滿了魚鱗一樣的糙皮,他手上也是。那些糙皮認得自己的同類,不用搭話,就已知根知底。
遠遠地他就看見一個剪著短髮的女子站在廠門口,彷彿在等人。待他走近了些,她就迎著他走過來,他這才明白她是在等他。她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了疑惑,就輕輕地說:「我是朱靜芬,你不記得了?」
「全力呢?」他問。
「閉嘴!我是什麼眼睛?這世上有什麼事能逃得過我?我給你這塊表,就是叫它監督你,以後只要看見這塊表,你就要想想我說的話:你要栽在這件事上,前頭所有的仗都白打了,苦也白吃了。」
學生們開始陸陸續續地離開。正在這時,拖在最後面的一個孩子一扭身,發現了躺在飯桌上,還沾著一縷濕牙膏的我。他跨過門檻走進來,把我拿起來細細地打量著。那個超大型的玻璃殼,那隻與表身焊接在一起的笨拙而結實的表耳,那條針腳密緻結實的皮錶帶,那個印在玻璃殼上的水手錨標記,還有那幾個圓墩墩的蝌蚪一樣的洋字母——他並不知道這是「沛納海」商標——都是他從未見過的新奇。我看見他那雙正在經歷從幼稚到世故的演變的棕黑色眸子里,有一條導火索在噼里啪啦地冒著火星,點燃導火索的是好奇。好奇燒完了,火星就蔓延到了驚訝。驚訝也燒完了,就漸漸燒到了嫉恨。嫉恨最短,一兩個火星子就過了,很快就燒到了憤怒。憤怒是導火索的最後一段,憤怒燒到了頭,就是爆炸。我繃緊了身上的每一根神經,等候著那一聲巨響。
就在那時,椅子的背後出現了一樣東西。這樣東西有很多個部位,其中的一個部位蠻橫地推搡開其他的部位,直直地朝著他的眼睛衝來。那東西是兩團渾圓,中間各長著一顆尖尖的紅果子。水珠流下來,在果子上頓了一頓,又帶著更大的衝力咚地滾落到地上,在地板上砸出了一個個坑。那東西離他還有幾尺遠,他卻已經覺出了燙,他的眼睛騰起了一片霧氣,白不再是白,紅也不再是紅,圓不再是圓,尖也不再是尖,一屋都是顏色和形狀都很模糊的雲。
他的舌頭和嘴唇大概也變了形,從那裡發出來的不像是他自己的聲音,甚至也不像是人的聲音。我猶豫了片刻,才想明白那是狼的聲音。不是飽足之後的嬉戲,也不是求歡之時的呼喚,而是狼被獵人剁去了半截尾巴時的狂嗥。
全崇武在走廊里踱過來踱過去,等了一個多小時,依舊還沒有人叫他進去。
女人把我拿起來,放在掌心仔細打量,女人的聲音驚訝得走了樣。我聞到了女人身上一絲隱隱的茉莉花香。
女人沒接毛巾,只是背過了身。女人的哭聲低了些下去,硬指甲變成了軟指甲,卻依舊還在刮著他的神經。他終於聽不下去了,站起來,捂住了耳朵。
他過了一會兒,才醒悟過來那都是國家領導人的姓。
「見對象要守時,這是禮貌。」那人說。
其實他還是完全有機會轉身離開這間屋子的,可是正如前文所敘,他的腦子和心在相互推卸責任,他的腿就失去了主人。腿被役使慣了,對突如其來的自由興奮不已,就糊裡糊塗地走了自己的路。況且,腿並沒有意識到它正岌岌可危地行走在深淵的邊緣上,所以它不知道害怕。
那人覺出來了,問有困難嗎,他搖搖頭,說:「困難沒有,只是,我聽說那裡都是女工。我怕,領導不好女人。」
「提前?為什麼?」他問。
他幾乎不敢去看那沓飯菜票,都是最小額的零票,不知經過了多少人的手,邊角毛茸茸地翻捲起來,一張頂著另一張,頂出厚厚的一沓,卻經不起任何有經驗的眼睛輕輕一掃。可是他只能給這麼多。朱靜芬乾的是體力活,她的定量還不夠她自己吃。兩個孩子在長身體,飯量驚人,他不忍心從她們嘴裏掰食。他只能從自己口裡省。他只能把中午這頓飯的四兩,壓縮成三兩或二兩半。
她沉默得太久了,他忍不住轉過身來找她的臉,卻吃了一驚:她的臉上有一層發亮的東西,是眼淚。他認識她幾年了,她看起來一戳就破的樣子,可是她從來沒哭過。她是一塊包著棉花的鐵。
可是他依舊沒看妻子,他只是對她擺了擺手,示意她把兩個女兒帶到裡屋。
他衝過來想把我從那盆水裡撈出來,卻被那個女人攔住了。
這是吉塞普臨別時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照片上的小夥子姓杜,比他大一歲,是他廠里的一名鉗工。他仔細地了解過小夥子的情況,知道他身體健康,老實可靠,不抽煙不喝酒,是廠里出名的技術高手。他還知道小夥子沒什麼家累,一個人的工資加上夜班補貼,完全可以支撐一個規模不大的家庭。小夥子無論從外貌還是從其他條件上,都絕對不會讓朱靜芬吃虧。
葉知秋拿的是技術工人的定量,一個月二十五斤糧。那二十五斤糧勻到每一天,也能有八兩。八兩分成三頓,早飯二兩,中飯和晚飯能各攤到三兩。三兩當然撐不死人,可是以她的胃口,應當至少能吃個八成飽,她何至於捉襟見肘到這個地步?
後面的那把傘,那是他藏在工作服口袋裡的一張照片。
那夜我主人在水裡做了一個在岸上絕不會做的決定:他要在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之間修築一道無堅可摧的城牆。從此以後,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將按各自的性子活著,彼此雞犬相聞,卻老死再無瓜葛。
我的主人愛我,但並不懂我。我是一塊價值連城的玉,我主人卻把我當成一塊石頭——一塊具有特殊感情|色彩的石頭——來悉心呵護。最終把我從石頭堆里挑出來,發現我身上玉的特質的,是一個叫葉知秋的女人。
在這件事上,全崇武自始至終保持著緘默。他的緘默如一張質量上乘的鐵板,沒有人,包括朱靜芬,能在上面找到一絲諸如懊喪、內疚、懷念之類的裂縫。他把她存在過的痕迹抹得那樣徹底,他甚至讓人產生了一個疑問:他是否在生命的某一個時段里,真的認識過一個叫葉知秋的女人?
