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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鉛筆盒物語(1969)

第十章 鉛筆盒物語(1969)

孩子一怔,站起來,把那隻鉛筆盒往地上狠狠一扔。在落地之前,它先撞到了凳角上,鐵皮太薄,經不起摔打,紅太陽上砸出了一條細小的凹痕。
他們在看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是一個披著長發的女子,眼睛很大也很深,睫毛長得像笤帚,嘴唇潮濕而豐潤—— 那是一種兩雙從未見過的女人。
爸爸罵他,是因為他的愚笨。他讀書的成績一直不怎麼出眾,每次家訪,老師雖沒告他的狀,卻也說他還沒開智。
「把你的褲腰帶看緊點!」
壞事了,今天。他暗想。
初稿 2014年1月25日—2014年12月4日
「斜過來,斜過來看。」旁邊的孩子提示著。
上課的鈴聲把兩雙拽回到課桌上,可是他依舊還在想著那隻輕輕一眨的眼睛,還有似閉未閉的一瞬間里,那隻眼睛里溢流出來的水波紋。他把他十五年裡認識的女人都想了一遍,他媽媽,他姐姐,他妹妹,常來他家裡通知開會的居委會主任,街道上收水費電費的那個阿姨,給他家送煤粉的那個嬸嬸,還有,他班級里那些瘦骨嶙峋的女生……沒有一個人長著那樣的眼睛,一個也沒有。見過了這樣的眼睛,所有其他的眼睛就再也不是眼睛了。
兩雙看見老師朝他瞟了一眼,她在責怪他的走調。他不僅自己走調,他還在領著別人走調。可是他顧不得。這樣的旋律,只能配這樣的血。而這樣的血,只能配這樣的聲音。他覺得他的聲音也漲大了許多倍,他的喉嚨盛不下,他的身體盛不下,甚至連整個教室,也像是要被那個聲音掀翻。
過了一陣子,兩雙發現那堵五十個人築成的堅固圍牆上,突然裂開了一條縫。當然,裂縫不是一天里出現的,從內里擴展到表面,是一個緩慢漸進的過程。兩雙看見的是結果,而不是過程。
舊世界打得落花流水……
他站起來,狂吼了一聲,把我遠遠地扔進了江水之中。
工作服的藍。
在這個五十名孩子築成的圍牆之外,孤孤零零地站著第五十一個人,那就是兩雙。
「沈艷玲的書包里,有好幾張這樣的玩意兒。」一個孩子小聲說。
她很快就忘了這件事情。
那輪太陽,是個句號。他對自己說。那是他青春歲月的句號。
女老師將手裡的教鞭在空中畫了個不容置疑的句號,把所有試圖在第一時間逃離教室的學生堵回了屋裡。
儘管那三個圈子都各揣著自己的小算盤,他們在對待他的態度上,卻達到了罕見的共識: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摒棄了他。他們摒棄他的理由,竟也是如此相同。他既不屬於綠色覆蓋的地盤,他甚至也不是真藍。他本來應該是藍色的一員,他父親是真正的產業工人,可是他卻從來沒穿過一件可以引起藍色聯想的衣服。他穿的是經過了兩三個人的身體,其中的一個有可能是他姐姐,洗得已經完全沒有色調可言的衣服,袖口掛著絲,肘子上補著南轅北轍的補丁。他的褲子幾乎從未遮蓋過他腳踝,而他的鞋子也總是帶著腳趾越獄時頂出的洞。
這是男女聲詩朗誦。之後的歌詞兩雙早已爛熟於心,可是他還是錯過了第一個節拍,是因為緊張,他的手心開始出汗。
母親頓了一頓,才猶猶豫豫地說:「這是,你孟叔叔,送給你的。」
我是一隻標價為三毛九分錢的鉛筆盒。我被一位從溫州出差經過杭州的供銷員從西湖邊上的一家文具店裡買走,作為禮物送給一個替他洗衣服的女人。女人早過了使用鉛筆盒的年齡,這件禮物的真正主人,是女人的小兒子,一個名叫兩雙的十五歲少年人。男人送這件禮物的用意,女人很清楚——他是想在進出女人屋子的時候,少一把鎖,多一刻太平。
下午最後一節課的上課鈴聲響起,兩雙回到座位上坐下,突然發現他的桌子上鋪了一層他先前所不曾看見的粉末。粉末很厚也很粗糲,像是從風化的磚頭上剝落下來的顆粒,帶著一點棕紅色的磚銹。這層粉末覆蓋在那個新鉛筆盒上,盒蓋上的萬道金光突然就顯得有些黯舊骯髒。
那個孩子就笑,說:「你真的不想見識見識香港的稀罕貨?」
我落到了一片漂浮在水面的爛菜葉之上。菜葉被猝然的重量嚇了一跳,在水上簌簌地轉著圈,尋找新的平衡點。
就在這時,下課的鈴聲響了。他來不及把那個嶄新的鉛筆盒收進書包,甚至來不及把書包從抽屜里拿出來,就往門外衝去。
我在他的書包里奮力掙動著,聲嘶力竭地對九_九_藏_書他叫喊著:
