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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戒指物語(2004—2009)

第九章 戒指物語(2004—2009)

她明白他在埋怨她,當初是她極力阻撓了源源和狸貓的交往。曾經有一陣子源源和狸貓熱乎得幾乎要私奔。狸貓在溫州就是個混混兒,到上海后開了一家小快遞公司,依舊是個混混兒,只不過是個有幾個小錢的混混兒。
「黃黃的,綠綠的,有點像橘子……」男孩說。
話一出口他就為他的執拗惴惴不安。癌症改變了很多東西,但還有一些東西,是連死亡也無法觸動的,比如他接受她的服侍時的那種愧疚和難堪。
她斜了他一眼,撲哧一聲笑了。
「姐……」劉年嘶啞地叫了一聲。
「他做你爺爺都嫌老,你還要叫他叔叔?」他對孩子說。
這是每天來燒飯打掃衛生的鐘點工說的話。鐘點工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有些躊躇——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句好話,在這個年頭。
他當然是可以把歐仁交給於勒照看的,可是今天他不知怎麼的感覺彆扭。
地上還殘留著昨夜的雨水,煙沾濕了,怎麼也點不著火。他一把扔了打火機。
「豆漿。」劉年說。
「總不能,什麼也不做啊。」崇武從自己的聲音里聽出了絕望。
熱鬧啊,真是熱鬧,只是這一街的熱鬧彷彿與他全然無關。他覺得自己身上扣著一個大玻璃罩,外邊的熱鬧離他很近,近得他都能看清皺褶和毛孔,可那都是別人的熱鬧,他出不來,也進不去。
還是盯得不夠狠。她想。
秀娟是全崇武家的保姆。
後來他起身走了。她想喊住他,卻又止住了。她一喊就彷彿在向他討一個解釋,他現在經不起哪怕最隱晦的一種暗示。
她已經不需要回答。她現在終於理解了葬禮上女兒看她時的眼神:那是一個洞悉一切的女人,對另一個無知甚至愚蠢的女人的憐憫。
他搖了搖頭,說:「沒什麼,你趕緊吃完了,我們好開路。」
一陣暈眩霧一樣地瀰漫上來,剎那間迷了他的眼睛。他抓著樹身,才漸漸站穩。
在做完一系列檢查之後,醫生單獨約了她來醫院解釋病情。在路上她就預感到了嚴重性,因為醫生特意囑咐不要帶他同行。她以為是前列腺,或是腎,沒想到是膀胱。膀胱早已被毒蟲咬成了一張米篩,而且毒蟲厭倦了那塊所剩無幾的地盤,已經遊走到了其他油水更豐盛的器官。
「以後她不在的時候,最好不要,隨便進她的屋。」他小心翼翼地說。
男人幾乎沒有討價還價,就讓店員把我直接包起來帶走。男人的行色有些匆忙,不時地朝著窗外東張西望。等到我終於被裝進一個色彩和款式都符合我身份的禮品袋裡時,男人才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爸爸不喜歡熱鬧,人一多,就頭疼。」他說。
「其實,戒指無所謂,我就想去一趟巴黎,和你。」她說。
尚招娣終於從那扇門裡走了出來。
那時一切都已經太晚。
我是一隻三色金鑽戒。三年多以前,我被一個叫劉年的男人從巴黎香榭麗舍大街的卡地亞旗艦店買走,作為五十歲的生日禮物送給了他的妻子,一個叫全力的女人。
她挑了幾口,索性拿過他的盤子吃了起來。她的胃口像河馬,卻依舊消瘦。
他把手搭在她的額上。他愛出汗,他的手心一年四季都是濕黏黏的。唯一的區別是:他如今跟從前相比,到底發福了些,從前是濕黏黏的骨頭,現在是濕黏黏的肉。
這是三個星期的假期中,孩子第一次開口叫他爸爸。在這之前,在孩子嘴裏他一直只是個「你」,或者「他」。
「尺寸呢?」店員問。
一群穿著藍制服的學生,正排隊等候過馬路的指示燈。他們一分鐘也不肯安寧,你推我搡,尖聲叫嚷。隊首和隊尾都站著老師,她們只是靜靜地微笑著,並不真管。斜對過的瓜果店裡走出兩個戴著耳環的男人,左邊的那個胳膊上紋著醒目的刺青,似乎是蝎子。他們在大聲地說著話,像爭論,也像吵嘴,蝎子漲得通身赤紅。他身旁的那棵梧桐樹下站著一個衣衫襤褸的提琴手,地上擺著個倒扣的帽子,裡頭疏疏地躺著幾隻硬幣。他不懂琴,只覺得那聲音沙啞低沉,叫人聽了忍不住想起泥土,厚厚的,鬆鬆的,黑色的泥土,一腳踩上去踩不實,踩過很多腳后依舊還有彈性。
「我也,一直覺得,他對我好,直到今天。」她一字一頓地說。
「阿叔你別難過,現在最快活的就是嬸了,天塌下來,她也不知道愁。」秀娟說。
某個五月的早晨,店鋪潔凈的地毯上出現了一長一短兩條黑影——這是開門之後走進來的第一撥顧客。這個春天實在太過寒冷,甚至比剛剛過去的那個冬季更甚。天不停地下著陰雨,空氣潮濕得彷彿連金屬窗框上都能長出蕨菜。風拖著凄厲的長音,在人骨頭和骨頭之間的那條鉸鏈上來回扯著鋸條。沒有人願意在這樣的天氣里出門,哪怕是為一件精美的首飾。
律師開始冒汗。他掏出一塊手帕來擦臉,手帕一下子濕透了。
「正好。」她說。
「阿芬,天氣這麼好,讓秀娟帶你到樓下散散步吧。」崇武對妻子說。
「下雨也去!」男人堅定地說。
他定下了心。
她覺出了手心的汗。她知道她正在開始一場危險的遊戲。她在撬一塊石頭,那石頭上馱著她幾十年苦心經營的人生。她以為石頭固若金湯,沒想到她指頭輕輕一碰,就有了第一絲鬆動。她是完全可以在第一絲鬆動之後拔腿就走的—— 只要她走了,石頭就依然還在。石頭在,她的人生也就在。
「不要老吃止痛藥,那東西對腦子不好。」他說。
「什麼時候洗的頭?」她問。
她從皮包里掏出信用卡,他看見她的皮包角已經磨破了,露出了裡邊的紙芯。
「那麼,什麼樣的戒指?要不要我給你推薦一款?」
「醫院種的,就在窗口。」全力說。
孩子在一小勺一小勺地吃著冰激凌,每吃一口,就把勺子柄舔得乾乾淨淨,彷彿快樂是個份額很小的定量物,他捨不得一下子耗光。男人從孩子的一舉一動里都看出了節制。恍恍然,他突然覺得坐在他對面的,就是四十年前的自己。
「膀胱癌,晚期,劉年。」她回過頭,對跟過來的父親說。
是匯款單,香港滙豐銀行的。匯款人是兩個不同的名字,其中一個是劉年,另外那個全力不認識。兩筆款項一模一樣,是個不大也不小的數額—— 從公司角度來看,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對尋常人家來說,卻不是三兩年可以積攢得起來的一個數目。收款人叫劉歐仁,沒有地址,但匯款單上顯示的受理銀行所在地是巴黎。劉年的公司有業務在歐洲,劉年一年裡總要去法國出一兩趟差,所以全力一開始並沒有在意那個地點。
她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為什麼?于勒不是你介紹我認識的嗎?你說你信得過他。」
「你是不是想要,和于勒……」
「媽媽說你喜歡這個歐仁,所以我的名字也叫歐仁。」
每一次當孩子熟悉到可以開口叫他爸爸的時候,他就要離他而去了。孩子捨不得他走,所以孩子總會把這個艱難的稱呼,一直拖延到臨別之前的最後。
一切都錯了位。
她從盤子里抬起頭來,望著他,撲哧一聲笑了。
「我沒跟歐仁說過你是幹什麼的。他以為,你和我一樣,都在工廠上班。」她說。
她倏地一下站直了。她終於意識到她靠不上女兒,也靠不上父親。她只有她自己了。劉年知道,劉年一直都是知道的,所以他閉不上眼睛。
她揚了揚手,讓招待送賬單過來。這是她第一次自己付單。他從來沒讓她花過一分錢,可是今天他不想跟她搶,他感覺精疲力竭。
他沉默了,彷彿在盤算一些複雜的日程。
「你是叔雇的,光待嬸子好不行,還得待叔好。」
「好了,好了。你有整天的時間可以睡覺,至於嗎,發這麼大的脾氣。」
雖然已經仔細地記下了地址、地鐵的出站口,還有那座建築物和周邊建築物的特徵,走出快線車站的時候,劉年還是有點蒙。街邊路牌和商鋪廣告上的洋字,看起來都是一隻只不知所措的蝌蚪;耳朵里刮進來的每一句話,聽上去都像是醉漢的胡言亂語。沒有歐仁在身邊,他覺得他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鄉巴佬。在這個叫巴黎的陌生都市裡,歐仁是他的眼睛、耳朵、嘴巴,還有腿腳。
「我待叔不好嗎?」秀娟揚了揚手裡的雞毛撣子,空氣里飛起了一片閃閃爍爍的塵粒。
「幾個月?我等得起幾個月嗎?嬸子啥事沒有,我倒要叫她磨成神經病了。」
這是一句真話。
當然,還要過些日子,全力才會意識到,劉年沒辦完的到底是什麼事。
「太次了。」崇武說。
源源大學畢業后也來了上海,後來他們才明白:她同意和全家一起搬到上海來,其實是為了能和喬喬待在一個城市。源源雖然來了上海,卻堅決不肯住在家裡,而是在虹梅路老外街附近租了一間公寓單住。全力過去幫忙收拾的時候,悄悄配了一把鑰匙。
他被運到醫院的太平間時,她一路跟著,待在裡邊怎麼也不肯走。她覺得她只要一鬆開他的手,她和他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切聯繫都將煙消雲散,她甚至再也無法向自己證明,他們曾經在一個屋檐下生活過三十年。
父親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不,嚴格地說,那不是哭,因為沒有淚水,父親一生沒流過淚。父親只是在號叫。
「媽媽和于勒叔叔都是這樣說的,我們出去都是叫兩客,三個人分。」
崇武看了妻子一眼。靜芬坐在她那團厚厚的大氣泡中,近在咫尺,遙隔天涯。
他砍中了她的要害,可這並沒能治他的痛。他身上被她的鋼繩抽過的地方,依舊在灼灼地發燙。
「這麼早就睡下了?」他把床前的檯燈捻亮了一擋。
他終於磕磕絆絆地找到了那個地址。天還早,離她下班大約還有半個鐘頭。對過就有個咖啡館,坐在窗口正好可以看見她出來時必經的那扇門。可是他不敢進。菜單上可能羅列著一萬種飲品,他既不知道該叫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叫。
思源肯定聽到了這句話,因為她就站在全力身邊。可是思源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走到樓下,她才想起她忘了帶皮夾子,連忙又折回病房。一推門,她發現屋裡站著一個陌生的女人。女人戴著一頂遮陽帽,外套的領子立得很高,幾乎擋住了半張臉。
可是,他根本沒預料到還有一樣更大的災難,正匍匐在路的拐角處,悄悄等待著給他更絕更狠的一拳。
他的身子矮了一矮,就在幾乎挨到床沿的時候,卻猶猶豫豫地停住了。
可是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是不忍。他不能讓孩子習慣他的肩膀,因為一覺醒來,孩子就會發現他已經不在身邊了。
男人問孩子這些人在幹什麼?孩子站在人堆里,仰著頭,只看見周遭黑樹林一樣密集的軀幹,還有頭頂一塊爛棉絮似的天穹。男人蹲下身,對孩子說你上來吧。孩子嚇了一跳,怔怔地看著他不作聲。男人微笑著,樣子幾乎有些慈祥,說你爬上來,就可以看見全世界。全世界的誘惑太大,大得讓孩子扔掉了害怕,終於猶猶豫豫地爬到了他的肩膀上。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他喃喃自語。