他走了,又有點不甘心,就返回來試著推了推門,誰知門竟然只是虛掩的,後來他才知道是同屋的那個女孩出門時忘了上鎖。據說那是一個平日里極為細心的人,她的一個偶然疏忽,卻讓他的生活就此拐出了一個怎麼也拐不回來的大彎,所以他免不得把那個女孩想成是老天爺捉弄他時信手拈來的同謀。
「邱阿婆要你包一個月的頭,怎麼這麼早就摘了?」他問道。
但即使在那個階段,我依舊還是有可能避免一死的。如果我在那個時候獲救,我至多不過需要進一趟鍾錶修理鋪,經過一輪複雜的皮膚和筋骨重塑手術,我或許還可以帶著我的傷疤繼續為我的主人服務。我奄奄一息地朝我的主人投去了求救的一瞥,可是他卻沒有接過我的目光。也許他還沒有從葉知秋的震撼里恢復,也許他害怕這群孩子會深究這隻手錶的來歷——這樣將不可避免地牽扯到他那個地位岌岌可危的老首長。總之,我的主人在為葉知秋髮出吶喊之後,卻對我的處境保持了我無法理解的沉默。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孩子揮舞著一把隨身攜帶的鎚子,朝著我狠狠地砸下來,我在窗口的那塊太陽光斑里化成了一些銀閃閃的玻璃和金屬碎片。
「你有什麼問題問我嗎?」他從頭頂的樹上折下一根冬天留下的枯枝,掰成一半,把那一半再掰成一半,突然全身輕鬆。
他走過去抓住了一團雲。雲是潮的,捏在手裡居然是滿滿的一把,靠近掌心的某個部位隱隱有些硌手。他越攥越緊,雲被他捏出了水。
他把毛巾袋揉成一團,扔進抽屜,說:「我游泳的時候,怕丟。」
不過,他不會告訴女人這些的。女人興許扛得起世上所有的歹毒,她唯獨扛不動的一樣東西,是憐憫。
我就這樣匆匆忙忙地離開了吉塞普的店鋪,跟著奧斯特夫婦開始了從歐洲到美洲的漫長旅途。這隻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跨洲之旅,以後還會有第二次,比這次更遙遠,充滿更驚險的細節。
很可惜這天崇武的聰明只維持了幾個小時,就很快從巔峰跌入低谷—— 他在最聰明的那一刻里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那個他精心設置的計劃,還沒有邁出第一步就摔成了一地玻璃碴子。其實,就在計劃落地的前一秒鐘里,腦子還是可以伸出手來搶住它的。心也可以。可正是因為他如此精細地擺平了腦和心的位置,這兩者各得其所相安無事,一下子失去了你爭我搶時的精神頭,變得慵懶起來。於是那個聰明絕頂的計劃,就在腦和心中間的那個空隙里落了下去,在它們的眼前摔了個粉身碎骨。
他知道他大概永遠也不會用上這個樣式的布袋,可是他不忍拂了女人的心意,他只好又說了一遍「我得謝你」。女人的嘴唇抖了幾下,她其實是想說「不用謝」的,可是到了也沒把那句話說出口。女人心裏有些模模糊糊的害怕:她怕男人信了她的話,果真不謝她了。女人其實還是蠻想男人謝她的。
前來幫忙侍候月子的鴨蛋,就是碰巧走過他眼前的一樣東西,他還來不及抓住,就被靜芬看破了企圖。靜芬雖然看破了,卻沒有看透:鴨蛋永遠也不可能成九九藏書為他捏在手裡的東西,他就是抓住了,也不過是隨手一丟。
後來她果真死了,雖不是為了救他,卻也是因他的緣由。
他打開手帕,裡邊是一隻手錶。表面很大,下巴上刻著一隻鐵錨。指針不懷好意地泛著綠色—— 那時他還不懂這是夜光。錶帶是棕色的皮革縫製的,針腳被不知是誰的汗水泡浸得略略有些鬆浮。那東西很沉,沉得像塊生鐵,他掂了一掂就慌慌地放回到桌子上。
若在三四年前,他興許也是這麼想的。那時候他覺得有一天他若娶個女人回家,那個女人一定得是虎虎生生結實有力的—— 那是他心底里的女人標準。可是那時候他還沒有見識過城市,也沒有見識過江南。那時候他還不懂力氣有多種,不一定都長在皮肉上。
「秋?」他試探著喊了一聲。
「這是沛納海航海系列手錶,全世界最先進的防水手錶,專門為義大利皇家海軍設計的,在水底兩百米還能正常運轉,指示時間方向。」女人說。
他知道門外還有一千個人在等著,便起身告辭。剛走到門口,卻又被那人叫住。那人打開公文包,從裡邊摸出一件用手帕包著的東西,塞到他手裡。
那條根是葉知秋。
等終於叫到他的時候,已經到了中午時分。他推門進去,肚子不知廉恥地叫了一聲。他一愣,不是因為肚子,而是因為屋裡的那個人。那人穿了一件灰卡其中山裝,每一個紐扣都在喊著立正,連脖子上露出的那一圈白襯衫領子也是如此。其實那是當下街面上每一個有頭臉的男人的標準裝束,只是穿在那人身上有些陌生。崇武從十四歲起就在那人的手下當兵,他什麼也不是的時候,他是他的班長;後來他當了排長,他就是他的連長。後來他升了連長,他也升了,就成了他的營長。再後來他們一起進軍南下,崇武還是連長,他卻升了副團長。再後來崇武去了朝鮮戰場,他留在地方上任職。三年之後崇武從朝鮮回來,他還在地方上工作,卻不再穿軍裝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當他聽到女人不住廠里的時候,心裏會產生如此的竊喜。他暗暗咬了咬牙齒,壓下了差一點要浮上眉梢的笑意。
那人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鐵一樣硬實的眼角終於流出一條細細的笑顏。
「回家了。」靜芬說。
女人一轉身,飛快地把我扔進了牆角那個供他運動之後擦汗的臉盆里。
她起身替他盛了飯。他飢腸轆轆,卻味同嚼蠟,她壓在他筷子上的目光把一碗米飯變成了一堆鐵砂。
她把頭埋得更低了,她的額也消失了,他現在只能看得見她的後頸,短短的,皮有些糙。翻在藍毛衣外邊的襯衫領子上,落著一層細雪粉似的灰,那是頭屑。
飢餓真是一攤渾水啊,什麼東西在飢餓里走過一趟,就都變了顏色。太平年月里一輩子也學不會的東西,飢餓一眨眼就教會了。飢餓叫一個如此驕傲的女人,一天之內學會了感激。
朱靜芬正坐在飯桌旁等他吃飯。全知沉睡在小床上,鼻息如蠅子嚶嚶嗡嗡地飛了一屋。全知睡著了,連牆壁傢具都把提著的心放下了。桌子上只擺了兩副碗筷,整齊而冷清。
「除了給你惹事,吸你的血,他還能做什麼?」他憤恨地說。
那時,我在溫州城裡已經生活了整整五年。
話題走到這兒,就走到了頭,他覺出了腦袋撞到圍牆上的疼。他得去另開一條路。他知道這是他一個人的勞動,他不能指望她來搭把手。
她是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確切生日和歲數的,他暗想,心裏突然有些難過。
幾年以後,在一個誰也沒有想到的場合里,他那張鐵板才突然裂開了一條縫。
他開始匆匆忙忙地穿衣服,甚至來不及扯平窩成一團的褲筒。
「大的那個裝飯盒,小的那個裝手錶。下回手錶摘下來放在袋子里,就不會丟。」女人說。
我們一起跳進了那條叫甌江的河流。早在岸上的時候,風就已經告訴了我們水底可能遭遇的狀況。可是風出於憐憫,並沒有揭示全部的實情,水裡的狀況遠比風選擇告知我們的嚴峻。我主人的牙齒開始發出響亮的撞擊聲。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注意到他有如此強壯而不知羞恥的牙齒。緊接著是他的肌肉,它們通過各樣的渠道相互交纏,抱團取暖。他的腿一下子短了,胳膊也是,甚至連手指腳趾都是。水變得稠黏起來,幾乎像糨糊,他那變了形的四肢無法在這樣的水中劃開裂縫。
這是一件女人的連衣裙。
她去碗櫃里拿了一隻飯碗出來。
當他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看見一個女人靠在牆角哭。那女人蓬頭垢面,身上到處是水,容顏皺得像一張被人揉過了的紙。女人的哭聲是壓抑著的,低低的,卻依舊帶著稜角,像硬指甲劃過玻璃面,吱吱地在他的太陽穴上刮著一道一道的痕。
不過那夜水改變的,還遠不止這些。
那間屋子是他們在一個冬夜裡偶然發現的,就在她幫助他養成了散步這種都市惡習后不久。那個夜晚也和今天一樣寒冷,他們走近那片屋檐其實僅僅是為了躲避潑婦一樣的江風。他們沒想到那扇門是虛掩的,輕輕一推就開了,裡邊有一片黑暗在向他們發出無法拒絕的邀請。他用手電筒的光柱逼退了黑暗,才發現這是一個廢棄的小倉庫,屋裡凌亂地堆滿了各樣開口或沒開口的紙盒子,地上鋪著一張不知哪年留下的席子。他脫下身上的棉襖鋪在席子上,猶猶豫豫地看了她一眼。她沒說話,她的身子替她說了話。乾淨光鮮的她隔著那件不怎麼乾淨的棉襖,在那張更不幹凈的席子上仰面躺下。他也躺下了,幾乎沒有任何話語,他就把她壓在了身下。那天別說是灰塵,就是泥潭和火坑他們也照樣會躺上去的,因為他們的身子已經在等待中憋得馬上要炸成碎片。
