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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蒼鷹物語(1996—2001)

第七章 蒼鷹物語(1996—2001)

岳丈已經喝得有幾分高了,嘴似乎盛不下舌頭,說話開始顛三倒四。
我剛出生五天的時候,體積就已經比我的兄弟姐妹大出一倍。當我第一次試試探探地在鷹巢邊緣站立時,我就能毫不費力地用我稚嫩的喙擊碎被風帶進巢里的山果。我剛能站定,就迫不及待地懇求父親帶我試飛。我學著父親的樣子,用我剛剛成形的翅膀在身體上拍打五次,然後緩慢地滑向天空。假若你看到那天我的翅膀在雲彩中剪出的弧線,你一定會以為我已經和天空進行過千萬次的對話。為我護航的父親馬上意識到了:儘管所有的蒼鷹都是為天空而生,但天空只會格外眷顧那千百隻中的一隻。而我,就是那幸運的一隻。
她沉默。
男人的腮幫子一會兒鼓,一會兒癟,彷彿嘴裏正嚼著一塊鐵硬的糖果。女人現在已經很熟知男人的套路了,她明白男人的這個表情通常會伴隨著一個重大決定。她不想聽,幾乎要去捂住耳朵。
「螞蟻也有爸爸嗎?」在兩勺粥的空隙里,他問媽媽。
「對不起,沒去醫院看你。你知道我不能。」
他的心裏突然抽了一抽,一口酒泛上來,他有點想吐。
「你爸出事,家裡找不出一件沒補過的衣服給他下殮。翻砂車間的楊師傅把自己過年才穿了一回的中山裝給了你爸。他老婆是藤橋人,鄉下人忌諱多,為了這事吵得差點跟他離婚。」
他聽出來是師傅的聲音—— 那個他當年跟著學車工手藝的師傅。師傅到了年齡,再挨兩個月就可以退休,按照工齡拿到一筆不算菲薄的安置費。師傅是整個轉換過程里最不吃虧的人,可是師傅依舊會在每一次的抗議聚會上現身—— 那是他的態度,對廠里的態度。然而師傅從不在任何一次聚會上說話—— 那也是他的態度,對徒弟的態度。
他明知那是馬屁,可是誰經得住那樣的馬屁呢?他擺擺手,說:「夜了,你回家吧。這事我答應你去疏通,說話算數。」
他感覺失落和沮喪,他對螞蟻國的未來失去了希望。這時他的肚子響亮地叫了一聲,他這才意識到有一股香味,在狗尾巴草似的捅著他的鼻孔。那股香味來自媽媽手裡端著的一隻粗瓷碗,碗里盛的是熱乎乎的番薯(地瓜)粥。粥滾得很爛,早已經看不出米粒的邊緣,番薯切得很細,混在雪白的米里,是一絲一絲褪了色的金紅。他突然感到了餓,他朝媽媽轉過身去,大大地張開了嘴。
他當然明白她說的「乾淨」是什麼意思。現在滿大街都是五花八門的按摩院,布簾後面誰也說不準是什麼營生。
「我知道我欠你,我就是再有三輩子也還不起你。我的工作,還有這個診所,要不是你,我們家早沒了。」
「你管不管她,她可能都是一個樣子,打胎里就是。」他說。
離河不遠處,是一片蜷成一個小拳頭的落葉。那一個荒島,上面既沒有人,也沒有狗,甚至連鳥兒也看不見一隻。可是那裡有比人和狗都要凶上百倍千倍的惡魔。
三件套多少有些明白了,就嘿嘿地笑,說:「那破招待會有什麼稀罕?請你你也得考慮去不去。」
「你嚇死人啊,怎麼走路沒丁點兒動靜?」他說。
她暗暗鬆了一口氣。
大哥還是老樣子。大哥今年四十五歲了,可是多少年裡幾乎都沒怎麼變。瞎眼興許不是壞事。大哥雖然看不見世上千般的快活,可也不用去看世上百樣的艱難。大哥活在一個四面密封的真空屋子裡,大哥在渾然不覺間抵抗著氧化的殘酷過程。
從廠門到路口,還要走過一條巷子。巷子很暗,昏黃的路燈從身後照過來,把他的影子鬼魅似的投擲在地上。他走一步,影子也往前挪一步,一腳一腳地,他總是不偏不倚地踩在自己的影子上。他躲不過,乾脆就在影子上狠狠跺了幾腳,影子沒吭聲,倒是腳板有些麻木。後來,那影子就漸漸肥大了起來,先是一團,又從中間分岔裂成了兩半。他知道身後有人。可是那人光有影子,卻沒有聲音,他一身的汗毛唰地一下豎了起來。
他嚇了一跳,說:「對不起,還是把你吵醒了。」
「怎麼會去巴黎?」她驚訝地問。
今晚連月亮也恨他。
在最初的驚訝終於被驕傲所替代之後,父親哽咽著對我說:「孩子,你將成為這個林子的王,所有的樹木和所有的飛禽,都將由你掌管。」我沒有說話。父親以為我的沉默是出於一隻幼鳥對長輩的敬重,其實他並不知道我的心思。我對權力沒有任何慾望,我既不願意引領別人,也不願意被別人引領。我不需要一整個林子,我也不需要跟在我身後對我俯首帖耳的鳥群。我只需要一角獨屬於我的天空,好讓我享受離群索居的自由。就像世上大多數父親一樣,我的父親愛我,卻不真正懂我。
說完了,又想了想,哦了一聲,說:「他老婆中午來了,要他約你和你愛人去均瑤吃飯。」
劉年暗嘆。
不要回頭。他對自己說。
這家飯館門臉不大,牆上貼的那些花花綠綠的菜單里,幾乎挑不出一樣可以搬得上檯面的菜式。這館子怎麼看也不像是三件套該來的地方,可是他就是來了,而且還帶上了他的客人。三件套來這裏,明擺著不是為菜。這些年三件套的生意做大了,在城裡很有了些名氣,無論他到哪裡,總有人認出他來,愛拉著他喝個三杯兩盞。他生性不喜歡熱鬧,索性避開了那些時髦的去處。在這麼個小門臉里,不太會遇上他那個圈子的人,反倒能討上幾分清靜。
我是一隻蒼鷹,我生活在中國南方某一個城市與樹林的交界之處。
「沒什麼事,就想過來看看你們。」男人說。
「要不是你喝醉了,我就是把身子送你,你都不稀罕看一眼。」
女人連名帶姓一遍又一遍地輕呼著這個名字,彷彿在把一件冰冷陌生的物件慢慢焐熱焐熟。
老太太這幾年腦子開始犯糊塗,老頭兒的日子就過得有些委頓起來。看來該給他們物色一個住家保姆了。三件套想。這回不能聽老頭兒老太太的,那兩個只知道省錢。他得費點心思找個妥帖的,事先說定,把明面上的工資壓得低低的,然後再暗地裡貼補,只為哄老頭老太開心。
「什麼?」他沒聽懂。
接著就是一陣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是布和布相摩擦發出的聲音。嬰孩從一個懷抱被傳送到了另一個懷抱。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吁了一口氣,說:「我還能再吃兩碗。」
男人知道從這一刻起,這個孩子會填滿他人生殘留的每一片空隙,叫他磨厚臉皮,瘋狂掙錢,操練許多從前尚未諳熟的本領,比如進出自如的周旋,再比如不動聲色的撒謊。
「怪不得你拚命騰肚子,一個晚上去了三四回廁所。」
他只是願意。
「誰的手?」
他眼睛一斜,瞟見了枕邊的煙盒,他認出那是自己的物件。他掏出一支來,抖抖索索地點著了。一口煙從喉嚨里下去,走過五臟六腑,把血脈清理了一遍,心就漸漸定了些。
女人從手提的布包里拿出一個大口的保溫杯,擰開蓋子,裡頭是一杯熱水泡開的速食麵。面大概泡得有些時候了,一條一條肥大得像蛆,湯癟了,卻依舊聞得出是椒油牛肉。那香味伸出一根根手指頭,鉤扯著劉年的腸胃。荒久了的腸胃是個十足的騷|貨,哪經得起這樣的撩撥?立時就發出了一串輕賤的呻叫。他的腿突然就載不動身子了。
那是里氏十級地震。
全力笑了,說:「你最近嘴巴油得很呢,哪裡學的?」他只是笑,也不回話。她又問他第一次來家裡時,對她是什麼印象。他想了想,說:「那天我看見你從書包里拿出兩個鉛筆盒,一個粉紅,一個天藍,一個裝鉛筆,一個裝毛筆,當時心裏就想,這才叫階級呢,我一個都沒有,她有倆。」
他算個㞗?他既不創造風,也不掌控潮流,他從小長大所做的事,都只不過是想努力浮在水面上,不叫水淹死。師傅說得對,他是想做那個跑在最前面的人。師傅也沒全說對,他跑在最前面,不是為了把別人甩在身後,而只是為了離潮水最遠,不被浪頭捲走。不要把世界放在他肩頭,他救不了世界,他甚至都不知道他救不救得了他自己。他或許私下裡也偷著想過跑在最前面的那點小刺|激,但歸根結底,他要的只是一份遠離危險的安全。
這是一個女人壓抑了的聲音。
「我跟我哥,喝酒?」他吃了一驚。
女人說:「我看見你和師傅說話呢,沒敢打擾。」劉年說:「這麼晚了,你在這裏幹什麼?」女人說:「我不怕,這一帶我熟。其實我早上就來了,人太多,擠不進去說話。」劉年吃了一驚,說:「你一直等到現在?」女人說:「那倒也不是,我家就在廠對面,我看得見廠里的動靜。我時不時過來一趟,總也沒等上一個空當。」
「那你就抓一隻母雞過來,讓媽媽摸一摸它肚子里到底有沒有蛋。」媽媽吩咐說。
可是小曾沒有。小曾把辦公桌抽屜里的所有物品收拾進一個網兜,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是句號,是問號,也是驚嘆號。那一眼看不出感激,卻只有詛咒。
見劉年沒吭聲,女人又急急地說:「我不要編製,也不要福利,你給我一份基本工資就行。」
他清了清嗓子,問坐在床沿上的那個人。要是攤上了倒霉事,繞不過去的時候,倒不如先發制人。
「師傅你別笑話我,我就是一個跑腿的,不過是一口飯,怕是比從前更難掙了。」
那是一把用了多年的耳勺子,圓勺部分已經被耳油潤得澄亮。他隨身帶著,講電話,聽報告,等車,都會掏出來挖一挖耳朵—— 那是他的休息方式。
「要是那時候允許多生幾個,興許能攤上一個好的,也不至於今天在這棵樹上把自己弔死。」她說。
女人似乎完全沒聽出他語氣里的厭煩,笑了笑,說:「那些人還真管不上我的事,他們是現官,你是現管。這事只有你能。」
然而偌大的一個都市總會有一兩個領受了上帝神諭的人,他們生來就諳熟兩座城市之間的隱秘通道,無師自通地掌握著兩個世界的生活習性、話語系統和做人的規矩。他們把自己的生活從中間劈開,一半獻給明城,一半丟給影子城。他們在兩個城市間穿梭自如,兩邊都把他們當成了自己人。
這是男人對她說得最多的一個字。剛開始的時候,她覺得有點刺耳,現在她的耳朵早已磨平了那個字上面的毛刺。她的耳朵自作主張地篡改了這個詞在字典里的原始含義,再把面目全非的信息傳遞給腦子,腦子就心安理得地把它當作一句男女之間的尋常招呼用語,甚至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親昵。
他這才想起來,這個女人是三年前為解決土地糾紛,從廠子所在地的公社招上來的農民工—— 那是廠里進的最後一批員工。
遠處的空地上有人在放風箏,是蜈蚣,黑身子,黃腳,腳很多,長長的尾巴在風裡甩著細波紋,叫人乍一眼幾乎把天看成了水。
「我是說今天出了什麼顏色的太陽,你這麼勤快。」
於是媽媽只好起身去追兒子。媽媽的毛巾跑掉了,濕漉漉的頭髮在風裡張揚開來,像一根根又黑又直的長矛。雞瘋了,人也瘋了,五顏六色的雞毛飛了一天一地,傍晚的日頭把揚在空中的泥塵染成閃閃發光的金粒,媽媽和孩子的衣服變成了一股紅色和藍色的旋渦,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旋轉,帶著越來越快的速度。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男人推開了院門。男人靠在桑樹榦上,眯著眼睛看著院子里那片顏色和聲音都很嘈雜的旋風。他覺得有些暈眩,他不知道那暈眩到底來自腦子,還是心,抑或純粹只是眼睛?眼前的情景讓他隱約想起了他二十來歲時做的一個夢,夢裡沒有人,只有一股帶著顏色的風。那風圍著他繞啊繞啊,越繞越緊,緊成了一根五彩的繩子,纏著他怎麼也脫不開身。
師傅沒接應。
那雙眼睛叫一隻獨腳蒼鷹第一次覺出自己竟然有心。
「那你是說,全知還活著?」她問。
全力哼了一聲,說:「那你還說什麼大話想娶我?」
他嘆了一口氣。
其實三件套真想找清凈,完全可以訂一張機票去上海,給自己出一趟舒舒服服的差。小城早已通飛機了,去上海的班機有很多趟,趕得巧還能在一天里打個來回。若不想去遠處,他也完全可以開車去鄉下,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靜一靜,反正他現在有了私家車,什麼時候想走就什麼時候走,用不著看司機的臉色。若實在懶怠不想挪窩,他還可以就近定一個上檔次的星級賓館房間,在裡邊昏天黑地地睡上一整天。
隨著我一步步深入城市的腹地,越來越多藏而不露的隱秘漸漸向我打開,我那沒有盲點的視野一次又一次帶著我進入了許多顛覆性的探險。我發現這座叫溫州的城市其實並不是一座城市。我的意思是說它其實是由兩座城市組合而成的,一座套著另一座,像俄羅斯套娃。第一座是明城,是所有的人都看得見的城市,它的邊界是由一群環繞其四周的矮丘和破舊的圍牆構成的。而另一座卻是外人所無法看見的影子城市,它是從明城所投下的陰影里滋生出來的。
我每天從城市的上空飛過,看見風把昨日或者前日的憂愁煩惱像積塵一樣地歸掃到明城的圍牆根上,而隔天又會有隔天的風揚起隔夜的塵土,把它歸掃到影子城的街巷中去。兩個城市的人不僅靠不同的食物為生,他們也說著不同的話語,各有一套完整的社會秩序和行事規則。兩個城市中間並沒有明顯的隔牆,可是兩邊的人都清晰地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自覺地恪守著那條無形的邊界線,誰也不會輕易踩入不屬於自己的地界。
「晚了,就這一碗你已經嘴軟了。」她依舊還是笑。
劉年鎖上辦公室的門之前,看了一下手錶,是十二點二十六分。子夜。
