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八章 貓魂物語(1987—2001)

第八章 貓魂物語(1987—2001)

「你先吃我這碗,我再去煮。」
狸貓終於完了事,從源源身上爬下來,抓過那件搭在床頭的泛著汗酸味的T恤衫,給她擦身子。她推開他,拉下掀到肩膀上的襯衫,坐到窗前點起了一根煙。
我的心臟嘎的一聲停了下來,眼睛突然瞎了。我看不見路邊那棵一夜之間綻滿了花|蕾的夾竹桃,看不見那些門口晾著滴水的被單和衣物的舊磚房,也看不見那條開始有了午飯之後的第一絲睡意的小街。世界在我的眼前嘩然退去,我的視野變成了漆黑一團的舞台,只剩下一小片聚光燈投下的光斑。
全力盡量鎮定地回答道,儘管她知道編織得再平滑的謊言,在女兒的眼裡也是破綻百出。
我尾隨那個女人在一座三層樓房跟前停了下來。這座樓房是在一座舊平房的基礎上加蓋出來的,底下的那層還保留著面街的大門和門前的兩級石階。石階上坐著一個孩子,七八歲模樣,頭髮剪得很短,身穿一件藍燈芯絨外套,前襟有一團也許是粥,也許是鼻涕結下的硬痂,肘彎處有一個破洞。那洞眼邊緣清晰,顯而易見不是長期磨損的結果,而是釘子或者其他利物鉤扯出來的新傷。孩子的手裡捏著一根樹枝,樹枝的尖頭正挑著地上一攤正在緩慢扭動的濃痰——那是一隻腌在鹽里的螞蟥。孩子專心致志地觀察著螞蟥在鹽里漸漸分解的過程,幾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來人。
那東西正正地落在了我和咪|咪的中間,是一塊裹了麵粉剔了刺的炸魚。
女兒沒有明確地表示反對。全力把她的沉默理解為接受,就起身去屋裡拿了葯。女兒從她手裡接過水杯服了葯,把水杯還給她的時候,她感覺她正從女兒手裡接過一樣恩惠。那恩惠太陌生,她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
這天放學之後,源源在中山公園的涼亭里待了一陣子。這個時候的公園人煙稀少,涼亭里只有三兩個老太太在聽一個瞎子斷斷續續地唱鼓詞。鼓詞通常是在晚飯之後才開場的,瞎子這時只是隨意練著嗓子。瞎子唱的是岳飛辭母從軍的片段,用的是瑞安方言,源源只聽懂了七八分。不過不要緊,她對歌詞並沒有多大興趣,真正迷住她的,是瞎子那雙長著黑黢黢指甲的手。她看著他那幾個沒有眼睛引領的手指,在三根弦之間嫻熟地找著路,揉搓勾彈出時而如疾風暴雨,時而如涓涓流水的叮咚聲,只覺得吃驚。她沒想到手也能唱歌,手唱出來的聲音,倒比嘴更能抓心。
劉年的話也對也不對。喬喬看上去比源源足足高出一個頭,但喬喬雖然身架子高,實際上卻只比源源大九個月。源源上初三,喬喬上高一。源源在自己班級里沒有一個朋友,喬喬也是,於是兩人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朋友。
「你比她大這麼多,你怎麼可以……」
源源也抬頭看了母親一眼,那眼神有些奇怪,全力一時無法破解那裡的含義,但她知道那至少不是憤怒。她從女兒的眼睛里見過了太多的憤怒,她遠隔三公里就能聞得到憤怒的氣味。
「源源,外婆給你帶飯來了。」女人對孩子說。
「你笑什麼?」他問。
她就是在那個暑假的下午開始抽煙的。最先是偷爸爸和外公的散煙,後來是偷爸爸的散錢去學校附近的小店買煙。其實那也真算不上是偷,因為爸爸的錢多得像空氣一樣賤,一抓就是一把。她有時甚至覺得家裡那些抽屜啊鑰匙啊都不過是一種虛設的形式,就像花花綠綠的包裝紙,僅僅是為了提醒她裡頭裝的是禮物。
狸貓是她想同時逃離學校和家時的那個難民營,是她擦拭糜爛情緒時的那塊衛生紙,也是她手頭青黃不接時的那個替補錢包。他吸收銷蝕了她對世界的無名憤恨,他負責著她日常所有的生活和情緒開銷。她現在也算是蹚過半個江湖的人了,她比從前更加清醒地認識到每一樣便利的背後,都貼著一張價格標籤。從前她從父母那裡贏得的每一個小自由,都得用一張看得過去的成績單來換取。現在面對狸貓的諸樣好處,她很快就發現了另外一種長期有效的償還方式,那就是她的身體。對她來說身體只是一副皮囊,何時啟用,用在何處並無多大差別,倒不如儘快用在一樣輕省划算的事情上,於是她就選擇了和狸貓上床。
我飄在半空中,朝地面俯視,我看見一群放學回家的孩子,正圍著一隻躺在地上的死貓看熱鬧。那隻貓的嘴邊掛著一圈白沫,身子滑稽地固定在一個抽搐的姿勢里,一隻爪子往前伸著,彷彿在儘力夠一樣東西;另一隻爪子往裡縮成一個半圓,似乎在躲避另一隻貓的追捕。有個孩子用一根樹枝捅著它翻了個身,仰面朝天的它就露出一個沾滿了泥土的黃肚皮。又有一個孩子在眾人的慫恿下,拽著尾巴把那隻死貓倒提了起來。一股腥臭的黃色液體,順著它的肚皮滴滴答答地流到了地上。我厭惡地閉上了眼睛。
她走過去,撩起椅背上的裙擺。多好的面料啊,細緻密實的針織纖維,幾乎聞得見棉花在田野里吸收存儲的陽光。那一朵又一朵的花,從蕊到瓣,用了多少層出神入化的藍顏料啊。這樣的裙子是街上每一個女孩子的夢—— 除了她。可惜啊,可惜了媽媽。媽媽以為她不喜歡穿裙子是因為裙子不夠漂亮,所以媽媽徒費心機替她一件一件地尋找合適的裙子。媽媽還要過很久才會最終明白:她不喜歡裙子,是因為裙子本身。世上相隔最遠的距離,不是拐出了軌道的曲線,而是母女的心。
狸貓還是源源的垃圾桶,供她一年四季肆無忌憚地傾倒著各樣的垃圾。狸貓並不懂得源源常年像陰溝一樣餿腐的情緒,可是他不需要懂,他只需要安靜地聆聽和接收。看著他不知所措的無辜眼神,源源就覺得她的憤恨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別的情緒所替代,比如滑稽,比如荒唐,還比如憐憫。
光斑的中心,站著那隻名叫咪|咪的母貓。
兩人便都不再有話,只是獃獃地看著窗外的日頭一點一點地變著顏色,地上的樹影越爬越長。
在我三歲零兩個月大時,我被一個叫全思源的女孩,用一塊蘸了敵敵畏的魚肉毒死,就在我心愛的貓神咪|咪面前。從那時起,我就帶著經久不散的幽恨,駐紮在這個女孩的腦子中。我在她的腦子裡興風作浪,把那塊小小的地盤攪成一團黑色的糨糊。
全力關了火,躲進卧室,悄悄地給劉年撥電話。她需要劉年儘快回家,她怕她一個人扛不起女兒摔碎在她頭頂的那爿天。
書桌有兩隻抽屜,一隻上了鎖,另一隻沒有。我看見那個叫源源的女孩,把那隻沒上鎖的抽屜整個端出來放到了地上,然後跪在地上,把手伸進那個上了鎖的抽屜的隔板,摸索著從那裡掏出一個信封。女孩用唾沫打濕拇指和食指,把信封的口子捻開了,取出一張薄薄的紙幣,又把信封合上,透過隔板放回到那個上了鎖的抽屜里,再把地上的那個抽屜擺了回去。女孩做這一連串的動作時,輕車熟路,有條不紊。
咪|咪是一隻白底帶褐色和黑色斑點的貓。這種顏色的貓在江南街景中並不是稀罕的物件,然而在她身上,這些色彩和形狀的隨意組合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裂變,一堆的尋常里轟然炸出了一個唯一。她的眉心有一塊黑色的圓斑,那黑漸漸過渡到灰又過渡到白,中間經歷了無數個微妙的層次,將她的額頭演繹成一幅出神入化的潑墨山水。她眼睛的顏色比一般的貓都深,深得彷彿是月亮夜裡的一汪湖水,上邊跳動著喝醉了酒的星星。連接她骨頭的每一根筋似乎都拉扯到了極限,她身上的每一個部位,她的頭,她的頸子,她的軀幹,她的四肢,甚至她的尾巴,都格外筆直堅挺。她腳掌上的肉墊子彷彿是金絲絨做的,她邁著芭蕾舞娘似的步子從石階上緩緩走下來,走過還殘留著昨夜雨水的石板路,繞過那團令人作嘔的鹽水螞蟥,眼神乾淨得彷彿不識世上的泥塵。
可是十四歲的腦子是一塊吸水能力極強的海綿,源源很快就適應並吸收了媽媽那套新的力學原理,並在上面揉進了自己的創新。她明白她和媽媽之間的戰役,極有可能會拖上整整一輩子,她得審慎而節制地使用她的力氣。於是她就把憤怒的咆哮,漸漸轉化成沉默的反抗。
她從垃圾桶里把剪碎了的舊課本撿拾回來,粘補好封面,在裡邊塞進王朔的小說。她的愛好年年翻新,什麼時候跟什麼時候都不一樣。十四歲時的某一個季節里她痴迷的是王朔。有一陣子上課,她在老師探照燈一樣的目光之下,泰然自若地把一本《過把癮就死》從頭翻到了尾。當時她還沒有意識到她對痞子文化的興緻已經接近尾聲,下一個追逐目標將是武俠世界的自由和俠義。幾天之後,她就要踏上摒棄王朔投奔金庸梁羽生的途程。無論那個被透明膠帶紙修補過的課本封面之下還會匿藏多少本小說,她都知道那裡面永遠不會有瓊瑤、三毛或者張愛玲。她對那些小女人的無病呻|吟不屑一顧,即使經過了再多的摔打和歷練,即使她將遍體鱗傷甚至粉身碎骨,她都永遠不會變成一個小女人,也永遠不會喜歡一個小女人。
「我知道你要問我的煙是哪裡來的。我告訴你,我的每一根煙都是你提供的。今天從這個盒子里摸兩根,明天從那個盒子里拿半包。你沒發現你最近煙抽得比過去凶多了嗎?媽媽數落你的時候,我其實是真想幫你說話的,不過那樣只會讓她更加生氣。你想想就明白,她一定寧願你抽得更多,也不願意看見我學會了抽煙。我說得不對嗎?」
我之所以能成為這樣一隻獨特的貓,首先要歸功於我的奇特基因組合。我的父親是一隻被一位名門閨秀養了多年的純種波斯貓,而我的母親卻是那條街上的野貓群中最狂野妖冶的貓后。有一天下午,那個女人在出門時忘了鎖上院門,於是就成就了我生命誕生的偶然契機。我父母親身上的血液,在締造我的過程中經歷了一系列的討價還價碰撞融匯之後,最終在我身上存留下最為濃稠的精華。
男人摘下眼鏡,定定地站在街心,像是化成了水,也像是化成了石頭。
外婆嘩嘩地開著水龍頭洗碗,洗完一隻,源源就接過來,拿毛巾擦乾,再放到碗櫥里去。外婆瞟了她一眼,說:「今天是怎麼啦?什麼時候見你在廚房裡抬過一指頭?」
女兒愣愣的,彷彿她問了一個關乎宇宙玄機,需要運用一千道數學公式方可印證的問題。半天,她才恍恍惚惚地點了點頭。
全力打開燈,源源啊地喊叫一聲,捂住了臉,彷彿她從來就不認識光,又彷彿那光里藏著一把匕首,隨時要飛過來取她的眼睛。