他又問她是什麼時候進福利院的?她搖了搖頭,說不記得了,有人說是幾個月大,有人說是一歲。
事情到了這一刻,本來真就可以畫上句號了,可是老天爺還是不肯。命里註定了我要在那天喪命,沒有人撕扯得過死神。
他抬起頭來,原本想狠狠地和她的目光抬一次杠的,可是他突然發覺她看上去有些異樣—— 她摘下了那塊一直蒙在頭上的毛巾。囚禁了很久的額頭乍見到天光,有些不知所措的蒼白驚惶。這個月子她沒有坐好,先是難產,再是黃疸,再是乳癰,再加上孩子不分日夜的哭鬧。鴨蛋天天煮給她吃的索麵酒(溫州女人坐月子吃的一種泡在米酒里的細麵條),竟沒能在她的面頰上留下絲毫顏色。生第一胎時,她像母雞下了個蛋似的輕省。這一回,她卻像懷了十胎八胎那樣的倦怠。這一胎讓她老了十年。
兩年以後,葉知秋割腕自殺。
可是第二條路開得並不比第一條輕省。即使踩在第一條路的肩上,第二條路依舊還是矮窄。
「聽小吳說你是在福利院長大的?」他問。
「月子里感冒,你要不要命?」他對女人喝道。
「你敢再說一遍,我找你媽去。我認得你媽。」他扯住了那個孩子的衣袖。
崇武忍不住又斜了一眼桌上的那樣東西,這回那東西就跟他熱絡了起來,指針上那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和他的眼睛直接搭上了話。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過去,抓住了那隻表,心裏想說「謝謝首長」,話出口了,卻是「我一定好好乾」。
他要進去的這扇門上,貼著一個毛筆寫的牌子:「市委組織部」。那個「織」字的最後一捺上,拖著一坨重重的似干未乾的墨汁。門關著,卻沒關嚴,漏出一些擠扁了的話語聲。門口|交疊地擺放著幾張椅子,椅子旁邊堆著幾摞一人高的用繩子緊緊捆住的卷宗。一場接一場的戰爭,一撥又一撥的政府,城市似乎永遠處在搬遷之中。現在它終於從車輪上卸下來了,卷宗上的灰塵五花八門,一如進出那扇門的人。
「你,你是英雄,打仗的。」半晌,她才結結巴巴地說。
一塊做老婆的好料子。
她坐下了,卻低著頭,他看不清她的臉,只覺得她剪得短短的頭髮里有一隻蟲子在簌簌爬動—— 那是風。半晌,他才搜腸刮肚地找了一句開場的話。
「鴨蛋呢?也跟著去了?」
「無知。」女人喃喃自語道。
他轉過身來,發現女人在脫衣服。
他知道女人想逗他笑,他撐住了,卻撐得很辛苦。他必須在憤怒化成灰燼之前,儘可能久地讓女人處於小心翼翼的狀態。
我已經很久沒接觸過水了。在適應了最初的冰冷之後,我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高聲呼喊著久違的愜意。我敞開所有的肢體——假如手錶也有肢體,幸災樂禍地看著我主人的臉,被一圈圈由我身體激蕩出來的水紋扭扯出一個個版本的震驚。「你瘋了?」
「葉,知,秋,不,是,破,鞋。」
他又點了點頭,說:「謝謝首……哦,部長,關心。」
他輕輕推開那扇門,摸索著在那張破席子上坐下,不是靠眼睛,而是憑記憶—— 眼睛現在是一件礙事的累贅。他閉上了眼睛,靜靜地聽著身上的觸角像刺一樣在暗夜中錚錚開放。他覺出了身下的塵粒。這不是舊塵,舊塵已經被他們的身體擦拭一凈了。這是她走之後積攢起來的新塵。如果她還不回來,這些新塵也將漸漸成為舊塵,被更新的塵粒徹底覆蓋。
水裡的世界真是怪異啊,隔著一層水看天,雲很肥,月亮很臟。隔著一層水看岸,岸邊的樹木和房子矮了許多,臃臃腫腫,滿臉皺紋。
「邱阿婆家新磨了米糕,叫她去吃了。」她說。
小吳是首長夫人的表妹,給他們牽線的那個人。
那人哼了一聲,說:「沒了領章,就是公雞掐了雞冠,穿著也沒樣子。」
而在美洲大陸,在一個叫阿根廷的國家裡,出現了一個叫瑪麗亞·伊娃的女人。這個女人憑藉著她還是風塵女子時就學會了的一支探戈,一路舞進了一個叫胡安·庇隆的將軍的心裏。她把他的事業當成了自己的事業,又在他的事業上壓上她自己的野心。她每周聲嘶力竭地在國家電台里,為他吶喊鋪就著一條走向統治巔峰的艱難路途。她楚楚動人地對聚集在收音機前聆聽她聲音的人們說:她和他們一樣,都是一群「衣不蔽體」的窮人。當他們為她顛沛流離的少女歲月黯然神傷時,在她卧室的抽屜里,卡地亞珠寶正不耐煩地等待著新一輪的拋光。
她愣住了。一邊是丈夫的目光,刀子似的壓著她的眼睛;另一邊是自己的眉毛,鎚子般敲著她的腦門。好好的一個夜晚,什麼都還沒來得及開始,她就給自己挖了個坑。
飢餓最早是在腸胃裡生出的,可是飢餓是一個淘氣的孩子,愛四下亂竄,從來不肯待在一個地方。飢餓最初竄到了人的臉上,先抹走臉上的紅,再抹走臉上的白,然後才是頰上的肉。飢餓雖頑皮,卻也知道把最好的留在最後。最好的還不是頰上的肉,最好的其實是骨頭裡的汁液。飢餓在臉上串完了門,才鑽到骨頭裡面死命吮吸。骨頭漸漸乾涸,人也就漸漸沒了氣力。
當時他和她都不知道,她這是一語成讖。
「全力她爸。」他的妻子輕輕喊了他一聲,那是見好就收的提醒。
直到罐頭蓋子潰不成軍地垮了下去,那個切成兩半的黃桃容光煥發地浮上了表面,他才終於住了手。
這會兒城市剛剛醒來,街上行走的還不是上班的那撥人,他們手裡拎的不是飯盒,而是菜籃子。不知誰家的娃娃醒了,哭得一街都抖。有人在井邊用洗菜剩下的水刷馬桶,竹刷子的嗖嗖聲在他的耳朵里撓著癢。
我出事的那天早晨,我主人的一家和平常一樣,吃過了幾乎可以用簡陋來形容的早飯。他妻子取下他腕上的手錶,用一塊柔軟的棉紗蘸著牙膏來輕輕擦拭表面。這樣的事,她每隔三五天就要做一回。他們壓低嗓門兒聊了幾句早間新聞里的一些新動向,猜測著市政府機關里發生的事。他的那位老首長雖然還沒有被公開揪斗,關於他的大字報里,已經顯露出了殺機。他們在替他懸著心。他們叮囑兩個孩子放學后馬上回家,不要在街上逗留。全力還沒來得及站起身來領著全知出門——姐妹兩個在同一所小學上學,一個五年級,一個一年級——院子里就闖進來一群穿著雜七雜八舊軍裝戴著紅袖箍的孩子,他們是相鄰那條街上一所中學里的學生。他們並不是針對全崇武來的,他居住的這個院落只不過是他們漫無目的的行程中的第一個落腳點。
就在我問世的那一年裡,我的國家裡發生了許多事。報紙上那張墨索里尼和他的情婦克拉拉倒掛在米蘭洛雷托廣場的屍體的照片,尤其是他右邊腦殼上那個滲流著腦漿的傷口,還有她那個裸|露在衣服之外,已經死了卻還沒有死透的腰肢和胸脯,依舊還是許多飯桌上的談資。可是這樁新聞在行走了一年之後終於漸漸顯露老態,長出了皺紋和壽斑,被一些更年輕的新聞所覆蓋。那一年裡最大的新聞當然是全民公投。在廣播里旋風一樣的聲音的鼓動下,女人們來不及脫下油漬漬的圍裙就跑到街上,用沾著橄欖油和果醋的手,第一次在一種叫作選票的紙張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她們並沒有意識到,她們的每一個簽名,都會把她們的國王,一個叫翁貝托二世的英俊男人,從王座上推得更遠一點。其實她們對共和制的了解,並不比賽馬的規則更詳盡一些,她們只是忍不住想在男人們已經玩了幾個世紀的政治遊戲里,顫顫巍巍地濕一濕自己的手指。
桃花。他的心抽了一抽,突然想起了老首長那天對他說的話。
「拿命。」她說。
我們直到這時才開始享受夜的寧靜和溫柔,從這岸到那岸,他遊了好幾個來回,打擾我們的只有偶爾路過的機帆船,還有不知季節地擂著鼓的青蛙。真奇怪,這個時節竟然還有青蛙。可是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在這個連上帝都在尋找暖被窩的夜晚,下水的人和擂鼓的青蛙難道不具備同等的存在權?只有我聽懂了那些孜孜不倦的蛙鳴,它在提醒我們歸家。
「我又不貧血。」他說。
「別這個樣子去見人,到店裡剪個頭髮吹個風。」那人吩咐道。
他已經想不起來進門之後究竟是耳朵還是眼睛先犯的賤。她屋裡點著一盞濕乎乎的矇著霧氣的黃燈,猝不及防地撞進他耳https://read.99csw.com朵的是一陣嘩嘩的水聲,水聲的間隙里夾雜著一些吱咕吱咕的聲響,像是兩樣粗糙的東西相互揉搓時發出來的聲音。他頓時起了一身細細的雞皮疙瘩。
那四年裡國家也發生了許多事情,其中有一樁比別的都大。關於這件事的傳聞,報紙和廣播都不約而同地守口如瓶。最早知道的是鍋灶,鍋灶傳給碗,碗傳給筷子,筷子傳給嘴,嘴再傳給另一張嘴,於是全天下都知道了。