「我再和投資方商量,看能不能給二十五年以上工齡的老職工建立一個救助基金。」他說。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輕輕的,怯怯的。
他站起來,朝街上走去,感覺脊背上熱乎乎的,他知道那是尚招娣千恩萬謝的目光。
那是一個初生嬰兒的眼睛,還沒來得及被塵世間的任何一粒灰塵所蒙蔽,還帶著對這個世界的絕對信賴和終將被生活銷蝕殆盡的全部天真。這雙眼睛能叫鐵疙瘩流出牛奶,花崗岩長出棉花,風變成絲綢,雨變成蜂蜜,毒蛇給蚯蚓讓路,狼在綿羊面前流下懺悔的眼淚。這雙眼睛一睜,唰地一下,宇宙月朗雲清,魔鬼在那瞳仁里看見了上帝。
要是女兒真在戀愛中愚蠢到懷了孕,她至少還可以費心去找一個醫術高明而守口如瓶的醫生,和女兒一起擬定一個在人前瞞天過海的借口。至少女兒的生活在那以後可以重新起一個頭,把從前的爛日子一把扔了,就像從筆記本里不留痕迹地撕去寫壞了的那些頁數。這個新開頭不僅是女兒一個人的,也是母女兩人共有的。
「也許,這事怨我。」她遲疑地說,聲音裡帶著鼻息,「小時候我沒放時間在她身上。」
「你還沒聽我說是什麼事呢,怎麼就知道做不了主?」女人說,口氣既小心翼翼又沉著固執。
「推了,昨天晚上,她說我幹了一天的活,乏。」大哥說。
他手一顫,幾乎要去扯開公文包上的拉鏈,把那個紙盒子取出來放回到抽屜里去。手在走到半路時,卻被倏醒的腦子猛然喝住。他得冷靜,尤其是在今天,他不能讓手段模糊了目的。他別無選擇,他必須要在事態急劇惡化之前找到一個緩衝地帶,哪怕代價是妻子眼中的縱容。
他今天從辦公室里逃出來,原本是想尋求安慰的。可是即使是世上最妥帖的安慰,也只能是隔靴搔癢,因為他不能告訴任何人他真正的痛處—— 那是他此生的秘密。
她怔了一下,感覺像是在電影院里看一部剛上映的彩色片子,畫面突然轉到了泛黃的倒敘部分。
可是我的耳朵畢竟還是一個盡忠職守的哨兵,它一下子被一個細微卻不同尋常的聲響所吸引。
離豆莢山幾寸遠的地面上,有個興許是母雞尋蟲子時啄出來的小坑。那在螞蟻眼裡是河,一條大到需要撐船才能過去的河。孩子對自己說。
他吩咐司機。
女人遲疑地看了他一眼,頓了一頓,說:「廠長跟著你https://read.99csw.com我安心,你從不欺負人。」
「我是說,我給你生個兒子,頂你的門戶。這個沒養好,下一個好好養。」
「公司有可能跟法國人做生意,以後會有很多機會去巴黎。等我把那條路探熟了,我就帶你去那邊轉轉。」他說。
可是他睡得並不安穩,他斷斷續續地做了許多夢。
雨不僅帶走了灰塵,雨也帶走了情緒,世界彷彿回到了創世之初的寧靜,一顆殘留的雨珠滾過葉面時發出的聲響,聽起來幾乎像一場里氏七級地震。這樣的夜晚讓所有的人都產生了一個錯覺,以為什麼事情也不可能發生。連我那向來極為警覺的耳朵也遭了蒙蔽,險些就在夜崗上打起了瞌睡。
想到這裏,全力突然打了個寒噤。皇天。她怎麼會想到讓十七歲的女兒懷孕,然後流產?就像為了糾正一個孩子走路的壞姿勢,竟然先敲斷他的腿,然後接上骨頭敷上石膏,再從頭教他怎樣開始邁步?
而就在那天,爸出了事。
孩子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彷彿肩上突然落上了一副重擔。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對她晃了晃,說:「趴過來我給你治治頭疼。」
他沒有停,甚至沒有放慢腳步。他把手緊緊捏成兩隻拳頭,感覺到了指甲掐在肉里的痛。突然他就定了心。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反正是還不起了,倒不如就此放下,不再惦記。活到這一步,他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債多不愁。
「皇天……」
她鬆開他,他以為她要下床,可是她沒有,她只是脫下了身上的睡衣。半明不暗的燈影里,他驚訝地發現她身上被衣服遮掩住的地方竟然還有幾分白凈氣,領子和衣袖的印記清晰地標出了陽光進犯的界限。她臉上身上都流著汗,汗水也有年紀。在她這個年紀里汗水很有勁道,走到哪裡就在哪裡塗一層釉子,把腰身和奶|子塗得很是結實緊緻。
招娣把手上的死皮扔了,蹭地爬過去,一把抓住他正在系紐扣的手。
「所以,隊里給了你們家招工的名額?」他問。
「招娣,我想讓你帶著兒子,去巴黎生活。」他說。
「餓嗎,歐仁?」媽媽問。
「瞧你……」
「歐仁。」男人呢喃地說,聲音突然裂開了好幾條縫。
兩人走到街上,三件套攔了一輛計程車,送老頭回家。老頭從車窗里探出頭來,敲了敲腦殼,說:「她外婆這兒有些不好使了,整天就念叨源源,你叫她多過來看看。」
突然,隊伍違逆了最高指揮官的意圖,它們無視他的存在,當著他的面集體嘩變。它們沿著旁邊的陸地迂迴繞過了河流,它們沒有和漩渦水怪正面交鋒,它們甚至連白鬍子艄公的面都沒見,就浩浩蕩蕩兵不血刃地結束了這場本來或許甚為壯觀的水戰。
「我也想鬧的。出門前我弟弟給我灌了一瓶辣椒水。」她說。
他夢見了一條蛇。蛇先在他的脊背肩膀上爬行,後來又游到了他的大腿之間。蛇的身子滑膩涼爽—— 僅僅是涼爽,還遠不到冰冷。蛇在他的肌膚底下尋找著可以下嘴的地方,找著了,就鑽進去,慢慢地剔著他的骨頭,將他的身子輕輕地撕成一綹一綹的肉絲。他癱得像一團水,卻不著急去找他的骨頭。
讓人欠著的感覺,跟欠著人的感覺,那可真他媽的不一樣。
「說吧,你找我有什麼事。」
「這是在哪裡?」
「不看。」孩子斬釘截鐵地說。
這個故事,劉年聽過了很多遍,從師傅那裡,從同事那裡,也從岳丈那裡。每一次的敘述都有一些情節上的細微差別,比如楊師傅老婆的娘家,有時在藤橋,有時在藻溪,有時又在楊府山。再比如說在有的版本里,下殮的衣服是一件八成新的工作服,而在另一些版本里,卻是一件幾乎全新的中山裝。父親留給他的最後一個印象,是棺材里一張乾巴成臘肉似的臉,他竟全然不記得父親究竟是穿什麼衣服上的路。
他的眼皮突然噗噗地跳了起來。
三件套把老頭的酒杯收了,叫老闆娘沏了一壺新茶過來。老頭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杯,又吃了幾口已經結了凍的紅燒帶魚,慢慢地,就清醒了些。
他欠過身,去拿搭在床頭的衣服,一邊穿,一邊在想著該說的話。過沒過腦子,這事都已經做下了,雖是酒亂的性,酒決不會認賬,酒屙下的屎還得人來揩。他是生意人,他懂。
那聲音像一堆秩序混亂的蟲子,排著不成形的隊伍,前推后搡相互擁擠著鑽進全力的額頭,把她的腦子攪成一鍋糨糊。
這陣子他們談起女兒的時候,幾乎都不提她的名字,彷彿那名字本身就是一種痛楚。
「我沒文化沒本事,我只能給人當保姆。可是我沒法當保姆,我媽是個癱子,我得下班趕回家去給她做飯。我也想過在家門口擺個攤子做點小本買賣,可我沒有資金,什麼也幹不成。」女人說。
這個孩子,興許就和他的兒子一般大。這會兒他的兒子正坐在一架飛機上,飛往一個叫法蘭西的地方。他這輩子,註定會錯過許許多多個和兒子一起放風箏的日子。
身後半晌沒有動靜,他回頭一看,只見尚招娣手拄著吸塵器的把手,正望著他發怔。
孩子終究沒能從他那個淺得幾乎見底的詞彙庫里,撈上來一個達意的詞。
「白啊,真白。」
「招娣的手。」
孩子被這項充滿了挑戰和誘惑的使命激動得渾身發顫。他還來不及挺直身子,就向他屬下的臣民發起了急切的進攻。他的臣民是五隻已經養了半年的雞:兩隻萊克亨母雞,兩隻蘆花母雞,一隻五彩公雞。公雞站在母雞堆里顯得瘦骨嶙峋,彷彿總挨著餓,可是跑起路來就看出來它吃得比誰都飽。在孩子開始發動攻勢之前,公雞正嘎的一聲跳在一隻萊克亨身上,用枯瘦的嘴死死啄著母雞的頸子,冠子漲得猩紅。母雞的樣子有些古怪,想逃,又不是真逃,嘴裏嘰嘰咕咕地叫著,嗓子好像噎在了嗉子里,聽起來像哭也像笑。孩子跑近了,就聞到了一股子騷味。
三件套並不知道,今天是一個女人的忌日。那個女人死了已經整整三十九年了。
她點了點頭,說:「我進了廠,隊里就不用再攤派補助費了。」
總經理是劉年在新公司里擔任的職務。
對,你沒聽錯,我是在說眼睛。
三件套的嗓子突然有點堵,他呵呵地咳嗽了幾聲,啞啞地叫了一聲爸,卻是無話。
四年前。他暗暗算了一下,正是那幾個農民工進廠的時間。
頭開始隱隱生疼。
河裡有眼睛看不出來的漩渦,水中住著噗的一聲躥出來抓住你腳跟的水鬼,白鬍子艄公一轉身就會變成綠鬍子妖怪。螞蟻會一眼就看出白鬍子艄公的真面目,它們會不動聲色地謝絕他的假意救助。它們會齊心協力地把那座豆莢山翻過來,當作臨時渡河的舟。這艘船比白鬍子老頭的船大出百倍千倍,漩渦在它面前只是一口唾沫,水鬼的舌頭舔上去,還舔不濕它的一根毫毛。螞蟻會坐在這艘新船上,歡聲雷動地上岸。
他從皮包里掏出幾張紙鈔,放在桌子上,說:「等休息天去街上買件衣服,每天端茶送水進進出出的,也得注意公司形象。」
就算這是死,其實也值—— 這樣的死法比哪種活法都舒服。
並不是廠里所有的員工都參加了鬧事。有的人領了安置費,發過幾句象徵性的牢騷——居多是做做樣子給參加鬧事的人看的,還沒等安置協議書上的簽字墨水干透,就痛痛快快地走出了廠門。他們是廠子里的能耐人,他們在改制的傳聞還只是天邊隱隱約約的一絲風聲時,便已經給自己鋪好了退路。其實,他們中有的人早在幾年前就已經有了別的活路—— 他們從來不怕沒有路。
她的名字叫葉知秋。
投資方在簽完合同的當天下午就飛回了香港,他們早已預料到了消息公布之後可能會引起的騷動。「我們對你的危機處理能力有百分之百的信心。」臨別前他們對他說。
「劉總,你怎麼不開燈?」她問道。
那抗議很快就找到了一條康庄大道,衍變成一陣洪亮的啼哭。
「老首長沒了也五年了。老首長當年當營長的時候,上邊給派了個新教導員。教導員新官上任三把火,總想壓他一頭。營長識的字少,也不會說大道理,一著急就結巴,當著全營的面,只說我我我們比槍法。教導員自小練槍,心裏不怕,五槍打了四十八環,把一營的人都震了,心想營長這回難了。誰知營長掏出槍來,只瞄了一眼就啪啪啪連發五槍,四十九環。別看只差一環,就這一環定了調子,從此教導員不敢在營長面前橫。部隊簡單啊,誰有真本事,誰的嗓門兒就能比別人大。地方上的事複雜啊,地方複雜。」
他拿過掛在架子上的風衣,就往外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又叫住了他。
招娣沒讓他說完,騰出一隻手來捂住了他的嘴。
老頭把地方複雜的話重複了好幾遍。老頭子在地方工作的年數早就超過了在部隊的年數,老頭子這些年在地方的境遇,大多是自作自受。老頭子向來認命,從不多言。三件套一下子不習慣老頭子的牢騷,心想誰都經不得老啊,就連老頭這樣俠義豁達的人,老來也學會了計較。
我最思念的是天空。
某一個冬天的傍晚,天下起了一場大雨。我被阻隔在回家的路途中,只好在路邊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間棲息。這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為暴烈而持久的雨,雨停的時候已經是午夜時分,路面上到處都是斷枝殘葉,碎裂的花盆,骨折的雨傘,來不及收進屋去的衣服。雨把城市洗滌得一片混亂,卻又無比潔凈,雨後的月亮臉上沒有一絲皺紋,樹葉子都像還包在芽里時那樣清新。
見他依舊一頭霧水,那人就又補了一句:「教場頭公社的。」
「這是上面的政策,要找也不該找你。他們不敢找上頭,他們就敢罵你。」她說。
孩子彷彿聽懂了她的暗示,突然就覺出了男人臂彎的笨拙和不舒適,身子在布包里扭動起來,嘴裏發出咿咿嗚嗚的抗議。
他竟然絲毫不記得。在他的記憶中,大哥從不喝酒。
她讓他想起了前些年的自己:欠著人的債,還不起,卻又總是惦記。
嗒嘀嗒嗒滴嗒嗒,嗒嘀嗒嗒……
「我認識一位律師,是我的鐵杆哥們兒,他有個朋友叫于勒,是法國人,也是個中國通,他已經答應照顧你和歐仁。」
「你要是讓招娣推過了,你就知道她的手白。她弟弟的手黑。」大哥還說。
「下個星期,我要去趟巴黎。」他說。
「不要啊,我不要。」
劉年雖然屢受打擊,卻一直保持著極佳的競技狀況,一邊揮舞著拳臂,一邊在假想的舞台上向沒有掌聲的觀眾輕吟高歌,從背後看過去,每一根發梢都含著笑。
「你找我來,不是聽我啰唆的。說吧,出了什麼難事?」
「你說什麼?」他問。
「尚招娣,你又忘了,進來之前要先敲門。」他頭也不回地說。
男人沉吟了片刻,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要解釋,又覺得太費勁,最終還是放棄了。
「娶老婆的事,什麼時候都可以想。《婚姻法》只規定什麼年紀可以討老婆,它可沒規定什麼年紀可以想老婆。」他說。
媽媽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說:「等你喝完一千碗番薯粥,你就該和爸爸一樣高了。這東西最長身體了,城裡的孩子想喝都沒有。不過你不要後悔哦,你一長大,想回來做孩子都不行了。」
「你不懂。」他說。
他的公文包里,藏著一個包裹得很嚴實的紙盒子,裡邊是一台愛華隨身聽。這件東西思源已經惦記了很久,他卻一直沒有鬆口—— 直到今天。到這一刻他還沒有想好,他到底該以什麼方式把它拿出來:是當著全力的面,還是私下裡交給女兒?