女人將煙盒輕輕一抖,抖出兩根煙來。招娣掏出打火機,給她也給自己點著了,兩人便靠在牆上消消停停地抽了起來。招娣抽煙的架勢很自在,一隻手插在腋窩下,一隻腳蹬在牆上,彷彿那煙那牆都是她的老熟人。
她知道他也吃了一驚,因為他的腿肚子抽搐了一下。他輕輕地推開她,下床,咚咚地跑進了廁所。從半掩的門縫裡,她看見了鏡子中反射出來的那個人,手捏著一根半軟半硬的東西,站在馬桶跟前,卻半晌沒有動靜。也許是五分鐘,也許是十分鐘,她終於聽見了零星的幾滴水聲。他再回來時,她的身子已經乾涸。
「媽媽常去公墓,所以媽媽叫于勒叔叔……嗯,租了附近的公寓。」
他起身走到門口的時候,聽見她在背後說。
他哦了一聲,說:「你上班,好像很開心的樣子啊。」
她猶豫了一下。
她笑了,笑得自己也吃了一驚。
過了一會兒,她覺出了脊背上肌膚的異樣,她知道那是他目光里的愧疚。她轉過來,輕輕地說:「你去睡吧,明天要早起。」
她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只是漸漸慢下了步子。
「姐,你別太省,去專賣店買幾件質地好點的睡衣,又不是買不起。」他說。
海鮮面端上來了,厚厚的一層蝦蚌之上,澆著一層金黃色的奶油。她吃得津津有味,他卻難以下咽。
兩人進了哈根達斯店,他挑了一張最靠里的桌子坐下。女招待遞來菜單,他交給了孩子。孩子還認不全菜單上的字,可是孩子用不著——他知道要吃什麼。孩子替自己叫了冰激凌,又替他叫了咖啡,兩人一高一矮地坐著,獃獃地看著窗外那一坨灰濛濛的天空。
那三個字是「葉知秋」。
他們剛轉進龔貝塔街,就看見公墓後門的車道上停滿了車。男人猜想今天大約是某個大人物的葬禮或是祭日。門口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樹底下,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在賣粉紅色的石竹。雨還沒下來,雲已經很厚很低,伸手在空中一抓就是一把水汽。男人掏出一個歐元讓孩子去買了一朵石竹。其實男人完全不懂花,平日也極少買花,男人今天買花僅僅是因為它是一天一地的陰鬱里唯一的一絲顏色,一如黑白電影里的那點套紅。
那是幾年以後的事。
上一次注射杜冷丁,是二十三個小時之前的事了—— 這本身就是奇迹。劉年現在不疼。疼痛是縫紉在劉年身上的一根粗線,線抽走了,他全身突然就放鬆了。
他其實是想問「那個于勒對你媽好嗎?」不知怎的,話一出口就走了自己的路。
崇武覺得肚腹里有股東西在上下亂竄,他想壓,卻壓不住,不是沒有力氣,而是使不上力氣。他的額頭冒出了一層汗。
靜芬終於抬起頭來,有些驚訝地看了丈夫一眼。她的目光很快穿過他,遙遙地散落在窗外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
全力是從眾人回頭看她的眼神里覺出了自己的失態的。情緒只要咬出了第一個缺口,沒有力量可以擋得住後面的決堤。她靠在柱子上,號啕大哭起來,哭得身子開始抽搐。水源的確已近乾涸,淚水從心走到眼眶的路程,變得漫長而險象叢生。五十幾年搭建起來的持重,一拳頭就可以叫它分崩離析。
香榭麗舍大街的地鐵口裡,走出一老一小兩個中國人。老的說句公道話還真不算老,真正讓他顯出年紀的,不是他稍微走樣的腰腹和開始變色的鬢角,而是他身邊的那個男孩。男孩大約六七歲,頰上依舊還掛著嬰兒肥,皮膚透亮得彷彿輕輕一捅就要出水。這樣粉|嫩的孩子讓每一個行走在他身邊的大人,都無可救藥地成為老人。
這不是母親對女兒的命令,甚至不是吩咐,這僅僅是央求,可憐巴巴的央求。話沒說完,全力已經泣不成九*九*藏*書聲。這幾天她的眼睛在貪婪地無休無止地向她的身體索取著淚水,每次她覺得她的眼淚已經流干,眼睛總能在石頭縫裡擠出最後的水滴。她憎恨自己市井女人似的哭相,可是她只是無法控制。
「有檔次?有檔次我能到你家來伺候人?」秀娟哼了一聲。
他就有些驚訝。當初他把她一棵樹似的連根拔起,放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去處,他以為她就此枯萎了,沒想到才三年的工夫,她的斷根上已經長出了毛茸茸的新須。
「我把歐仁放在隔壁那個同學家裡了,買好了肯德基,九點以前回去就行。」
他就有些羞愧。
那天夜裡我的女主人到底還是被趕回了家。她打開水龍頭,想洗一把臉,咣啷一聲,有樣東西掉進了盥洗盆。
「是桂花嗎?」劉年問。
男人沿著圍牆,行走在通往第九十五墓區的小徑上。這是他在整個巴黎城裡最嫻熟的一條路,可是今天他有點蒙:他覺得他似乎走錯了路。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路沒變,變的是路上的景緻。在他走得最嫻熟的那段路正中,出現了一堵黑黢黢的牆。再走近些,他才發現那並不是牆,而是人。草地和邊上的石子路徑上,到處擠滿了人。兩棵相隔數米的大樹之間,拉著一條猩紅的橫幅,字不多,卻很醒目—— 他當然看不懂。人人手裡都捏著花,或是跟他一樣在門口買的單枝石竹,或是在外邊花店買的一捧雜花。有人在拍照,有人在攝像,有人在錄音,也有人在講話。
他到底還是,沒有看走眼,這個女人把他的心思摸得爛熟。世上有千千萬萬個地盤,而拉雪茲是他的地盤,女人懂。
「是我要生歐仁的。要不是歐仁,我連你的婊子都不是。」她喃喃地說。
女人是個典型的邏輯思維型的人,她像信仰宗教一樣地相信邏輯,她沒有想到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些連最明亮的邏輯探照燈也無法光顧的死角。後來她不幸步入了這樣一個死角。當她發覺她本以為堅不可摧的邏輯大廈,竟然是建立在虛妄的沙土上時,她幾乎分崩離析。在某個接近絕望的時刻里,她把對邏輯的怨恨遷怒於我,將我扔進了一條河流,成為魚食。
「何苦呢,大姐,劉大哥一輩子對你怎樣,你心裏沒數嗎?」他說。
男孩有些失望,但是他沒有說話,他只是尾隨著那個男人,默默地離開了店鋪。風沒有住,雨也沒有停,他們的背影很快就成為陰冷空寂的街道上的兩粒粉塵。
他開始慢吞吞地脫衣服。西服、領帶、襯衣、皮帶、外褲、襪子,各種衣物在床前的地板上開出一團團深深淺淺的花。
劉年呸了一聲,說:「什麼話?你死了,我怎麼辦?」
全力一低頭猛然看見了自己手裡捏著的那條內褲,感覺像是在和劉年赤身裸體親熱時,突然被人撞破的那種難堪和羞辱。
她沒說話,只是把腦袋斜過去,靠上了他的肩。
他依舊點頭。
「還好,吃過止痛藥了。」
「你不告訴我也行,我去問寶寶。」全力說。
「都快到午飯的時候了,哪還有豆漿呢?」全力笑了。
在走出店門的時候,男孩突然揚起臉來對男人說。
女人頭也不回地跑下了樓。
女兒一言不發。在女兒的沉默里他一寸一寸地矮了下去。
「都可以考慮,不過還是那句話,看你對叔好不好。」
拉雪茲公墓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在這裏遇到中國遊客的機會,接近於零。他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家旅行社的項目單上,找見過這個與死亡和晦氣相關聯的地名。
這個女人不知從哪裡學會了風趣。他暗想。
他還沒開口,她就猜到他會說隨便,於是便領著他走進了街口一家義大利餐館。他吃不慣西餐,其實再往前走幾步就有一個廣東館子,但她知道他不會去—— 他怕在那裡碰到國內來的熟人。
她閉上眼睛佯裝睡著了。他經不起追問,她也聽不動解釋了。
「經典些的,不要太張揚。」他略微提高了聲音,可惜他對珠寶的知識已經到此為界,不能扯得更遠。
「我下午去源源那裡了,衣櫃里的衣服看起來都眼生,看來那個喬喬是搬進來住了。」她說。
「你也是窮人嗎?于勒叔叔說你很有錢。」孩子問。
「孩子,爸爸今天,不頭疼。」男人說。
孩子其實不懂什麼叫幫助窮人,但他已經從男人的語氣里聽出來那似乎是一件好事,他只是不想錯過那樣的好事。
他總覺得這個女兒是老天爺跟他開的一個玩笑,興許是懷她的那個晚上,他們撞上了一個惡時辰。叛逆是源源在娘胎里就穿上了的衣裳,一穿就是二十幾年。任什麼衣裳也該穿小穿爛了,可是源源的這件衣裳卻依舊完好合身。劉年一次又一次地試過用錢來哄她換上新衣裳,可是源源每次都拿了錢,卻依舊不肯丟棄舊衣裳。
女兒沒有接應,甚至都沒有招呼依舊在看書的母親,卻徑直走到了陽台上。她把胳膊靠在陽台的圍欄上,兩眼直直地看著天。白花花的陽光里飛過一群灰色的鴿子,鴿哨嚶嚶嗡嗡不絕於耳。上班的高峰期過去了,街上的車流卻還是濃膩。早點鋪的店主在門口大聲地嚷著什麼,聲音隔得太遠,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下午辦住院手續。醫生說,現在只能解決疼的問題。」
她背過了身。
她覺得有一樣東西隔著被子輕輕地戳了戳她的脊背,不像是他的手,這東西比他的手堅硬。
所以,律師也不會在自己面前透一絲風。
「『明天』,為什麼他們老唱『明……』」男孩問。
「阿芬,阿年生大毛病了,你聽見了嗎?」他站起來,搖了搖妻子的肩膀。
她抬起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直到四年之後。
全力從手提袋裡找出一張乾淨的紙巾,遞到律師手裡。律師低了頭,用一根手指來來回回地撥弄著他的手機。
男人撐開隨身帶著的雨傘,交給騎在他肩上的孩子。雨越下越大,雨珠在黑尼龍布傘面上叮咚地彈跳著,砸出一朵一朵的小水花。傘頂有一圈細縫,雨水順著傘柄漏進來,先濕了孩子的手,再滴落到男人的頭髮上。
全力急急地起身下樓,去給劉年找豆漿。
「不在。好像又分了。」
「我再有錢也是窮人。」他說。
崇武的心輕輕地顫了一顫,剎那間他幾乎以為他的厄運已經到了頭,他生命中該來的劫數都已經甩在了他的身後。從今天開始,興許他真的可以過幾天太平日子了。
「我哪敢提要求啊?叔你要是對我滿意,叔就看著辦唄。」秀娟歪頭看著崇武,似笑非笑。
「瘦?中瘦?極瘦?胖?微胖?極胖?」女店員在周到細緻地給男人做著提示。
全力把劉年的手放進被子里,伏在他的耳邊說。
「從現在起,給你寫支票的是我,而不再是劉年。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我現在擁有劉年所有公司的控股權。」
律師在一張紙上,抄下了手機里調出來的一行信息。
「這麼說吧,叔,我在你家轉眼就快一年了,工資一分錢沒漲。你看看小菜場里的東西,一天一個價。門口掃垃圾的都有手機了,還是蘋果的,我啥都沒有。」
他終於冷靜下來,找到了該說的那句話。
他和我先前見過的那些中國男人都不一樣。首先,他帶了一個孩子,一個六七歲模樣的男孩。再者,他似乎並不知道到底要買什麼。他站在琳琅滿目的櫃檯前,目光不知所措地從手錶上飄過去,拂到項鏈耳環,又如受了驚的兔子似的彈跳起來,跌落到旁邊的戒指上,周而復始。