她語氣里的那份輕鬆突然激怒了他。他猛然抓住她的肩膀,嚷了一聲:「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要走這麼久?」
手離開了他的背,卻沒有離開他的身體。手順著他的腰漸漸探進他的腿,還有兩腿中間的那個部位。手被冬的牙齒啃出了許多個裂口,那些裂口不肯接受暖氣和熱水的膚淺安慰,依舊張大嘴巴發泄著一個季節積攢下來的怨憤。那些裂口走過他腿間的時候,他感到了微微的刺疼。他覺得他的身子正被那雙手沿著腰切割成了兩個部分:昏昏欲睡的上半身,和慢慢醒來的下半身。下半身正想喊醒上半身,那雙手突然從他的身體里抽離開來,他聽見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
可是他們沒有。
那年吉塞普人到中年了,頭髮已經稀疏,說話的語氣里也有了第一絲的遲疑。那年離他從父親手裡接過沛納海鍾錶生意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二載,年輕時泛濫的野心,正在被歲月的刀片修裁成條理分明的審慎。他手下雇著一群技藝精良的工人,他不再需要親手製作每一塊鍾錶。但是任何一塊經過他的手而誕生的鍾錶,對他來說已經不再是待售的商品,而是一件留有他親筆簽名的限量版藝術珍品。
我是一隻沛納海航海系列手錶,我的最初設計靈感來自浩瀚的大海,但我在離開佛羅倫薩聖喬凡尼廣場的沛納海店鋪之後,卻沒有創造過任何與沛納海的名字相匹配的輝煌業績,我甚至還沒有聞過海浪的腥鹹味道,便終結了我作為計時工具的平庸一生。
這是一個與愛無關的決定,所以任何與愛相關的因素,都不能改變這個決定。
女人說到「下來」兩個字的時候,嘴角輕輕翹了一翹,是笑,又不是笑,倒有些像嘲諷,只是不知道在嘲諷誰。
哦,不,那個年代里連衣裙有另外一個時髦的名字,叫布拉吉,是從俄語里鼓搗出來的詞語。
「鄉下的家。」她沒看他,只是低頭用手拍撣著鞋尖上的土。
一陣沉默之後,石頭砸下來了,卻不是她期待的那種劇痛。
女人是京城一所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學的是精密儀器,畢業分配在省城一家設計院做工程師。女人的丈夫是省城一所大學的教授,因為沒有管好自己的嘴巴,幾個月前被打成右派,送到了北方一個邊遠城市。女人因他之累,被下放到了溫州城。
她是在那時打消了離婚的念頭的,因為她知道自己在他那場由情緒導致的災難中負有責任。現在她是他和這個世界之間的唯一紐帶,她在,他就在,無論如何卑微。她若走了,他對這個世界再無留戀。
砰的一聲,那個孩子把我憤怒地摔到了地上。
「下星期,我們去領結婚證。」
他喃喃地對女人說。
這個女人並不真的那麼愚笨。崇武暗想。她到底還是看出了他和鴨蛋之間那個預示著危險的苗頭。可是她到底還是眼淺,她只看見了冒在地面上的那片芽尖,她卻沒看明白芽尖底下連著的那條根。
他就這樣糊裡糊塗地上了戰場,在第一場戰鬥中就受了傷。匆匆的手術治療之後,他很快歸隊繼續作戰,沒有人,包括他的醫生,知道這次負傷對他日後生活的影響。新中國成立后沒多久,他就被保送到了一所大學讀書,成了她父親的學生。他打破了調干生帶給人的那種刻板印象,在最初的調整階段過去之後,他很快就脫穎而出,成為班裡最有才華的學生。她父親把他帶回家來,介紹給自己正在上大學的女兒認識。他們相識在一個一切都上了發條的年代里,他們的關係只經過了三次見面就定了性。他很快向她求婚,她也很快答應。就在洞房花燭的那個夜晚,他和她才共同意識到了那次槍傷對他身體的巨大破壞力。經過許多輪不堪回首的討論、妥協、反悔,他們終於決定協議離婚。可是就在他們正要提交離婚報告的時候,他出了事。
全崇武聽了,不禁一怔。每次他以為他了解她所有的秘密,他的腦袋總會撞上一扇緊閉著的門,門上有一把沒有鑰匙的鎖,鎖的名字叫自尊。在這扇門前他沒有特權,無論他和她如何親狎,他都和世人一樣,只能隔著門縫窺探揣測。
空啊,心裏實在是太空。
她的臉唰地一下漲得通紅—— 他難得的一句關切抵得上十碗百碗的索麵酒。她結結巴巴地解釋說二十四天和三十天沒什麼差別,她哪有那麼嬌氣!
「碗。」
他有些狐疑,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他談到她的丈夫。
她頓了一頓,才說:「她媽病了,捎信來讓她趕緊回去。」
他從工作服的口袋裡掏出那條還包在紙中的冬雪蠟梅毛巾,撕開來遞給女人擦眼淚。這毛巾本來就是給女人買的,只是他沒想到竟派了這個用場。
他站在街口,看著女人急匆匆地穿過馬路,風把她肥大的褲管灌成兩隻鼓鼓脹脹的袋子,青布鞋底下飛起細細的一線輕塵。女人走路的樣子彈簧似的一顛一顫,全是力氣和指望。想到女人的指望或許跟他有些關聯,他的心突然緊了一下。
臨走之前,為多給她一張熱水澡票,她跟他翻了臉。她的臉皮可以很厚,厚到可以在一個幾千人的批判會場上,替她的丈夫翻檢查稿。他讀,她翻頁,彷彿她是他的秘書,而他,正在做一個大報告。這個厚在他的字典里有一個解釋,叫俠義。她的臉皮也可以很薄,薄到禁不起一張額外的洗澡票。這個薄在他的字典里也有解釋,叫自尊。他喜歡她的厚也喜歡她的薄,她的厚和她的薄在合夥謀算著他的心。她知道他能為她發瘋,她知道她指頭一勾,說不定他會為了她跳樓。當然,她覺察到自己的判斷失誤,還是幾年以後的事。可是她寧願讓他為她丟一條命,也不願看他鬆開一條指頭縫,為她擠出一絲他的權利可以輕易給予她的便利。她很貪婪,她瞧不起蠅頭小利。
她把臉埋在他的掌心,撲哧一聲笑了,瓮聲瓮氣地說:「誰生你的氣了?我只是想,我欠他的,那是沒辦法,你又何苦呢?」
她幽幽地說。
葉知秋的死,在紡織機械廠里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全崇武的名字,當然成了旋渦的那個中心。可是畢竟沒有人可以提供他與她的死相關的直接證據,相反,他卻擁有一個具有強大說服力的反證:他的妻子朱靜芬。朱靜芬的聲音不大,卻鎮定、堅持,始終如一。朱靜芬的耐心漸漸磨穿了所有的質疑,這件事最終以全崇武的調離而草草收場。
她輕輕笑了一聲,說:「你知道為什麼。」
可是,他寧願她忘恩負義。
那樣東西是我,那隻吉塞普·沛納海親手所制的手錶。
這樁事是飢荒。
我的部件散了架,它們痛楚地鬆開了從出生伊始就緊緊交纏在一起的牙齒。
他眼看就要過完二十四歲了,卻還是個童男子。一朵桃花若是二十四年還沒開出瓣來,要麼它壓根就不是桃花,要麼它早就憋死在骨朵里了。
不,我眼睛里沒長桃花,那桃花是撞進我眼睛里去的。
她鬆了一口氣。她終於明白他憤怒的緣由了,現在她知道該怎樣下腳,才能繞過那些已經被探明了線路的地雷。
「她怎麼不懂事了?」他追著問。
她吃了一驚,愣住了,露在短髮外邊的兩個耳朵垂子漸漸變成了兩顆紫葡萄,他便知道她臉紅了。
所以,她永遠不會離開他,除非她死了,或者他獲得轉機。
他扔了刀,癱坐在椅子上喘著粗氣,彷彿剛剛經過了一場兵力旗鼓相當的惡戰。她拿出碘酒和紗布替他消毒包紮傷口,眼角的餘光里看見他額上的青筋在撲哧地狂跳。
他也就沒有勉強。
你雖然被叫作甌江,但你依舊不過是一條普通的河流。你還要曲曲折折地流過許多連地圖上也不會標註出名字的江南小鎮,才會匯入一片比你寬曠得多的叫錢塘江的水域。可是錢塘江依舊還不是海,它也要走過數不清的河床淺灘,才會匯入真正的大海。
後來的一個星期天,他買了一個黃桃罐頭去她家看她,只見她正把一碗米飯攤在一個米篩上晾曬。他問她在幹什麼?她得意揚揚地說這是她跟一個菜農學的做飯新招。舀半勺米,煮成鬆鬆的一層軟飯,在風裡晾成硬飯粒。再加水煮,再晾。如此三番之後,半勺米就能煮成大半鍋飯。至此他終於明白了,為何她吃了滿滿一盒的飯,依舊會昏倒在繪圖板上。
女人在「過去」那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女人沒有回答,因為女人的眼睛已經被桌子上的一樣東西吸引住了。女人眸子里的光和那樣東西的光打了一個照面,電閃雷鳴,屋裡一片雪亮。
「你去找工會的劉幹事,她會給你安排一間單身宿舍。」他不動聲色地對女人說。
他哦了一聲,神情就有幾分尷尬。他想說他不是忘了,而是因為昨天壓根沒看清她的臉。話到嘴邊,又覺得越描越黑,乾脆不再解釋,只問她這麼早來找他有事嗎?