三件套想說「她能聽誰的」話沒說完,車就嗖的一聲開走了。
他突然就很想罵一句粗口。很快他就找著了一句。這句話在他心裏時是一根爆竹,可惜受了潮,走到喉嚨口就啞了—— 他已經沒了嗓音。這陣子他在一刻不停地解釋爭辯安撫勸解著,在不同的場合,跟不同的人,連他的嗓子也膩味了他的嘴。
無往不勝的經歷使我犯了一個所有年輕蒼鷹都可能犯的錯誤:自負模糊了我敏銳的判斷,我忽略了母性可能產生的孤注一擲的力量。就在我的爪子鉤扯住她的心臟,全身心沉浸在她的鮮血帶給我的那種厚黏溫熱的狂喜時,她把最後一口呼吸積攢成一股蠻力,一下子咬住了我的右腳。一陣麻木如電流竄過我的全身,但那還不是疼——疼是後來的事。我看見山林樹木在她眼中漸漸渾濁,可是她至死也沒有鬆開她的牙齒。
孩子跑到院子盡頭的雞窩跟前,撅起屁股,把半個身子探進了雞窩的門。他伸手,還沒來得及摸到雞蛋,就先摸了一手屎。他把指頭拿到鼻子上聞了一聞,呸了一聲,就往褲子上擦。媽媽遠遠地喊了一句:「歐仁你傻啊,這裡有紙」,倒也沒有真罵的意思。
「沒這麼嬌嫩,這幾步路還要車送。」師傅說。
小曾的那一眼在劉年心裏存了很久,一直存得長出了綠毛。新公司的留任人員名單中,沒有小曾的名字。在香港人以效率為軸心的企業藍圖裡,已經不需要一個會寫寫畫畫,諳熟所有計劃生育用品的政工幹部。世事總是如此:千樣的好能被一樣的壞一筆勾銷,千樣的壞也能被一樣的好徹底抹除,都得看那好和那壞發生在什麼節骨眼兒上。發生在眼前的總是一葉障目,而離得遠的,總會被漸漸淡忘。沒有什麼事什麼人能扳得過時間的手腕。
她的眼睛熱了一熱。
「怎麼啦?」
「你家裡的事,我都有安排了。我已經給你媽找了一個二十四小時的看護,那人在醫院工作過多年,照顧癱瘓病人很有經驗。按摩院的股份,我分了你弟弟一半,現在我哥佔百分之五十一,你弟弟佔百分之四十九。」
尚招娣說這話的時候,像是在訴說一樁久遠的,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臉上無悲無喜。
剎那間他覺得他死了,身子驚搐了一下,眼睛費勁地張開了一條縫。眼角里飄過一角白底帶小藍點的衣服。
「今天就不洗了,趕緊睡吧,明天有早課。」她說。
至少今天把老頭子哄好了。他安慰自己說。
女人依舊沒說話。
終於吃完早餐,我在身側的羽毛上仔細地清理過了我的喙——我不想讓她的血和我的血交雜在一起,然後就開始對傷腳發起第一輪進攻。我的喙是釺是錘也是鑿,我一下又一下猛烈地敲擊著連接我爪子和腳踝的那根骨頭。那根看上去藕斷絲連的骨頭卻依舊堅硬如鐵,我的喙敲啄上去濺出一絲絲火星子。我一刻也不敢停息,因為我知道一旦停下,疼痛就會如滔天的巨浪把我撲倒在地,我再也沒有勇氣重新站立。假若在我和自由的中間站立著疼痛,我必須吞嚙疼痛;假若在我和自由的中間站立著生命,我必須消滅生命。在自由面前,疼痛是塵土,生命也是。我只能為生命選擇疼痛,為自由捨棄生命。
還是相同音節的不斷反覆。依舊走調,卻走得技藝精湛,似乎總是在同一個拐彎處摔出去,又是用一個姿勢把自己扶起來。
「我覺得,有人跟蹤我。」他說,嘴唇有些抖。
雨是前天下的,下了整整一夜。輕輕地,細細地,毫不張揚地,就把地給濕透了。雨鑽進了地的每一個毛孔,鑽得很深,一連兩場大日頭,也只晒乾了一層皮。一指頭捅下去,地底下的泥依舊黏手。
「名字呢,想好了嗎?」她問。
「那是命,我爸命里只能有一個孩子。」她嘆息著。
於是他只好來找岳丈。
但是我最思念的,還不止這些。
四月的風是軟風,吹在身上叫每一根汗毛都忍不住犯起輕賤。夾竹桃趕在梅雨來臨之前急急地開了一街,紅的、粉的、白的慌不擇言。好日子統共也沒幾天,連花草都知道該抓緊時間。日頭很是光鮮,大哥雖然看不見日頭的形狀,卻也依稀覺得那東西晃眼,他那兩個深陷的眼窩像蝴蝶的翅膀似的簌簌發顫。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是廠里的老規矩。劉年出師已經二十多年了,可是見了師傅仍舊不敢造次。
這也許不是男人的原話。男人也許根本沒有說話,只是發出了一些意義含混的音節。
「你女兒,出什麼事了?」她問。
「師傅,風向變了,誰也擋不住,我們read•99csw•com都得順著潮勢走。」他低聲說。
「廠里這麼多人鬧事,我好像沒看見你在裡頭啊?」他問。
孩子很快地從雞窩裡抽出身子,對媽媽揚了揚兩隻空空的手,說:「媽媽,一個也沒有。」
「操你十娘!」
「你算是猜對了,隊伍都拉好了,就等資金到位,想去上海發展。」
「她給你推過?」他問大哥。
黑暗裡他聽見了她的嘆息。其實也不是聽見的,他是覺出來了。嘆息很沉,落在地板上,房子顫了一顫。
「劉總,我媽還等我,回家做飯。」她期期艾艾地說。
「這麼多中國名字隨你挑,為什麼偏偏要取個洋名?」她問。
「我想請個鐘點工,幫你煮飯做家務。」他說。
「這樣的體力活,別的地方也能找,幹嗎非得找我?」他有些好奇。
「她晚上又有什麼新花招?」他坐在床沿上,問她。
這是一句他能想得起來的最臟最惡的話,這句話他還沒上小學就會了。這句話的意思要較起真來還有點含糊,既可以是把你的娘拉過來操上十回,也可以是把你的十個娘統統拉來操上一回。他已經很多年沒使用過這句話了,可是使起來依舊順暢。他不知道這個「你」到底該是誰,他不在乎,他只是感到了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痛快。
那天家裡的飯桌上,還有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已經從他們的談話中消失了很多年,可是她沒忘,相信他也沒有。他若是忘了,就不需要在回憶那頓飯的時候,刻意省略了她的存在。
到這會兒全力才覺出了自己的山窮水盡。
過了一會兒,全力才聽出來是有人在唱歌。像是幾個音節的重複,只是調兒走得太遠,她既抓不住旋律,也聽不出歌詞。
兩人就往前走了幾步,坐到了一條馬路牙子上。劉年的筷子只挑了幾挑,一碗面便見了底。那東西幾乎沒經過嘴,就直接落進了胃。他覺得他從前關於牛肉關於麵條的所有記憶和聯想,在這杯速食麵跟前,全屬扯蛋。肚腹里墊了一層薄底,心裏卻浮上了一絲隱隱的感嘆:給他這碗面的,本該是小曾。可是小曾沒有,那是不願意。本該是師傅,師傅也沒有,那是粗心。其實更該是妻子全力的,可是全力也沒有,那是不知情。沒想到惦記著他饑飽的,竟是這個他路上見了都想不起來是誰的尚招娣。他知道她這碗面不好吃,這碗面有目的,可是她至少把通往目的的路鋪得妥帖。
過了一會兒,全力便扭過頭來看劉年,似笑非笑,看得他心裏轟地一下起了一層毛毛。
「螞蟻知道。將來你長大了,和你爸爸一樣高了,別人遠遠看過去,也會認不出來哪個是爸爸,哪個是兒子。可只要你知道就行了。」媽媽說。
他這才看清是尚招娣。
早上路過思源校門口時意外看見的情景,到現在還嚴嚴實實地堵在他的心口。那東西若是塊鐵倒也好了,他就是嘔出血來也能把它吐出去。可是它偏偏軟得像糯米糍粑,他就是把心剜出來,那東西還依舊粘在壁上,永遠也摘不幹凈。現在他終於理解了,為什麼小時候他媽媽會說「早上好好一天,早上堵堵半年」的話。
「我得跟投資方彙報一下你的情況。僱人的事,是他們做主。當然,我可以提建議。」他說。
一股鈍疼,從心尖上瀰漫開來,一路往上走。走到額上,每根筋都變了顏色。
那個叫尚招娣的女人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捂著胸口喊了一聲「媽呀」,半晌才回過神。
「別操心錢,我這些年掙的夠咱們花幾輩子,反正一個子兒也不用留給那個白眼狼。」他說,彷彿猜著了她的心思。
包圍廠子的工人半個小時前終於散了,可是劉年卻不想馬上就走。他離開辦公室,走下樓梯,在拐角的台階上坐了下來。廠里所有的機器設備都關了,周遭連蟲鳴也聽不見一聲,只有門口的那盞路燈,在發出一些嚶嗡的聲響。從壓倉庫的小工到車工,再到技術員,再到技術科長,再到廠長,他在這個廠里已經待了二十幾年。他進廠的時候,就有這盞路燈了,它見過的日子比他多。他在廠里加過無數個夜班,可是這些年裡他從來沒有注意到,這盞路燈有這麼大的嗓門兒。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其實它從來如此,它只是被機器的聲音壓制了多年。今天它終於可以吐氣揚聲,可惜它的好日子到底也沒有幾天。下個月,注資后的新公司就要正式掛牌開業,燈雖然還待在老地方,可是它服侍的,卻不再是同一個主人了。
他立刻就知道她說的是誰。
她推開他,用兩個指頭輕輕一彈一扯,三下兩下就把他的對手收編為自己的俘虜。那床單像一隻擼順了毛的貓,鋪開身子匍匐在晾衣繩上,在周日早晨的微風裡愜意地搖晃著尾巴。
嗒嘀嗒嗒嘀嗒嗒,
大哥把臉轉過來,正正地對著他。大哥的眼窩裡是兩個矇著一層白翳的死魚眼珠子,他卻覺得裡頭藏著一根針。
「昨天你到診所找你哥喝酒,喝醉了,吐得滿地都是。你哥說你那個樣子不能回家,讓我扶你到樓上歇一歇,給你推幾下身子,讓你解解乏。後來你就……」招娣停住了,依舊低頭看著手心。
他本來是完全可以指望小曾的。小曾是他親手從一個普通的線圈工人提拔起來的工會幹部,小曾完全可以到廠子對面的小鋪為他叫上一碗熱湯麵。沒有人會阻攔小曾,因為小曾和這件事毫無干連,他沒有公憤。
「裡頭黑洞洞的,我以為沒人。」她解釋說。
「尚招娣,包裝車間的。」那人說。
他不回答。沉吟了半晌,才說:「這是遲早的事。」
「誰?」她問。