他覺得自己說話的口吻聽起來有些陌生,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他是在和她商量。
「你這是要漲工資呢?還是要手機?」崇武問。
「那個地方,其實也是徒有個虛名。不如年底我們排個時間,帶上爸媽一起去一趟義大利。你媽曬一曬地中海的太陽,說不定對腦子有好處。」他終於說。
汩地一下,全力的心裏突然溢流過一股希望。她記起了母親朱靜芬從前常說的一句話:「有胃口的人沒病。」
第二件糟心的事是外孫女全思源。源源在婚禮的當天出逃,丟下她分分合合地談了七八年戀愛的男友狸貓和幾十桌已經送了禮的賓客。由於源源已經在這之前領取了結婚證,分手就成了法律意義上的離婚。這場離婚耗費了整整半年工夫,糾結艱難得如同是蘇聯的解體。這半年的時間里,源源在母親家裡隨進隨出,把娘家當成了免費的館子,扔手紙的竹簍,蹭鞋底的草墊。等離婚文件正式辦下來時,全力似乎已經全然忘了這中間的煎熬過程,又開始規勸女兒再找人嫁了—— 當然是小心翼翼的。
「孩子明白的事,其實挺多的。遲早他會知道,瞞不了多久。」他說。
她抽出自己的枕頭,給了他一個角。兩個頭擠在一起的感覺有些陌生,她聞到了他頭髮的味道。她的手指在他的頭髮里遊走了一遭,她感覺到了阻力—— 在他這個年紀的男人裡頭,他的頭髮算是茂密的。她抽回手指的時候,看見了指甲蓋上的油。
男人突然意識到:他的兒子已經長到了一個既不能對他說真話,也不能對他說假話的尷尬年齡了。從今往後,他要斟酌他對他說的每一句話,不管是真是假。
「你弟弟的按摩院,這幾年都贏利。現在想找個高檔點的店面,準備往大里做。」
父親的手指沿著衣帽間的四壁畫了一個大大的圈,那圈裡也囊括了牆角的那個臟衣簍和全力手中捏的那條內褲。父親曾經當過九年的兵,這九年和他一生的日子相比,只不過佔了不到九分之一的比例。可是這個九分之一和另外的九分之八,卻是泰山和鴻毛的關係,所以父親一舉手一投足之間,總似乎還有些騎馬挎槍的意思。
「回家給你煮方便麵。」她說。
她走得很快,他追上去,有些氣喘吁吁。
「是因為于勒嗎?」他問。
「卡地亞,你知道嗎?法國的大名牌。這款戒指又是卡地亞中的名牌,連名字也特別牛,叫『三位一體』。」
男人吃了一驚:男孩說起數字來非常流暢,完全沒有停頓和磕巴。
他翻過身去,把她壓在了自己的身下。他的手笨拙地分著她的腿,他的重量在她身上重新擠壓出一股濕潤,這次是憐憫。她在他粗重的呼吸間奏里暗暗地替他使著勁,他終於進入了她的身體。路其實是她開的,他在她開啟了的路上依舊走得跌跌撞撞,步履維艱。
糟心的事還有很多,他已經懶得一一去數。
真正的原因是:他不能在鬧市出現,他怕遊客中有中國來的熟人,他不能讓人看見他和這個孩子在一起。
他嘿嘿地笑,說:「瞎猜的。」
「這個東西,是我在法國出差的時候買的,在包里放了好幾個月了,就等著今天給你,偏偏晚上有會。」
就在那一瞬間,她幾乎感覺滿足。
「他們是誰?」孩子問。
男孩如釋重負地笑了。
他的身體看起來大致健康,除了一個區域——他似乎總是尿頻。但每當他迫不及待地趕到廁所時,卻又長時間地站立在那裡無所作為,彷彿他的尿路犯有嚴重的心理疾病,它需要的僅僅是馬桶觸手可及的安全感。我的女主人無數次催促她丈夫去醫院做個檢查,他從不直接拒絕,但卻一直敷衍了事。有一天她偶然進入他的房間攤曬被褥,發現他的床上留有多處地圖似的尿跡。她終於忍無可忍地替他約了專家門診,並押送他一起去了醫院。「押送」這個詞在這裏並非文學誇張,那天他確確實實表現出了接近反抗的不情願。
「再熬幾年吧,等他上了初中,就給他找個寄宿學校。」他對她說,算是安慰。
「放心,我不會現在走,我還有事沒辦完。」他說。
「有錢人。」他說。
「我帶他去了拉雪茲,還騎了馬。」他說。
全力微微一笑,說:「晚了。」
首先當然是靜芬的病。老年痴呆症不是什麼新鮮事,只是發生在自己妻子身上時,他才真正體會了這個病的決絕與狠毒。靜芬失去的不僅是記憶,還有禁忌。現在的靜芬是一個絲毫不知道害怕為何物的人,伸手就敢去摸爐火,動不動就能探出半個身子去夠五層樓窗外的一條樹枝。不管崇武把打火機藏得如何嚴實,她總有本事把它翻找出來,捏在手心當成一件永遠也玩不膩的玩具。有一天崇武剛轉一個身,她就用打火機點著了窗帘。縱然崇武長有十雙眼睛,也看不住一個失去大腦管教的身體的恣意橫行。
「蘇菲,不好聽嗎?」她說。
「把這些東西都清理了吧。」
工作人員無奈,只好叫來了警衛。警衛威脅她說:「你要是再不離開,我們就只好把你鎖在裡頭過夜了。」她掙脫了警衛的手,突然笑出了聲。
從前年起,她的月事就開始錯亂。為了延長經期,醫生給她開了一種進口葯,據說可以提高激素水平。
自從劉年發家之後,全力的耳朵里總會刮進這樣那樣的好話。這些好話都裹了棉花,可是落在耳朵里卻總感覺是針。而鐘點工這句不知道算不算好話的話,從耳朵落到心裏,倒是一路妥帖。
他猜到她會說「因為我信你」。她不會說「愛」,她知道她不配,也不敢。她知道他討厭這個字,他覺得這個字不僅肉麻,而且虛假。所以每當她走到這個字邊上的時候,她就會戰戰兢兢地停住,小心翼翼地換上另一個字。她最經常換的那個字,就是「信」,因為這個字不招他煩。
劉年不回應,氣卻漸漸地細了些下來。
「戴這東西,要鉤衣服的。」她嘆息著說。
她不是一個人。和她一起走出來的是一群人,大約七八個,都是女人。有白人,也有麵皮略微赤黑些的,或許是印巴人,或許是菲律賓人,還有一個包著頭巾的阿拉伯人。其中有個人不知說了句什麼,人堆里轟地炸出一陣大笑,驚得路邊的鴿子飛躥起來,滿街便都是亂翅。
他回過頭來,突然看見全力站在門廳的那塊陰影里,臉色陰沉得幾乎要擰出水來。他這才想起他剛才下樓取報紙回來時忘了鎖門,他不知道女兒已經在那裡站了多久。
全力聽見車庫門的響動時,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九點二十八分。她知道是劉年回來了。
「你是,怕我醒不來了?」
律師怔了一怔,這才想起眼前的這個女人在退休之前曾經是個數學老師,教過三十年的高中數學課程,她的學生中有好幾位在奧數中得過名次,邏輯思維早已成為她的日常生活習慣。
孩子說到「叔叔」兩個字的時候,突然有些口吃。他抬頭看了一眼男人的臉色,見並無忤意,才安下了心。
「你說句話啊。」全力焦急地說。
他不習慣這個姿勢。他給過她錢,卻沒給她買過任何禮物。他從來沒在這個女人身上費過心思。
全力突然醒悟。
劉年從被子底下伸出一隻手,顫顫地搭在全力的手背上,聲音很弱,卻很清醒。劉年瘦得只剩下了一張蟬衣似的皮,皮膚之下,幾乎read.99csw.com可以看得清關節和關節之間的筋。
可是她實在不想一個人度過這樣的一個夜晚。若喊了他,他要瘋;若不喊他,她要瘋。她不知道在他的瘋和她的瘋中間,是否有一條細窄的縫隙,可以容得下一個差兩個小時就滿五十歲了的女人。
「其實前年,我也帶你來過,只是那時你還太小,可能記不起來了。」男人說。
全力不說話,只是緊緊地盯著那兩張滿是褶皺的紙。小時候她曾經在大太陽底下,用一個放大鏡燒死過一隻蒼蠅。自然課老師告訴她,那是因為聚焦的強光所產生的熱量。可是眼前的紙上並沒有出現輕煙和焦痕。
「後來呢?」他問。
「其實,我是想告訴你,等到歐仁十八歲,你就徹底自由了。我已經,準備好了一切……」
她不懂,還情有可原。可是他應該懂。他是男人,又比她多吃了這些年的鹽。
崇武明白,女兒聽見了他和秀娟的對話。可是他沒有辯解—— 他沒時間沒心思說,女兒也沒心思聽。
而在那天,當我被裹在精緻的禮品袋中,由那個中國男人提在手裡,離開香榭麗舍大街的卡地亞旗艦店時,我絕對沒想到:我的一生會在轉了一個大大的圓圈之後,最終結束在我被最初賦予生命的那個地方,一座名叫巴黎的城市。
他終於走了出來,裹著浴巾,雙手蒙頭坐在她的床沿。她伸手去拉他,他彷彿被她的指尖燙著了,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一縮。她知道她什麼也不能說,一說就是錯。兩人默默無語,聽著兩股呼吸在暗夜稠黏的空氣中輕輕吹著哨子。
她嘩啦嘩啦地攪動著杯子里的冰塊,半晌,才說:「我只是不想讓歐仁覺得,人不幹活也有飯吃。」
於是,躺在紅盒子里的我,就被順理成章地推到了那個男人面前。
「非得有事嗎?就不能請你出來吃頓飯?」他反問道。
她從女兒的眼睛里看見了嫌惡。
男人怔住了。從來沒給任何人買過首飾的男人,根本不知道戒指也和鞋子一樣需要尺寸。
老齊是他的僱員,他的公司搬遷到上海之後,老齊就留在溫州處理那裡的瑣事。
她笑了笑,說:「一個有錢也有型的男人,想找個人生孩子,就選了蘇菲·瑪索,我是說,蘇菲·瑪索演的那個女人。她答應給他生個孩子,他答應替,替她爹還債。」
她沒吱聲。
男人又一次被問住了。他知道孩子沒有為難他,為難他的是他自己—— 他這一輩子都在和自己較著勁。
「什麼?」秀娟沒聽明白。
「不光是我,全世界的窮人,都喜歡這個歐仁。」
「我叫秀娟待會兒過去,幫你收拾東西。」他說。
於是他就找了一張等公車的長凳子坐下來,一邊等她,一邊看著街上的西洋景。
「怎麼像你了,那部電影?」
這樣的話她以前說過,以後也還會說。每次他都答應了,但哪次也沒把那個答應落到實處。
「看不看見,喬喬都客觀存在。」思源說。這是她今天第一次開口說話。
「能陪我說說話嗎?今天?」她幽幽地問。
崇武這幾年遇上了好幾件糟心的事。每件事發生的時候,他都以為是最糟糕的了,沒想到每個最糟糕的身後,還潛藏著一個更糟糕。
她的話沒有標點符號沒有抑揚停頓,像根鋼絲繩嗖嗖地甩過來。他沒有防備,躲閃不及,被擊中了,臉上火辣辣地疼。他不禁愣住了。不是怕—— 怕是後來的事,當時他只是感覺意外。他認識她十年了,他從來沒聽她這樣說過話,跟他。
她的口氣遲疑了起來,彷彿信不過記憶。
女店員輕輕一笑,說:「我給你挑一個尺寸,合宜不胖不瘦適中型的。萬一不合適,全球任何一家卡地亞專賣店,都可以給你重新改號。」
「不習慣,總覺得那不是你,你就是燒成了灰也還是尚招娣。誰給起的,這個洋名字?」
男人看了一眼手錶上的日曆,恍然大悟:是巴黎公社流血周。他幾乎有些惱恨自己竟然忘記了這麼重要的一個日期。這個日期里發生的事件,曾經像刀像斧一樣雕鑿過他的少年記憶。
她的語氣里有一種他不熟悉的東西。他放下報紙,轉過身,用胳膊肘支撐起身子,疑惑地看著她。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全力像踩著炭火似的跳了起來,把那件內褲藏在了身後。她把它捏得很緊,她的指甲如鐵釘在她的手掌上嵌下了幾個深坑,布料疼得輕輕地呻|吟了一聲。這一屋的東西都是些一陣風就吹散了的粉塵,而只有她手裡的這樣物件,還有上面的那團尿跡,才是劉年在這個世上走過了一遭的鐵證。只要這物件還捏在她手裡,她就能證明他來過。
他站到了她的床前。
他和她都明白,前頭這些都只是拿來墊腳的廢話。從前他跟她說話,幾乎從來不用鋪墊,而現在即使踩著這麼厚的一層鋪墊,他依舊不知從何下腳。到底是他變了,還是她?