屋裡沒有生火,女人的臉頰冰涼,鼻子被淚水泡得有些軟。女人今天穿的是一件墨綠色的棉襖罩衫,上面印著些淺綠色的竹子。女人的衣服洗得很乾凈,顏色和顏色之間保持著警醒的界線。她的後頸被一隻不知什麼蟲子咬了一個紅包,他很想伸過手去替她撓一撓,可是他忍住了。她的身子對他是一路敞開的,他的手想去哪兒就可以去哪兒,想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但是今天不一樣。今天他和她中間隔著一個黃桃罐頭和一沓飯菜票,他感覺彆扭。
我是一隻沛納海航海系列手錶。我出生在一個「瑞士製造」是鍾錶工藝的代名詞的時代里,可是我卻為自己身上的義大利血統而感到自豪。我有一個直徑為47毫米的超大型錶殼,它用螺旋的方式固定在表身上。表身和表耳焊接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體,錶殼上的槓桿鎖定,讓我能夠潛入海底200米之深而不用擔憂進水,而表面的夜光羅盤可以使佩戴我的人,在幽暗的水底世界依舊能夠清晰地看見時間顯示。雖然沛納海作為一流的運動表聞名全球還是幾十年之後的事,但它超級帥氣的表型,超級堅固的機身,還有絕對超前的潛水功能,早已讓它享譽歐洲大陸,成為每一名義大利皇家海軍最值得誇耀的擁有品。
全崇武點了點頭。
她和他並排靠在她那床疊成了方塊的被子上,一粗一細地喘著氣。她身上黏黏的都是汗,冰冷的,擦在手帕上帶著一點黃—— 她的身子到底還是虛。
後來,全崇武才聽金工車間的一位師傅說,葉知秋丈夫的肝病遲遲沒有治愈。他所在的那個地方太偏遠,有錢也買不到營養品。葉知秋每個月給他寄十斤糧票,讓他跟附近的老鄉換雞蛋吃。她寄的不僅是糧票,還有煉乳水果罐頭和議價紅糖。那位師傅的妻子在郵局工作,葉知秋寄的每一個包裹,包括包裹單上的附言,都經過了她的手和她的眼睛,所以她知道最真實的詳情。
他後來所犯下的一系列錯誤,都源自那個晚上的錯。那個晚上的錯是根,後來的錯都是從這個根上衍生出來的枝葉。枝葉在明處,根在地底下,別人看見的是枝葉,而只有他看得見根。根是他親手在那個最聰明也最愚蠢的夜晚種下去的,那個夜晚是他的劫數。
「我原先姓方,是方濟會嬤嬤給取的,新中國成立后才改姓了朱。」她說。
「我這樣的人,不配有委屈。你看我該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她的目光透過他,冷冷地落到窗外那輪站累了開始斜卧的太陽上。
那天他出門時帶的兩把傘,一把是一條印著冬雪蠟梅圖案的新毛巾。她為給他縫製裝飯盒和手錶的布袋剪了一條毛巾,他還給她一條,算是不虧欠她的意思。不過這把傘只是開場的鑼鼓,後面的那把才是正戲。
「哪裡來的?」女人追問道。
他心裏,突然有了微微一絲的感動。
「為什麼是朱?」
可是,即使再平庸的一生,也總會有一兩個值得留給後世回味的小故事。我把下面這個故事記載下來,是因為它離我的大海之夢頗為接近。
「這個廠子是城裡的第五大企業,你去了別給我丟臉。」那人說。
天亮透了。蛋青色的晨光里,他終於看清了女人的臉。女人看起來似曾相識。他仔細地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才明白她之所以看上去熟悉,是因為她那張臉上沒有一樣東西能跳出來勾住人的眼睛,叫人暗暗吃上一驚。那樣的臉,在街上一走就混沒了,他就是看過千回百回,也只能是似曾相識,永遠模糊。
你雖然不是海,你離真正的海洋還遙隔千山萬水的路程,可你卻是我主人眺望大海的起點。連續幾個星期,每個夜晚他都要在你的岸邊久久停留,任憑凜冽的夜風把他的兩個顴骨削成兩片通紅的石頭。那些時刻他的耳朵就會變得格外犀利起來,突然聽見了白日里聽不見的聲響。他聽得見月亮把自己粉身碎骨地拋擲在水面時的痛楚呻|吟,還有潛流之下的魚群睜著永遠不閉的眼睛游向大海時的快樂呢喃。他幾乎渴望自己也能變成一條魚,因為魚去的那個地方,或許可以看見那個割走了他的心的人。
我清晰地記得我問世那天的情景。當吉塞普擰上我的后蓋,把我貼到他的耳邊,聆聽著我第一陣強壯的心跳時,已是傍晚,店門前的煤氣燈已經點亮。其實還未到掌燈時節,只因為下雨,天就黑得比平素早些。他把我放進一個金絲絨盒子里,擺在櫃檯最顯眼的位置上,就癱靠在了身後的椅子里。他的臉頰和顴骨塌陷了下來,皺紋深刻而綿長地爬了一臉。他彷彿剛剛經歷了六天的創世,正在享受第七天的安息。每完成一塊腕表,他的身子又乾癟了一些,創意在悄無聲息地蠶食著他的精血,那一刻他幾乎就是一個老人。
全崇武馬上明白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幾天前他親眼見過他廠子門九_九_藏_書口那家人被抄的情景。當他還在思索對策的時候,朱靜芬已經想好了該說的話。女人沒見過什麼世面,可是無知的女人偏偏就有一股子生腥膽氣。她站在門框里,雙手叉腰,對一個看起來像是領頭模樣的孩子說:「你想知道我們家是什麼人嗎?去居委會問一問就行了。居委會隔三個門,三十六號,門口掛著牌子。我愛人是抗美援朝的英雄,你沒看見他臉上的那個疤?美國佬的炮彈嗖地擦過去,再偏半分他就是烈士了。我就不值一提了,我不過是個孤兒。孤兒,你懂什麼是孤兒嗎?我爹媽被地主老財逼得要餓死,只好用兩個番薯窩窩頭的價錢,把我賣給了天主堂的嬤嬤。你說我們這樣的人家能有封資修四舊嗎?不過你要是不信,最好還是搜一搜。」
朱靜芬趕緊伸手去捂全知的耳朵,可是已經晚了,全知和全力都準確無誤地聽清了每一個字。
緊接著,眼睛撿起了一張高背椅子。其實,眼睛真正撿拾起來的,並不是高背椅子,而是椅子上搭的那樣東西。那樣東西在新的時候應該是一塊白布,也許是府綢,也許是粗布,但是在經過無數次的混雜洗滌之後,它已經沾上了工作服上的藍,套袖上的黑,圍裙上的醬,手指上的菜油,於是它就成了色譜無法囊括的一種顏色。而且,在搓衣板稜角的粗魯擠壓中,它的邊緣已經磨出了細絲。不過,他對這塊布的顏色和質地毫無興趣,他感興趣的,是這塊布裁剪成的形狀。這塊布上縫了兩根帶子,帶子底下有兩隻渾圓的碗。進入這間屋子的時候,他還是個童男子,可是這個身份並沒有阻礙他對那兩隻碗里應該裝的內容產生聯翩的浮想。
他不知說什麼好。從她走進他辦公室的那一刻起,她就在不停地向他丟擲意外。她本該穿灰的時候卻偏偏穿綠,本該低眉的時候卻偏偏抬頭。他期待乞求的時候,她卻扔給他不屑。這幾年他當著一個大廠的書記,耳朵里進進出出的都是些順耳的聲音。女人是一根刺,在他養嬌了的耳朵里輕輕一捅,雖然有點疼,他卻不介意,因為疼讓他覺得他醒著,而且年輕。
他想起了那天在市委組織部辦公室里老首長對他說的話。
「以後每個星期,至少要在食堂吃兩次中飯。」他說,不是吩咐,而是命令。
而當時,我僅僅還是一堆零件,散落在聖喬凡尼廣場的一家鍾錶作坊的工作台上,等待著鍾錶匠吉塞普·沛納海賦予我生命。那一刻里,世界上發生的這一切,彷彿都跟吉塞普全然無關。不是因為他無知,而是因為他專註。其實他也和當時諸多有身份的義大利男人一樣,喜歡在喝咖啡的那個短暫間暇里翻一翻報紙,以儲備晚宴時的談資,他清楚地知道那一陣子市面上有什麼樣的新聞。可是他一旦坐到工作台前,在上下眼瞼之間插上那隻小巧卻精準的放大鏡時,世界的門就在他身後關閉了,他眼裡就只剩下那堆零件。他的目光像一把無所不至的微型掃帚,仔細地拂掃過零件表面的浮塵,尋找著一樣可以把無數零亂的個體穿成一個和諧的整體的東西,那樣東西的名字叫靈魂。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崇武覺得腕子有些嘶嘶啦啦的疼,是那隻手錶扣得太緊了,錶帶在啃著他的皮肉。