隨著我的飛行技藝日臻完善,我的野心漸漸延伸到了獵物上。剛開始時,我和大多數小蒼鷹一樣,靠捕獵野雀田鼠為食。但很快我就厭倦了這些體形瘦小、生性膽怯懦弱的玩意兒,我開始尋找更為刺|激的獵物。在成功地捕食了一隻體積與我相等的山雞之後,我把眼光放到了更大的獵物身上。幾天之後我就找到了我的目標,那是一隻坐在一棵枝葉稀疏的老樹下曬太陽的野兔。她懷著孕,似乎馬上要生,肚腹里的孩子在她原本就碩健的身形上又添加了一層厚脂肪,她看上去明顯比我重。懷孕懈怠了她的警覺,當我以風一樣的速度撲向她,用鐵釘般的爪子撕開她的胸脯時,她的眼中閃過的是一絲猝不及防的驚愕。
他在一張墊腳用的小凳子上坐下來,仰臉看著妻子,眯著眼,拚命想擠出鑽進他眼睛里的陽光。那神情看上去接近慈祥,話多得幾乎有些饒舌。
他想問,卻沒問出口。他是從她那樣的日子里走過來的,他懂什麼叫歹毒。
他聽見自己聲嘶力竭地喊叫著。聲音很粗,喉嚨卻很窄,聲音在喉管里衝撞了很久,撞得頭破血流,終於筋疲力盡地倒在了嗓子眼兒里。即使在夢裡,他都知道那是夢。只是夢太好了,他不想醒,他實在不想離開夢。
孩子眉心那個柔軟的結子一下子鬆開了,他已經徹底忘卻了一個失利的螞蟻帝國最高軍事將領的恥辱,興高采烈地接受了雞王國元首的新任命。他忘了就職典禮和演說詞,他只是飛快地朝著他的新領地奔去。
幸虧全力不知道。她若知道了,她絕對無法承受是自己親手把所有可能變成白的灰都推入了黑的地界。這些年全力的耐心已經被思源磨得像一張滿是窟窿眼的紙,所以,今天晚上他和女兒之間這場看不見的博弈,極可能是沒有妻子配合的獨角戲。
這陣子他幾乎天天都會聽到這樣的故事,似乎天底下所有的苦情戲都集中上演到了他的辦公室。最初的時候,每一個故事都叫他想起他小時候的情景。後來他開始迷糊:他家裡的那些事到底是真事,還是他給記憶抹上的膩子塗上的漆?故事聽多了,他的耳朵突然就開始造反。揭竿而起。他一下子記起了小學課本里講到農民起義時常用的一個詞。從深信到懷疑到抵抗似乎不是一個漸進的過程,而只是一條說過就過了的細線。他不記得到底是哪一個故事惹毛了他的耳朵,在某一刻的某一點上,耳朵沒問腦子,就毫無預兆地揭竿而起。它給自己築起一堵刀槍不入的牆,什麼樣的故事撞到那上面,也都只有一個頭破血流的結局。現在再也沒有什麼故事能翻得過那堵牆進入到他的腦子。
他有些吃驚。他只在春節團拜的時候見過一次老邱的老婆,平素幾乎沒有任何往來。他問是什麼事?尚招娣說好像是為他兒子的事。邱副總的兒子功課不好,他老婆想讓你愛人幫忙轉學,說你愛人學校的升學率全市最高。
而且,還有歡喜。
「劉哥你就是可憐窮人,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看出來了。」她說。
他回過頭來,看見她,嘴角那絲來不及收尾的笑意漸漸定格,轉化為驚訝和尷尬之間的某一種笨拙表情。
下午他給全力打過電話,說晚上要帶她們母女去順風飯店頂層的那個旋轉餐廳吃飯,一起給思源過生日。全力有些吃驚,因為早上出門時他並沒提這事,也因為思源的生日還有三個星期。全力當然不知道為這頓飯他推掉了一個至關緊要的飯局。
「總經理嗎?」那人說,口氣里有一絲明顯的嘲弄。
躺在他身邊的那個人窸窸窣窣地坐起來,熟門熟路地捻亮了床頭的一盞小燈。光把黑暗剪出了一個昏黃的窟窿,那人背朝著他坐在床沿上,頭髮烏蓬蓬地散落下來,遮住了腦勺遮住了頸子甚至遮住了肩背,只露出底下一片白底帶小藍點的廉質腈綸棉睡衣。
可是這批人畢竟是少數。剩下來的大多數人里,有一塊是難啃的骨頭。他們或是病,或是弱,或是困,他們除了廠子以外,再沒有別的出路。他們是一駕馬車裡發出最大響聲的那個銹輪子。對付這群人香港人有經驗。香港人畢竟在英國人手下活了這麼些年,見過了世面。香港人說錢能解決的,那都不算是事情。劉年不傻,一點就通。他早已想好了對策:他會和他們不松不緊地綳上一陣子,然後再給他們加幾滴油。不能太快,也不能太多,節奏和數量同樣重要。還是那個老道理:沒有什麼事什麼人能扳得過時間的手腕。再響的輪子,假以時日,終究還會接受油的安撫。
我和世界上所有的蒼鷹一樣,酷愛用翅膀丈量天空時的自由感覺,還有用喙和爪子擊穿獵物時的英武氣勢。可是我和世上其他的蒼鷹不同,我只有一隻腳。用人類的語言來描述我的外貌,我是一個令人生畏的「獨臂將軍」。三個月大的時候,在和一隻體形比我健碩得多的獵物的搏鬥中,我失去了右腳。關於那個慘烈的過程,我在前面的章節里有過詳盡的敘述。其實,我的右腳並沒有真正「丟失」,它只不過從一種存在形式轉換成了另一種存在形式。我不是在指靈魂死亡和永生,這類關乎宇宙和生命本質的深奧話題我把它留給上帝,或是人類的精英階層。我指的是自然界的簡單衍變過程。比如秋天的樹葉雖然落了,卻沒有真正消失,它們只是變成了來年春天的泥土;被我吞噬的獵物也沒有消失,它們只是變成了我翅膀上的某一根羽毛,或我身上的某一寸骨頭;森林里的篝火即使滅成了灰,也沒有消失,它只是變成了圍著它跳舞的孩子額頭上的汗珠。
「蠢。」男人斜了她一眼。
他這才覺出了疼。
他和她當時都不知道,這個諾言他還會許很多次,也破很多次。
「我是說,她就是死了,也不見得就真不在這世上了。她不過是變成了別的東西,說不定就是這棵樹,說不定就是你手裡的這條床單。」
「我有幾句話,不便在人前說。」師傅抽完了一根煙,才緩緩地開了口。
思源生下來之後,他倆就忙,他忙他的工廠他的公司,而她忙的是升學率和職稱。於是孩子就像根接力棒,在託兒所、幼兒園、學校、外公外婆和奶奶姑姑的手裡傳來傳去,中間不可避免地出現過多次掉棒。當他和全力發現孩子的問題時,問題已經成了從坡上滾下來的雪球,有了自己的慣性和速度。全力眼睛里看到的世界非黑即白,涇渭分明,她無法接受任何層次的灰。所以全力對思源的叛逆永遠只有一種處理方式,那就是正面的狙擊和強硬的壓制。在全力的詞典里,側面包抄、迂迴作戰等都是姑息養奸的同義詞。思源暫時的安靜給了全力一個假象,她以為自己日復一日的攔阻和壓制終於奏了效,她根本不知道那個雪球只是拐了一個彎,進入了她視野的盲點,以更快的速度向著深淵衝去。
男人無語。
孩子在看螞蟻搬家。螞蟻並不稀罕,螞蟻是這個遠離都市的院落里最常見的玩意兒。孩子看見螞蟻的次數,遠超過他看見人—— 除了母親之外的人。可是今天的螞蟻有點新奇,因為今天的螞蟻抬著一片撕了一半的豌豆莢。豆莢比螞蟻大多少?十倍?百倍?孩子還沒學會算數,孩子只覺得螞蟻是螞蟻,豆莢卻是山。螞蟻不稀罕,山也不稀罕,可是螞蟻抬山,就成了他四歲生命經歷中的一樁大稀罕。
「打過日本鬼子打過老蔣又打過李承晚的,這一個溫州城裡還剩下幾個?有眼無珠啊。」老頭嘆了一口氣。
他又從煙盒裡摸出一支煙,慢慢地抽了起來。煙灰攢長了,噗的一聲落在枕頭上,空氣里泛上一絲布的焦煳味。他要起身找煙灰缸,她攔住他,說沒事,這是你留下的念想兒,我睡上去,就會想起你。他摸了摸她汗濕的額發,嘴唇抖了一抖,卻沒抖出聲音。
「其實就是想說句好話,沒想到馬屁拍歪了,惹你想起膩歪事。」劉年嘿嘿地笑著說。
他沒吱聲。半晌,才問你家裡還有什麼掙工資的人?她說兩個姐姐都出嫁了,有時也往家裡帶點錢。她已經攢夠了弟弟的學費,送弟弟去了河南學手藝。他問學什麼手藝?她說那邊有盲人按摩的高師,弟弟學會了,回來可以用家裡的門臉開個推拿診所,將來娶個媳婦養家。
其實頭並不是蟲子咬的,頭從一大早就開始痛了。早上起床,她看見思源在廚房吃早餐,她只說了一句別把豆漿灑得到處都是,思源就噔的一聲撂了碗,摔門而去。全力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和思源待在一個屋檐下了,她們在一起,即便不說一句話,環繞她們的空氣都會在沉默中撞出一屋的火星。
她用肘子推了推他,他就讓出了半張凳子。她在他身邊坐下來,依舊心有餘悸。
她放下手裡的備課本,推門出去,突然看見劉年在陽台上練習格鬥。
我開始思念我的父母,我溫暖的窩巢,還有藏匿著我窩巢的那一角樹林。
「還好,她是女孩,折騰幾年,遲早得嫁人。要是個男孩,那就賴上一輩子了。」他說。
「弱智。」
他覺得心裏有一股說不明白的東西,咕的一聲湧上了喉嚨。他不能讓那東西再往上走,他得把它就地消滅。他呵呵地咳嗽了幾聲,把那東西化作一口痰吐了出去。
他問她唱得怎麼樣?她說沒法評判。他說難道就差到這個水平了?她說那倒不是,只是這調走得我追都追不上,鬧得我頭疼,都不知道你唱的是什麼。
他喑啞地罵了一句土話。
「白就是,就是知輕知重,該輕的時候,輕,該重的時候,重。」大哥結結巴巴地說。
話溜出嘴來,他聽著輕浮,他知道沒人能安慰得了一個被自己的骨肉所傷的女人。男人有止痛藥,總可以在家庭生活的所有過錯里找到社會的指紋。而女人不是。女人的刀尖總是對著自己,總要刮肉剜心地在自己身上尋找原因。她還會在那條黑路上走很久,她不知道那路沒有盡頭也沒有出口。
「你怎麼能做,這樣不過腦子的事?」他說。
老邱是他的副手,但不是他挑的,而是香港人指派的。老邱每天都背著他和香港保持著熱線聯繫,總部下達的每一項指令,老邱都會比他早一步知道。香港人有耳目,他也有。他的耳目就是尚招娣。尚招娣每天端茶送水送報紙送信打掃衛生,影子似的從一間辦公室飄到另一間辦公室。誰都看見了,誰又都沒在意,沒人會把影子當真,沒人會想到影子也有耳朵眼睛。他從來沒和尚招娣挑明過他的意思,他用不著。他第一次這樣問她時,她立刻就懂了。可惜了尚招娣沒讀過多少書,卻也幸虧她沒讀過太多的書,她的腦子沒被九九藏書學問塞滿,還留著寬寬的一席地,他指頭輕輕一點就通。
很快我就不再需要父親護航,我開始了獨自的飛行探險。我父母為我劃出了一個嚴格的活動空間,可是我不斷地用我的翅膀衝撞著這條無形的警戒線,今天一尺,明天一丈,每天都在拓展著屬於我的疆界。三個月後,我的疆界已經突破林子的邊緣,進入了城市的領空。
他如釋重負。
師傅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師傅的眼睛在暗裡,看起來像兩顆綠松石。