這群人剛剛學會消費奢侈。剛剛的意思是:他們僅僅學會了去哪裡,買什麼,他們卻還沒學會消費過程中需要擺設的姿勢。姿勢雖然不能界定財富的多寡,卻不容置疑地界定了財富的年紀。還要過些歲月,他們才會真正懂得:方法可以速成,姿勢卻不能。姿勢緊緊地拴在時間身上,只肯按著時間的步子行進。你若心急,想推它快走,它必然回頭狠咬你一口,讓你在最顯眼處露出破綻。
當年輕的女店員還在喋喋不休地介紹著我的身世背景,以及八十年裡疊加在我身上的每一道光圈時,男人已經在翻看戒指上的價碼標籤了。他把那個數字暗暗地換算成人民幣,十五萬六千五百四十九元。那是一個他感覺舒適的數目,離下限很遠,離上限也還有幾步路。
直到幾天以後,她在收拾他的遺物時發現了那兩張紙條。
這句話是:「給誰看呢?」
陰了一個下午的天,到這會兒總算晴定了。到了這個時令,白晝就長了,天還很亮。街燈也亮了,不過街燈的亮和天的亮不是一種亮,天叫街燈變得昏暗。街被雨洗得很乾凈,路邊的積水一窪一窪地盛滿了雲。
說到「一切」兩個字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一切是個很大的詞,他不知道一切裡邊是否包括了青春。
「你媽的狀況不錯,換了這麼多個護工,總算換到了一個可心的。老齊一個星期去看望一次,回來跟我彙報。」他說。
「真格?」這話尾巴上跟的是問號,但那個問號其實更像是一個期待著充填的省略號。
全力吃了一驚。劉年的生意做得很大,怕引起波折,他的病情一直封鎖得很嚴,住院的事只有家人和幾個最親近的朋友知道。這個女人不是這個圈子裡的人。
他急急地在褲兜里掏煙盒。掏著了,卻扯來扯去扯不開封口。盒子扯散了,煙抖抖索索地撒了一地,他抓起一根塞在嘴裏。
劉年笑了:「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他帶我打籃球,有時也看電影,有兒童片上演的時候。」男孩說。
「什麼時候去約華山的泌尿科主任,讓他給你仔細做個檢查。」
她連自己的女兒都記不得了,她怎麼會記得起劉年?崇武暗暗嘲笑著自己的荒唐。
「這玩意兒。」崇武指了指秀娟身上的衣服,「有檔次的女孩兒不|穿這樣的貨。」
他頓住了,沒再往下說。一頓飯的工夫,他已經落到了泥里塵里,他只是不能再低了。
「那你為什麼每天還要趕那麼遠的路?歐仁賬號里,又不是錢不夠。」他說。
「你是不是後悔了,咱們只有這一個?」
她狼吞虎咽地把一客面吃完了,見他的面只捅了一層皮,就伸出自己的叉子撈他的吃。
「衣服臟,今天下廠了。」他說。
「那好,叔你告訴我,我待嬸子怎樣?」
「我總覺得,她們……」她把最後幾個字吞了回去,彷彿那幾個字是洪水猛獸,一旦走出喉嚨,她便再也做不得它們的主。
「巴黎,什麼血,的星期……」他趴在男人耳邊,結結巴巴地說。
秀娟的話狠,但說話的樣子卻不狠,嘴角輕輕一撇,頸子一扭,就露出了針織衫領子下的一塊肉。那塊肉落在太陽光里,毛茸茸的,像熟得要流湯的桃子。
平常這個時候,店堂里已經有了一支小小的隊伍,她得同時應付三兩個顧客,在前一個顧客的思考時間里,針似的插|進對后一個顧客問題的應答。而只有今天,她可以略微放肆地揮霍一下她的熱情。
那樣東西是我,那隻三色金的卡地亞鑽戒。
她用叉子敲了敲他的盤子,說:「有事趕緊說吧,憋得我難受。」
他一時無話可回。
那是一家公司的名字。
「國外,去國外。美國,日本。隔壁樓的那個老梁,胰腺癌,早說沒治的,去了一趟日本,現在還天天……」
「她睡得怎麼樣,昨晚?」他問秀娟—— 現在是秀娟陪靜芬過夜。
「你怎麼進來的?」她氣急敗壞地問道。
男人有些尷尬。男人把男孩輕輕推到一邊,對女店員說:「孩子不懂,不是極瘦,也不是胖,就是不胖不瘦的樣子,我也說不準確。」
孩子已經知道他明天就要走了,儘管誰也沒告訴過孩子。
「怎麼想起來問我,頭疼不疼?」男人問。
「我沒有忘記。」他猶猶豫豫地說。
「今天你都帶歐仁幹什麼去了?」她沒回答,卻換了話題。
「貴嗎?」她問。
「你怎麼知道我手指的粗細?」她驚奇地問。
這些年女婿發了,他也捎帶著見過了幾樣好東西。雖然他不會花錢去買那些東西,眼界卻不再是從前的眼界了。
他在她身後啪的一聲擰開了燈。光割破了保護層,縱使裹著被子,她也感覺赤身裸體。她坐起來,把臉埋進兩隻膝蓋中間。晚上她其實沒說幾句話,卻覺得已經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完了,現在她連一個標點符號都嫌重。
男人抖了抖肩膀,問孩子:「那個人到底在說些什麼?」
剛開始時,她很不習慣我的存在,總覺得我箍手指,還鉤衣服。她只在家裡戴上我,多半是為了給她丈夫一個交代,一出門她就會急急地把我摘下,放進皮夾子里——我的女主人那時在上海一家私立中學兼職,一周里教四天課。在經歷了最初幾個月摘摘戴戴的過渡期后,她終於漸漸接受了我全天候的存在,於是我們成了形影不離的貼身伴侶。
「要是我不上課,媽媽就帶我去,可是她沒帶于勒叔叔。」孩子說。
「媽媽不是不胖不瘦,媽媽是很瘦。」
「我們為什麼不坐到外邊?」孩子問。
「好好說中國話,citron是什麼?」男人蹙著眉頭說。
他的心從中間撕開了一條縫。一半的他想對孩子說:「吃吧,大口地吃,爸爸在銀行里給你存下的錢,夠你吃一百輩子的冰激凌。」另外的一半卻死死地按住他,叫他安然不動,靜靜地看著這個孩子就這樣平平常常地慢慢長大。
講話的是一個穿著紅色外套的消瘦女子,一隻手裡捏著一個擴音器,另一隻手正挨個指著身邊的人,似乎在介紹來賓。當她的手點到一位矮胖男子的時候,人群里響起了一陣拉拉雜雜的噓聲。女子提高了嗓門兒,噓聲也高了起來,女子的聲音和噓聲水漲船高,到底還是女子寡不敵眾。女子無奈,只好把擴音器遞給了旁邊的主持人。主持人大聲喊了幾句什麼話,人群才漸漸安靜下來。
「沒什麼,我們在笑老闆的口音。老闆是荷蘭人,說起法語吭哧吭哧的,像傷風咳嗽。」她說。
「除了這一家。」
他沉默了。
紙條是混在一團用過了的紙巾里的,差一點被全力以為是垃圾而扔掉。劉年有個從年輕時就帶過來的習慣,總也捨不得丟掉用過一兩下的紙巾,所以他幾乎每件外套的口袋裡,都會找到這樣的紙團。只是這團紙有點硬,全力隨意攤開來,就發現了裹在裏面的另外兩張紙。
這幾年的風潮變了,塞納河的遊船帶來了一群群的中國人。他們和先前的美國人一樣,也是新富,代表他們身價的巨額存款,通常還沒來得及在銀行里躺暖身子。他們走進店鋪時,大多胸有成竹,因為他們已經熟知香港、台北和新加坡城專賣店裡的款式和價格。他們通常會徑直走到中意的那款首飾跟前,用手機拍下照片,發送給大洋那邊這件禮物的潛在主人。他們在電話里開著小型越洋會議,時而高喊,時而低語,在款式上達成共識之後,然後才和櫃檯小姐,通常是一位諳熟中文的女子,就折扣退稅之類的問題展開一輪輪的商討,然後才心滿意足地簽下貨單。
「他是放不下你們啊。」崇武對全力說。
「三個球是一客,九塊五歐。要四個球不合算,那個要單算,是三塊五歐。」男孩說。
肩膀上的世界太新奇,孩子徹底忘卻了他的使命。
她睜大了眼睛,彷彿沒聽懂他的話。
她見到他,吃了一驚,說:「劉哥你怎麼來了?」
男人的心咚地錯了一個節拍,他咽了一下口水,壓住了湧上來的激動:上一次來巴黎,是十個月以前的事了,他只是沒想到,他的兒子竟然記得。
女店員用排除法,三下五除二地剔除了余肉,快速而準確地鎖定了骨頭。話沒過三輪,男人就發現自己已經被逼進了牆角。男人不喜歡角落,角落裡可以活動的空間很小,角落裡只能招架,不能還手。可是他已經站在角落裡了,他只能在那個有限的空間里盡量地活動他的手腳。
「今天太晚了,明天早上洗了頭再去公司。」她說。
男人走進九十五墓區,熟門熟路地找到了那座墳墓。今天顯然有人來過了,還不止一個,因為被雨水沖洗得很是乾淨的墓飾上,擺放著好幾枝石竹,還有一大捧纏著三色綬帶的雛菊。
她突然把水杯往桌上一放,冷冷一笑。
女人愣住了—— 女人也不習慣他的這個姿勢。女人把花舉到鼻子跟前,聞了很久,卻是無話。
「其實,我是想告訴你,這次我回去后,會和律師商量,在海外成立一個新公司。」他吞吞吐吐地說,「等歐仁十八歲,他會擁有,公司百分之七十五的股份。剩下那個百分之二十五……」
「我,我剛睡著,她就……」劉年指著女人對全力說,聲音和手臂都顫得如同風裡的葉子。
「她是不知道愁,可是誰替她收拾這塌了的天啊?」崇武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她回頭一看,是父親全崇武。父親把他七十九歲的身軀扛得一如既往的筆直,染得烏黑的頭髮和往常一樣齊整地朝腦後梳去,幾乎天衣無縫地蓋住了頭頂的那片稀疏,粗大的骨架把那一身黑色的喪服撐得有稜有角。可是沒用,今天這個身架這把頭髮都沒有用,父親的聲音輕而易舉地戳穿了它們沒能包裹住的秘密:父親彷彿一夜之間蒼老了。父親一生沒有兒子,多少年來一直把劉年當成自己的兒子。父親守在劉年病床前的眼神,讓全力忍不住猜測:假若他能像上帝一樣決定人的年限,他一定更願意走的是女兒而不是女婿。
孩子跟著男人從另一個地鐵九-九-藏-書口鑽出來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熟悉的街景。孩子問:「我們是回家嗎?」男人搖了搖頭,說:「我們是剛出發,不是回家。」孩子看了看街口柱子上釘著的那個巨型路標箭頭,恍然大悟,說:「我知道了,我們是去拉雪茲公墓。」男人吃了一驚,說:「你怎麼知道的?」孩子說:「去年你就帶我去過的,我認識那個箭頭。」
他終於鬆了一口氣。他知道這就是喜歡的意思了。她不善表達喜歡,就如他不善表達感激。
「劉哥,這世上真有誰喜歡上班,除了雷鋒?」
崇武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秀娟是個鄉下女子,卻比許多城裡女子精靈。秀娟總能把一句普普通通的話,妥妥帖帖地送到離他心很近的某個角落。比方說,她本該叫他阿公的,她卻偏偏喊他阿叔。雖然只是一字之差,那一字卻是天淵。