那天他在辦公桌前坐下來,頭髮上還掛著一絲從甌江裡帶回來的水草,身上那件印著「紡織機械廠游泳隊」的背心,被汗水糨糊似的貼在後背。他打開抽屜,把我從那個毛巾袋裡拿出來,給我上著發條。突然,他發覺他的桌子亮了一角。他抬起頭來,眼睛就被一片綠色粘住了,幾乎無法轉動。這片綠跟十數年後流行於大江南北的那種綠有些相近,只是多了一絲黃。那一絲黃是神來之筆,一下子把那片綠里的威嚴點化成了水,那汪水裡頭飄著一團團邊緣模糊的像蓮也像玉蘭的花瓣。
在後來的日子里,全崇武時常會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對那晚發生的事,他覺得除了「中蠱」之外,便再也找不出別的解釋。那晚老天爺彷彿神不知鬼不覺地換掉了他腦子裡的一個關鍵部位,使得腦子對眼睛所犯的錯視而不見。平時眼睛也犯錯,可是眼睛要想串通著手一起犯錯,它還得走上幾里路,因為眼睛和手之間至少還隔著心,且不說腦子。可是那晚他思維的電路板突然短路,腦子跳了閘,眼睛趁機繞了近路,直接和手搭上了伴。
第二天他很早就到了廠里,比正常上班的時間足足早了一個半小時。他剛上任沒多久,幾乎天天這麼早來上班。一個將近千人的企業正等待著他換下軍裝,穿上工作服,學會用油棉洗手,用油砂慢慢磨去滲到皮里的硝煙味。
他想解釋,卻抬不動嘴唇。
她端起碗,低著頭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喝著那碗夾雜著他血絲的糖水。她了解他的脾性。她知道若想讓他的憤怒太平無事地著陸,最好的方法是在它經過的路途上鋪一層沉默。
她等待了很久。
從那個他差一點捏碎了她肩膀的夜晚,到後來她用一把刮雞毛的刀片放完了身上的血的下午,中間隔了幾乎整整四年。這四年裡他們的生活中發生了許多事情,比如全知有驚無險地出了一次水痘,全力上了市裡的一所重點小學,朱靜芬做了一次人流手術,葉知秋的丈夫差點在一場肝病中喪命。這些事在一個人的回憶錄里興許能佔據一些值得記錄的篇幅,然而對一個國家來說,它們不過是一粒連最高倍的放大鏡也找不著的塵埃。
「蠢。」男人說。
水叫一切面目全非。
這個女人啊,她的身子真是一口井,一口幽深莫測的井,投進去多少精神氣血,也無法填滿那個無底洞。可真奇怪,即使是那樣,他也沒有把自己掏空。後來他才明白,她在擷取的同時,也在回贈。他給得越多,她回得也越多,所以他永不枯竭。她是他的鴉片,他嘗過一口便上了癮,他再也戒不掉她了。
這時全崇武還不知道,那汪綠色的流水,還有水上的那些落花,將會構成一些貫穿他後半生的回憶。
奧斯特夫婦走進店鋪后的第一眼,就落到了躺在金絲絨盒子里的我身上。他們立刻意識到:再也沒有第二眼的必要。倒是吉塞普有些措手不及,他沒想到我的身上還殘留著他指尖的餘溫時,我就要離他而去了。他很有幾分不舍,在把我裝進禮品袋的時候,還暗暗期待著奧斯特夫婦會改變心意。
往常這個時候,一條街外就能聽見全知的哭聲。那哭聲像一條粗繩子,他就是閉著眼睛,它也能拽著他一步不偏地摸到家門口。有時他忍不住感嘆:一個才五斤八兩五錢重的身子,抱在懷裡還不夠塞滿臂彎,怎麼能藏有這麼大的能量?若把全知白天黑夜的哭聲疊加在一處,一定能輕而易舉地炸掉一座山峰,填平兩條河流。
這個故事發生在我離開佛羅倫薩十六年之後,也就是一九六二年的一個夜晚。那天溫州城裡太平無事。當然,如果非要我在雞蛋裡邊挑根骨頭的話,我會提起一件事:那就是一個叫葉知秋的女人,在那天下午被埋進了一座墳墓。其實對一個城市來說,這根本就算不上是事兒。大千世界,每天都有人出生,每天也都有人入土,死人留下的空間,馬上會被出生的人填滿。日子如水,縱然砍上一萬刀,也不會留下一條疤痕。
他點了點頭。
這一天是全崇武一生中最聰明的一天。這一天他的思維能力抵達了一個前所未有,後來也不可能被重複的巔峰。這一天他把他的腦子和心拆成塊,放在天平上仔細地稱過,精確到了兩。他把腦子和心按照最適宜的比例擺置好了,既沒有虧待腦子,也沒有虧待心。這一天是他人生中的一個重要分水嶺。在這天之前,他與腦子和心的關係是隨意的,哪個在跟前他就使喚哪個,所以他不是惹了腦子,就是惹了心。而在這天之後,他突然就厭煩了腦子,從此任由心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竟懶得再調派腦子去管轄心。
他吃了一驚,問:「什麼事?」
他聽見她的骨頭在他的爪子里嘎吱嘎吱地碎裂。他知道他的力氣,在戰場和運動場上,他早就試過了,可是他從來沒有在一個女人身上驗證過他的強悍。思念被二十七個日夜反覆碾壓,從棉紗壓成了鐵片。思念在急切地尋找著出路,最近的一條是憤怒。
風怔了一怔,河也是。星星唰唰地震落到水面,水被砸疼了,卻不敢吱聲。它們突然被嚇住了,開始軟下來,給他的腿和胳膊讓路。
他接過信封,開了一半,又合攏,神情有一絲猶豫。
遙遠的東方也在發生著一些怪異的事情。在一個叫重慶的城市裡,一個姓馬歇爾的美國人,夾在叫周恩來和張群的兩個中國人中間,簽署了一份和他的國家似乎無關的停戰協議。這個協議更為具體的名稱是:《關於停止國內軍事衝突辦法的協議》。簽字儀式上被聚光燈定格成永恆的馬歇爾,髮際線已經潰不成軍,兩眼雖然落在胸前那排擦拭一新的勳章上,眼角的餘光里卻飛進了中國女秘書旗袍袖管里裸|露出來的一條玉臂。這位躊躇滿志的美國將軍絕對沒有想到,那份落著他龍飛鳳舞的簽名的合約,僅在幾個月之後就成了一張廢紙,那個他試圖以軍人的信譽為之作保的國家,很快就陷入了一場為期四年的瘋狂內戰。
「是我叫她走的。我怕她不懂事,惹你犯錯誤。」
說完了他就有些氣惱自己: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向這個素昧平生的女人作這樣愚蠢的解釋。其實我知道:他只是想給那隻蠢頭蠢腦的口袋正名。
男人說話了,卻只有一個字。
其實,這樣的說法並不完全符合科學原理。世上每一件事物,在孕育的過程里不可能不泄露任何蛛絲馬跡。即使是石頭長草,也會顯露出最初的細微裂縫,只是我不夠細心。我雖然看見了慢慢逼近的黑影,我卻沒有聯想到那是死神的翅膀。
在一次組織生活會上,向來沉默寡言的他,卻作了一次長長的發言。這次發言有對社會現狀的觀察,也有對個人生活境遇的不滿。前者是表,後者是里。前者是客觀看法,後者是主觀情緒。情緒是毒藥,渾了一鍋水。於是他被遣送到一家邊遠工廠,從事與他的專業全然無關的體力勞動,待遇僅次於勞改。
那個夜晚,水把我的主人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那人搖了搖頭,半晌才說:「你小子眼裡有桃花,我早就看出來了。趕緊成個家吧,別在女人身上摔跟頭。」
在入朝的半年前,斯蒂夫還不知道世界地圖上存在著一個叫朝鮮的國家。他僅僅是因為喜歡大海,才心血來潮地想到了參加海軍。在前往海軍的路途中,他陰差陽錯地拐進了陸軍營。他沒見到大海,卻被陰差陽錯地卷進了一場離海洋非常遙遠的內陸戰爭。他的生命軌跡是許多陰差陽錯的總和,那些陰差陽錯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最終壓垮了他的性命。
就在那一刻,他想好了對策。下班之前他要召集一個黨委會議,交代黨委成員對女人的檔案保密。還有,原先讓女人去包裝車間的那個決定可以做些變動,她或許更適宜在設計室做一個描圖員。黨委會的幾個成員基本都聽他的,這個因才施用的合理提議應該不會遭遇太大的阻力。
從那個夜晚起,她的丈夫就成了他們的談話中緘默的那個部分。
那個叫斯蒂夫的年輕人,在拆開父母遞給他的禮物時,欣喜若狂。可是奧斯特夫婦卻沒有想到,他們的兒子會帶著這份原用於催生第二夢想的禮物,偷偷地投奔了第一夢想。斯蒂夫到底也沒有成為一名潛水教練。一個月後,他背著他們報名參軍。在體能測試中他有一項指標沒有達到標準,因而沒能成為海軍陸戰隊的一員,卻當上了一名步兵。在服役的第四個年頭裡,他被派到了一個叫朝鮮半島的地方。於是我就跟隨著他,開始了我一生中第二次漫長的跨洲旅途,從美洲大陸來到了亞洲大陸。