在我離群索居的孤獨旅程中,我發覺我丟失的那隻腳並沒有真正消失,它只是換了另一種形式存活於我的體內:它變成了一隻隱形的眼睛。這隻眼睛既不長在前額,也不長在頭頂,它長在了我的腦後。這隻額外的眼睛將我原本二百七十度的視野一下子拓展到了三百六十度。這個演變讓我異常震驚,過了很久我才漸漸習慣了它帶給我的巨大衝擊。三百六十度意味著什麼?三百六十度意味著我看見任何一樣東西的正面時,我同時也看見了它的背面;我不僅能夠看見光,我還能夠看見光身後的影。三百六十度意味著世界再也沒有死角,萬物從此對我再無隱秘可言。
「我聯繫好寄宿學校了,下學期就把她轉過去。咱們管不了,就讓老師管,省得她整天在你眼前晃來晃去,看著生氣。」他說。
孩子還不懂什麼是後悔,也不明白一千是個多大的數字,但他多少明白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他不知道他能不能等那麼久,他有些不耐煩,臉上浮現出一絲接近失望的懊喪。
她突然發現他衣服的前襟有一塊淺白色的印記,俯上去聞了聞,說:「怎麼像奶粉呢,你也不喝奶粉啊。」
「她要還在,今年該三十八歲了。這麼大的一個人,怎麼說沒就沒了。」她喃喃地說。
孩子蹙起眉頭,臉綳得像一隻扯得很緊的彈弓。
「我的體檢報告,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她倚在門上,問他。
女人猶豫了一下,才終於說:「廠長我想求你帶我走。」
她歪過去,半靠在他的腿上。勺子從她的耳孔里伸進去,她癢得打了個哆嗦,接著,耳朵里就響起了轟隆的雷聲。雷聲很輕也很悶,彷彿裹著棉花。雷聲在她耳朵里滾過來滾過去,撞到耳膜,又彈回去,她的每一個毛孔都覺得睏倦。
「你這是在跟我商量嗎?」女人問。
等我醒來時,我從日頭和樹梢的相對位置猜出大約是晌午了。我靠著樹榦用殘存的那條腿支撐起了我的身子,我立刻感到了錐心的疼痛,可是那座墜著我身子的萬仞高山消失了。我用翅膀試試探探地拍了五次身側,我感到了一股陌生而笨拙的滑力。這股滑力不夠大,只帶著我跌跌撞撞地在草地上蹦了幾蹦就消耗完了,但我卻欣喜若狂:我知道這雖然還不是飛,但卻是飛的第一個先兆。
咔嗒一聲,有人在他身後用鑰匙打開了門。他知道那是清潔工。他呵地清了一下嗓子,宣布了他的存在。
劉年點了一根煙,不緊不慢地抽了起來。這事不離譜,他幾乎可以馬上拍板。可是他不能。讓容易的事聽起來很難,讓難的事聽起來容易;讓可能的事聽起來阻礙重重,讓不可能的事聽起來不無指望,這是這些年他從當廠長的經歷中悟出來的道理。什麼事他都不能輕易鬆口。
老頭搖頭,說:「不去,當然不去。」就又斟滿一杯酒,先給自己,再給三件套。
他沉默了。他不想讓她知道他的震驚。
「你就是在這裏再等上三年也沒用,上頭的政策,我做不了主。」他說。
「劉,廠長。」
三件套暗暗吃了一驚。老頭到底是見過世面的,老頭的眼睛像錐子,世上沒有它扎不透的皮,他不能跟老頭打馬虎眼。他飛快地在腦子裡翻了幾翻,終於翻出了一件可以說給老頭聽的事。
「四年前我爸帶我媽和我弟坐拖拉機去瞿溪拉楊梅,天太黑,拖拉機在山道拐出去,我爸摔死了,我媽摔癱了。我弟還算好,只摔瞎了眼睛。」
她偏過頭去看陽台下的街景。清晨的薄霧已經散盡了,天空漸漸演變成一團石頭一樣剛硬的蔚藍。樹叢里有兩撥鳥兒在嘰嘰咕咕地吵著架,尖聲叫罵著一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話。
女人倏地站起來,朝他鞠了一躬。女人大概沒怎麼求過人,臉脖子漲得通紅,連汗珠子都變了色。
大哥頓了一頓,臉上的皮肉漸漸鬆弛下來,眼窩裡彷彿長出了幾根毛茸茸的觸鬚。那觸鬚慢慢伸展開來,在一個看不見的世界里蠕爬著,四下觀望,顫顫巍巍地探著路,半是緊張,半是興奮。
他的嘴唇翕動了一下,搜腸刮肚,卻是無話。就慢慢地往街口走去。
男人和女人以這種方式繼續著他們的交談,似乎什麼都沒說,又似乎什麼都說過了。
「呵。」
「白啊,真白。」大哥大大地睜著眼睛,喃喃自語。
可是,不就是一個清潔工的位置嗎?他不雇她也得雇別人。故事沒用,有用的是那碗面。那碗面其實也沒用,若不是出現在那個時刻。
「他讓我,潑你的臉。」她平靜地說。
她翻了一個身,說:「你回來啦?」
她唰地一下甩開攥在手裡的那個布角,神情有些驚駭。半天,才說:「她說不定投胎變成了思源,來追討我的債呢。」
劉年站在窗前,看著街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把城市切割成一個個半明不暗的方格,這一刻的城市看上去像撒了一層灰的棋盤。棋盤上被黑暗徹底吞噬了的地方,大概就是江邊了—— 江是城最決絕的邊界。那些狗牙一樣的缺口,是這幾年新蓋起來的樓。過不了幾年,他的視野里恐怕再也留不下一個完整的方格,樓房會像蝗蟲一樣撲上來,把棋盤咬成米篩。
「我當然懂。」大哥說。
攻克碉堡的過程會稍微複雜一些,卻也不至於複雜到離奇的地步。螞蟻對付狗,只能是鬥智而不是斗勇—— 現在孩子終於決定了守衛碉堡的是狗而不是狼。螞蟻想出的高招是鑽進狗的耳朵里,進行溫柔的騷擾。它們撓得不輕也不重,狗被撓得舒服了,終於打起了致命的呼嚕。現在螞蟻該提防的,是從每一個樓梯拐角的陰影里突然躥出來的貓。那些貓毛髮披散,瞬息萬變,臉一抹就能變成渾身豎著毒針的刺蝟,嘴裏冒著火焰的老鼠,或是長著亮晶晶綠毛的大蜘蛛。螞蟻得把大山先放到地上,然後集中力量,攻擊老鼠刺蝟蜘蛛們的肚臍眼—— 那是它們身上唯一沒有設防的部位。螞蟻鑽進它們的肚臍眼兒,把它們撓得哈哈大笑,四腳朝天,滿處亂滾。當螞蟻抬著豆莢山從它們身邊走過時,它們依舊癱軟在地上,誰也沒有力氣看螞蟻一眼。
劉年暗暗地叫了一聲天。他知道師傅要說什麼。這幾天他聽了太多的話,也說了太多的話,這一刻他只想跑到天外的某一個地方,不聽也不說地睡上一整個月。可是他是他的師傅,他不能對他說不。
我經常在城市上空盤旋,並在城區中難得的幾片小樹叢中駐留。我發現城市的邊界線正在以日新月異的速度向四圍延伸,昨天還是農田的地方,今天就有可能是車道。無數座造價低廉、外形千篇一律的鋼筋混凝土樓房如雨後的蘑菇,在每一塊哪怕小得可憐的空地里拔地而起,我必須用加倍的眼力才能在市區里找到一片綠地。即使找到了,綠其實也不再是真正的綠,它早被遮天蔽日的塵土染成灰或者黃。
頭沒開好,有些磕磕巴巴,可是她立刻打斷了他。
「師傅,天太晚了,我叫輛出租送你回家。」他說。
我用那隻完好的腳站立起來,用翅膀掃攏那具躺在不遠處的野兔屍體。在和我的劇烈撕扯中,她的身體已經成了一堆慘不忍睹的碎片,只有嘴巴還大大張開著,保持著那個魚死網破的猙獰架勢,上下排牙齒中間咬著一團血糊——那是我腳上的皮肉。經過一夜的風吹,她的血已經凝固成硬團,皮肉也失去了最初的鮮活彈性,可是她依舊不失為一頓豐盛的早餐。我有條不紊地從那堆爛肉里挑出五臟六腑,慢條斯理地餵飽了自己。我知道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將會耗費極大的能量,我需要儘可能地積攢力氣。
「那你,為什麼沒有?」他問。
「劉歐仁,劉歐仁,劉歐仁……」
他便一時有些糊塗起來,不知道他眼前的情景到底是前世,還是今生?一個人突然想起二十歲時的夢,到底是他老了,還是他依舊年輕?
她兩手環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了他的肚腹上。他想掰,卻沒想到她有這麼大的力氣,她的手臂緊得像箍在桶身上的鐵絲。他感到一股溫熱的潮氣,他的眼睛看不見,他的肚腹卻知道她哭了。
這也許也不是女人的原話。也許女人和男人一樣,壓根沒有真正說話,女人的話里也只有幾個含含混混的音節。
他的肚子咕地叫了一聲。他已經餓過了勁兒,腸胃麻木了,連響聲也是有氣無力的。他摸出一根煙,點起來,塞進嘴裏。覺得不過癮,又掏出一根,並排點好了,吸了一口,憋住了,半天才悠悠地朝天吐去,空中便瀰漫起一股濃密的煙霧。他抬頭望天,卻吃了一驚:那輪要滿未滿的月亮,被他的煙熏成一片臟黃,看起來竟像是一個齷齪得叫人想吐的屎盆。
「這麼晚了,明天再說吧。」
他的腦子裡倏地伸出了一把大鐵耙,瘋狂地刨著記憶的表土,想刨出有關昨晚的蛛絲馬跡。他從來不泡酒吧澡堂,也幾乎不去歌廳舞廳,他死活想不起昨晚有過什麼飯局。
「你第一次來我家才多大,十四?十五?連褲子都是你哥的,怎麼就想到娶老婆的事了?」她用肩膀輕輕地撞了撞他,問道。
下面記載的這個故事,就是我所看到的這樣一個男人。
招娣的話在他的腦子裡嗵地一下捅開了一個洞,他突然就想起來昨天上班時全力來過電話,說思源已經三天沒去學校上課。全力還說家中抽屜里的二百五十塊錢昨天還在,現在已經不翼而飛。
她的腦子吱呀一聲停止了轉動。她一生里發生的最大一件事,莫過於那年她爸從拖拉機上摔下來喪了命。男人說的這件事雖然比不上那件,卻也近近地排在了第二位。
「別想那麼多,沒用。」
「這麼晚了,師傅你怎麼還不回家?」劉年迅速轉移了話題。
她的眉毛抖了一抖,抖出一個大大的驚訝。她馬上意識到那個驚訝太張揚,不符合她的身份。她立刻就叫那驚訝改了道,從眉毛上走下來,走到嘴角,走成了一絲淡淡的笑。
老頭喝過兩杯茶后,臉上的酒就漸漸落了些下去,眼睛反倒有了顏色,眼白里爬出了幾條細細的紅蚯蚓。老頭定定地看了三件套一眼,把茶杯往桌上咚地一撂,突然說:
他不知道到底是餓還是不餓,他現在顧不上,他的千軍萬馬正在等候著他的口令。就在他抬頭看媽媽的那一刻里,豆莢山已經朝前走了幾里路,他的軍團現在已經行進到離那條河只有半寸的地方了。
不,不僅是認命,認命聽起來有一絲不情不願。
這個身子,還拿來謝過什麼人?