我屏著呼吸,恍恍惚惚地從我的藏身之地走出來,向她走去。那天我走路的樣子一定非常滑稽,我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尖,彷彿穿了高跟鞋,我怕我的任何一個響動,都會驚碎了她眼神里的那片乾淨,提醒她這世上存在著齷齪污穢。
那個學期結束時,源源把那張三門功課不及格的成績單,坦然地擺在了媽媽的書桌上。她不怕媽媽,因為她和媽媽都知道,在這場沉默的角力中,誰先失去鎮靜,誰就是輸家。她帶著一絲快意,冷冷地觀看著媽媽臉部表情的變換,她在等待著媽媽率先失態。媽媽的五官開始扭曲起來,眼睛一隻高一隻低,嘴角抽抽地斜向一邊。那一刻媽媽看上去幾乎像一個中過風的病人。源源剎那間有一絲驚恐,但她沒有把驚恐放在臉上—— 她明白只要允許她的心裏裂開一條細縫,憐憫就會立刻冒頭蔓延,導致勢均力敵的膠著戰勢瞬間崩盤。
我的腦子裡突然跳出了兩個字。我終於找到了,我的形容詞。
那晚她終於回到家的時候,除了媽媽以外所有的大人都回來了。飯桌上坐著一個客人,是居委會的組長老黃。碗筷已經擺好了,正等著外婆把湯端上來。爸爸問源源怎麼回來這麼晚?源源說學校里在排練節目。這是她在路上就想好了的借口,她甚至想到了一些很具體的細節。可是那晚她編織得天衣無縫的謊言並沒有派上任何用場,爸爸只是隨口說了一聲「什麼老師啊,不怕學生得胃病?」就沒有再往下追問。
「你,什麼也沒看見。」外婆斬釘截鐵地切斷了她的話尾巴,臉色平靜得像一張沒有任何字跡和摺痕的紙。
我毫不費力地翻越了那堵曾經是不可攻克的屏障的高牆,繞開那棵開始有了第一絲花意的桑樹,飄過那個拉滿了晾衣繩的院落,飄進了一戶嚴實地關著門的人家。現在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擋我的進路,牆不能,玻璃碴子不能,門不能,鎖更不能。
「還要我領你去見校長嗎read.99csw.com?」源源問。
孩子嚇了一跳,噌的一聲,身上豎起了密密麻麻的一排刺,像仙人掌,也像刺蝟。後來我才發現,這些刺其實一直潛伏在孩子的毛孔里,每逢見到生人時,它們就會傾巢出動——它們是他的天然防護層。
女兒沒有彈跳起來,開始激烈地反駁,像無數個以往那樣。女兒只是低著頭,從碗里一下一下地挑著雞蛋和番茄吃。女兒生下來的時候,家裡的日子就好過起來了,女兒吃東西,從來只挑最好的,連次好在女兒的消費詞典里都是一個生僻詞。
女人走了,我卻沒走,我藏在路邊一棵梧桐樹背後,依舊惦記著凳子上擺著的那些東西。直覺告訴我,我今天的午飯興許就在那裡。
源源的身子彈了一下,彷彿底下坐著的是一顆已經拉了引信,隨時要爆炸的手雷。
見我絲毫沒有走的意思,女孩抓起手頭的一個飯盒蓋,兇猛地朝我擲來。女孩的眼力很准,那坨金屬正正地落在我的背上。那是我身上骨頭最硬、皮肉最薄的地方,一陣尖銳的疼痛沿著脊樑朝全身瀰漫開來。可是那一刻里最讓我難以承受的還不是疼,而是恥辱,在我心愛的母貓面前所遭受的恥辱。我霍地站起身來,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嘶吼。貓被激怒的時候,不像狗那樣發出震耳欲聾的狂吠,貓只是把天底下所有的低音都匯聚在喉嚨口,讓你的皮膚在你的耳朵之前感受到了那股憤怒,讓你幾乎無法分辨那到底是聲音還是震顫。我沒有鏡子,我看不見自己當時的樣子。但是我用不著鏡子也知道,那一刻我身上的毛一定是一片密密麻麻棕黃相間的針葉林。
源源低聲說了句什麼,全力沒聽清。
等到吃完最後一塊裹著雞蛋的番茄的時候,源源才終於踩下了一隻腳尖。
眾人很快就清醒過來,他們彼此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把舌頭伸出來,捲成一個長卷,從長卷中間的那個空隙里發出一陣哧哧的氣聲—— 他們在模仿放屁的聲響。有一個領頭模樣的男孩唰地扯開了褲襠的拉鏈,從裡頭掏出一條細細軟軟,白得彷彿從沒見過天日的東西,對著源源抖了幾抖,說:「有本事你尿一個我看看。」
我是一隻在城市的街巷裡四處行走的流浪貓。年齡:三歲零兩個月;性別:公。
突然有一天,媽媽似乎從夢中猛然驚醒,意識到了自己的謬誤。她明白了如果靠拼蠻力,她永遠不是比她年輕二十多歲的女兒的對手。要想制勝,她必須設立另外一套力學原理。於是她不再回應源源打過來的拳頭,她漠視源源的憤怒,如同漠視一片風吹落的葉子,或是一塊腳踢起的土坷垃。源源的每一拳都落在了空氣里,她失去了接應她力氣的那股力氣,她撲了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她開始感覺不知所措。
她繞著我走了一圈,依舊用芭蕾舞娘的步態,然後用鼻子輕輕碰了碰我的臉。突然,我聞見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氣味,像汗味,又不全像,帶著一絲香,甚至還有微微一絲的腥膻。我的鼻子唰地一下子蘇醒了,它告訴我一件我的眼睛沒能發現的事:我的鼻子聞出來她的心尖上燦燦地開出了一朵花,為我。
全力驚訝地看了女兒一眼,說:「你不知道你爸這次去上海是帶了大任務去的?若是談妥了,公司來年就要搬到那邊去。」
「永遠不要再跟我提,那件事。」源源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我的肚子響亮地鳴叫了起來。我滿臉羞愧,卻紋絲不動,只是用我的眼睛溫柔地示意著咪|咪。平生第一次,我在食物面前保持了風度。咪|咪猶豫了片刻,終於側過身子,把那塊東西叼進了嘴裏。
源源把頭探出窗外,閉上了眼睛。風很好,太陽也好,她只是需要重新適應。即使閉著眼睛,她吐出來的煙霧依舊有著自己的隊形,一個一個半徑大致相等的圓圈,中間綴連著寬窄相差無幾的波紋。等到她覺出了指頭的燙,她才明白已經把一根煙抽到了頭。她睜開眼睛,順手把煙蒂往牆角的金魚缸里一扔。嗤的一聲,缸里升騰起一股青煙,魚飛快地閃開,又不知所措地聚攏,水裡到處都是尾巴惶亂的划痕。
「笨蛋,蠢豬,你懂不懂怎麼玩啊?」她聽見自己大喊了一聲,手裡已經搶過了一個折成三角形的煙殼。
於是我決定撤離。
源源進門的時候,全力正在廚房裡煮番茄雞蛋面—— 這是丈夫和女兒都不在家時她的經典晚餐。面煮到一半,全力突然覺得屋子變得窄小陰冷起來。回身開櫥門取碗的時候,她發現了默默地站在廚房門口的女兒。她沒想到一條身影可以佔據如此大的空間,將一屋子的熱量銷蝕殆盡。
那天晚上,女孩的母親下班回家,看見女孩蜷著身子躺在床上,吃了一驚。這個腳下安了風火輪的女孩,平日里極少在不屬於睡覺的時間里和床發生聯繫。母親問你怎麼了?女孩哼了一聲,說頭疼。母親有點慌,趕緊拿出體溫計給她量體溫。三十六度七,一切正常。母親開始用狐疑的眼光看著女兒,說你是不是不想寫作業?母親的問話不無道理,因為女孩對課程對作業從來沒有表示過興趣。若在平時,女孩還沒聽完母親的話就該跳起來了,用比母親響數倍的聲音表示她的抗爭,可是那天她沒有。不是她不想,而是她沒有力氣。她只是倦怠地斜了母親一眼,無語地閉上了眼睛。其實女孩那天沒有撒謊,她果真頭疼。當然她並不知道,她的不適緣起於我。那天我正在她的腦子裡來回行走,探測地形,尋找可以安歇的角落,並開始習慣這個嶄新的環境。
「就是問問你爸,這時候吃沒吃飯。」
「我不但教會了她抽煙,我還給她提供了煙。不信你搜一搜她的書包和口袋,她身上保證連根煙毛都不會有。」
咪|咪吃飯的樣子很斯文,彷彿嘴裏含的是一樣長滿了細刺的東西,她的舌頭和牙齒必須在那些細刺之間小心翼翼地穿行,尋找那一絲絲比刺更細的肉。
她認識那些星星。在她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那些星星也曾溫柔地照過她的臉。
聽到聲音,我才醒悟過來這原來是一個女孩。
全力把那碗還冒著熱氣的面往女兒跟前一推,就進了廚房,重新生火煮麵。雞蛋破了,蛋殼落進碗里,她發現自己撈碎殼的手在簌簌發抖。最初的震驚過去了,現在浮上來的才是害怕。
我開始害怕起自己剛剛獲得的那份自由。我的自由已經沒有任何邊界,它可以帶我去任何一個空間,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意念。我活著的時候,意念和行為之間還隔著千山萬水的屏障,死神把千山萬水輕輕一抹,現在我的意念可以在瞬間成為行為。我再也無法控制我的行為,因為我無法控制我的意念。
女孩從飯盒裡挑出了一塊又一塊食物,接二連三地朝地上扔去。突然,她扭過身來,意外地發現了坐在咪|咪身邊的我。女孩的眉眼唰地倒立起來,嘴裏說出了一句含著四個音節的話。女孩的這句話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把她的牙齒染成了黑色。我著實吃了一驚。不是因為挨罵——一隻在街面上活過了三個年頭的貓,早已練就了一雙刀槍不入的耳朵和一副砧板一樣厚實的皮囊。我吃驚是因為女孩說的這句話,是別的年歲相仿的女孩要追著父母或者哥哥姐姐討問意義的話,這話可以讓城裡最調皮的男孩猶豫,甚至臉紅。
也許,抽煙的誘惑很早就匍匐在她所經之途等候著她,可是她和它臉對臉地相撞並被它撲翻在地,卻是在她十五歲的那個夏天。那天她在家裡做暑假作業,沒看幾眼書就心神渙散起來。百無聊賴之間,她突然發現了爸爸遺忘在桌子上的一包煙。是雲煙。她剛記事的時候,就發現爸爸的兩片嘴唇之間,永遠沾著一根冒煙的小棍子。等她略微長大了些,她才知道那根棍子有個名字叫香煙。到六七歲時,她就已經能分辨煙的品牌了。不是從字上—— 那時她還認不了幾個字,而是從煙盒的圖案上。
「沒發燒。醫生上周給我開了一種新的止疼葯,不太猛,副作用也小,你要不要試一片?」全力小心翼翼地問。
源源服了葯,又坐到了窗口。太陽有些偏了,風也不如剛才好。這是星期天的下午,周末已經接近尾聲。周六的狂歡已被甩在身後,漸漸逼近的,是周一黑黢黢的不祥身影。
能鑽過這麼厚的皮肉爬到表層的,該是多粗的一根筋?