崇武家這三年裡換保姆的速度,快得如同流星雨,長的是三四個月,短的是兩三天。別看靜芬的腦子被蟲子蛀得只剩下一包滿是窟窿的爛棉絮,她依舊容不得抽水馬桶邊上的尿跡,廚房地板上的一團餐巾紙。從年輕時對一切家務的馬虎,到老來眼裡容不得一絲含糊,靜芬的生活習性在幾十年裡幾乎走過了兩個極端。得病之後,她的不滿只剩下一種表達方式,那就是尖叫—— 能讓天花板掉渣的那種尖叫。
全力這才想起劉年住院時,她曾交代父親過來收拾信件。
跟她這個年齡段的大多數女人一樣,這幾年我的女主人略微有些發福,我曾被送進卡地亞專賣店改過尺寸。女主人發福並不是因為高枕無憂之故,我就親眼看見過她和丈夫之間屢屢發生爭執,有時甚至很激烈。這樣的講法稍稍有些以偏概全的嫌疑,其實他們夫妻關係基本算得上相敬如賓。他們的爭執通常只限制在兩件事上,一件是他們的女兒,另一件是他的身體。
狸貓是思源鬆散意義上的男朋友。鬆散的意思是說:他們的關係可以在一個星期之內經歷幾次分合。源源來了上海,狸貓也跟著來了,卻依舊若即若離。
「為什麼,為什麼不是我啊?」
那隻拳頭就是劉年的死。
可是他錯了。他沒想戒備的那個人,在他毫無戒備的那個時刻,逼他拔出了刀。他不想傷她,可他若不傷她,他就得傷自己。
孩子的眉心,蹙成了一個小小的柔嫩的結。孩子不懂。幾年之後,孩子長大了,才會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其實那個時候他也不見得真懂。還要再等一些年,等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對自己的孩子說起爺爺的時候,他才是真懂。
「看什麼呢,手錶還是首飾?」她問。
「這個禮物不是給你媽媽買的,這次不是。」
接應他的,是那位諳熟中文的年輕女店員。她從已經坐了將近一個小時的皮椅上站起身來,帶著盈盈的笑意朝他走來,用溫軟到酥麻的聲音問:「先生,我怎麼可以幫到您?」
她聽見自己的微笑從嘴角漾出,一路嘶啦嘶啦地流過房間,扯出滿屋無聲的風鈴。母親病了幾年了,她一直認為母親是在裝糊塗,可是她依舊喜歡看見劉年對母親的認真。
「一覺到天亮。一早醒來,給她洗頭換衣服,都挺聽話的。昨天那套厚睡衣,都穿了一個月了,她以前怎麼都不肯換的。」秀娟說。
刀果真管用,她的身子立刻癟了下去,彷彿氣囊被扎了一個窟窿。
女店員寬容地笑了一笑,說:「那麼是項鏈,還是戒指?或者是一套四件,戒指加上配套的項鏈耳環?」
兩人進館子坐下了,她叫了兩份義大利海鮮面。這次她沒問他要吃什麼,反正所有的西餐對他來說都是毒藥。
他忍不住再次哈哈大笑。
多半是,那葯起了作用。她暗想。
他很想蹲下來,對孩子說:「去,把雨傘拿過來,再騎上來吧。」
靜芬抬起頭來,獃獃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浮出一絲恬靜而茫然的笑容。
「孩子,不是我讓你生的。」
劉年沉默了。
劉年搖了搖頭,咽下了後半截話。那半截話是「別走」。
他不想說這句話,就如同他不想說前面的那句話。沒說這句話的時候,她需要抬頭才能看見他。而說了這句話,他就落到了地上。這句話里藏著千種萬種情緒,大多都無害,而只有一種是致命的—— 那是嫉妒。嫉妒瞬間剷除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把他降到了和她平視的地步。
心和腦子鬥了半天,最終還是腦子佔了上風。那句話終於給杵了下去,翻上來的是另外一句話,一句心和腦子兩下相安的話。
兩人抽完了一根煙,道過別,就走了,他這才迎上去招呼她。
父親的號叫乾澀地碾過全力的耳膜,留下一路焦煳。父親的這個姿勢太陌生了,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心對她的手說去吧,你去扶他起來。她的手走了一半,又縮了回來—— 她的手和她的心都不認得這條路。
男人被她的招呼嚇了一跳,把那個男孩下意識地推到跟前,似乎是為自己擋箭。
他還是嘿嘿地笑,說:「對不起,習慣了。」
醫生的判斷是三個月。醫生錯了,他只活了三十二天。
孩子扔了雨傘,傻傻地看著他笑,任憑雨水把額發濕成一綹一綹的細繩。男人知道這已經是孩子表達快樂的最張揚的方式了,孩子還沒有學會在他面前放肆,是他沒有給孩子機會。
「早知道她這麼膩歪,不如生她的時候我死了算了,眼不見為凈。」全力憤憤地說。
劉年到死也沒閉上眼睛。劉年的眼睛睜得很圓,眼皮很硬,化妝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給他安上一副與世界和解了的表情。最後遺體告別儀式上出現的,是一具嚴嚴實實地合著蓋的棺木。
女人說得沒錯,于勒是他的朋友。確切地說,于勒是他朋友的朋友。他的朋友,一位合作了多年的律師,當年在法國留學的時候,和于勒曾經是同學。是他通過那位律師朋友,安排了于勒來接應歐仁母子的。後來,于勒成了母子倆的免費司機、修理工、翻譯、保姆、家庭教師。他是于勒和歐仁母子之間的一層黏合劑,只在最初有效。現在他們的關係已經穿越那塊黏合地帶,長出了千絲萬縷的根須,而他卻成了局外人。
「不許提那個字。你想丟下我不管嗎?」她哽咽地說。
男人不需要翻譯,男人從第一個音節里就聽懂了這首歌。這首歌的每一個字每一個節拍,他都清晰地記得。他張了張嘴,卻聽不見聲音—— 他的喉嚨里有一團東西,堵住了聲音的出路。他跟著人群,舉起了他的右拳,可是他舉不穩,因為他的手在顫抖。
一股鈍痛躥上來,在他的胸口找著出路。他咬了咬下唇,忍住了。
「你沒告訴歐仁吧?」她打斷了他的話,語氣急切,幾乎帶著驚恐。
「那我,是窮人嗎?」孩子憂心忡忡地問。
「今天是帶你出來玩的,我們騎馬去吧。」男人換了話題。
男人也如釋重負,他覺得他打通了一堵橫亘在他和孩子之間的牆。他知道還有很多堵這樣的牆,他得積攢力氣一遍一遍地努力。
「你想我對叔怎麼好?」
其實,就這樣,也挺好的。她想。
他突然想起了公文包里那隻卡地亞三色金的鑽戒,就把後半截話噎了回去。
「我可以要一個芒果,一個巧克力,還有一個citron嗎?」男孩怯怯地問。
「是檸檬嗎?」男人問。
「今天要什麼口味的冰激凌?」
她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其實已經不再是手,而是由一張皮鬆散地包裹著的一團骨頭。她不敢緊握,只是輕輕地團著它。即使再輕,它也硌疼了她。疼讓她略略放了心,疼讓她知道他還活著,在她的手心。
男孩問了一半就把話噎了回去,因為他發現一顆眼淚正沿著男人的顴骨滾下來,在他的鬍鬚中停住,像夏天雜草上歇息著的露珠。
歐仁的學校星期三不上課,每逢星期三,招娣都要給歐仁找保姆。于勒有空時當然是找于勒,于勒沒空的時候,她什麼人都找過,甚至把歐仁托放過街角的便利店。
她側過身子,把一隻腳伸進他的兩腿中間。他的腿和他的手一樣,浮著一層濕黏黏的汗,卻是冰涼。她被自己的舉動吃了一驚:他們已經分床數年了,她的身子有些認生。可是今天她的體內有一股熱騰騰的東西,一會兒涌到手指,一會兒涌到腳尖,一會兒涌到小腹。她管不住它,它也管不住她,她只能給它找一個出口。
西服。西褲。襯衫。牛仔褲。高爾夫球衫。T恤。領帶。皮帶。劉年的衣帽間很大,幾乎比得上尋常人家的一間卧室,裏面的所有物件都分門別類地擺置著,按時令,按場合,也按顏色。劉年彷彿出門前就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他仔細地整理過了他的內務—— 他不能讓別人看見他的不備。
孩子這才回過神來,睜大耳朵,仔細地聽。聽是聽清了,卻沒怎麼聽懂。他只能把他勉強聽懂了的幾個詞,艱難地換成中文,再支離破碎地丟給他屁股底下的那個男人。
他關了檯燈,卻沒走,在她床前獃獃地站了一會兒,又躺回到她的身邊。他窸窸窣窣地調整著他的姿勢,漸漸向她靠攏,猶猶豫豫地伸過手去扳她的身子。她沒有抵抗也沒有順從,任由他把臉埋在了她的懷中。
孩子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他知道這其實已經是回答了。
「你讓我怎麼跟他說?說他媽不是他爸的老婆過去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是?他爸有的時候是爸有的時候不是爸有的地方能認有的地方不能認?他賬號里的錢是他的也不是他的說有就有說沒就沒?」
我待在這個中國男人的公文包里,在巴黎停留了幾個星期,然後坐飛機來到上海,成了某個女人手指上一件形影不離的昂貴飾品。我身上每一顆熠熠生輝的鑽石,都是一隻只精明犀利的眼睛,它們無時無刻不在觀察著女人身邊發生的所有事情,包括一些連女人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細節。我曾多次試圖告訴女人這些被她忽略了的細節,以及這些細節可能蘊含的意義,可是她沒有聽懂我的提醒,或者說,她壓根沒有興趣聆聽。
「醫,醫生怎麼說?」他問。
「我只想,能瞞一天是一天,讓歐仁好好做個孩子。」她說。
「去了香榭……」
「皇天,你記得,你還記得啊!」
全崇武家是三年前開始請保姆的,因為他的妻子朱靜芬患了老年痴呆症。三年在這裏只是一個模糊的說法,是指朱靜芬的腦子被病蟲啃出一個大窟窿的日期,然而蟲子到底是在哪一天啃下第一嘴的,那是誰也無法確定的事。從剛一開始偶爾忘了關爐子,到現在連女兒的名字也記不得了,這中間大概輾輾轉轉地走了八九年的路。
全力一把揪住了思源的袖子:「別去,你不能,讓你爸看見她。」
「天也哭了。」男人說。
「劉哥你忘了我隔天就和我媽通電話?」她說。
「你能陪我,走幾步嗎?走到下個站口?」
全力看見律師髮際線開始後退的額頭上,有一根青筋在急劇地行走,一會兒鼓,一會兒癟—— 那是兩樣想法在短兵相接,刺刀見紅。
律師送全力出來的時候,走路一腳高一腳低,身個兒似乎突然矮了一截。全力知道他是給壓的—— 肩上的東西太重,一邊是對朋友的愧疚,另一邊是對朋友妻的憐憫,兩樣他都想背,可是哪樣他都背不動。
「什麼事?」全力問。