螞蟻密密麻麻地堆成了一個蠕動的黑團,無比混亂,卻又秩序井然。它們彷彿在聽從著一隻看不見的鐵皮哨子發出的無聲號令,朝前,朝後,向左,向右。他看不清它們的步子,他只看見山在貼著地皮緩慢挪動。
「螞蟻壞。」
孩子捂著手,有點想哭,跺了跺腳終於忍住了,又氣急敗壞地開始了新一輪的追剿。
「這事,算我混蛋。怎麼了結,你說了算。」他說。
「你以為我是誰,市委書記,國務院總理?」他不耐煩地說。
女人很久沒有聲音,再說話時,話題已經轉到了別的事情上去。
他知道這一走,他和師傅的緣分就算是盡了。
吧嗒。
他還沒來得及開抽一天里的第一根煙,呼吸里的煙味還是昨天殘存的,被睡眠凈化了一夜,焦油味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絲煙草還在田裡時的氣味。那不是他身上的唯一味道,他身上的味道很雜,五花八門都有,比如洗髮水遺留在頭髮上的氣味,再比如油垢穿過汗毛孔時留下的氣味。還有些氣味她聞是聞到了,卻找不到一個詞給它們冠名,她只能籠統模糊地把它們叫作男人身上的氣味。
「她那雙手?那是天底下最黑的手。你懂什麼是白嗎?」他問。
他是在今天早上才意識到了這頓飯的刻不容緩。吃飯只是手段,從來不是目的,生意場上的規矩同樣也適用於過日子。他已經把這頓飯的目的想得很清楚了:他是想借這頓飯,還有公文包里的那件禮物,來行賄。沒錯,就是行賄,向他的親生女兒。他收買的不是她的心—— 他早就知道她的心比日月星辰還要遙遠,那不是他能企及的東西。他急切地想從思源那裡買到的,只是憐憫,對一個手足無措的半老父親的憐憫。
師傅沒回答,只從兜里摸出煙盒,抽出一支遞給他,兩人便蹲在牆根抽了起來。
「不是日頭,我是說手。」大哥說。
這些年裡,他一遍又一遍地聽人講著這些故事。聽第一遍的時候,他心裏只有感激。感激存久了,保不得要變味。聽到第十遍的時候,感激就變成了內疚。內疚比感激皮實,可以保鮮很久,可是再久也有期限,最終免不了和感激一樣要變餿。等他聽到第一百遍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是個四處都欠下債的浪子,他不知道該從哪裡還起。他就是耗盡一生,哪怕當掉最後一條內褲,怕也還不清他滔天的債務。
「看你那樣子,好像從來沒抱過孩子。」
「你沒吵醒我,我壓根就沒睡著。」她說。
他噌地站起來,開了燈,翻箱倒櫃地找襪子。
他走出去很遠,才攔住了一輛計程車。坐進車裡,司機問他去哪裡,他愣了一愣。
他換上睡衣,關了燈,鑽進被窩,依舊在床尾躺下。他猶猶豫豫地摟過她的腳,塞進自己的睡衣里。他的雙手攏成一個圓圈,把她的腳捂在自己的心口。她微微一顫,彷彿吃了一驚,漸漸地,那雙絲棉襪子里透出了些許汗潮。
就在我的耳朵開始顯示出第一絲不耐煩的時候,男人終於清清楚楚地說了一句話。
劉年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去,屋裡很黑也很靜,只有一陣低低的呼嚕聲,聽起來像是肉湯在慢火上輕輕地打著滾。全力年輕的時候,睡覺時沒有一點動靜,有時候他半夜醒來會忍不住摸一摸她那半邊的床,總覺得她不在。現在她的聲帶趕在她之前老了,已經到了想引起注意的年齡。
有人在圍牆的陰影里咳嗽了一聲。劉年轉過頭來,看見黑暗中有一粒一明一滅的火星。是煙頭。
「元旦,市委新年茶話會。」老頭說。
廠子不在鬧市區,這個時候,連賣餛飩的小鋪子都關了門。對居住在這裏的人來說,夜生活只是一個道聽途說的謠傳。街太靜,連狗都睡了,偶爾有人從對面走過,彼此的目光里都帶著一絲烏眼雞似的警覺。
「你爸命里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他說。
「我是說,哪個單位也需要端茶送水打掃衛生的人。你就雇了我,給新公司當個打雜的,行不?」
招娣伸出手來,揉著他眉心的那個結子。
終於完了事,他靠在牆上,她躺在他腿上,兩人一粗一細地喘著氣。她突然撲哧一聲笑了,說:「劉哥你真行。你知道嗎?這是第三回。」
自己和母親朱靜芬,當年就是從這個節骨眼兒上才突然變得親密起來的。
「你怎麼啦,今天?」她支起身子問他。
他就想起了自己的瞎眼哥哥建國。哥哥這麼多年還在家裡閑著,他只知道養他,卻從沒想過給他找條謀生的路子。他竟不如尚招娣想得長遠。
還好,他沒發現,褥子上的那團血。她想。
再後來他又夢見了一片沙灘,上面長著茂密的暗褐色的草。草很濕,他不知道草上的水到底是夜露還是海潮。地很軟,是他沒有防備的軟,他一腳踩上去就陷進了半個身子。他越陷越深,草和泥漿將他的身子裹纏得很黏很緊,他幾乎喘不過氣。可是他一點兒也不害怕,他只是感覺從未有過的刺|激和快活,那是一種把心提在手裡跑步的快活。
可那都是有小煩惱的時候,小煩惱往往可以用錢解決。而真有大煩惱的時候,錢不管用,他需要人。那人不僅不能惹他煩,還得會用旁不相干的事逗他寬心。這樣的人,偌大的溫州城裡只有兩個,一個是他的大哥,一個是他九九藏書的岳丈。大哥頭腦簡單,思維是一根直線,可大哥最大的好處是長著一副天底下最耐心的耳朵。大哥不僅有一副好耳朵,大哥也有一張好嘴巴,不是巧舌如簧,而是守口如瓶。可是大哥自從接管了按摩院之後,簡直比他還忙。
他用拳頭捶了捶胸,擺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說:「你不能這麼諷刺人。我唱的是《國際歌》,你居然沒聽出來?她說你真能糟踐,一首好歌硬叫你擰成這樣,馬克思聽見了要從墳墓里出來找你算賬。」
他說:「他謝我都來不及呢,十五歲唱過的歌,到現在三段歌詞都記得,一字不差。他上哪兒找我這樣忠誠的信徒?」
「她說哪天也給你推一推,她說你最累。」大哥說。
他噌地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彷彿屁股底壓的是一圈強力彈簧。
大哥的臉上現出了一絲遭了侮辱的慍怒。
三個月後的某一天下午,離鬧市區幾條街外的一家小飯館里,來了一老一少兩位男客。老的那位看上去七十齣頭了,小的那位其實也不小,是出四十往五十上跑的人了,可為了把他和老的那位區別開來,他只能屈尊被歸在「小的」這一類里。
當我最終把她從我身上剝離開來時,我已經筋疲力盡。四周的草木被我的翅膀掃得一片混亂,像是一個經過了千軍萬馬踩踐的古戰場。這時我才明白了死亡和仇恨碰撞時爆發出來的巨大能量:她幾乎咬穿了我右腳的筋肉,現在連著我的爪子和腳踝的,只是一根裂了縫的骨頭。我試著像往常那樣用翅膀拍了拍身側,我驚恐地發現我根本無法滑翔,那隻傷腳用萬仞高山的重量,將我的身體沉沉地墜在了地上。
他只能在她開口之前,堅決徹底地斷了她的想頭。
他在辦公室里遲遲沒動身,是因為他還沒想好見到思源時的合宜表情。早上的憤怒經過一天的沉澱已經漸漸癟了些下去,可是癟下去的只是火苗,餘燼依舊還在。一個不屑的眼神,一句強詞奪理的狡辯,隨時能叫它轟的一聲死灰復燃。思源從生下來的第一天起,就沒讓他和全力省過心。最近一段時間,她似乎略微沉靜了些,他和全力都暗暗鬆了一口氣。現在他才明白,他們都被她愚弄了,他們沒看出她身上長著一個巨大的疽,膿正在皮肉底下悄悄地積攢著氣力,等待著一個爆發的最佳時機。今晚他得小心翼翼地把守他的情緒,他不能去挑破那個頭,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收拾膿血橫流的殘局。在還沒有更好的辦法之前,他只能裝聾作啞地捂住那個膿包,指望著女兒遲熟的腦子能追上她早熟的身體,最終將那一泡壞水自行吸收。
「怎麼個壞法?」
「幹什麼?」他有些吃驚。
孩子走了,女人才看了男人一眼。
「爸爸!」
嬰孩響亮地咂起了嘴,不知道他吸吮的是男人的手指,還是女人的奶頭。
後來他又夢見了火。火從他的腳趾一路燒到他的髮根,每一寸皮肉都冒著煙,卻不覺得疼。火把他身子燒硬了,硬得成了鐵。鐵長著腳,鐵在四下尋找逃路。鐵逃到哪裡,惹得哪裡也起了火。他就糊塗了,他不明白到底是火燒成了鐵,還是鐵引著了火。
「怎麼能這樣喝酒?」她說。是責備,也是心疼。
他不想回家。白天他已經說過了太多的話,他現在再也沒有一絲力氣來回應全力哪怕是一句隨意的問話。壓垮駱駝的不見得是萬仞高山,有時也許僅僅只是一句力不從心的回話。
岳丈有岳丈的好處。岳丈不僅見多識廣,更是俠義心腸。岳丈在他險些餓死的時刻給了他一碗救命的飯;後來,岳丈瞞著岳母,把家裡幾十年的積蓄偷偷拿出來給他,他才敢在那張承包生死狀上籤了字—— 那是他的第一桶金。岳父弓著身子把他扶上了馬,待他的馬走穩了,而且能飛的時候,岳丈卻從來沒有向他邀過功,無論人前還是人後,連個暗示都不曾有過。岳丈讓他覺得他生來就是份騎馬的料,他若不騎在馬上,那不僅是馬,也是世界的損失。
「劉哥,再來一個唄。」她突然說。
突然,他那個龐大的螞蟻軍團上方出現了一朵烏雲,他拿手去撩去撥,都不管用。抬頭一看,原來是媽媽蹲到了他的身旁。媽媽剛洗過澡,渾身都是水蒸氣,頭上包了一塊白毛巾,裡邊的濕頭髮在鼓鼓囊囊地表示著抗議。有幾滴水珠子衝破了毛巾的警戒線,從邊上偷偷地溜出來,順著媽媽滾燙的紅得像生肉似的臉頰流淌下來,一路爬,一路發出快活的哧哧聲響。
「你是不是心裏早想好了,要自己出來單挑?」
她猶猶豫豫地靠過來,把嘴唇貼上了他的身子。他想扛,沒扛住,身子一軟,就又癱在了床上。他忍不住伸出手來,捏住了她胸脯上的那兩團肉。那東西原本滑膩膩的,可他一捏就捏成了一團火球。嘭的一聲,他的手炸了,身子一下子著了火。
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個不眠之夜。我睜大眼睛,看著第一縷晨光把黑布一樣的夜空撕開第一條縫。那條縫越來越寬,又衍生出了許多條別的縫,最終黑布被扯成了碎絮。一個想法在我心中漸漸成形。
「想好了,就叫歐仁。」他說。
「沒辦法,我一著急就是這副樣子,你都看見的。」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你唱歌。」她說。
媽媽看見他的臉,眼睛突然一亮,彷彿他的臉上掛著七七四十九個太陽。媽媽用嘴呼呼地吹著氣,吹涼了就把勺子里的粥喂進他嘴裏。她喂他,也喂自己,他一大勺,她一小勺。媽媽的眼神水一樣地流過他的臉他的身子,這水暖暖的,略略有些稠黏,叫他隱隱約約想起來他還在媽媽肚子里時的情景。
他終於在衣櫃的某個角落裡找到了那雙包裝完好的襪子。他仔仔細細地給她穿上了,拉平了前跟後跟的每條褶皺。
他從女人手裡接過保溫杯和筷子,站在巷口,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女人看著他,猶猶豫豫地說:「廠長要不你坐下來吃吧,消停些,反正你穿的是工作服,不怕臟。」
劉年怔了一怔。女人知道自己把話說擰了,就趕緊修補。
他十五歲進廠,是從師傅那裡學會了抽煙。那時候,師傅和他,還有車間里的其他青工,都愛在午休的空當里沿著牆根蹲成一排抽煙,誰第一個掏出煙盒,那盒煙就會分得一根不剩。今天輪到你,明天輪到他,誰也沒有認真盯過誰,可是誰也不會耍滑頭。這些日子已經恍如隔世,那些和自己一起蹲過牆根的人,都已經在安置協議上籤過字,他們和他在這裏擦肩而過,很可能就是永別。
「什麼名字啊,怪怪的,像外國人。」女人的語氣里有一絲驚訝。
老頭就感嘆,說:「你趕上了好時候。那年要不是全力她媽硬逼著,叫我厚著老臉問你對全力有沒有意思,這會兒還不知道你是在陪哪個丈人喝酒呢。」
「在香港人手下做事,真是憋屈。你剛使順手了一個人,他怕你結黨,就得想方設法往別處調,然後再給你空降他的心腹。摻沙子,使絆子,樣樣精通。」
「出了什麼事?」女人問。
劉年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這是多少天以來的第一次笑,皺紋在眼角額頭試試探探地尋著路,笑的感覺已經有些陌生。