「我看見,那個姓黃的……」她終於結結巴巴地開了口。
女孩換了一種半是央求半是誘哄的聲調,又喊了一聲「咪|咪」。那聲呼喊尾音拖得很長,帶著一絲嚶嚶嗡嗡的震顫,爬過耳道時在耳膜上擦出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女孩哼了一聲,聽不出是答應還是拒絕。女人把騰空了的布袋揉成一團塞進褲兜里,匆匆要趕回去上班。
那天她捏著那根抽到了頭的煙,轉來轉去想給它找個棲身之處,這時她看見了凳子上搭的那件藍裙子。裙子是媽媽剛剛給她買的,是讓她穿了去參加外婆的生日晚餐的。她的衣櫃里,還有許多條大同小異的裙子,那是她多年的積攢。不,確切地說,那是媽媽多年的積攢。這些裙子她只在媽媽釘子似的目光底下試穿過一兩回,然後就成了她的永久庫存。她喜歡夏日里坐在窗前,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女孩子穿著裙子走路的身影,可是她無法忍受裙子在自己身上的感覺。剛開始她以為是風格上的不適宜,後來她才明白那是一種過敏,一種像青霉素一樣可以致死的過敏—— 裙子帶給她的難堪幾乎等同於赤身裸體。
「什麼事?」狸貓不解。
源源問這話的時候,垂下了眼帘,定定地盯著筷子尖上挑著的一塊番茄皮。
女孩打開書包,從書包里拿出一個鉛筆盒,把那張紙幣折成一個細條,小心翼翼地放到鉛筆盒的墊紙底下。一隻花貓走過來,蹲在她的腳邊,輕輕地喵了一聲。她瞪了它一眼,說:「你敢告訴她,我就踩扁你。」貓湊過臉去,伸出舌頭討好地舔著女孩的手。
女孩終於玩膩了她的化學遊戲,丟了樹枝,起身打開凳子上那一摞大大小小的飯盒。她把筷子伸進每個飯盒裡挑挑揀揀,最後只吃了幾口蛋炒飯就放下了碗。她把筷子咬在嘴裏,開始收拾凳子上的殘局。突然,她拿著飯盒蓋的手停在了半空,眼裡飛過一絲陰毒。
「他沒接電話,大概在開會。」全力說。
女孩嚇了一跳,她終於意識到她的腳已經踩上了一條邊界線。她一隻手抱起咪|咪,另一手提著那隻分量已經大大減輕了的板凳,悻悻地回了屋,用腳嘭地踹上了門。在門即將被關上的那一刻里,我看見了咪|咪回頭瞧我的眼神,是不舍,是意猶未盡。我突然就安了心,因為我知道了我的愛戀不是曇花一現的一廂情願。這一刻,對於我和咪|咪來說不是終點,而只是通往許多下一刻的開始。
源源的腦子裡飛過一樣又一樣的髒東西,卻沒有一樣比那根從褲襠里掉出來的肉腸更叫她噁心。她撒腿就跑,鞋尖踢得一路塵土飛揚。跑到沒路的時候,她就蹲在了一堵牆根上,撕心裂肺地嘔了起來。她還餓著肚子,嘔出來的只是酸水。幾口之後,連酸水也沒了,她還是忍不住想嘔。她覺得她的胃裡裝了滿滿一袋的鼻涕和膿水,她就是吐上三天三夜,也吐不幹凈那裡頭的齷齪。
隨後她關上了門。
到底是什麼樣的腦子,能讓人生出這樣一副眼睛?到底是什麼樣的腦子,能叫一個七歲的孩子,想到在一隻偶然爬過她腳邊的螞蟥身上撒鹽?能叫她用蘸了敵敵畏的魚塊,毒死一隻與她素昧平生的街貓?
「胡說,早上你才吃了一個包子。不吃飯你怎麼長肉?你還真想當一輩子柴排(柴排:溫州方言,形容瘦子)?」女人笑罵道。
當然,當時媽媽還不知道,這隻是未來諸多妥協的一個開端而已。
源源掉頭就跑。跑出很遠,還聽見男孩們的笑聲,在鋸齒似的割著她的耳朵。
「你放了她,我就告訴你實話。」
男孩子怔了一怔,扭過身來,發現了身後站著的那個頭髮剪得很短、身穿一件藍色燈芯絨外套的女孩子。
全力這時才猛然醒悟過來,女兒方才看她的眼神里蘊藏著的那樣東西,是憐憫。
源源感到她手腕上有一股疼痛,正順著她的胳膊一路蔓延,侵入她的左胸,心臟開始收縮抽搐。她低頭看了自己一眼,才明白過來那隻鐵鉗一樣的手,並沒有掐在她的手腕上,她只是感受到了喬喬的疼。喬喬的身上彷彿有一個秘而不宣的發射台,而她的腦子則是一個同樣秘而不宣的接收器,她的接收器只能破九*九*藏*書譯來自喬喬那一個頻道的信息。從她認識喬喬的第一天起,她就能感受到喬喬身上的細微情緒變化,有時靠話語領路,有時則是在沉默的黑暗中摸索。沉默比話語更可靠,因為話語常常帶錯路。喬喬雖然比她大,可是在喬喬面前,她卻更像是大人。
那個叫全思源的年輕女子,離開那座地處郊區的公寓時,步履踉蹌,神情恍惚。她迎面撞在一棵擋路的樹榦上,短暫地失去了知覺。幾秒鐘后她清醒過來時,感到了一陣劇烈的頭痛。她並不知道,這是我臨走時在她的腦子裡踹下的最後一腳。她即使知道了,也顧不上,因為她心裏還有一塊比這更深更大的痛。
「那他,吃了嗎?」源源問,在每個字中間拉開了一根不軟不硬的線。
「你十五歲開始抽煙,我也是。你爸爸那時已經死了,可是你媽媽還在。你媽媽都沒有管你,你最好也別管我,咱倆生而平等。」
我出奇健壯的體魄使得那塊魚里的毒素在我體內以飛快的速度蔓延,幾分鐘之後,我就躺倒在地上,在我心愛的母貓家的後門邊上。
「你把喜歡的挑到碗里,別都扒得亂七八糟的。先挑魚吃,那是好東西,涼了就腥。」女人交代道。
驚訝並沒有阻礙她的反應速度。她在我眨眼的空隙里打開了鎖,當我還沒來得及把爪子伸進門縫的時候,她已經嘭地關上了門。可是我並不氣餒。我走街串巷的豐富經歷告訴我:大多居民樓的後門在下班和熄燈之間的空當里都會保持著敞開,我只需要耐心等待第二個歸家的人。
我進了屋,悄悄地蹲在一個角落裡,觀察著屋裡的情景。這間屋大概是這戶人家從前用來做見客和吃飯用的場所的,因為屋角里依舊還擺著飯桌碗櫃和兩張藤座椅。或許是因為人口增長的原因,這間屋後來又被隔成了卧室,因為另一堵牆邊放置著一張雙人床和一張小書桌。那堵把房子的其餘部分隔離開來的牆,看得出來是一層很薄的木板,甚至沒有上過漆,只是糊了一層早已變了顏色的白紙,接縫的地方翹起了硬脆的黃邊。床頭貼了一幅電影海報,書桌上方掛了一張鑲在鏡框里的先進工作者獎狀。
從抽第一根煙起,源源就知道她遲早會被抓捕,她只是沒想到這一天竟然會發生在一年之後。具有鷹一樣厲眼的媽媽,竟沒有注意到她書包上煙頭燒出來的焦洞,嘴裏令人生疑的氣味,還有褲子口袋角里堆積的零散煙末。她沒想到最後讓她翻了船的,竟是這麼一個僻靜的去處。這是一條死胡同,窄小得連一輛三輪車都難以掉頭。除了巷子里的居民,這裏極少有外人路過。而且早上的這個時候,家裡所有的大人都急趕著上班,她沒料到她會在這裏中了爸爸的埋伏。不過,她並無絲毫懊喪之意。她從父母的眼皮底下偷走了一年的逍遙,她已經白白賺得了三百多個日子的自由,即使是死,她也已經夠了本。
「我……」喬喬鬆開嘴,剛扯出一個字,眼淚就奪了路,順著還殘留著最後一絲嬰兒肥的顴骨滾落下來。
那隻手是死亡。只有死亡才擁有這種你活了一輩子都不會具備的能力。死亡抹去了色彩,擀平了情緒,把想象力砸成一地碎碴,死亡叫世上萬事萬物都回歸到最原始的本真。死亡剝開了咪|咪的皮,敲癟了它的骨頭,讓我看見了裏面的骨髓。假若我活著的時候就看見了它的骨髓,我何至於為它付出了自己的性命?可是我若不是死了,我又如何能看得清它的本真?我知道我走進了一條被哲學家們稱為「悖論」的死胡同。
全力突然發覺隔著三公里的距離,她也能聞見自己的憤怒。她的憤怒遠未結痂,只需輕輕一捅,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能汩的一聲湧出膿血。
提起流浪貓,你的腦子裡肯定會立刻浮現出一隻毛髮髒得起了結子、顏色像洗混了的衣服一樣無法辨認,白天在垃圾桶里淘食蝦頭魚骨,深夜站在屋脊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鳴的貓的形象。我不敢說我身上完全沒有符合上述特徵的地方,但我的確是一隻與眾不同的流浪貓。我黃色的皮毛上覆蓋著一個個形狀不規則但卻清晰可辨的棕色斑塊,日頭好的時候,你甚至可以看見那上面的隱約光亮。在你神志不十二分清醒的時候,你或許還會產生一些關於叢林和老虎的聯想。我的耳朵像灌足了漿的麥穗一樣直直挺立,我的眼睛無論對著光還是逆著光,永遠閃爍著一絲攝魂的灰綠。我的腿極為修長,把我的身架撐得很高,我站立的時候可以看得很遠,聽得見別的貓興許會忽略的聲音。我身上具備了某些家貓所具備的教養和品味,然而我卻鄙視家貓被滅鼠陪伴孩子玩耍消除大人孤獨等七七四十九等責任和義務所修磨出來的奴顏婢膝。我像所有的野貓那樣自由自在、桀驁不馴,可是我卻沒有它們身上一千零一樣的粗俗下作習性。