崇武髮際的那塊疤往上挑了一挑,挑出了一絲不耐煩。
最終離開我主人時,我二十歲。
「一位老首長給的,可能是美國貨。」他說。
啊……啊……啊……
可是我知道原因。
那人依舊伏在桌子上看文件,沒抬頭,也沒吭聲。崇武突然意識到他犯了一個時間和地點上的錯誤,就嚅嚅地改了口:「于,于部長,我回來了。」
「可是,你怎麼會姓朱?是你家的姓嗎?」
那人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他,說:「這是介紹信,你處理完內務就去報到。」
他們的第一次見面,約在鬧市區的中山公園,細節乏善可陳。
那人瞪了他一眼,說:「才離開我幾天,就敢違抗命令了?放心,這東西來路很正,是部隊發給一位老首長的戰利品,不知是哪個美國鬼子丟在朝鮮戰場上的。首長給了我,我已經有手錶了,你領導一個大廠子,總得掌握時間。」
誰也沒想到,廠里第一個被飢餓襲倒的,竟是看起來活得最滋潤光鮮的葉知秋。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預兆的,她那一陣子幾乎都沒去食堂打過午飯。她一個人躲在繪圖室里,用開水泡著自己從家裡帶來的冷飯冷盤吃。據看過她飯盒內容的同事說,她的菜和大家差不多簡單,飯卻是滿滿一大盒,怎麼也不至於挨餓。有一天中午,同事在食堂吃完飯回到繪圖室,發現她趴在繪圖板上不動,都以為她在午睡,可是過了一個小時她也沒醒,眾人這才意識到她出了事。連忙送去醫院,醫生說是嚴重的貧血和營養不良。
其實尋找話題對他來說不是一件太難的事,他完全可以問她下班都幹些什麼?看不看電影?喜不喜歡看人打籃球?他甚至可以和她討論《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那是一本在那個年頭名噪一時的書。可是她低頭坐在他對面的樣子,讓他想起一團顏色很深、塊頭很厚的海綿,任何話題扔上去,情緒都會被無聲無息地吸收,只剩下幾根乾癟的話骨頭。
「這個洋玩意兒一定很貴,首長我不能要。」他說。
他不是第一回聽見人用「英雄」來稱呼他。在這個小城裡,從朝鮮戰場上歸來的人不止他一個,但是像他這樣扛著打過日本人和老蔣的槍,又接著去打李承晚的人,著實沒有幾個。他算是走運,在這麼多場戰役中,只負過兩次傷,且都是皮https://read.99csw.com肉的事,並沒真傷到身。他的傷一次在手上,一次在臉上。手上的疤沒結好,蚯蚓似的爬在手掌和手腕的介面之處。臉上的疤落得正是地方,從眉梢延伸到髮際,有點像京劇臉譜里武生的那道描眉,給他平添了一絲英氣。那英氣懂規矩,恰如其分地停在了威嚴的門檻上。他不需多話,他的疤就是他的旗子,旗子不用開口就已經在講他的故事。他不僅有傷疤,他還有一身的肌肉,肌肉也是他的旗子。那樣的肌肉光靠日頭不行,光靠勞作也不行,那樣的肌肉是日頭勞作再加上膽氣糅合過後的獨特產物。
我以為他會看一眼妻子,可是他沒有。他徑直朝那個孩子走過去,站定了,一字一頓地說:
他那些已經散開的同學聽見他的喊聲,又重新走回來,圍著我聚成一個圓圈。
「加三番水就夠了?五番不是更好?省得更多。」他沉著臉說。
「不用了,我已經在廠外租了一間房子。」她說。
女人搖了搖頭,給了他一天里的最後一個意外。
他一把握住了女人的手,大聲嚷道:「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才好,什麼都能丟,這隻表可真是丟不得。」
「什麼?」她沒聽懂。
他不知道他的心原來是這麼大的一片荒原,一個將近一千人的工廠填不滿它,一個充溢著嬰孩哭聲的四口之家填不滿它,一周三場臭汗淋漓的籃球比賽也填不滿它。可是葉知秋一來就把它填滿了。葉知秋是滲透到每一條縫裡的水泥,她把他心裏存的東西一塊一塊地粘成了一座城堡。城堡里透著風,他覺得了滿,卻又沒滿到堵的地步。可是她走了,輕輕一抽,那城堡就不堪一擊地碎成了一地的瓦礫。他瘋狂地抓住眼前走過的每一樣東西,拚命地往心裏塞,因為他實在忍不下滿過之後的那片空。
斯蒂夫是在入朝的第三年死的,不是在槍林彈雨中,而是在一條貌似平靜的小溪里。那天正好是兩場戰役中間的一個歇息時段,斯蒂夫所在的部隊駐紮在一個地處山腳下的村莊里。村外有一條小溪,是彙集了山上的瀑布水流而成的。斯蒂夫想下水洗一個澡,他把衣服和手錶脫下來,打成一個小包掛在一根樹枝上,便赤|裸裸地跳入了水中,卻再也沒有從水裡出來。
「騙人,這家明明有封資修帝國主義的四舊!」
全崇武的工作比過去閑了,也比過去更忙,只是閑的和忙的,都是些和過去不同的內容。閑是因為廠里的三支運動隊,現在已經散了兩支,只剩下一支不再打比賽的乒乓球隊。工人原來的一股力氣,現在只剩了半股,那半股再也經不得任何浪費,只能小心翼翼地省著用在生產線上。他把從文體活動里空出來的時間,用到了別的事上。那是些他從來沒管過的事,他不會管,不想管,卻不得不管。他每天都在絞盡腦汁地計劃著各樣異想天開的合作方案,和漁業公司的,和軍分區的,和近郊生產大隊的……目的只有一個:從他們緊攥的拳頭裡,掰出一星半點的副食品,因為廠里的食堂除了白菜和五分錢一斤的小魚,已經沒有什麼別的可以下鍋了。現在在廠區行走一圈,工人的每一口呼吸里、廁所里冒出來的每一股臭氣中,都有一絲嗆人的酸腥味。
那個叫斯蒂夫的少年人,一生嚮往大海,最後卻死在小溪中。雖然海和溪之間有著幾乎遙不可及的距離,可畢竟都是水,他勉強還算死得其所。
女人從提兜里又掏出一隻布袋,和裝表的那隻很像,只是大了許多,一看就是從同一條毛巾上裁下來的兩塊布。
我受了重傷。
她直起身子,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她的回答來得很慢,也很短,只有兩個字。
「我實在不會針線。」女人面帶愧色。
女人把我從臉盆里撈出來,撩起布拉吉的一個小角,把我身上的水仔仔細細地擦乾了,然後遞給他。
崇武今天狠狠地打過一場籃球,隔著一件薄棉襖,都聞得見身上的汗餿。爐子已經燒過半天了,屋裡有了些昏昏沉沉的暖意,脫了衣服也並不覺得冷。洗澡在這裡是一種誇張說法,其實他只有一盆熱水可以供他和他的毛巾共同揮霍。他把毛巾擰成一條半濕半乾的長蛇,一隻手拽頭,另一隻手拽尾,兩手交錯著在後背搓了很久,直到毛巾和皮膚都變了顏色,背上爬出一條條細細的泥蟲。
總之,每隔一段時間,葉知秋就要再死一回,為一個新的原因。葉知秋的名字如一潭水,似乎靜了,又似乎沒靜,隔幾個月就要泛上一圈波紋。當她在城郊的一處墓地底下漸漸分解為泥塵的時候,另一個她卻在人們的舌尖存活了許多年。
那天,全崇武剛剛帶領廠里的游泳隊,參加完橫渡甌江的活動回到辦公室。兩年前,一位曾在天安門上宣告過新國度誕生的偉人,突發奇想暢遊了長江,並寫下一首家喻戶曉的古體詩詞,從此把這項水上運動演繹成了一個國家的時髦。早在橫渡江河成為全國夏季的固定儀式之前,全崇武就已經把這樁時髦演繹成了他管轄之下的那個工廠的一項固定儀式。其實偉人的奇想奇舉至多隻能算是一個小小的推力,真正的原動力來自全崇武對水上運動,不,對所有運動的熱愛。這個千把號人馬的工廠,設有三支在城裡名氣很響的運動隊,即籃球隊、乒乓球隊,還有游泳隊,每個隊他都親任隊長。那年他才二十九歲,渾身積攢著火藥庫一樣隨時可能爆炸的精力,自從失去了戰場之後,那些精力便再也沒有可以發泄之處,運動就成了最天然的替補。
「這是什麼?」
我吃了一大驚:就在我剛剛習慣了塵世里的匿名生涯時,這個女人卻如數家珍地報出了我的真實家門。
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卷飯菜票,咚的一聲扔在她的桌子上,臉緊得像鋼板。他得在她翻臉之前先翻臉,他已經摸准了她,她從來不會和他同時翻臉。