劉年坐在大哥對面,看著大哥發獃。這會兒是大哥的午休時間,從現在到下午的那個會議之間,還夾著一個多小時的空隙,正好夠他趕過來,和大哥吃一頓一年裡難得一回的午飯。
他半晌沒有說話,卻在心裏算著「恨」這個字到底有多少個筆畫。
劉年的對手是一床剛從洗衣機里撈出來的,皺得像在腌菜缸待過了一季的濕床單。劉年已經把它搭上了晾衣繩,現在他只是想把它拉扯平整。
三件套送走老頭,不想坐車,只想獨自走一走。走到街口,看到空地上有一對父子在放風箏。孩子四五歲的樣子,騎在父親的肩上,手裡捏著一個繩軸。風很好,繩子拉成了一根筆直的線,風箏飛得很高,只隱約看見一團黑影,像燕子,像蜈蚣,也像鷂。孩子扯著嗓子啊啊啊地叫喊著,彷彿從來就沒學過說話。
我棲身的那棵樹正對著的那個窗口裡,傳出一個男人的說話聲。男人聽起來瓮聲瓮氣的,彷彿唇舌和聲音中間隔著一重山。仔細一聽,其實只是隔了一層口罩。
他已經想象到了全力嘴角一撇的語調和表情。一頓高檔的晚餐,一件價格不菲的禮物,放在一個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日子里,不僅是奢侈,而且是荒誕。全力是個數學教師,全力的語文底子有限,她描繪任何看不上眼的人和事,都只會使用「小市民氣」。有時他很想問全力,小市民和大市民究竟在哪裡分界?可是他還是忍住了沒問。
他沉默了許久,才說:「沒什麼,我就是怕你腳冷。」
劉年嗯了一聲。
他終於大汗淋漓地把自己喊醒了,額頭上彷彿有兩把鐵鎚,在噹噹地敲著太陽穴。朦朦朧朧的,他只覺得身子沉。拿手一摸,胸口擱著一隻胳膊,不是他自己的。再往下摸去,是一團渾圓溫熱的肉。他知道那不是全力,全力從不趴在他身上睡。他的心咯噔了一下,就慌慌地去找牆上的開關。手指碰到牆上,覺出那是一層被水泡得起了翹的牆紙,開關不在老位置。剎那間他明白了這不是他的家,這床也不是他的床。唰的一聲,他身上的汗立時就幹了。
劉年沒有堅持。他急著想走,幾乎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他知道解釋是天底下最沒用的工具,解釋至多隻能拿來拋光,卻沒法用來開路。
他是傳達噩耗的那個人。他們把他扔給了狼群。
他把兩根煙一起抽完了,才慢慢地起身離去。走到門外,又忍不住回過頭來,看了看廠門上的那個牌子。牌子是建廠的時候造的,鐵鑄的仿宋體字,排成一個扁扇形,中間嵌著一顆五角星。廠存在了多少年,牌子就存在了多少年。廠見過多少事,牌子就見過多少事。那個扇形的鐵架依舊結實,只是銹得厲害,字腿有的瘦,有的肥。那造牌子的人彷彿當時就預見到了廠子的壽命,他叫這牌子不多不少地挨到了樹倒猢猻散的一天。少了顯得寡情,多了卻是浪費。劉年望著那顆邊緣已經不再清晰的鐵星星,突然就想有個人能把他這陣子天天說給人聽的勸解話,也說給他聽一遍。
那是一雙眼睛倏然睜開的聲音。
想到這隻殘腳也許會將我和天空永遠隔絕,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我感到了疼痛——不是腳,而是心。心的疼痛幾乎讓我忘卻了腳的疼痛。
他發現他突然又有了聲音,便知道連嗓子也欺軟怕硬。他的怨氣忍了整整兩天,不敢發在那些抱團結夥的人身上,卻只敢拿來壓這個瘦弱的女人。
她阻止他,他置若罔聞。
「劉總,等我弟弟開了推拿診所,我讓他每天都給你推幾下解乏。自己家裡乾淨,不像街上那些地方,信不過。」
孩子破了公雞的陣腳,公雞從母雞身上飛躥下來,扔下母雞就落荒而逃。母雞還沒有回過神來,慢了一步,就被孩子抓住了一隻翅膀。母雞用那隻仍舊自由的翅膀,瘋狂地撲扇起來,滿地便都是羽毛和飛塵。孩子不肯放棄這已經打了一半的勝仗,死活不鬆手。母雞便扭過脖子,狠命地啄了他一下。孩子覺出了疼,一慌,就撒了手。母雞耷拉著那隻被孩子捏麻了的翅膀,跌跌撞撞半飛半跳地逃走了。
「誰請誰了?」三件套問。
「不許講話,也不許動。」他命令她。
「他們說什麼你也別往心裏去。誰讓你這麼有能耐,才招了這麼多人恨。我就是修鍊上三輩子,也別想從人嘴裏掏出一句這麼難聽的話。」
他剛說完,就一下子想起了那年全知全身赤|裸地在雨中狂奔時對他說的話。那是一個秘密。那個秘密像一團霧氣,在這個家裡飄浮了幾十年,看不清形狀,也觸摸不著,可是誰都知道它的存在。剛開始的那幾年裡,它低低地壓著心口,叫人幾乎喘不過氣。這幾年輕了些,飄在了頭頂,給人留出了呼吸的空地,可是他們依舊無法直著身子走路。誰也不敢第一個伸出指頭去捅,怕那東西破了不知要流出什麼樣的膿血來,更怕最先動手的那個人要成為承受這個秘密的禍首。於是,所有的人都遵從一隻看不見的哨子發出來的無聲警告,戰戰兢兢地保持著沉默。
他沒有回頭。
能叫全天下的桃李結果,唯獨養不好自家後院的一株小苗。
他放了心,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孩子第一個發現了男人,丟下他的臣民,歡呼著朝著男人撲過去。男人一把抱起了孩子,把臉埋在了孩子柔嫩的頸脖里。男人的手像鐵箍,把孩子箍得很緊,很緊。孩子被他的力氣嚇住了,驚恐地喊了一聲媽媽。
「就是,那個壞。」
「你才不懂,什麼是白。」大哥似乎依舊耿耿於懷。
他疲憊地揮了揮手讓她走。
他似乎也看見了思源收到禮物時眉毛向上微微一挑的竊喜和不屑。一個小小的障眼法,就可以騙過兩個年齡是她兩倍以上的大人。為以往一個當面的小頂撞,她常常要遭受最為嚴苛的懲罰。而為一個暗地裡的大悖逆,她卻可以得到一個嚮往多日的獎賞。從此她盡可以去更大限度地衝擊父母定下的界限,只要懂得如何不發出太大的動靜。
「小市民氣。」
劉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白就是,暖和……」
「那都算什麼㞗事。工作是順手的,我不招你也得招別人。診所是為我哥……」
她笑了,一臉汗津津的滿足:「你要是能等,我再回家去給你泡一碗。」
「你大哥來過電話了,說你喝得爛醉,叫我別等你。」
「給我。」
小的那位穿著很是考究,是一套三件套藏青色的毛料西裝,通身上下找不著一條皺褶,一看就是洋貨。老的那位被小的這位一比,就顯得拖沓了。他穿的是一件他那個年紀的退休老頭都喜歡穿的中式立領夾克衫,衣服倒還有幾分新,只是顏色洗得混了,都認不出來到底是棕還是灰,袖口還沾了幾片早上從菜市場帶回來的魚鱗。
其實最難對付的還不是這些人,而是參加建廠,或者在建廠初期就進了廠的老人,有的一家三代都是廠里的職工。對他們來說,廠是他們盛飯的碗,靠背的大樹,裝心的匣子。飯碗丟了可以再找一隻,樹也總是可以另換一棵的,只是裝了一輩子心的匣子沒了,就得再花上一輩子去找個新的。可是誰還能有兩輩子呢?廠沒了,這些人的心就沒了著落。這些人的叫嚷,怕是十個百個香港人的腦袋瓜子再加上全世界的油,都很難安撫得了的。他們是劉年嘴裏最硬的那塊骨頭。
女人持續的沉默如一個緊箍咒,越來越緊地勒住男人的額頭,男人頭痛欲裂。
他這才明白,他不走,她就沒法打掃房間。
在河和島中間,是一根靠著一塊土坷垃站立著的枯枝。他把它想象成一座碉堡。他還沒想好駐守碉堡的究竟該是一條汪汪叫的惡犬,還是一隻陰險地匍匐在暗處的狼。
「我第一次上你家,你爸在桌上撒了幾粒飯,你媽都沒管,是你用指頭把飯撿起來,收到自己碗里。那時我就想,這小人長大了娶回家來,一定是個愛幹活的主兒。」
我又嘗試了幾次,一次比一次更靠近飛的架勢。終於有一次,我的翅膀營造了足夠強大的滑力,我被推上了天空。我在空中掙扎了幾個回合,幾乎搖搖欲墜,卻終於漸漸穩定了下來。就在那幾個回合的掙扎中,我摸索出了一個合宜我的飛行姿勢:我的一隻翅膀朝下指著大地,另一隻則朝上指著天空,我看上去幾乎像是一隻被風撩翻的風箏。後來人們常常用「瀟洒」「酷」「飄逸」之類的詞語來形容我這種獨特的身姿,他們並不知道,我只是改變了翅膀的方位來重新找回我一度失去的平衡。
他知道這會兒不是在做夢。
「你到了巴黎,別的事都不用操心,只要管好歐仁就行。思源小時候,就是沒人管,才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師傅的眼力大不如從前,老早就已經戴上了老花鏡。可是師傅不用任何眼鏡,依舊能把他看得剔透通明。他是廠里的能耐人,光憑他的車工鉗工手藝,他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找上幾條退路。可是他已經吃膩了手藝飯,他想換一隻飯碗。
孩子把高撅著的屁股漸漸放低,搭在一塊磚頭上,這就是他的臨時作戰指揮部。螞蟻的目的地是那個由一片枯https://read•99csw.com葉組成的荒島。若想把山平安無事地搬到島上,螞蟻必須先渡過那條寬闊的河,再攻克那個危機四伏的碉堡,再一一消滅島上的那些惡魔。
女人見不得男人這副樣子,就拿胳膊肘子撞了男人一下,說:「有什麼大不了的,要依我,不如就坦白從寬,爭取主動。」
他把手伸進被窩裡,摸到她的腳,捏了捏,說怎麼這麼涼?她說天天如此,你只是沒留意。他說我在香港給你買的絲棉襪呢,怎麼沒見你穿?她說沒想起來。
「媽媽,那還要多久呢,我才能長得和爸爸一樣高?」他憂心忡忡地問。
「跟你討什麼債呢,你又不欠她。」他說。
「你在說什麼?白,什麼白?你看見日頭了?」他問大哥。
這頓飯吃了很久,從中午時分開始,一直吃到下午三點多鍾還沒散。老闆娘也不敢催,只是不停地藉著端茶送水給眼色,可惜這兩人都是瞎子。桌上的飯菜早就沒了熱氣,只有杯里的酒倒還是常新。飯桌上都是岳丈在說話。岳丈今天彷彿只帶了嘴出來,卻把耳朵落在了家。三件套年輕的時候,和岳丈在一起,都是岳丈說,他聽。後來各自都長了些歲數,漸漸地,就變成了他說,岳丈聽。今天岳丈似乎又走起了回頭路。
「師傅。」
我不知道我對那根骨頭髮起了多少輪進攻,也許十次,也許百次,我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數算。當那團帶著筋骨碎屑的血肉終於從我喙間脫落時,我只看了一眼,便失去了知覺。
「還看螞蟻搬家不?」媽媽問。
全力這才覺出了驚險。方才她離那個秘密大概只有毫釐了,她的指尖只要再往高處稍稍一翹,就能碰觸到它冰涼的身體了。幸虧劉年撲上來,把她拖了回去,在毫釐之差的關口。
「你不光是順勢走,你是想把別人都甩在身後,你走在最前頭。」半晌,師傅才說。
女人哧地笑了,帶著一絲滿足的嗔怪。
「你也敢把笑話當真?那時候我怎麼敢想娶你?那天晚上我盡想著怎麼跟你媽開口要第二碗飯,沒工夫想別的。」劉年說。
咂嘴聲最終安靜下來,男人迫不及待地說。
「那不行,我就是再等三天三夜也候不上你的空。這會兒吧,就這會兒,一句話就完。」
嗒嘀嗒嗒……
他認命。
「自己也覺得沒臉見我,去外婆家去了。」她說。
果真,男人抽完了一根煙,才慢慢有了話。
他沒回答。他的表情紋絲沒動,姿勢也沒動,依舊用兩個肘子松垮懈怠地把身子支在窗台上,他這會兒的神情萎靡得像一件被細雨打潮了的舊衣服。在公司這麼多員工里,只有對這個女人他用不著打起精神。他順手給了她一份幾乎談不上是工作的工作,卻讓她覺得他為她付出了九牛二虎的氣力。她的感激是一條彈力極好的橡皮筋,能拉扯到多遠他心裡有數。
女人的脾氣是一張厚實的牛皮,怎麼也揉不皺。女人瘦,卻不弱,女人有樣真刀真槍的本事叫磨人。
失去右腳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回去過我的窩巢,我不想打碎我父母心目中那個未來林中百禽之王的美好憧憬。我儘可能地避免飛近我所熟悉的那片樹林,而把我的活動空間集中在樹林邊緣和城市交接的地帶。
他看了看牆上的鍾,一點一刻。這會兒街上不知還能不能攔到計程車。