源源接管了狸貓,最早是因為喬喬走後在她心裏留下的那個洞。是洞就得堵,狸貓就成了最近最便捷的那樣充填物。時間一久,源源就覺出了狸貓的順手。狸貓是她的腿腳,可以隨時帶她逃離忍無可忍的大學生活。她上的這所大學,正是她母親多年前作為工農兵學員待過三年的地方。雖然等級早已提升,校舍也已經遷離原先的地點,當時的師資現在也已殘存無幾,可是源源依舊能從教室的每一條磚縫裡,聞出母親那股讓人窒息的正兒八經氣味。
「源源,乾脆我們結婚吧,等你畢業。」狸貓在她身後說。
街心的那塊空地上,有一個男孩正在學騎腳踏車。男孩大約三四歲,還不知道周六和周一之間的差別,他只是在一心一意地試圖征服腳下那三個小軲轆。男孩的臉很圓,圓得幾乎找不見任何關於骨架的暗示。兩隻眼睛很大,也分得很開,眨眼之後的每一次睜眼,都彷彿在傳遞著天大的驚奇。這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啊?像是兩汪專為採集陽光而生的清泉。他一笑,連街邊的垃圾桶都忍不住跟著他笑。
劉年覺得脊背上的那根骨頭突然被剔走了,他站不直,身子如一刀散肉,軟綿無力地癱在身後的那堵牆上。
等她把那碗新煮的番茄面端出來的時候,她發現女兒的那碗面只挑破了一層皮,幾乎沒動。
其實狸貓也不是真名,狸貓只是一個外號,源自他身上那件一年四季都穿,介乎于黃和褐之間的仿皮夾克衫。狸貓比源源大九歲,原先是喬喬的男朋友。喬喬去了上海,源源接管了喬喬的諸多棄物,其中也包括她的男朋友。不過喬喬不在意,源源也不在意,兩人在長途電話或電郵里談起狸貓,就好像在談一件她們時常換穿的衣服,穿著時都覺得合身,換下時誰也不會惦記。
那個女孩一直背對著我們站著,用手裡的筷子在那一堆飯盒裡挑挑揀揀。半晌,終於挑出一樣東西來,往身後一扔。
可是女兒這次只是微微地退縮了一下,竟然容忍了母親的手在她的額上滯留到可以獲取體溫的長度。
源源終於鎮靜下來,想出了她的招。劉年狐疑地看了女兒一眼,終於猶猶豫豫地鬆開了喬喬。
她跑到家,掏出掛在脖子上的鑰匙,急急地開門。鑰匙在鎖孔里轉了幾圈,鎖舌卻紋絲不動,她突然意識到:是有人從屋裡上了反鎖。鎖是新換的保險鎖,把手邊上有一個鑽頭留下的窟窿,媽媽怕漏風,就用一個小紙卷把那個洞眼塞了。源源取下頭髮上的夾子,捅出了紙卷,發現有一股細細的熱氣從那個小洞眼裡裊裊飄出。
「星期天晚上,這個時候,開會?」源源問。
外公指了指老黃,說:「源源你叫過黃奶奶了嗎?今天黃奶奶給咱家送春聯掛歷來了,我們留奶奶一起吃飯。」老黃扯了扯身上那件墨綠棉襖罩衫的前襟,斜了一眼外公,說:「我有這麼老嗎?怎麼就成奶奶了?」外公就嘿嘿地笑,說:「我們源源要是叫你阿姨,你就比我小了一輩,你這是吃虧。我怎麼能讓你吃虧呢?你只好委屈一下。」
全力把手搭在源源的額頭上,她期待著女兒像碰到了蛇一樣地彈跳起來。從懂事起,女兒就激烈地反抗著一切與大人的肢體接觸。即使是一雙筷子,她也不願意直接從母親手裡接過來,她只肯拿放到桌子上的餐具,彷彿哪怕最不經意間碰到母親的手,她都會感染到無可救治的毒疽。
「給他打電話了?」源源問。
騎腳踏車的男孩扔了車,向男人跑來,步履蹣跚,頰上泛著興奮的潮|紅。
源源沒回話。她心裏有好幾句話在你死我活地打著架,她不知道該把哪一句先拽到舌頭上。
「是我教會她抽煙的。」源源冷冷地說。
「我同學在信河街開了一家成衣店,都是廣州深圳的大牌子,你去,挑幾件時新點的衣服,有折扣。」她期期艾艾地對母親說。
狸貓不僅是她的腿腳,也是她的荷包。狸貓有一份工作,但是狸貓的主要收入來源從來不是工資單上那幾張數量有限的紙票。狸貓的父親在西班牙開著一家很有名氣的超市,養著一群和狸貓異母的子女。因為這些子女,他無法把狸貓帶在身邊,也因為這些子女,他對那個被他遺棄在溫州的兒子有了愧疚。這些愧疚日後就化成了匯款,連綿不絕地充填著狸貓的錢包,又漸漸化成先是喬喬后是源源的各種生活便利。
這一回媽媽似乎把對源源的怨恨,平均地分攤到了家裡的每一個人身上。很快源源就看出來,媽媽生氣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爸爸沒有加入譴責的隊列。有天晚上源源聽見爸爸輕聲勸慰媽媽:「算了,不值得這麼動氣,世上還有比這壞得多的事。」後來源源生活里每發生一件膩歪的事,爸爸都是用同樣的方式勸媽媽。爸爸的「更壞的事」的標準,往後退了又退,以至於到後來爸爸已經無法判斷「更壞的事」要退到什麼地步,才能碰到「最壞」。當媽媽終於明白了什麼是最壞時,爸爸已經不在了—— 那是后話。
她也用不著趕著回家做作業。作業通常是在媽媽回家之後和熄燈上床之前的那個狹窄時段里完成的,她從來不在別的時間里把精力浪費在功課上。「完成」在這裡是一個偷梁換柱的詞語,真實精確的說法是「糊弄」,她其實只是為了在媽媽的眼前製造一種用功的視覺假象。她剛上小學一年級,卻完全沒有一年級學生對學校生活的那種新鮮嚮往。她對上課絲毫不感興趣,不是因為跟不上進度,而是因為她即使把腦子的運轉速度放慢到烏龜爬行的步伐,課程依舊還會被她遠遠地甩在身後。她很難理解,一件用半句話就可以解釋清楚的事,老師為什麼要費上半個鐘點。她的耐心不是在後來的日子里被生活慢慢磨薄的,她生下來時,耐心就已是一張千瘡百孔的破紙了。
我的好奇心是一攤灑得很開的煤油,只需一粒火星子就可以噌的一聲點成一蓬大火。我輕捷地跳下房頂,小心翼翼地踩著腳掌上那幾塊厚實的肉墊子,悄無聲息地跟在她後頭。隔著幾步路的距離,我就聞到了從那些盒蓋里漏出來的絲絲香味,我在腦子裡飛快地將它們分門別類:裹著厚實麵粉的炸魚、雞蛋胡蘿蔔炒飯、肉絲海帶,還有幾樣我並沒有多大興趣的蔬菜。
女人徒勞地追在那輛腳踏車之後,發覺她的兒子在這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已經突然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渴望脫離她的懷抱與風為伍的大人。
「你覺得,他真在出差?」源源問。
「成天吃這個,你還要不要……」狸貓沒能說完這句話,源源的一個眼神刀似的斬斷了他的話尾。
劉年大聲叫嚷著。
爸爸最早抽的,是最便宜的八分錢一包的勞動牌。後來,家裡的境遇略微好了些,爸爸就升級到了飛馬、前門、牡丹。再往後,是帶過濾嘴的鳳凰。再往後,就到了洋煙泛濫的時節,爸爸的煙盒變成了三五、駱駝和登喜路。洋煙的時代沒有能夠維持多久,爸爸很快就轉向了大中華。爸爸對大中華算是長情的了,可依舊還沒能修成終身的廝守。一年前爸爸棄大中華而去,迷上了雲煙。狠,猛,純。這是爸爸對雲煙的評價。爸爸說人抽過了雲煙,就會絕了對其他煙的念想。這樣的話爸爸從前也說過,說的是別的煙,源源從不當真。
她拿起煙頭,朝著裙擺戳了下去。空中泛起了一絲棉布的焦煳味,一朵花蕊里出現了一個黑色的蟲孔。她扔了煙頭,把裙子整整齊齊地摺疊起來,放入了箱子,和它的同類一起。她不用著急,她還有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可以慢慢編織一個她為什麼不|穿這條裙子的理由。
可是我還沒等到第二個歸家的人九九藏書,門就開了,從裡邊。源源走出來,站在窄窄的門縫裡,用自己的身子擋著我的進路。她的食指和拇指中間,捏著一塊東西。她的姿勢有些奇怪,手伸得很遠,沒派上用場的那幾根指頭微微翹著,彷彿捏在她指間的,是一塊剛剛涮過馬桶的臟布。
源源挑了幾挑飯,就放下碗,一個人去了廚房,怔怔地看著窗外那一團濕漉漉的彷彿淌著鼻涕的月亮,只覺得心裏堵得慌。
劉年沒能把一句話說完。憤怒像一根點著了火的雷管,沿著他的神經網路飛快地蔓延,燒毀了所有的接頭,那一刻他腦子裡沒有一根神經是相互串聯著的。
女孩轉過身來,隨意瞟了身後一眼。那是我所在的地方,可是她不是在看我,因為她不可能看見我。而我,則終於可以借這個機會認認真真地研究一下她的眼睛。這是怎麼樣的一雙眼睛?從內眼角到外眼角,滿滿地堆聚著一片九個太陽也融化不了的堅冰。這眼睛叫一切不幸落在裡邊的東西頃刻之間也結成了冰。