「你,走開。」全力說。
女人依舊在聞花。女人聞花的樣子很貪婪,彷彿那是一台迷你呼吸機,而她,則是一個嚴重缺氧的病人。
「有叔在,你得不了神經病。」話一出口,崇武就覺出了自己的輕佻。今天他的舌頭上了蠟,話一到上面就打滑,留也留不住。
孩子長到這麼大,卻從未騎過別人的肩膀,孩子完全沒想到,一副肩膀竟然可以改變整個視野。天突然矮了下來,他覺得他若站起來,使點勁,說不定就能拽著一朵雲。樹枝杈突然變得粗大了,他甚至看清了梧桐葉子背面蟲子咬過的黑色印記。樹分杈的地方,有一個帽子大小的鳥巢,巢里歇著一隻被聲響嚇怔了的紅脯小鳥。那個舉著喇叭筒大聲講話的男人,摘下帽子的時候,原來是個禿子。
秀娟放下手裡的雞毛撣子,走過來,正正地站在了崇武跟前。新買的針織衫領口很低,那一團熟桃子似的肉中間,影影綽綽地埋著一條溝。
地址在巴黎。
她終於聞夠了,抬起頭,把花小心翼翼地插|進了手提包拉鏈盡頭的那個孔眼裡。
「是名牌嗎?」她又問。
「今天力氣好大啊,你。」全力說,聲氣里有些遮掩不住的喜意。
他突然彎下腰來撿起了一枝。他不懂法語,問不了價,只好從兜里掏出一把零錢,攤在手心任由那姑娘收取。
「只有你窮過了,你才懂窮人的心思,你才能,幫助窮人。」男人說。
這女人在鄉下肯定沒種過地。崇武心想。
全力一直堅定不移地相信劉年死不瞑目,是因為他放不下自己。
她打開床頭櫃的抽屜,找到了安眠藥的瓶子。她不需要燈,她熟知藥瓶的位置和葯的劑量。她摸出了雙倍的量,就著口水吞咽了下去。她明白這其實是徒勞:今夜她的睡眠註定是一張破爛綿紙,沒有哪種葯能夠修補得了這樣的殘局。
果真,她聽見了開門,關門,再開門的聲響—— 是不同的門。
這樣的話,劉年不是頭一回說,全力知道這也不會是最後一回。這樣的話,走了長長几十年的路,一路走,裹了一路的塵土,聽起來已經沒有第一回那樣驚心了,可是全力還是忍不住愛聽。她別過頭去,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眼裡的那層霧氣。今天也不知是為什麼,從早上起來打開窗帘那一刻起,一絲風,一片雲,一聲鳥啼,都能輕而易舉地喚起她的哭意。她覺得自己像個傷春的少婦。
原來我的女主人這一陣子一下子瘦了這麼多。
全力已經有一陣子沒進過劉年的房間了。自從搬進上海郊區這座三層樓別墅之後,他們就有了各自的卧室,雖然都在同一層樓,中間卻隔著兩間客房。每天晚上不管多晚回家,只要她還醒著,他總要到她的屋裡先待一會兒,看幾眼報紙,扯幾句公司的雞零狗碎,通常過不了幾分鐘,他就會倚在靠椅里鼾聲大作。他只睡幾分鐘,就會猝然驚醒,迷迷瞪瞪地收拾起衣物回到他自己的房間—— 他怕驚擾了她的睡眠。
「挺好看的,給,給你。」他把花遞給尚招娣,或者說蘇菲的時候,幾乎有些囁嚅。
男人似乎一下子被問倒了。男人想了很久,直想到額頭上鼓出一個赤紅色的包,才終於想出了一句話。
他拿起攤在靜芬膝蓋上的那本《三毛流浪記》,只見那一頁上已經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一模一樣的三個字,反反覆復,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在每一個角落每一片空白里。
「我有寶寶的電話。當然,也有你老婆的。」全力若無其事地說。
「誰不知道啥是好東西?好衣服都長九*九*藏*書著鉤子,你不找它,它都會跳出來鉤你。那家『秋水伊人』,就有一件天藍色帶玉蘭花的小西服,那料子,那顏色,那款式,打了三折都還要六百塊錢,你說我買得起嗎?」
「那個于勒,對你好嗎?」他問。
我是一隻18K金的鑽戒,但我絕不是市面上尋常可見的那種金燦燦的爛俗戒指。我由黃色、白色和紅色三道金環相互交纏而成,其中的一個環上鑲嵌著一排璀璨的鑽石。由於這種獨具匠心的設計,我被冠以「三位一體」的高貴名字(這裏絕無嘲弄褻瀆神靈的意思)。這三道金環相映生輝,卻又擁有著各自獨立的含義:黃色代表忠誠,白色代表愛情,紅色代表友情。三環纏繞,碰撞出無窮無盡層次豐盈的蘊意。自1924年隆重上世以來,三位一體戒指一直是卡地亞最經典持久的品牌。它長盛不衰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它設計上的模糊意識。市面上那些靠一顆巨大的鑽石來炫耀身份的戒指,只能有一條狹窄的出路:它們除了婚約限定的那根手指之外,再也無法在別處搶盡風頭。而這款由三色金環打制的戒指,卻意想不到地以它的模糊身份,開拓了一個幾乎沒有邊界的市場。來自世界各地的富豪們買下它來,可以送給他們法定的妻子;也可以送給為數眾多的以別的含糊身份簇擁在他們身邊的女人;可以送給他們鍾愛的女兒作為嫁妝;也可以送給許多和他們的女兒年歲相仿,卻用「甜心爸爸」來稱呼他們的年輕女子;甚至也可以送給他們的老母親,用此抵銷一些不能陪伴在側的愧疚心情。
過了一會兒,男人終於平靜下來,撿起雨傘,領著孩子,慢慢地朝公墓出口走去。
「你要是不知道,怎麼會問我是從哪裡找到這匯款單的?你本該先問我這是什麼東西。」
秀娟的眼睛里突然飛進了一顆火星子,亮了一亮。她從崇武的話里找到了一個詞,這個詞她已經多年沒聽到了,乍爬過她的耳朵,感覺有些怪異。怪異的感覺只維持了幾秒鐘,她就明白那不過是久別重逢的錯愕而已。那個詞原本就屬於她,只不過是她匆忙行路時不小心丟失在途中了,現在是物歸原主。
「問你話呢,要不要出去走走?」崇武捅了捅妻子的肩膀。
律師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清醒過來,恢復了慣常的鎮靜。
他們以為她在說他,只有我明白,她說的是她自己。她需要他的陪伴,而他,卻再也不需要她了。
「躺在那裡的,是你的親爹。」全力喊道。
劉年的秘書走過來,輕輕地碰了碰全力的胳膊示意。全力扭過頭去,一眼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那個女人。黑襯衫,黑裙子,黑皮靴,個子高得幾乎碰到了門框。
男人放下孩子,把那枝已經被他捏得有幾分蔫萎了的石竹,插在了墓前的泥土裡—— 他只是不願意他的花混在那一堆花裡頭。
她站起來,朝外走去,朝地鐵口的方向。
「怎麼了?誰惹了你?」他問。
他把戒指從絲絨襯裡的那個深溝里挖出來,戴在她的無名指上,竟是嚴絲合縫。
「隨便,看看。」他囁嚅地說。
街口的電燈柱子底下,有個年輕姑娘在吆喝著賣花。平素他眼裡是看不見這些花兒草兒之類的東西的,可是有過了早上拉雪茲公墓的那株石竹,他突然就多看了一眼那個擺在地上的花籃。
「我想和你在外頭吃頓飯。」他說。
她往裡頭挪了挪身子,給他騰出了半張床。
女兒的話其實只是一串沒有情緒串聯的單詞,崇武聽清了,卻沒有聽懂。他只覺得地板有些傾斜,他得扶著窗檯才站得穩。過了一會兒他明白了,傾斜的是天,不是樓。
「劉哥,需要自由的,是你,而不是我。」
正當她準備起身的時候,她聽見自己顫顫地問了一聲:「那個劉歐仁,是誰?」
他沒有看她,下床再次走進了廁所。這一次他在裡頭待了很久,嘩嘩的水聲掩蓋住了房子里所有一切的雜響。她知道他在一遍又一遍地沖洗他的身體,也在一遍又一遍地沖洗他的恥辱。這些年的恥辱已經在他身上結成了一層污垢,污垢太厚,水不夠,時間也不夠。
他攤開的手心裏,躺著一隻紅色的盒子,盒面上燙著幾個卷著花邊的外國字。她知道他沒撒謊,盒子的邊角已經露出了隱隱的毛邊,那是在公文包里磨的。
劉年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到中午全力來替換岳父時,劉年才終於醒了。看見他睜開眼睛,全力捂著心口,鬆了一口氣。
「你要是不喜歡,我就拿去專賣店換個別的款式。」他無精打采地說。
「我已經打發她走了。」父親抬起頭來,有氣無力地說。
他點了點頭。
劉年頓了一頓,才說:「大不了結了婚再離。」
父親驚訝地看了她一眼,說:「你怎麼忘了?是你給的鑰匙。」
她只不過是想換個話題,她壓根沒指望劉年會回答。這些日子劉年什麼也吃不下去,幾乎全靠營養液維持。
「爸爸,你頭疼不疼?」孩子問。
「怎麼了?」他疑惑地問。
寶寶是律師在某大學的法學院兼課時認識的一個女學生,後來他給她在校外單租了一間公寓過日子。其實全力只是聽劉年講起過這件事,她非但沒有寶寶的聯繫方式,她甚至都不知道寶寶的全名。劉年公司開張的第一天起,就聘用了這個律師。相處得久了,兩人就漸漸成了朋友。劉年知道寶寶的事,卻從來沒在律師的妻子面前透過一絲風。
她就有些焦急,問:「歐仁呢?歐仁怎麼辦?」
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倏地放開了他的手,問:「你要吃點什麼?」
她怔了一怔,才明白是什麼意思。
很快她就發現此舉毫無必要,因為他已經知道了實情,比她更早。其實是他一直在設法瞞著她。
「極瘦!」
劉年每天下班的時間,基本固定在兩個點上:假如回來吃飯,一定是在六點半以前進家門;假如晚上有飯局,也一定會在九點半左右回家。他一年到頭極少在外邊應酬,公司特地雇了幾個專門陪酒聊天的公關人手,真正需要老總親自出場的機會不多。若遇到非得在外頭吃飯的情景,他總是會事先打電話告訴全力。他很少讓她等。
男人鬆了一口氣。
「我就是想,謝謝你……」
可是這次他錯了,她頓了一頓之後說出的那句話是:「因為歐仁是我的兒子。」
是暗紅色的玫瑰,一枝一枝地包裹在透明的塑料紙里,花瓣上還殘留著一些水珠,興許是今天的雨,興許是昨夜的露。
全力追出去,在樓梯口攔住女人,說:「我替他向你道歉,他病得很重,脾氣古怪。」
他有些尷尬。
突然,他發現靜芬手裡捏著一桿筆。他吃了一驚:妻子已經很久沒有寫過字了,他甚至懷疑她還認不認得字。
男孩當街站住了,獃獃地看著男人,絞盡腦汁地在他有限的中文詞彙里,打撈著他想要的那個字眼。
他突然怔住了。那個八十多年前設計出了這款戒指的法國人,怎麼就沒從這個角度考慮過問題?全世界那麼多擁有這款戒指的富太太,為什麼只有他的妻子,一個從沒戴過戒指也不知卡地亞為何物的女人,想到了這一層意思?