其實老頭今天所有的牢騷都只不過是障眼的法術。老頭真正的痛處,和他一樣也是無法訴說的。這些年裡老頭子已經研究出了一個止痛秘方:他學會了用幾處可以示人的小疼痛,來掩蓋那個像私處一樣隱秘的大疼痛。
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下午,他和大哥坐在自家那個破院落的牆根。他遞給哥哥一枚挑煤掙來的五分幣,費盡心機地跟大哥解釋著什麼是紅。那天,大哥說他看見了紅。
劉年的煙抽到了頭,燙得指頭抽了一抽。
孩子的屁股撅得很高,鼻子近近地貼著地,身上那條布褲子的屁股部位上有兩塊濕泥。
他怔了一怔,才說:「從前你說我醒著也打呼嚕,現在我算是信了。」
招娣背過身去,肩膀一牽一扯的,他以為她哭了。其實她沒有,她只是在一下一下地撕扯著手掌上被中藥水泡出來的死皮。
「老沈是誰?我是說小沈,他媽的他也配叫老沈?南下工作隊培訓班裡,他是端茶送水的小通訊。連他都收到了請柬。」
「你明天到廠里說吧,這會兒說了也是白說,我記不住,腦袋是一鍋糨糊。」
「邱副總今天好像沒什麼動靜。」她說。
「求你給說幾句好話,我真的,不能沒有這份工資。」女人的笑如沙灘上的潮水,說退就退了,聲調幾乎帶了哭腔。
招娣拄著床,怔怔地看著他戴上手錶,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公文包,朝門外走去。
女人沒有反駁,默默認領了自己的無知。
男人不說話,臉色卻漸漸地陰沉了下來。女人熟門熟路地從男人的外套口袋裡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根來,替他打著了火。女人知道煙是男人的定海神針。
我是一隻蒼鷹,我生活在中國南方一片地處城市邊緣的樹林子里——我是說在我還是一隻雛鷹的時候。那時候的城市比現在小很多,而樹林子卻比現在大很多。城裡騎自行車上班的人若略一走神,就有可能把輪子踩出城市的邊界,侵入野兔、斑鳩、蒼鷹的領地。
「隨便哪家,最近的旅館。」
他的口氣很若無其事,她卻一下子推開他的手,坐了起來。他出過很多次差,把國內的大城市基本都走遍了。也出過遠門,不過都是新加坡、韓國、日本這樣的地方,他從來沒出過這麼遠的門。
在女人的心裏,世上的事只分兩種,一種是做得了的,一種是做不了的。做得了的,她就做了;做不了的,她連想都不會去想。所以女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唯獨極少有犯愁的時候。女人自己不犯愁,所以也見不得別人犯愁。
媽媽說:「別追了,再追蛋都叫你追掉了。」孩子哪裡肯聽?孩子一撒開步子就收不住腳,孩子現在正踩著風火輪。
大哥建國坐在陽台上,仰頭輕輕嘆息。
平生第一次,他需要一個借口,給全力的。他只能在路上慢慢地想這個借口。
師傅哼了一聲,說:「你不愁沒飯吃,可是你挑的就是這一口。」
女人跑過來,把孩子從男人的臂膀里掰下來,對孩子說:「你快去看看雞有沒有踩死螞蟻。」
他躡手躡腳地上了床,蜷著身子和衣在床腳躺下。
「要不,你先吃這個,我知道你好幾頓沒吃飯了。」
老頭眯著眼睛,似在聽,又不似在聽。半天才睜開眼睛,慢條斯理地說:
從那以後,每逢大哥說起顏色,都叫他膽戰心驚。
「發燒啊,你?」他坐起來,開始穿衣服。
劉年的對手比他高大許多,他一眼看上去就處在下風。劉年用拳頭、用手掌、用指頭,甚至還用關節和膝蓋,毫無章法地衝擊著對手,而他的對手只是冷峻而不屑地用自己的身軀輕輕地碰撞他幾下,他就幾乎站立不穩,搖搖欲墜。
這次她沒有吭聲。思源要是再在她眼前多晃幾眼,她興許也會和當年的全知一樣發瘋,她身上有和全知一樣的基因。
她知道堵著他心的是女兒,因為她也堵。
眼皮很沉,像壓著兩塊石頭,身子卻很輕,輕得像剪斷了繩子的氣球。身子忽悠忽悠地要飛上天,卻被兩隻眼皮墜著,落到一床絲棉被上。被子很軟,不松不緊,裹得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想打呼嚕。
這次會是什麼災禍?他顫顫地問自己。
她想說用不著,別費那個錢,可是她沒有力氣,她所有的力氣只夠她哼了一聲。那一聲是一個不堪一擊的反對,微弱到幾乎完全可以被忽略。她被一柄小小的耳勺施了定身法,嘴巴微微開啟,嘴角流著一絲細細的口涎,那樣子看上去像是一掛剔了骨頭被太陽曬得淌油的臘肉。
不是雨珠滴落,不是枝葉顫動,也不是地在睡夢中翻身。
「你昨天來的時候,臉色很難看,說花十六年養了個白眼狼。」
劉年忍不住又笑了。自從大哥成了推拿師傅,大哥的日常用語幾乎都與推拿手勢相關。
他忍不住還是回了頭。是個年輕女子,有幾分面生,也有幾分面熟。他的眼睛使勁地在腦子裡攪了幾攪,卻怎麼也攪不上一個名字。
劉年看了一眼女人。女人的臉很黑,是田裡的日頭啃下的牙印,到現在還沒有褪盡。黑歸黑,皮膚卻很滑很緊,額頭上滲出來的汗找不見一條可以落腳的褶皺。她看上去不過二十來歲,她應該是廠里最吃虧的那撥人:工齡最短,拿不到幾個安置費;年齡卻最小,還有長長的路要走。
蒼鷹是白天行動的飛禽,黑夜蒙蔽了它們的眼睛,麻木了它們的感覺。當然,我指的是那些只有兩隻眼睛的普通蒼鷹。對我來說,黑夜只不過是白晝的延伸,黑暗從來不會屏障我的觀察力。黑夜來臨之際,我的第三隻眼睛就變成了耳朵。我的眼睛是我白天的耳朵,而我的耳朵則是我黑夜的眼睛,它們相互交替,輪班執勤,我即使沉睡,也時刻警醒。
所以,我那隻不復存在的右腳也沒有真正消失,它只是變成了我的第三隻眼睛。這隻眼睛清除了我視野里所有的盲點,叫任何人都無法在我面前塗抹掩飾自己的軌跡,因為我不僅可以看見他前行的方向,走路的速度和姿勢,我也能看見他身後留下的影子和腳印,甚至他面臨岔路口時的躊躇和游移。
螞蟻想在荒島安家,一路上還有千難萬險需要一一排除。孩子一邊替它們揪著心,一邊緊張地在腦子裡部署著下一步的行動計劃。他沒有打過仗,也沒有看過打仗的電影—— 媽媽不讓他看。他近乎完備的軍事知識,都來自《貓和老鼠》的電視劇,還有媽媽平日講給他聽的各樣鄉野故事。
他沉沉地嘆了一口氣:「今天心裏,堵。」
他還活著。他只是困。
他終於有了一絲羞愧。他說不得話,說什麼都是越描越黑。
他回到屋裡,赤著腳站在地板上,決定開口。雖然毛刺尚未徹底磨平,但他不想把這個拖延了很久的解釋帶到床上去,他必須就地解決。
啪的一聲,她打開了燈,光亮瞬間洗白了屋裡的每一樣東西,也割疼了他的眼睛。
他猛地翻了一個身,把她壓在了身下。他聽見她呻|吟了一聲,他聽不出那是不是痛楚,他已經剎不住步子。他開始發福了,她才剛剛長成,他的身子把她壓成了一攤泥。那泥黏黏地貼著他的身體,他起的時候它也起,他落的時候它也落,它彷彿是他身上的另外一層皮。
「每隻螞蟻都一樣大小,我怎麼看得出來哪個是兒子,哪個是爸爸呢?」他又問。
「世上所有的東西都有爸爸。要是沒爸爸,它們難道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嗎?」在兩勺粥的空隙里,媽媽這樣回答他。
劉年不作聲,他不知道怎麼去應接大哥的話。大哥什麼也看不見,所以大哥有一套不同於明眼人的邏輯。大哥的想法是一根直線,沒有旁枝錯節,他追不上。
岳丈不是個貪杯之人,他也不是。可是很奇怪,他們兩人聚在一起,尤其是身邊沒有旁人時,就會不約而同地想起喝酒,彷彿他們手裡各自捏著一把沒有備份的鑰匙,專開對方心裏那個酒櫃的門。
這個院落很大,四面都栽著柑橘樹。樹已經掛上了果,小小的,緊緊的,青綠得讓人只想吐口水。在天好的時候,坐在院子里,越過參差不齊的柑橘樹梢,遠遠地還能看見一片灰濛濛的山巔。當初決定花大價錢租下這個院落,就是為了這片難得的安靜。孩子跑起來很瘋,頭髮像蒲公英一樣飄散開來,腿腳結實得像犁田的牲口。孩子從斷奶后就吃鄉下的食物,幾乎是從剛學會走路的那天,就同時學會了跑、跳、鑽、滾,還有其他九十九種屬於男孩的淘氣。孩子不怕蜘蛛不怕蚊子不怕貓不怕狗,也不怕夜裡一個人躺在黑暗中。無論是睡了還是醒著,孩子幾乎都沒有什麼懼怕的事。
他知道他必須在沉默衍變成質問之前,把那個想了一路的借口說出來,可是那上面還有一根毛刺沒有磨平。小腹上有一根繩子突然毫無預兆地抽緊了,他覺得身子一下子縮短了幾寸。他哈著腰跳下床朝廁所跑去,一路跑,一路解著褲襠上的紐扣。暴躁的尿意在得到徹底的自由之後卻改變了心意,駐足不前,四下觀望,彷彿在等待一場理由更為充足的說服和勸解。他和它僵持了很久,最終它才肯滴滴答答地走了幾小步路。
他站起來,滿眼都是金星。天上那個屎盆似的月亮朝著他慢慢地墜過來,彷彿隨時要砸上他的頭。他拿手擋了一下,閉著眼睛在牆上稍微靠了靠,方好些。
「就是外國人的名字,法國人。」他說。
「等你會走路了,爸爸帶你去找那個,真正的歐仁。」他說。
前陣子全力評上了特級教師,市裡給分了房子,他們就不再和她的父母住在一起。
「有什麼想法,你說啊。」他蹙著眉頭說。
「你還真有個癱在床上的媽啊?」他說。
皇天!
「怎麼會沒了?只要是存在過的東西,就不會真正消失。」他說,語氣是一種攥了人家短處的堅定。
他怔了一下,就用指甲去摳那塊痂。那痂結得太硬了,摳來摳去紋絲不動。他說那是灑的豆漿。人老了,手顫。
女人沒說話,只是愣愣地揪著自己半濕半乾的發梢,彷彿那也是她手掌上的一層死皮。
「過不過腦我不知道,事情不是我做的。」她說。
他依舊無語。他的嘴唇突然間有了重量,他說不出那輕浮的假話,哪怕是稍稍哄她一下。
他暗自嘆息。
兩人就都無話。
「晚上我真不該……」
「老邱那裡,今天有什麼新聞?」他隨口問她。
他被堵在廠里已經整整兩天。這兩天里唯一的食物是公文包裡帶著的一包蘇打餅乾,香港人吃剩下來的半盒酒心巧克力,還有進辦公室時泡的那缸子已經變了味的菊花茶。沒有人給他送過飯。他沒告訴全力這幾天發生的事,他只對她說他在外地出差。
「算了算了,再吃一碗我就真的嘴軟了。」他說。
尚招娣已經從劉年的公司辭了職,現在在她弟弟的推拿診所里做幫工。大哥也是。所以現在她和大哥是同事。
天晚了,樹枝間漏下的陽光漸漸變得傾斜淡薄,夜色最終抹平了樹林和天空之間的溝壑。遠處蟲子開始沒心沒肺地鳴唱,略近一些的地方,大約是在某個水窪邊上,青蛙斷斷續續半心半意地擂著鼓。我心裏漾上一絲絕望。早上我飛離窩巢的時候,還是一隻躊躇滿志的小蒼鷹,覺得這世上沒有我的翅膀所無法丈量的天空,也沒有我的利爪所無法征服的獵物。雖然我父親一直教導我每一隻蒼鷹一生里都會經歷各種各樣的磨難,我絕對沒想到我的第一次磨難就會讓我從巔峰墜入低谷,而且有可能永無翻身之時。
當的一聲,有東西在劉年的胸口杵了一下,這幾天積攢下來的疲憊,又被夯實了一層。他感到暈眩。
兩人終於吃完了飯,三件套扔下三張大票子,老闆娘千恩萬謝地送走了瘟神。
她有時忍不住暗暗希冀思源會去談一場戀愛。一場轟轟烈烈死去活來的戀愛,說不定就能把女兒身上的那層刁蠻蹭去幾層皮。等到女兒被愛情折騰得遍體鱗傷地回到自己身邊時,說不定她還能撈上一個跟女兒說上幾句話的契機。思源幾乎把父母能給一個未成年子女劃下的所有界限都早早地踹破了,可是思源唯獨在戀愛這件事上循規蹈矩。從來沒有男同學上門找過思源,她甚至都極少和男生打過電話聊過天。全力寧願陪思源去蹚一回早戀甚至早孕的刀山火海,哪怕要剜去一片心削掉幾兩肉—— 至少那只是單單一樣已知的疼,也不願像現在面對著千根萬根無法清理的刺,卻不知道從何下手。
那人咕地笑了一聲,轉過臉來,把頭髮往耳後攏了攏,說:「劉總你果真一點兒也不記得了?」
「你記得你小時候,你爸為了給家裡省幾粒米,常常帶你到食堂吃飯?他不用給你專門買飯菜,總有人往你的飯盒裡撥東西。」師傅說。
女人就笑,說:「沒事你不會在這個時候過來,我知道你。」
三件套又吃了一驚:甭管老頭的臉上裹了多少層銹,腦子裡頭,依舊還是赤金白銀地雪亮。
媽媽用手指颳了一下孩子的鼻子,說:「那你去幫媽媽找一找,雞窩裡有沒有雞下出來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