「餓嗎,你?」她結結巴巴地問。
這時,街心停下了一輛汽車,一個男人從車裡走下來,慢慢地朝著騎腳踏車的男孩走去。
「你覺得,你的學費,你的贊助費,你的住宿費,你的零花錢,都是哪裡來的?你要是高考成績好一點,你爸爸至於這麼……」
在那塊痛面前,所有其他的疼痛都只能算是癢。
她頓了一頓,才說:「是你。」
源源笑了一笑,搖搖頭,說:「沒什麼事,就是頭疼。」女兒的笑蒼白孱弱,弱不禁風。那笑不是她女兒的笑,女兒的笑里應該藏著骨頭,撞到哪裡,哪裡就會留下一個坑。
癩蛤蟆。流著膿的螞蟥。綠頭蒼蠅。腌菜缸里的蛆。馬桶蓋上沒擦乾淨的屎……
源源衝過來,死命去掰那隻掐在喬喬腕子上的手。那隻手像是一把加了固定圈的鐵鉗,怎麼也掰不開,喬喬的指頭在鉗嘴裏漸漸變成了青紫色的臘腸,指間的那根煙掉了下來,落在還殘留著昨夜雨水的路面上,嗤的一聲騰起一縷青煙。
我變成了一股煙,飛上了天空。這個說法並不准確,因為煙有形狀,我沒有。我不再具有腦袋四肢和軀幹,我在失去這一切之後感覺無比輕盈。我發覺隨著軀體的消失,時間也消失了,距離也是,我想去哪裡,我就已經在哪裡。我曾經把走街串巷,從一家房頂跳到另一家房頂,在手指寬的籬笆縫裡擠進我身體的生活方式叫作自由,現在我才醒悟過來,我在人世間所有的日子,充其量不過是被時間和距離兩條繩索束縛著的一種囚禁方式。
源源拒絕在規定的時間吃飯上床,用剪刀把書包鉸成碎片,撕毀課本,甚至跑到媽媽的教研室和校長辦公室,控訴媽媽破壞學區劃分政策的行為。媽媽最初的回應是下意識的,源源打出來的拳頭有多狠,媽媽打回去的力量就有多狠,甚至更狠。媽媽把周圍的人羅織成一張密集的鐵網,把源源完全隔絕在其中。周圍的人里包括爸爸、外公、外婆、街坊鄰居、班主任、任課老師,甚至源源班級里的同學。偶爾從鐵網底下鑿個小洞鑽進來,偷偷地給源源送一星半點接應和撫慰的,只有外婆。可是源源不稀罕。陣營已經形成,非此即彼,沒有鳴鑼響鼓地成為她同盟軍的人,便都是她的敵人。
可是我絕對沒有想到,我在她腦子裡長達十四年的駐留,會在某個星期天的下午猝然走向終結。那天下午,全思源從某個地處郊區的公寓房的窗口,偶然看見了一個男孩和一個男人。男孩是個普通男孩,男人也是個普通男人,只是男孩和男人之間的關係,卻是一種極不普通的關係。那種關係在全思源的腦子裡炸響一聲驚雷,掀起了一場遮天蔽日的風暴。我不是沒見過風暴,可是我沒見過這樣的風暴,它足可以震落三個太陽,淹沒九座城市,讓兩千顆星星同時墜地化為齏粉。這場風暴不是我製造的,我在它面前束手無策。我既不能再往裡添加一絲能量——因為它已經抵達了可以用「最」來描述的那個等級;我也無法讓它平息半分——因為它早已超出了我的掌控。以製造風暴為生也為榮的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驚恐:我開始為自己的安全擔憂。
她總覺得她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其實是個男孩子,只是在鑽出媽媽的身子以後,被某一個居心叵測的醫生裝進了女孩子的外殼裡。她心裏裝的那個男孩總想在男孩堆里尋找同伴,和他們一起為一個破皮球你推我搡地跑出一臉一身的臭汗,用自製的彈弓打碎一盞盞路燈,驚飛冬日里泥塑木雕般站在電線上發獃的麻雀。可是男孩子的眼睛都近視,他們看不見她心裏的那個男孩子,他們只認得她套在男孩外頭的那副女孩皮囊。他們的周圍是一圈銅牆鐵壁,門上寫著大大的「女孩莫入」。她臉皮再厚,也鑽不進他們的世界。
那是一件既談不上快樂卻也並不十分煎熬的事情—— 快樂和煎熬都需要耗費心神,她耗得起體力,卻耗不起心神。最近她甚至開始吝嗇地使用體力,她把掌控精力和分數之間關係的那套取巧手法,成功地運用到了她和狸貓的床上角力之中,她已經知道如何用最少的體能和心神,來營造狸貓心中接近於天堂的幻覺。她儘管只有二十一歲,有時卻感覺像一個被心機掏癟了身體的老婦人。
被摺疊得缺了一隻屋檐的大前門,丟了一隻翅膀的飛馬,斷了半根麥穗的大豐收,殘了半朵花|蕾的牡丹……這些散落在地上的煙殼,源源都眼熟—— 她在外公和爸爸的口袋裡見過。男孩太傻,只知道使蠻力,煙殼擲在地上發出空洞而響亮的聲音,卻只夠扇起一線飛塵,其餘的煙殼依舊匍匐在地上,紋絲不動。源源知道假若她上了手,那些煙殼不出一刻鐘很快就會全部歸她所有,因為她知道怎麼支使她的手腕子。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著她的胳膊在空中飛過時留下的弧線和生出的風,這些圖像越來越清晰鮮活,終於忍不住從她的腦子裡爬出來,鑽出了她的喉嚨。
過了半晌我才醒悟過來,那是女孩的腦子。
可是無論這把刀離她有多近,她都戒不了煙,她只能更加謹慎地選擇抽煙的時間和地點。她從不把煙帶到家裡,她書包的隔層里,如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口香糖。在本該催生荷爾蒙的歲數,她無可救藥地迷上了尼古丁。她也和爸爸一樣,換過不同牌子的香煙。爸爸年輕時從勞動牌跳到飛馬,中間隔的不過是三兩級台階。而她的第一步跳躍,便是一條鴻溝。她在抽了一陣子云煙之後,就換成了帶過濾嘴的女式摩爾。不是因為味道,她只是喜歡那纖細修長的紙卷夾在指間的特殊感覺。她的摩爾階段維持了兩年,久得讓她有些吃驚—— 她幾乎想不起來有哪件事讓她如此長性。後來她和摩爾分手,愛上了維吉尼亞,也是女款。那年她剛好騎在十八歲的線上,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成年,這個年齡在有的國家可以競選總統了,而在另一些國家裡卻連酒還不能沾。
請不要把我誤認為是一隻初出茅廬、眼孔極淺、見到什麼都要大驚小怪的公貓。在我雖然不算長但卻算得上豐富的經歷中,我見識過了很多隻母貓,在街頭,在房頂,在廢棄的倉庫里,在公園刮不到風的死角,在人類稠密的居住環境的任何一條縫隙里。她們有的腦滿腸肥,有的瘦骨嶙峋,有的狂野刁蠻,有的慵懶文靜,有的極具挑逗誘惑之能事,有的孤冷傲慢目中無人。她們千姿百態,令人眼花繚亂,可是她們從來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她們從未讓我失態過。但是今天,這隻名叫咪|咪的家貓,卻讓我的閱歷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堵堅厚的牆,我突然失去了思維的能力,我竟然找不到一個合宜的形容詞。
她把那東西扔到我跟前,說「吃吧你」,眉眼裡帶著一絲接近於溫和的笑意。
「喬喬你不要開口,什麼都不要說!」
沒有什麼事,哪怕是針孔大小的事,能逃得過女兒的眼睛。
源源放學之後,沒有馬上回家。她用不著,家裡並沒有人在等著她,追問她放學到吃飯這段時間的去向,因為所有的人都比她回來晚。家裡很少有全體聚齊,在一個時間點一張桌子上吃晚飯的時候。上一次這樣聚齊,是大年三十的晚上。爸爸和外公不能按時回家吃飯,是因為他們都是各自單位的頭兒,他們要等到別人都下班后,才能處理上班時沒法處理的事。外婆在單位里連個最小的頭兒都不是,但卻管著一個單位的嘴。外婆在食堂工作,只有伺候完了加班人員的晚餐,才能回家。全家最有可能按時下班的人是媽媽。媽媽只是一所中學的教書匠,上完課原本就可以直接回家,可是媽媽這幾年在管著市裡的一個重點高考班,去年媽媽班級的升學率是百分之九十一,包括大專在內。今年媽媽的目標是百分之九十五。那是媽媽對領導說的,其實媽媽暗地裡已經給自己打了埋伏。媽媽真正的目標是百分之一百,所以媽媽幾乎晚上都不回來吃飯,連周末也是這樣。
過了一陣子源源才明白過來,爸爸其實是在軟硬兼施。爸爸的軟,是錢包上鬆開的那條縫。而爸爸的硬,則是爸爸和她中間那個尚未在媽媽面前戳破的秘密。這個秘密是一把低低地懸在她頭頂的刀,讓她不敢直腰挺胸抬頭。在這把刀下她只能有一種活法,那就是戰戰兢兢,小心做人。