「幸虧你在。每個星期三都讓我頭疼。」女人敲了敲太陽穴說。
他覺得剛剛鼓起的心情突然間就癟了,癟得像一張受了潮的紙。
「那,讓秀娟來吧,把這些東西都收了。」過了半晌,她才聽見自己對父親說。
「你還可以多要一種,吃不完給我。」
「那得看你怎麼解釋,什麼叫好。」
崇武的心墜到了底。
他突然有些感動。她一直在替他養著他的兒子,按照事先說好的規矩和方式。這本是一樁生意,卻難得她把一樁生意做得如此上心,幾乎就像經營一段感情。沒有合同,沒有指印,她只是一個心眼地信了他。這一個信字,就蓋過了她千樣的毛病。也是這一個信字,就讓她在千萬個女人里成了他兒子的母親。
「誰教你的,算得這麼仔細?」男人不由自主地又一次蹙起了眉頭。
男人朝後退了一步,急急地擺著手,彷彿那位帶著燦爛笑容的女店員,正往他口袋裡強塞著一打價錢昂貴的計時工具。
這天氣,說熱就熱了。他想。
她哼了一聲,說:「要是沒事,你怎麼肯出來嘗這樣的砒霜?」
「他睡了她三天。原來只為了生孩子,沒想到他真喜歡睡她,她也喜歡被他睡。兩人在床上很來勁。」她說。
可是他還是來了,那個中國男人。
其實她這時已經不再哭劉年,她只想問女兒要一角肩膀,一個撫慰的眼神,一句溫存的話語。可是她要不出口,她從來對女兒都要不出口,儘管此刻女兒就近近地站在她身邊,她甚至聞得見她熬夜之後的口臭。
女兒的聲音抖了一抖,又立即繃住了。他以為女兒會哭,可是她沒有。
這句話他在心裏攢了很多年,從知道她懷孕的那天起。不,甚至比那更早。這句話是走夜路時防身的刀,不能不備,卻希望永遠也不會派上用場。他知道這是一句極不厚道的話,若把不厚道分成三六九等,這句話該排在最次的那一等。他曾以為他這一輩子永遠也不需要掏出這句話來用,因為他把她看成了一個只認一條路的傻女人,在她的路上不需要備刀防身。
她從醫院回來,感覺天塌地陷。無論如何慌亂,她還是保留了一絲清醒。她明白她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設想出一個天衣無縫的嚴密方案,跟他瞞過病情。
他再次想起了公文包里藏著的那個卡地亞三色金鑽戒,歐仁看見了那上面的價格標籤。早上他帶孩子去那裡,只是想讓孩子給他做翻譯。
全力把那條內褲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一股尿液特有的酸臭味和一股男人特有的油垢味,轟的一聲在她鼻孔里炸出了一個大洞。她這才意識到劉年已經走了,劉年永遠也不會再推開這扇門,來試穿衣架上的任何一件衣服了。她感到有人在她的肚腹上擂了一拳,她毫無防備地癱靠在了牆角。她的五臟六腑緊緊扭成了一團,急切地想在她的喉嚨里找到一個出口。解開那團糾結的唯一辦法不是哭,而是吐,狠狠地,把胃徹底倒翻過來那種吐法。
「她,她從來不戴項鏈。」男人回答說。
「狸貓呢,在她那兒嗎?」劉年問。
他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他的兒子和他一樣愚鈍,在有些方面;也和他一樣機靈,在另外一些方面。
「這個孩子,我看是廢了。」劉年沉沉地說。
「怎麼改名字了?」他問。
女店員當然知道這是一句可以忽略不計的話,沒有幾個人進香榭麗舍大街的卡地亞旗艦店,僅僅是為了隨便看看。
父親想說話,可是父親既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安慰是一樣陌生的使命,父親一生疏於操練。他只能用無措的眼神,催促著思源去勸慰他的女兒、她的母親。
這是他第一次,直直正正地說出了那個面目猙獰的字。那個字其實一直就在他和她中間徘徊,影影綽綽的,隔著一層紗一片霧。她不說,他也不說。只要他們都不說出那個字,真相似乎總還匍匐在某個朦朦朧朧的安全地帶。可是他終於戳穿了那層紗霧,他把她近近地押到了真相面前,她幾乎看得清死神的毛孔。
回到屋裡,劉年依舊還在生氣,兩眼直直地瞪著天花板,氣喘得很粗,潮|紅的雙頰鼓起來,又塌下去,像柴火灶的風箱。
全力想點頭,也想搖頭,卻發現她一動也不能動。她的眼睛里有一汪濕潤,隨時要凝成一滴水,滾下她的顴骨。
「我自己起的。去年于勒帶我去看《火光》,是部老電影。于勒說那個故事有點像我,是蘇菲·瑪索演的,我就取了她的名字。」
「我只想再問你一個問題,最後一個問題:還有誰知道這件事?」全力問。
眾人嘻嘻哈哈地走到街上,就散了,各走各的路。有個女人扯了扯尚招娣的袖子,兩人便落在了後面。那女人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個紙盒子,對招娣晃了晃,他這才明白原來她們想抽根煙再走。
這處位於長寧區的公寓,有三間卧室,一間他自己住,一間是秀娟和妻子住,還有一間閑置著,是預備女兒女婿或是外孫女偶爾來住的。這個公寓是他賣掉了溫州的單位福利房買的。溫州的福利房只有六十多平方米,售價還不夠買上海這處市區公寓的一間廁所。那個碩大的價格豁口是女婿劉年幫著填上的。劉年的公司遷到上海發展后,就一直鼓動岳父岳母也搬到上海來,便於照顧。當年和崇武一起南下的那群幹部中,和他資歷相當甚至在他以下的,都在仕途上遙遙領了他的先。而他的官卻越做越小,離休前只是一家瀕臨倒閉的工廠的工會主席。他明白那不是機遇的事,而完完全全是他自己的親手所為,所以儘管他的住房待遇如此寒磣,他也從未在人前抱怨過。
崇武蹲在地上,雙手砰砰地捶著額頭。
「別看了,那些東西。」
假象啊,假象。那份寧靜,那絲專註,甚至身上那件還帶著摺痕的新睡衣。一根指頭輕輕一捅就知道,那底下不過是一個什麼內容都沒有的氣泡。他的妻子永遠也不會有好轉的可能了。
那個詞是「女孩兒」。
他暗暗地吃了一驚:她說的是「我的兒子」,而不是「我們的」。
女人怔了一怔,捂著臉,齆聲齆氣地說了一聲:「對不起,我走錯房間了。」
「你的生日。」他說。
她收了聲,掏出紙巾擦乾了眼睛。在眼角的餘光里,她看到了女兒的眼神。女兒看她的眼神里有一絲憐憫。那絲憐憫很輕很薄,輕輕一碰就裂開了一個口子。口子里露出來的東西,讓她毫無防備地打了一個冷噤。
「以後你不要再找于勒來陪歐仁。」他說。
全力不語,只扭過頭來看窗外。冷空氣毫無預兆地來了,天說翻臉就翻了臉,十月的天空突然生出一副十二月的容顏,晦澀憔悴,連風聲似乎也像是苟延殘喘。
「好像沒有熱度。疼得厲害嗎?」他問。
秀娟今天穿了一件杏紅色帶黑點子的針織衫,胸前還貼著一塊忘了扯下來的出廠標籤。秀娟在鄉下有兩個很小的孩子和一個癱瘓的婆婆要養,所以秀娟得小心翼翼地看管著她的每一分收入。可是她總能從一個月一千八百塊錢的工資里,擠出一件類似於這樣的地攤貨。衣服是腈綸料子,在陽光下閃爍著一層浮光,有些刺眼,卻還是讓落在它身上的眼睛忍不住暖了一暖。這場比日曆還綿長的雨,下得每個人心裏都長了一層厚厚的霉,崇武突然也很想立刻脫下身上的那套毛藍睡衣,換上一件顏色鮮亮些的夾克衫。
腳步聲從樓梯上響起,漸漸近了,又漸漸遠去。她知道他要先進他的卧室,把外套和公文包放下來,才會進她的屋。他每天都這樣,他不喜歡把任何帶有他工作印記的物件帶進她的卧室。
她把露在被子外頭的那一角裂了線縫的睡衣掖進被子里,覺得喉嚨緊了一緊。有一九*九*藏*書句話卡在嗓子眼兒上,心想把它往上推,腦子卻想把它往下杵。
男人從男孩的眼睛里看出了自己的嚴厲,連忙解開了眉心的那個結,笑著補充了一句:「爸爸沒學過法語,聽不懂。」
「那你也可以把買地攤貨的錢省下來,攢它幾個月,買一件好東西啊。」崇武說。
他打開盒子,裡邊是一枚樣式有些奇怪的戒指。紅黃白三種顏色的金,鑄成相互交纏的三個環,環面上鑲著密密一排的鑽石。環太滑,燈光撲上去,卻站立不穩,在上面跌跌撞撞地跳著舞。
「一個人啊,不能是一個人。」她反反覆復地說,不讓工作人員把他推進冰櫃。
現在他才知道她上下班的路途到底有多遠。兩趟地跌,一趟快線,幸虧都在地下,不存在路阻的問題。這個距離若在上海開車,不堵車時至少是一小時,堵車時可能是半天,甚至更久。
他蹲下身來,和藹地擦掉了男孩人中上的鼻涕。男孩往後閃了一閃—— 他還沒有習慣這種突兀的親昵。
「你是不是覺得,我只配于勒這樣的老頭?」
「于勒常帶你看電影嗎?」半晌,他才問。
「還要問後來嗎?」她看了他一眼。
擴音器又回到了紅衣女子的手中。她剛說了幾句話,人群里又開始生出零零散散的噓聲。女子看著人群,不再說話,卻突然唱起了歌。女子的嗓音像裂了一條縫的銅鑼,唱到高處就發出嚶嚶嗡嗡的雜響。噓聲漸漸靜了下來,響起了些別的聲音—— 是和聲。先是幾個,再是一群,到後來就成了一波。唱著唱著,歌就瘦了身,臃腫的變調消失了,只剩下瘦瘦的幾根筋。這幾根筋在一張張嘴裏反反覆復咀嚼過,變得越來越細,越來越硬,硬得像骨頭。
當全力走在去律師辦公室的路上時,她的不安還只是停留在好奇階段,真正讓好奇演繹成疑心的,是律師的反應。律師看見桌子上攤開的匯款單時吃了一驚,脫口問了一句:「你是哪裡找到的,這個東西?」
這天早晨,崇武起床,掀開窗帘一看,下了整整半個月的綿綿細雨不知何時停了,路面上大大小小的水窪突然消失得乾乾淨淨,沿街的夾竹桃樹一夜之間爆出了無數粒粉紅。走進客廳,他發現靜芬已經洗漱過了,穿著一身豆綠色的新睡衣,坐在一團太陽炸出來的白色光斑里看書。書顯然經過了很多人的手,沾著各樣深深淺淺的菜汁和指痕,邊角翻卷著厚厚的毛邊。這是全知和全力小時候看過的連環畫《三毛流浪記》,不知靜芬是從哪個角落裡翻找出來的。靜芬看書的樣子很專註,一頁一頁捻翻得極慢,彷彿每一幅插圖裡都蘊藏著某種不可輕易解讀的玄機。她的眼神里有一絲嬰兒般的寧靜與安然,濕漉漉的發梢上弔著幾顆晶瑩的水滴。
「別整天姐啊姐的,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我比你大呢。」她說。
「臟就脫了唄,又不是在別人家裡。」
「豆漿。」劉年重複說。劉年的聲音依舊虛弱,但那虛弱底下卻藏著一絲執拗。
他嗯了一聲,就伸手去抓床頭柜上的報紙。
劉年走了。
真正引起全力注意的,是匯款時間—— 那是劉年住院的前一天。也就是說,劉年是在知道自己再也不會活著回家的前一天里,給一個有可能住在巴黎的名叫劉歐仁的人,匯去了兩筆錢。不,其實是一筆錢—— 這兩筆本來是一筆,卻因外匯管控之故而被劈成了兩半,劉年為此借用了另外一個人的身份證。雖然全力一直只是個教書匠,但多年在劉年身邊耳濡目染,她多少也知道一些走賬的竅門。
還有嫌惡。
孩子看了他一眼,說:「你要我叫他爺爺嗎?那你就得叫他叔叔。」
天窸窸窣窣地下起了雨。人群漸漸散去,但還有那麼幾個不肯走,躲到了一棵大樹底下,依舊戀戀不捨地唱著歌。歌聲的勢頭弱了,最後只剩下斷斷續續的幾縷旋律,在細雨聲里時隱時現。
「劉大哥是個,規矩的男人。」
「因為你說人一多,就頭疼。剛才那麼多人。」孩子說。