從出生那天起,我就在用我的靈魂尋找大海,可是大海卻沒有回應我的呼喚。或許她也在尋找我,只是我們的信號不在一個波段上,我們中間隔著一條任何信號都無法穿越的鴻溝。我一生中唯一一次離大海最近的機會是斯蒂夫,我原本指望他為我找到入海口,可是他只走出了一小步路就拐入了死胡同,他倒在了我的希望還沒來得及綻放的那個路口上。
他終於放棄了開闢第二條路的想法,他決定把開路的任務丟給她。
過了一段時間,一種新的說法開始流傳起來,說葉知秋是死於灰心。葉知秋的丈夫打成右派之後非但沒有管好自己的嘴,反而在新單位又說了許多過激的話,導致從下放變成勞改,罪加一等。
當我還是一堆零件,散落在佛羅倫薩聖喬凡尼廣場的一家鍾錶作坊的工作台上,等待著一個叫吉塞普的男人——他是沛納海家族的第四代傳人,他把我組裝成一隻時尚而實用的腕表時,一場波及全球的世界大戰剛剛結束。那場戰爭的烽火,把許多城市夷為平地,在許多張全家福照片上掏出了窟窿。可是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春天的腳步,即使戰爭也不能。樹木有自己求生的方法,總能在戰火焚燒過的焦土中找到一線綠色通路。受了傷的城市在努力剷除著傷疤和死皮,新肉飛快地蓋過了腐肉,日子彷彿又回到了戰前的那個樣式,只是節奏快了許多。戰爭叫人懂得了耐心不再是美德,獲取和行樂都需要及時。
她橫下心,說出了那句話,卻不敢抬頭看丈夫的臉。哽在喉嚨口的那團東西終於吐出來了,呼吸暢通,眉毛也停止了折騰。她現在只需要靜靜地等待著懸在頭頂的那塊石頭砸下來,把她壓成泥塵肉餅。她已經選擇了這樣的死法,她只有認命。
他站起來,兩腿緊並,正要敬禮,突然想起已時過境遷,便把舉到一半的手又放了回去。身子依舊繃著,恭恭敬敬地說了一聲:「知道了。」
崇武抻了抻洗得有些短了的軍裝袖子,說:「不習慣。」
我說這話,絕無埋怨我主人的意思。公平地說,我主人從得到我的第一天起,就對我待若上賓。每逢他打籃球、游泳,或進行任何劇烈的戶外運動時(他常常做這樣的事),他都會把我摘下來,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他妻子專門為我縫製的毛巾袋裡,防摔,也防丟失。而他妻子則每隔幾天就會用一團柔軟的棉紗蘸上一點牙膏,仔細地擦拭我的玻璃表面和錶帶,磨去上面的划痕,讓我重新發出咄咄逼人的亮光。他們對我如此上心,是因為他們敬重那個把我送給他們的人。那個被全崇武稱為「老首長」的人,新近從組織部長提拔成了排名第二的市委副書記。我主人對我好,倒也不是因為老首長的官職,而是因為他珍惜他們在一起時的記憶。他在他手下當過六七年的兵,戰場上他們多次一起跨過生死之間那條頭髮絲似的細線,他們記得彼此的情分。
「哪個家?」他問。
他的目光仍舊膠水似的粘在那個男孩的嘴唇上——那兩片嘴唇還沒真正見過世界,卻已經學會了世上最齷齪的字眼。那個孩子避開了他的眼睛。或許是因為那塊會跳動的傷疤,或許是因為「你媽」這兩個字,那個孩子明顯退縮了。說到底他們不過是由軍裝皮帶和袖箍偽裝出來的假大人,他們根底里禁不住真大人的詐唬。
靜芬說不得謊。靜芬一說謊,自己還沒臊,眉毛就先臊開了,開始噗噗地跳。她被眉毛拱得一臉赤紅,只好遲遲疑疑地添了一句:「我也怕她不懂事……」卻欲言又止。
女人看著男人衣裝不整地從她身邊走開,喃喃自語道。
他撫摸著女人漸漸有了骨頭的肩膀,暗想。
其實他自己是看不見旗子的樣子的,他需要鏡子。他的鏡子就是那些來聽他做報告的年輕女子。她們沒有彼此商量過,她們不約而同都知道適合他這樣男人的唯一形容詞是英雄。只是從來沒有人以眼前這個女人的方式來說這個詞—— 她用脖子說出了她們用眉目說的話。這個名叫朱靜芬的女子,平生第一次教會了他:崇拜原來也可以是低眉斂目。
女人不是客氣,她大約真是沒好好學過女紅,布袋上的針腳粗大,歪歪扭扭的,倒是針針結實。
她像個做錯了事正挨老師罰的學生,順從地把黃桃吃得乾乾淨淨,然後把空碗傾斜過來,喝完了最後一口汁,搖搖頭,說:「膩得我,從今往後見到糖就想吐。」
這個摻了水分的故事聽起來很真,真得幾乎接近讓人感動,那群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停在了門裡和門外之間的那片模糊分界線上。事情本來可以就在這裏畫上一個句號的,可是老天爺不肯。
就是在那一刻,他下了決心不能再讓這個女人對他生著指望。他要儘快去找她說出那句很難出口的話。他免不了是要謝她的,只是,他有他的謝法。
他差一點也要笑出聲來。這個女人就有這樣本事,能在他綳得最緊的神經上挑開一個洞眼。可是他今天不能懈了這口氣,否則他在她面前就再也沒有威力。
這個問題兩面都是刃,碰上哪一面都要割手。他若說「想」就顯得猴急,他若說「不想」就顯得虛情。他哪面也沾不得,只好沉默。
我身上的齒輪咔嚓一聲停跳了一拍,我的心吊到了耳朵尖上。這是四年以來第一次有人在我主人面前提到那個名字。我知道他的心已經繞著那個名字長出了一圈死肉,我以為他不再會覺得疼。沒想到他像是一隻被一根鞭子冷不丁抽了一下的陀螺,噌的一聲蹦離了地面。他的腦子在空中嗡嗡地轉了很多圈,等到他終於停歇下來的時候,天花板斜了,屋裡飛滿了星星。
女人看了他一眼,說:「你沒看過我的檔案?你不知道我過去是幹什麼的?」
他接過布袋,打開一看,原來是他的手錶。他這才記起昨天坐在假山石上,有隻大螞蟻爬到他袖子里,他解開手錶拍打蟲子,後來就忘了把手錶再戴回去。早上起床發現表不見了,竟沒想起來是忘在了公園裡。
去她家之前,他考慮了一整個星期,說什麼,怎麼說,他都一一想過。事先他沒告訴她他會來,他不想她在等待他的日子里又長出些新的指望。
他如釋重負地把信封揣進了口袋。
這時我看見他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光亮,我知道那是驚恐。我和我的主人已經相處了差不多十年,我從來沒在他的眼中找到過這樣的表情。我也失去了平日的鎮靜,我身上的部件覺察到了我的害怕,彼此間開始了一輪嘈雜的埋怨。
「我們廠里沒有你對口的專業,只能暫時委屈你了。」他說,盡量把舌頭放軟。
他吃了一驚,說:「早上我出門她也沒說什麼啊,怎麼說走就走了呢?」
她呻|吟了一聲,卻忍住了疼。她任由他的憤怒如一條受潮的雷管,噼啪地爆出最初的混亂之後,最終漸漸消耗了自身。
她從隨身的那個提兜里掏出一個小布袋,遞給他,說:「你昨天忘在公園了,走的時候我喊你,你沒聽見。」
二十歲對一隻普通手錶來說,可能已經是三生三世。而對一隻經由吉塞普·沛納海親手製作的正宗沛納海手錶來說,我本應該還可以再活很多年。中年的世故,老年的惰性,似乎都離我非常遙遠。我從出生到隕滅從未踏入過修理鋪的門,我始終像我被造出來的第一天那樣,精力充沛毫釐不差地踩在時間線上,替我的主人忠心耿耿地指示晨昏。我絕對沒有料想到,正當我和我的主人開始享受艱難地磨合出來的默契時,我竟然會毫無預兆地死於非命。
我終生沒能找到大海,直至死於非命。
夜是一個暴君,夜有另外一套完全不同於白天的生存法則,夜把白天喧囂紛雜的慾念通通趕盡殺絕。夜的風,夜的星雲,夜的河流,夜的城市,夜的人,甚至還有我,夜人腕上的那隻手錶,都呼吸著夜的呼吸,忠心耿耿地替夜守護著關於大海的秘密。
「要是哪天我也跟他一樣犯了事,你會怎麼救我?」他鬆了臉,綻出一絲笑。
歸家?怎麼可能?我們剛剛逃出了家門,我們遠未盡興。我指揮著我所有的齒輪聲嘶力竭地向青蛙呼喊著抗爭。
她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很急,像蟲子的翅翼在他臉上撲扇了一下,就又落了回去。他依舊沒有看清楚她的臉。
男人的這句話太短太乾癟,叫人猜不透這到底是偽裝成憤怒的默認,還是包裹著暗許的譴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