我曾經是一隻流浪貓,我的腳印遍布溫州城裡所有的明街暗巷。在我短暫的一生中,我也做過幾件對一隻貓來說很值得誇口的得意事,比如說在市長門前那塊價值不菲的腳墊上屙過一泡熱氣騰騰的屎,比如說在城裡最出名的那個歌星的裘皮大衣上咬過幾個無法修補的洞,再比如說以我孤獨高傲的身影,贏得過七隻母貓同時為我唱啞她們的喉嚨。
過了一會兒,外婆端著一個裝滿了臟碗筷的臉盆走進來,開燈看見坐在板凳上犯愣的源源,吃了一大驚,說:「你這個孩子,黑燈瞎火地坐在這裏,要嚇死你先人啊?」
源源不說話,臉拉得像一根干在枝頭的秋絲瓜。老黃不以為忤,溫軟地笑笑,說:「孩子你餓了吧,趕緊吃飯。」源源抬起眼來,直直地看著老黃。源源在搜尋女人的心虛,而女人卻在丈量源源的膽氣。最終,女人找到了源源膽量的邊界,源源卻沒找到女人心虛的跡象。
高貴。
她跳下椅子,抓起扔在地板上的牛仔褲套進去,一邊拉扯著拉鏈,一邊趿著鞋子往門外跑去。狸貓想攔,沒攔住,只好將兩個手臂圍成一個圈,把源源箍在了裡邊。
劉年下意識地把手伸進褲袋裡,摸了摸裡邊的那盒煙。用不著仔細數,憑著手指的感覺他就知道大概還剩下七八根。這盒煙是昨天晚上新拿出來的,那時源源正在自己的房間里做作業,或者說正在擺出做作業的架勢。這就是說,最近的一次盜竊行為,發生在今天早晨他起床和出門之間。他竟然毫無察覺。
就在她七歲煙齡那一年,她迷上了雪茄。那年她大學剛剛畢業,迫不及待地離家去找喬喬。喬喬兩年前就去了上海,在朋友開的一家酒吧里做女招待。喬喬讓她結識了雪茄,從此她不再嘗試別的煙種。有時是一整支,有時切了片,有時把煙絲撕出來,裝在煙斗里抽,看身上帶著多少錢,也看抽煙時的心境。
「我給你留!」她憤憤地說。
扶著孩子車把的,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女人背著身,源源看不見她的臉,卻只看見了她身上那件紅色腈綸襯衫上一朵朵疊著臉兒盛開的桃花。這樣的襯衫,在每一家租金低廉的街角小鋪里都可以找得見,減價時大概是一二十塊錢。女人似乎是第一次帶孩子騎車,抓車把的那隻手綳得有些緊。最初的惴惴不安只維持了幾分鐘,男孩很快就發現了軲轆也有破綻。孩子一腳插|進了破綻里,軲轆立刻癟了勁,變得順服起來,孩子的腳下就漸漸地生出了風。女人追不上風,女人只好撒了手,跟在車后一路小跑,紅襯衫的後背洇出兩團汗跡。
源源說到「他」的時候,厭惡地蹙了一下眉頭,彷彿不小心在面碗里找著了一隻死蒼蠅。
我在離她三五步的地方停住了,坐下來,獃獃地望著她。我選擇了坐,是因為我的身子實在顫抖得太厲害,我不想讓她看出我的緊張。可是這個新的姿勢並沒讓我安生,我連坐的時候彷彿也還在踮著腳尖。她抬起頭來,發現了我。這三年裡我為其他的母貓練出來的巧舌,剎那間斷成無法粘連的碎片,無數首讓夜鷹蒙羞的美妙歌曲爛在了喉嚨口。我們隔著震耳欲聾的沉默相互打量著,九*九*藏*書在彼此的眼睛里尋找著對方,卻意外地發現了自己的身影。
那個男人是她的父親。
我立刻走上台階,隔著門呼喚咪|咪,可是我沒有聽見任何迴音。門是舊式的木門,木板很是厚實,上過了無數道漆,隔音效果極佳。我把耳朵貼上去,聽見的是一片死一樣的寂靜。我意識到這扇門將是橫亘在我和咪|咪中間的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源源雖然沒有混過江湖,至少那時還沒有,但是她對江湖路數卻略知一二。她明白每一項自由都有價碼,而她的價碼就是一張看得過去的成績單。於是在新學校里,她就把從幼兒園起就諳熟了的巧勁,在功課上發揮到了極致。她知道如何精確地掌控力氣和分數之間的關係,精確的意思就是誤差在三五分之間。她通常會用不多也不少的力氣,換取比及格線略高一點的成績,而把省下的工夫,花在她更感興趣的事情上。
「咪|咪,你出來。」她衝著屋裡大叫了一聲。
那把在頭頂懸了幾年的刀,現在總算落下來了。源源幾乎鬆了一口氣:她終於不必再擔驚受怕。最壞的已經發生過了,也並沒有比她想象的壞到哪裡。
她不喜歡學校,倒不全是因為功課,也因為寂寞。她討厭班裡那些穿著粉紅色衣裙,辮子上系著五彩蝴蝶結,連鉛筆盒上也要貼一朵塑料花,動不動就把自己融成一攤淚水的女孩子。她不喜歡諸如跳繩、跳橡皮筋、抓沙袋、鉤繩花之類的女孩遊戲。她五歲的時候,外婆給她買了一個洋娃娃,她在拿到手的半個小時之內,就把它成功地變成了一堆廢屑。她把它當成了斷肢再植和心臟移植的試驗品—— 她在科普電視節目里看到了這些手術的直播。她用刀子割開洋娃娃時,發現胳膊里壓根沒可供再植的血管神經和骨頭,胸腔里裝的根本不是心臟,而是一堆骯髒的刨花。從此她對一切女孩的玩具徹底失去了興趣。
那天源源放學回家,一路上都在期待著一場疾風暴雨,沒想到晚上見到媽媽,媽媽臉上竟然是一片風平浪靜。風平浪靜的意思是:媽媽的言行舉止雖然沒有比平日更松,卻也沒有比平日更緊。媽媽那晚,不,媽媽一連幾天的表情,都是一條沒有多少起伏的直線。源源在惴惴不安中熬過了一個星期,才終於斷定爸爸沒有把早上看見的事告訴媽媽。
她不語,只是默默地抽著煙。屋裡的空氣很渾濁,到處充溢著體液的腥臊。源源打開一扇窗,風鑽進來,把漲得鐵砂似的空氣割開了一個大口子,才終於透上了氣。
在那以後的整整一個星期里,媽媽沒和家裡的任何一個人說過一句話。甚至連家裡那隻養了多年的老貓咪|咪跳上她的膝蓋,用濕濡的舌頭試探她的體溫時,她也無動於衷—— 通常咪|咪一個溫存的眼神,就能讓媽媽化成一攤稀泥。媽媽的積怨太深,可以宣洩的渠道又只有那麼幾條,媽媽幾乎在每一條道上都磨破過腳。媽媽嘗試過詛咒謾罵咆哮冷漠,這一次她嘗試的是沉默。其實這不是媽媽第一次動用沉默,可是這一次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太相同。以往媽媽的沉默是石破天驚之前的能量儲蓄期,所有的人都能感受到大爆炸來臨之前,聲波在皮膚上的隱約震顫。可是這一次,媽媽的沉默更像是萬念俱灰的絕望。
全力一怔。
源源掙脫狸貓,打開書包,掏出夾在課本里的一個小塑料袋,對狸貓揚了揚,說水杯。
我發覺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飄離了屋角,陷身於一個黑黢黢的洞穴中。那洞穴里找不到一絲有光的縫隙,到處都是高低不平的溝壑,四壁潮濕稠黏,像鋪了一層還沒有結痂的瀝青。
過了像是一個世紀那樣長的時光,屋裡終於走出了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總之,我是一隻聚集了家貓和野貓各自的優點卻摒棄了它們身上的劣習的貓。
等著吧,用不著多久,只需要一撮泥土,一撮,你的泉水就會立刻變渾。源源暗想。
媽媽是在她上大學那年發現了她抽煙的秘密的—— 她有些驚訝媽媽竟然沒有更早覺察。媽媽那天沒有罵她,只是砸碎了一隻形影不離地使用了十余年的茶杯。那是一個學生家長送給她的特製紫砂杯,上面篆刻著她名字。媽媽那天出手的勁道很狠,肩膀閃了,手臂上立時腫起一個小饅頭。那天外婆也在。外婆打掃完杯子的碎片,才發現地板上砸出了一個半圓形的小彈坑。十幾年裡媽媽心中積攢起來的怨恨,似乎可以炸平一座城。假如媽媽有足夠的前瞻力,能看到這件事和後來發生的許多事情相比,至多不過是群峰中的一座小丘,媽媽可能也就咽下了這口氣。可是媽媽沒有。
當然,在未來的幾年裡,當媽媽有過了更多輪的萬念俱灰之後,她才會意識到:每一輪的萬念俱灰和後面的一輪相比,又都不能真算作是萬念俱灰,因為那灰燼里都還隱隱埋著沒滅盡的火星。
她趴上去,看見屋裡有兩個人。洞眼太小,她看不全頭臉,只看見了兩截身子。一截身子似乎正從床上起來,一隻手正急急地扯過一截墨綠色的衣服,來遮掩身上某個白花花的部位。另一截身子已經離開了床,正慌慌張張地提著褲子。源源猝不及防地看見了那人兩腿分叉的地方,聳立著一坨漲成紫醬色的彷彿隨時要炸裂開來的東西。源源這才明白,原來鑰匙孔里漏出的熱氣,是從這東西上冒出來的。剛才街上那個玩煙紙殼的男孩子從褲襠里掏出來的,應該就是這個玩意兒。她只是不懂,那條涼軟的細豇豆,換了個身子,如何就能腫脹成這樣一根熱氣騰騰的粗香腸?