可是他這會兒不能帶上歐仁。他有幾句話想跟她說,幾句不能當著歐仁的面說的話,所以他決定獨自出來等她下班。
「其實,劉哥,你就是不做那些事,我也會一樣待歐仁,因為……」
她咦了一聲,說:「這也叫名字,還用在婚戒上?三位是什麼意思啊?是嫌兩位不夠?」
崇武走回屋裡,翻箱倒櫃找著了一盒火柴,坐在沙發上,終於點著了一根煙。
他趕緊從鞋架上給女兒拿出拖鞋,又接過女兒手裡的包和一把隨時帶在身邊的雨傘。他知道他的殷勤裡帶著些太明顯的和歉意相關的低賤,可他只是拿捏不好自己。
沒有幾個保姆能扛得住這樣的挑剔。有三兩個遲鈍木訥些的,終於熬過了靜芬,卻沒有熬過崇武—— 崇武嫌她們愚笨。崇武這一生有一個持久不變的癖好:他只喜歡聰明靈巧的女人。女人的概念,當然也包括了保姆。秀娟是唯一一個同時穿過了靜芬和崇武的針眼的女人。秀娟不是上帝,無法阻擋靜芬的尖叫,可是她總有辦法,有時用一個眼神,有時用一種語氣,有時用一個手勢,有時用一種略帶重量的沉默,把靜芬的尖叫神不知鬼不覺地銼去一個銳角,所以她在崇武家裡破了半年的紀錄。
有人在她身後說。
「我怎麼可能知道?劉年認識這麼多人呢。」
屋角的洗衣簍里胡亂扔著幾件劉年住院前換下來還來不及洗的臟衣服—— 那是滿屋井然秩序中的唯一一絲狼狽。全力撿起一條內褲,翻過來,看見了褲襠里一團棕黃色的印記,那是變了顏色的尿跡。劉年的尿頻已經有很多年的歷史,也許第一個癌細胞,早已在他身上那個叫膀胱的暖巢內潛伏了多年,悄悄地不動聲色地繁衍生長著,蠢蠢欲動地等候著他免疫力出現第一絲裂縫時,才兇猛地猝然出擊。
更年期。她記起了醫生的話。
思源終於欠了欠身子,扶了一下全力。全力知道這是女兒遞給她的一個台階,如果她不趕緊踩住,也許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了。劉年已經走了,這世上再也不會有另外一個人,會像劉年那樣上心地給她鋪設一個又一個台階。
劉年伸出手來,在茶几上窸窸窣窣地摸索著。全力以為他要水,正想給他端茶杯,誰知他手一撣,熱水瓶被撣到了地上,轟的一聲摔成了無數塊碎片。全力和那個女人都嚇了一跳。
興許,他自身的抵抗力起作用了,他的身體從來就是強壯的。全力想。
「當然是你啰,誰叫阿叔你能呢。我幫著你,你出大力氣,我出小力氣。」秀娟說。
「你們在說什麼?笑得那麼瘋。」他問她。
過了一會兒,全力才醒悟過來這是一聲聲嘶力竭的喊叫,因為她覺出了喉嚨里隱隱的腥咸。
突然他癱軟了下來,她覺出了大腿之間的濕意—— 是水,她知道他又失禁了。
「有點兒,頭疼。」她說。
這是他臨時拼湊出來的原因,但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他不能告訴孩子,至少不是現在。
突然,秀娟的肩膀變硬了,嘴唇開始顫抖。他以為是他的手,過了幾秒鐘他才發覺他錯了,他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絲驚惶—— 跟他的手無關的驚惶。
「你媽是和那個于勒,一起去公墓的嗎?」男人問。
「哪天找狸貓談談,他再沒出息,也比弄出個喬喬強。大不了……」
崇武想說一句勸慰的話,搜腸刮肚,竟找不出一個字。生命撞到了這堵牆上,哪句話都虛。
是的,晚了。她的生活已經摔在地上,砸成了一地碎碴。她回不去了,碎碴已經擋住了她的退路。
他剛認識她時,他就是讓她放心的。後來他走了很長很遠的路,幾乎走到了讓她放心和不放心的那個邊界線上。他在世界上兜了這麼一個大圈,現在終於回來了,重新讓她放心,完完全全的。
律師沒有回答。
「我不想,見這個人。」全力冷冷地說。
劉年住的是醫院里最高級的那個單間,是帶著廁所的套房,在走廊的盡頭。門一關,就幾乎把醫院的喧嘩全關在了外頭。窗開了條小小的縫,風乘虛而入,一下一下地舔著窗帘。十月的風腿腳很長,走到哪裡,就在哪裡留下一縷隱隱的香氣。
全力捧著盛著豆漿的保溫瓶剛坐上計程車,就接到了醫院的電話。
天雖然陰鬱,到底是時節了,樹已經爆滿了新綠。沿街的店鋪早已撐開大遮陽傘,底下坐滿了喝咖啡吃甜點的客人。他們已經被囚禁了一整個冬天,即使沒有陽光,任何一絲貧瘠的春意也會叫他們骨頭酥軟。
律師的臉色猝地變了,血色全無。
他本該想得更多,可是他沒有。
她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他知道他不能躲,一躲就是認下了她的道理。他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命啊,這都是命。」
那天全力跑遍了小半個上海城,才終於給劉年買到了豆漿,可是劉年卻沒有喝上。
「剛才他們唱的那首歌,『團結起來到明天』,就是他寫的。那是一百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他躲在一個陰暗的閣樓里,衣服上沾著血。他一邊寫,一邊哭,哭他死去的戰友。他們在全城搜捕他,要砍他的頭。」男人指著墓碑,對孩子說。
「大,大姐。」她囁嚅地說。
一直沒有說話的男孩脫口而出。男孩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果斷,神情自信。
「你在說什麼?」孩子困惑不解地看著他。
他沒吱聲,彷彿在進行艱難的心算。半晌,才呵呵地笑,說:「這幾天亂了套,給忘了。」
「你叔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過?」崇武說。
劉年的衣服真多啊,衣架個挨個地擠在一起,緊密得幾欲窒息。衣櫃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共有十幾個隔層,每一個空間里都塞滿了摺疊得齊齊整整的舊衣物—— 那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積累。從前他會把這些衣物打成包送給他哥哥姐姐家的人,現在那些人已經養出了新的胃口,再也不屑他的二手饋贈,然而他依舊還是捨不得扔掉哪怕是一件有了洞眼的秋褲。不是吝嗇,而僅僅只是出於習慣—— 他喜歡新的,卻也心疼任何一樣曾經派過用場的舊物。
「三個月,最多。」女兒說。
其實劉年並不是從一開始就諳熟穿衣之道的。在很長的一段時間,甚至在他做香港人公司經理的頭幾年裡,他的皮帶之上依舊會時不時地露出一段藍色的秋褲腰,他的黑皮鞋裡還會穿著一雙白色線襪。全力說了他很多次,漸漸地,她的舌頭和他的耳朵都磨出了繭子,她便懶得再去管他。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就醒了,懂得了在灰色的西服里配一件黑色隱條的襯衫,在白色的高爾夫球衫之下搭一條墨綠色的卡其短褲。量變的過程長得彷彿有如一生一世,而石破天驚的質變,卻發生在一眨眼之間。等到劉年回過頭來指點全力的穿著時,全力才猛然醒悟:不知從哪一刻開始,她的審美觀已經徹底落伍。
孩子知道。孩子什麼都知道。
孩子驚奇地發現肩膀上的世界有好幾副臉孔,靜止的是一副,行走的又是一副。行走的時候,萬物好像都在踮著腳尖挪動,草在跳晃著,路在跳晃著,樹在跳晃著,就連路邊墓碑上那些赤身裸體的天使,也在一顫一顫地跳晃著,他甚至覺到了他們翅膀上的風。
「肝,胃,肺,骨頭,全身都是。他說他不想動了。」全力打斷了父親。
她把手直直地伸在燈光底下,那隻戴了戒指的指頭彷彿不堪重荷似的顫抖了起來。
轟的一聲,那樣東西在崇武的肚腹里炸開了一個大洞。壞了,他知道那股沒壓住的氣,已經找到了出口。那股氣沿著那個炸出來的缺口瘋狂地找路,一下子找到了他的手。還沒容他想出個應對的法子,他的手就已經離開了他的身子,搭上了秀娟的肩膀。
話說了一半,他突然覺得沒勁,呵地咳嗽了一聲,就勢咽下了話尾。
「大姐,這把年紀了,非要這麼較真嗎?」他嘆了一口氣。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石頭滑動了,她的人生岌岌可危地懸在了半空。
思源長得不算高,卻很瘦—— 是那種結結實實的瘦。她的頭髮剪得很短,短到了男人和女人中間的那個地段。黑夾克敞開著,裡邊是一件領子開得很高的T恤衫。思源把自己藏掖得很嚴實,可是她身上無論是藏著還是露著的部分,都在顯示著骨頭和肌腱。思源站在劉年的棺木前,雙手怕冷似的摟著雙臂。殯儀館的溫度調得很低,但這不是原因。思源一年四季都是這個姿勢,即使是在她父親的葬禮上,彷彿五十二個星期里,老天爺從沒賞賜過她一個熱天。
父親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不由得退後了一步。父親的身子漸漸地低矮了下去。全力聽見一陣嘎嘎的聲響,像是粗大的竹子被風壓彎在地面上的那種聲響。突然咔嚓一聲,竹子斷了,她看見父親蹲在了地上。
直到蒙在他們中間的這層紙捅破了,他才終於同意住院。
他一直覺得她的感激是一條捏在他手心、他想扯多長就能扯多長的橡皮筋,可是他忘了她只是一個女人。她不比別的女人聰明,也不比別的女人笨。她和所有的女人一樣,以為感激是條陽光大道,可以通往無限。她不知道感激是條絕路,外寬里窄,進去容易出來難。在感激這條路上,走不了幾步,必定會撞上哀怨的南牆。
「哦不,我不,不買手錶。」
在這幾十年的漫長歲月里,光臨這家地處香榭麗舍大街的卡地亞旗艦店購買三位一體戒指的富豪們,換了一茬又一茬的面孔。最早是來自歐洲各國的爵爺們。他們大多神情倨傲,吝嗇地使用著他們的話語和表情,彷彿每一個破擦音,每一條肌肉的輕微抽|動,都是以黃金價格來計量的。後來就是戰後暴富起來的美國人。他們帶著新富特有的張揚髮式和衣裝,操著紐約口音的英文,把牛仔靴上的塵土肆無忌憚地蹭在門廳的腳墊上。再後來,店鋪里就出現了許多戴著頭巾的阿拉伯商人,他們從左邊口袋裡掏出剛從石油桶里撈出來的金幣銀幣,換成卡地亞的首飾,裝進右邊的口袋裡,帶給他們諸多的妻子,或是其中的某一位。
秀娟瞟了靜芬一眼。那一眼是粉塵落在水面上,連個牙印都沒有。
她這才放了心,問:「你想吃什麼?」
她剛把頭重新放回到枕頭上殘留的那個凹形里,突然就聽見了走廊盡頭傳來的腳步聲。他回來了。
「我從來沒給你買過一樣首飾,結婚的時候也沒有。」他說。
靜芬用一根手指蘸了蘸口水,置若罔聞地翻過了一頁書。
「下雨也去?」孩子有些不信。
「我,我在跟秀娟商量,你媽的事。」他訕訕地說。
全力不知道:劉年那天的所有康復跡象,其實只是生命之河徹底乾涸之前的最後一個水泡。那個水泡有個醫學名詞叫迴光返照。
男人怔住了。他的腳步在門檻上停了一停,沉吟片刻,才清了清嗓子,俯下身來輕輕地對男孩說:
「他們在一個小島上過了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