源源看著房頂,一下一下地數著狸貓在她身體里進出的次數。
女兒出事了,而且是大事。女兒像一塊老樹皮,糙得幾乎割手,若不是大事,她絕不至於如此反常。是懷孕?是吸毒?是被學校開除?全力的腦子裡走馬燈似的轉過一樁又一樁的可能性,而每一樁可能,又似乎比前一樁有著更堅實的基礎。
等她終於聽膩了鼓詞,起身往家走時,日頭已經低矮下來了。在離家門口不遠的一條街口,她發現了一群蹲在樹下玩香煙紙殼的男孩子。香煙殼五花八門,每一張都摺疊成一個三角形。遊戲規則很簡單,就是把所有折成三角形的紙殼都擺在地上,每個男孩隨意挑一張出來,輪番擲在地上,看誰的力氣大,能把地上的煙殼扇得翻過身來。而那些翻過身來的煙殼,就歸那人所有。那些煙殼彷彿都長了一根根細繩,拴著源源的腳,叫她忍不住要往那堆人里湊。
「你是誰,你?」
「鬆開?可以,在校長辦公室里。我倒要叫他看看他都教出了什麼樣的學生。」劉年咆哮道。
「出了什麼事?」全力慌慌地問。
等到源源鬆開手,全力終於看清女兒的臉時,她心裏嘎地抽了一下。女兒的臉像一張在鹽水裡浸泡過多時的海蜇皮,布滿了凹凸不平的皺褶和陰影,那條二十一歲的頸脖上,扛著的是一張五十歲的臉。剎那間全力幾乎覺得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女兒,而是一個頂著她女兒的身份上門敲詐的陌路人。
天花板右側那盞枝形吊燈的兩條枝幹之間,有一塊形狀如女人屁股的褐黃色污跡,那是樓上那戶人家滲漏下來的水印。是洗澡水?還是馬桶里的穢物?源源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狸貓趴在她身上時,她看到的都會是同一塊水跡,產生的都會是同一串聯想,彷彿前天、昨天和今天都如水墨糅合在一起,中間並沒有明顯的分界。
「要吃也坐在外邊吃。」女孩又低下頭去,繼續用樹枝攪弄著那團越來越渾的水。
除了基因元素之外,造就我出類拔萃的體魄和特質的另一個原因,是我超群的覓食本領。我很少像其他的流浪貓那樣飢一頓飽一頓地混日子,我幾乎三餐都能找到基本能滿足我胃口需要的食品,我總是能從別的貓認為無足輕重的細節里,迅速而準確地判斷出食物的來源。比如說今天中午,正當我攤開四肢躺在一戶人家的房頂上,享受久雨之後的一場好陽光時,我突然看見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行色匆匆地走在路上。這個女人的衣裝陳舊、髮式過時,很容易就會被毫不起眼地混淆在一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可是我卻一下子注意到了她手裡提的那個布包。布包大概洗過了很多水,幾乎無法分辨最初的布料顏色,袋口已經磨出了毛邊。可是闖進我眼睛的不是布袋的樣式,而是它的形狀。一般來說,像她這個年紀的上班族女人,隨身帶的布包里裝的無非是一個飯盒,一串家門鑰匙,一個裝零錢的小皮夾子,至多還有一塊抹汗擦鼻涕的手絹,然而她的布包卻被撐成了一個可以炸毀一座城市的炸藥包,綳得緊緊的布面勾勒出各種圓弧和直角。我立刻判斷出那都是些裝食品的容器。
女人進屋拿了一條板凳一隻碗一雙筷子,把東西在凳子上擺好了,對女孩說:「外婆今天把食堂的剩菜都買回來了,你吃不了的,就收起來放到竹罩子底下,留著給你媽吃。你媽晚上要給學生補習,沒工夫做飯。」
那天那個紅顏色的雲煙盒就靜靜地躺在源源的書包邊上,包裝紙沾過爸爸身體的潮氣,已經丟失了最初的挺括。撕破了的封口裡,一根煙探出半個腦袋,賊頭賊腦地盯著她看。從小到大,她見慣了父親和外公抽煙的樣子,她叫得出市面上流行的每一種煙的牌子,她對所有的煙都是一種習以為常的漠然。可是這天下午,那個煙盒長了手,不停地在勾扯她的心。她不知怎的就扛不住了,上了它的鉤。她扯出那根探頭探腦賊眉鼠眼的煙,用煤氣爐上的火苗點著了,輕輕地轉了一個圈,就送進了嘴裏。第一口稍稍有些驚惶,她被辣得嗆了一嗆。她知道那是她的學費,她只是沒想到她的學費竟是這樣低廉,因為從第二口開始,她就找到了姿勢和節奏。當她把那根煙抽到了頭的時候,她驚奇地發現:她已經懂得如何用控制呼吸的方法吞吐各種形狀的圓圈,彷彿她已經經受了一輩子的操練。
全力被這樣的語氣激怒了。
其實那盞枝形吊燈並不是真的枝形吊燈,它不過是一樣看得過去的仿製品。那本該是水晶片的地方,粘著的不過是一些打磨得光滑剔透的玻璃珠子。這也符合狸貓的個性,他在意的是像,而不是是。所以他模仿威尼斯吊燈,模仿歐洲名畫,模仿富貴,當然也模仿愛情。
那天當我在這個名叫全思源的女孩的腦子裡築巢時,我絕對沒想到我會在那裡一待就是十幾年。剛開始時純屬好奇。我活著的時候,就是一隻充滿了好奇的貓。就是因為聽從了好奇的引領,我才會走上了通往咪|咪家的死亡之旅。我死了,又把生前的好奇帶到了身後的世界,再乘以倍數。後來,我在她的腦子待久了,好奇就漸漸變質,變成了仇恨。我開始想念活在世上時從一家房頂跳到另一家房頂,在街角隨意邂逅母貓,對她唱花腔高音情歌,拉她在樹蔭之下偷|歡的日子。我終於明白:死是一條如此決絕而不可逆的路,我在得到了絕對大自由的同時,也已經無可挽回地失去了那些帶著些許束縛的相對小自由。我懷念我曾經擁有過的小自由,我甚至捎帶著懷念起那些我曾經厭惡的束縛和邊界。我憎恨這個讓我夭折的冷血女孩,我開始設計並一一實施我的報復計劃。
我坐下來,開始享用女孩扔在地上的那些食物。我吃得慢條斯理、從容不迫,甚至沒有放過一片平時很少觸碰的菜葉。我知道這也許是我今天唯一的一頓飽餐,因為不等到這扇門再次打開,我是不會離開這裏出去尋食的。
我打量了一下扔到我腳邊的那塊東西,是一塊魚,和中午那幾塊魚有些相似,說不定就是從同一個飯盒裡挑出來的,只是這一塊的表面看起來更加富有光澤。我低頭聞了一聞,有一絲微微的甜意。我沒在乎。經過幾個小時的探測和等候,中午落在我肚子里的那些食物已經消化殆盡,我感到了第二輪的餓意。我開始狼吞虎咽。
「你不是說這個周末複習功課不回家的嗎?」全力驚訝地問。
這一刻她的興趣是抽煙。
有一天早上源源起床,看見爸爸在對著鏡子刮鬍子。爸爸從鏡子里瞧見了她,回過頭來對她笑了笑,問她吃沒吃早飯?爸爸的語氣是討好的,姿勢低得幾乎接近地面。她醒悟過來,爸爸的低三下四里蘊藏著的是害怕。那個幾年裡一直被爸爸用來鉗制自己的秘密,如今反而成了她鉗制爸爸的武器:爸爸永遠不會有勇氣向媽媽承認,他在幾年之前便已知情。家裡連咪|咪都知道,媽媽走路時鞋跟擦起的一絲微風,都能在爸爸的https://read•99csw•com神經梢上生出顫簌。
「別走,我不說了,行不?」狸貓央求道。
只是她沒想到這件事竟會遭到女兒如此激烈的抵抗。
可是劉年的手機一直沒人接聽。
源源升初中那年,和媽媽發生了一次激烈的衝突。其實在那之前,她們之間已有過無數次的摩擦,而且摩擦的頻率隨著源源的長大變得越來越密集。母女兩人像包裹了鐵皮的動物,無論是為了一隻還殘留著飯粒的碗,一排沒刷乾淨的牙齒,還是一張在好看和難看之間尷尬地徘徊的成績單,都會唰啦啦地蹭出一片火星子。皮上的舊傷還沒來得及長好,又蹭出了新傷,於是新傷和舊傷就碾壓成了一層硬痂和死皮。可是那無數次的碰擦,卻似乎只是為這一次的衝突做著預演,這一次,她們才真的傷到了筋骨。
這是一隻看起來多麼俗氣的貓啊,輕浮的皮色,臃腫的身材,眼神里流露出來的,是一股隔著一條街都看得清的奴顏。天啊,這難道就是那隻一刻鐘之前還令我神魂顛倒,讓我為她搭上了一條性命的女王咪|咪嗎?此刻彷彿有一隻天外伸過來的手,一下子抹去了蒙在我眼目上的迷翳,叫我看清了殘酷得令人牙齒都發冷的真相。
那是我的屍體,是我脫在人世間的一件衣裳。只有脫下了這件衣裳之後,我才明白那個曾經讓我如此引以為傲的軀體,原來竟是這樣一副醜陋不堪的臭皮囊。
我知道那沉默只是初遇時碰撞出來的粉塵,是用來遮掩各自的驚訝和不知所措的。可是我寧願這片塵埃永遠在我們中間瀰漫,因為我害怕看見塵埃落定之後的那個結果。
劉年的聲音彷彿不是從喉嚨里發出來的,也沒經過舌頭牙齒和嘴唇。劉年的聲音是從心裏直接蹦出來的,在胸口炸出了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劉年渾身都散發著焦煳味。
當然,我不能否認我在這個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在那團幽黑的糨糊處於暫時的風平浪靜狀態時,我會製造出五花八門導致騷亂的因緣際遇;當那團糨糊在兩場風暴之間沉默地積攢著能量時,我會竭盡全力地往裡投擲著各樣催化劑;在風暴的第一絲波紋剛剛出現時,我會召喚出它成千上萬的同伴,在幾秒鐘里興起一場颶風。這個被家人喚作源源的女孩,從孩童長成少女,再從少女長成年輕女人,她腦子裡的那團黑色液體漸漸流蝕了她的容顏,改變著她眼睛的色溫,在她的眉心結成一個線團,讓她的鼻翼兩側生出日益加深的法令紋,使她的嘴角常年吊著一絲連最溫熱的毛巾也無法擦去的冷笑。看到這些,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萬物有價,她將要用漫長几十年的鈍痛,作為竊取我三歲零兩個月生命的贖金。
源源成績平平地從小學畢了業。當過多年班主任的媽媽,早就看出了源源的成績並非完全受天分之累,她決定收攏每一個一度自由敞開著的網眼。媽媽做的第一個決定,就是把源源拽離按學區劃分的那所學校,而轉入到她所執教的中學。這樣,即使她再忙,她的同事也可以接替她警覺地放哨站崗。
孩子抬起頭來,看清了來人,身上的刺才漸漸地平復下去。
我在後門邊上等待了很久,一直等到陽光開始傾斜並且有了顏色。當第一個歸來的人掏出掛在脖子上的鑰匙開門的時候,那人和我都同時吃了一驚:我沒想到她竟然還是那個叫源源的女孩子,她也沒想到我竟然找到了後門,而且依舊堅守。
「你還可以問到底是誰教會我抽煙的?」她挑釁地看著他說。
過了大概一兩刻鐘,門又開了,還是那個女孩,背著書包,大概是去上下午的課。女孩見我還坐在門前,立刻反手撞上了門。看來我剛才的震怒還在發揮效應,女孩沒敢罵我,只是繞過我的餘威劃出來的那條界線,腳步匆匆地走了。
「爸爸!」
「結婚。」源源說。
女孩的那句話聽起來意思有些模糊,可是我還是聽懂了那個「你」指的不是咪|咪。
一,二,三,四,五……
狸貓今天似乎比平常亢奮,五官被亂了陣腳的呼吸擰成一塊滴著水的抹布,額上一綹沒有被髮膠馴服的頭髮,在隨著身體的節奏一蹶一蹶地跳躍。源源計算過狸貓的耐力,最短三下,最長十五下,今天已經接近峰值,卻似乎毫無懈怠的意思。源源隨著狸貓的節奏調節著身體的起伏,眼睛卻始終盯著天花板枝形吊燈兩條枝葉之間的那團黃色水跡。突然間身子一空,她覺得自己變成了那團水跡,正匍匐在房頂上,遙遙地觀看著數尺之下那張床上,一具被汗水浸泡成青白色的胴體,在兇猛地拍打著另外一具被它壓在身下的胴體。準確地說,另外一具胴體算不上是一整具胴體,因為它的上半身幾乎完全被遮住了,只露出兩條岔得很開的白花花的大腿。上面那具胴體起伏的節奏單一而精準,每一個節拍都是前一個節拍的複製,連間隙也是。那兩爿綳扯成嶙峋岩石狀的臀肌中間,蠕爬著一條醒目的青筋。
開始時媽媽以為那不過是源源諸多孩子氣的叛逆行為中的一樁,最終這股氣會在奔騰和叫囂的過程中消耗完自身的能量。可是媽媽錯了。媽媽沒想到這股能量在持續了整整三個月之後,依舊保持著最初的那股蠻勁。她發現在女兒身上,爆發力和耐力是兩條長度相等的線。
後來她就是沿襲這種方法,一路考進了一所三流大學的。
我是說,這是一個版本的故事的終結。而另一個版本的故事——一個比三年零兩個月長得多的版本的故事,正要徐徐展開。
我並不知道,我正在犯一個一生中最大的,而且是致命的錯誤:我吃進了一塊蘸過了敵敵畏的食物。
皇天,我鑽進了女孩的頭顱!
喬喬臉色煞白,嘴唇顫顫發抖。她咯咯地咬著牙齒,想咬斷淚水走向眼睛的通道。那個人高馬大的身軀只是一個不堪一擊的玻璃殼,裡頭藏著的,是一個未曾真正見過世面的十七歲的小靈魂。
一個或許蘊含著母女關係轉機的夜晚,眼看就要毀在自己手裡,全力有些後悔。可是後悔來得太晚,只夠她攔截住一個已經沒有多大意義的話尾。
媽媽沒什麼變化,變的反而是爸爸。爸爸把平日里囤積的煙一條條一盒盒地都編上了號碼,鎖進了五斗櫥的抽屜,並把唯一的一把鑰匙放在設了密碼的公文包里。爸爸把煙看得很緊,卻把錢包放鬆了。爸爸開始給她買一些過去她不僅不敢問,甚至連想也不敢想的禮物,比如隨身聽,比如名牌鋼筆,再比如同時可以作為錄音機使用的三波段收音機,爸爸甚至時不時地塞給她面額不等的零花錢。爸爸嚴嚴實實地堵住了她通往五斗櫥囤貨的路,可是爸爸似乎不明白獲取香煙的道路還有千條萬條,而零花錢是其中最便捷的一條。
媽媽沒說話,只是把自己鎖在了屋裡,鎖了整整一個晚上。一個星期之後,源源意外地收到了兩封信,一封是轉學同意書,來自她現在所在的學校;另一封是入學通知書,是從按學區劃分的那所學校寄出的。媽媽終於意識到了事情已經不可能比現在更糟,她決定放手。這場耗時幾個月讓雙方都感覺精疲力竭的持久戰,就這樣以媽媽的妥協而告終。
「誰?」他沒接她的目光,他知道那目光不懷好意。
「小祖宗,外邊吃就外邊吃,只要你給我好好吃。吃完了就去上學,別遲到。」
「慢些,你慢些啊。」
今天的飯菜比往日多了幾個花樣,源源卻沒有胃口。外婆往她碗里夾了一塊紅燒肉,她拿筷子去擋,沒擋住,倒把筷子弄丟了一根。她彎下身拾筷子,發現桌子底下有兩條腿像受了驚的兔子,猝然分開。
全力只是不知道,女兒此刻的心思,壓根沒在雞蛋,也沒在番茄上,甚至也沒在吃上。女兒正在艱難地尋找著一個通往談話的路口。路口太窄,每一寸都布滿了溝壑和瓦礫,她找不到一塊可以太平地踩下一隻腳的地盤。
源源仰起頭,用倨傲的語氣回了一句「沒吃,也不想吃」。就在她想騎著話尾的那個高音揚長而去的時候,她突然在爸爸臉上發現了一樣東西。不是老,也不是發福,這都是些一日復一日的細微漸變,她不可能在某一刻里猛然警覺。那天早上她猝然發現的,是爸爸眼睛里的星星不見了。記得小時候,爸爸和她說話時,眼睛里就會跳動著細細碎碎的星星,彷彿她是他的海,而他是她的天空。這些星星到底是一天一天漸漸黯淡下去的,和老和發福的過程一樣?還是如同太陽墜入海面,黑暗吞噬一切時的瞬間突變?她不知道。那一刻她突然有些心酸,也有些想哭。可是她忍住了。她雖然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人,可是她已經預見到了在她後邊的生命中,還有許多值得哭的時刻,今天肯定不算是最壞的那一個。
她知道自己既不是真正的女孩,也不是真正的男孩,她只是從男孩和女孩身上掰下來的一些碎片。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把這些碎片像泥巴一樣重新揉捏過了,把她變成了一團男孩和女孩都不認得的怪東西。她走的那條路,是男孩和女孩都躲著的窄路。她用不著快跑,因為前邊不會有人等她。她也用不著刻意慢下步子,因為她身後也不會有人追她。即使只有七歲,她已經明白這輩子她註定會是一個孤獨的人。
六,七,八,九,十……
我在她的腦子裡恣意橫行,興風作浪,把她原本瞬間即逝的小惡作劇念頭,捏塑成一個個具體的搗亂行動,把她從童年向少年行走的路途上的每一絲躁動不安,都演繹成驚天動地的軒然大|波。我看著她像毒瘤一樣地成長起來,不停地傷害著自己也傷害著父母,我忍不住在黑暗中發出無聲的大笑。她讓我在劇痛中猝死,我卻要讓她在鈍痛中長久地活著,一天一天地經受煎熬。
這是狸貓的房子,不,確切地說,是狸貓的父親給狸貓買的房子,地處郊區,遇到熟人的概率極小。這是她跟母親說去了學校,又跟學校說回了家時最常待的地方。
「你鬆開她!」源源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
狸貓知道塑料袋裡裝的是避孕藥,事後七十二小時內服用的那種。
就在那一剎那,源源認出了他,從他眼睛里那一串閃爍跳躍的星星里。
其實在我鑽進她的腦子之前,那裡就已經是一片混沌黑暗。通常這樣的黑暗是世態嚙咬之後結下的疤痕,可是一個七歲的女孩能見過什麼樣的世態呢?於是我得出了一個魯莽卻不無道理的結論:她的問題只能歸咎於基因。在造就她生命的那條精蟲和那個卵子相遇時,它們一定都帶著各自不可示人的幽秘怨恨。當那條精蟲的腦袋撞破那個卵子的堅硬外殼時,彼此身上流出來的,一定是烏賊身上的那種墨汁。我甚至懷疑這個女孩的名字里,是否就已經攜帶了這樣的玄機。
但這並不是說沒有人管源源的晚飯。現在的日子過得鬆快了,連路邊的野貓都能在垃圾桶里找到油腥,所以源源從不用擔心她晚飯的來源。一般情況下,外婆會趁午休的時候,帶些食堂的熟食回來給她放學后先墊個底,然後等下班回家再煮一頓略微正式些的晚餐。如果外婆沒帶東西回來,源源也總是可以在街角的小鋪子里買一碗餛飩或者炒年糕。源源的脖子上常年掛著一個小布包,裡邊裝的是進屋的鑰匙和零錢。她不像別的必須在外邊吃飯的孩子那樣,想方設法從嘴裏摳出幾個零花錢。她可以想吃什麼就買什麼,因為她的零花錢另有來源。媽媽抽屜里的錢總是會長著腳走進她的口袋裡,一小張一小張,神不知鬼不覺的。
男人穿著一件略嫌悶熱的風衣,衣領豎起,遮住了頸脖和下頜。男人的頭上,壓著一頂明顯不合季節的鴨舌帽,臉上戴著一副在這個陽光成災的日子里勉強還算合宜的墨鏡。男人把自己捂得很嚴實,真正露在日光之下的,只有兩隻像兔子一樣警覺的耳朵。
「不餓。」孩子舔了舔指尖上殘留的鹽粒,心不在焉地說。
我放棄了我的最初計劃,退下台階,開始圍繞著這座矮樓探測地形,看能否找到進入房子的其他途徑。我很快就發現了後門,可是後門和前門一樣緊緊關閉著,在等待著第一個下班的人來開啟。後門邊上是一堵石頭壘成的牆,牆很高,牆頭插滿了尖尖的玻璃碴,我爬不過去。但是從牆頭探出來的一條桑枝來看,牆的那邊應該是一個院子。我為我的發現竊喜:只要我能尾隨第一個開門的人進入院子,我就能在那裡找到一個暫時藏身之處,等到夜深人靜之時,再尋求一個和咪|咪幽期密會的機緣。
屋裡沒有迴音。
源源忍不住笑出了聲。
這就是我,一隻三歲零兩個月的流浪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