少年人到了江邊,走下了和水相連的灘涂。他每個夏天都在這裏游泳、摸魚、偷船上的瓜果,他認識這裏的每一塊石頭,他知道岸下每一片水的深淺和浪的急緩。他挑了一塊石頭坐下,彎下身來看水。那是個大冷的天,風不急,卻很細碎,一嘴一嘴地啃得人體無完膚。他以為他在水裡什麼也不會看見,可是在兩排細浪的間隙里,他還是看見了自己凍得通紅,被恥辱揉皺成一團腌菜的臉。他厭惡地閉上了眼睛。
一切,都等以後。他需要刻不容緩地解決那個不懷好意地等候在他肚腹門外的魔鬼。
那個姓孟的也知道,只有這個十五歲的男孩,才是這一家子里唯一需要買太平的人。姓孟的畢竟走過了很多碼頭,明白天下沒有刀槍不入的東西,只是還沒找到插刀槍的那條縫。姓孟的一眼就看到了男孩身上那條埋得很深的縫,他沒用刀,也沒用槍,只用一隻鉛筆盒,就把那個男孩給打倒了。男孩收下了他的鉛筆盒,就再也不能用炭火一樣的目光燒灼他的背影,也不能在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用一聲粗重的鼻噴,來回應他幾近討好的招呼。
那是藍。
若干年後,當他長大成人,而且也不再窮的時候,他才真正明白:窮只有高高地舉在詩和書裏面,才有可能被人尊崇。窮落到地上,只能是一坨遭萬人唾棄的臭屎。那個萬人裡邊,當然也包括了和他一樣的窮人。
突然,他覺得那根緊緊地勾扯著他肚腹的繩子斷了,一股憋了很久的熱流,順著一個他暫時還沒想明白的渠道奔涌而出,一瀉千里。他感覺前所未有的愜意和輕鬆。他看見前排那個女同學的綠格子棉襖罩衫上,突然出現了一串褐黃色的斑跡。
男孩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從書包里掏出來,擺在了書桌最顯眼的位置,給別人看,也給自己——他只是沒有看夠。他每看一遍,就會發現一些新的細節,比如在第三遍的時候,他就發現從左到右第七根太陽光芒線上,有一塊比灰塵還小的氣泡。再看到第五遍時,他發現中間那個孩子的書包帶上,套色略有移位。
他突然想起了那個姓孟的男人——那人離開他家時後腦上撅著的一撮頭髮,衣襟上系錯的一粒紐扣,褲腰裡不小心塞進去的一角襯衫。那男人從不空手來,他不僅帶來讓媽媽洗的臟衣服,也帶來別的東西,比如一小碟炸過油的肉渣,兩張裹在粗糙的黃紙里的麥餅,或是一塊包裝紙已經褪了色的力士藥皂。他總覺得那男人帶進他家的都是剩貨,是從飽餐之後的嘴裏剔下來的牙花,或是從某個多年未清理的角落裡偶然找到的遺忘物。
那人的褲子已經洗過了不知道多少水,早已失去了經緯交織的力度,水跡卻意想不到地還原了它最初的顏色。
在巴黎五月的腥風血雨中,
少年人帶著我去上學的第一天,在排練《國際歌》的現場,就發生了那起爆炸性的醜事。事件的核心人物——我的主人,在清醒過來之後,抓起書包奪門而去。他沒有回家,只在街上漫無目的地狂奔。一路跑,一路把書包緊緊地捂在身前,用以遮擋褲子前襠那一片潮濕的印記。等他終於跑到了一個再也沒有路的地方,他才意識到他已經到了江邊。
我不知道那是決絕,還是留戀。
他想起了爸爸從前罵他的話。爸爸罵這話的時候,一定忘了豬油是一年裡難得嘗上幾回的好東西,叫這樣的稀罕物件蒙了腦子,還能壞到哪裡去?
這是風琴彈出的前奏。
「豬油蒙了腦子。」
三稿 2015年3月30日—2015年4月23日
那個下午太陽斜得很早,卻又在天邊待了很久,彷彿有一條看不見的繩子,把它牢牢地拴在了離地很近的方位。那天的太陽面相醜陋古怪,像一塊被歲月侵蝕風化了的舊磚頭,顏色齷齪,表面滿是龜裂的紋路。少年人認出了這就是那輪先些時候在他的鉛筆盒上灑下了一層粗糲粉末的太陽,這時他才明白了太陽的預言。
男孩聽著聽著,就漸漸忘記了放在他眼前的鉛筆盒。男孩突然覺得,老師講的其實就是他自己的故事,只不過套了歐仁·鮑狄埃的名字。歐仁的窮,也是他的窮;歐仁的窘迫,也像是他的窘迫;就連歐仁的爹,似乎也有幾分他爹的樣式。只是歐仁的革命,卻不是他的革命,至少現在不是。歐仁窮,那是因為有壓迫他的人。可是他https://read.99csw.com呢?誰是他的壓迫者?是誰篡奪了他本該是主人的位置,叫他淪為奴僕?
「一段導線中的電流強度跟電壓成正比,跟電阻成反比。就好比教室的門很窄,下課時人擠出教室就很費勁。阻力一大,單位時間里走出去的人流就稀少了。」
兩雙覺得有樣東西在他心尖上攪了一攪,身子有些癱軟,而兩腿中間卻突然硬了起來,硬得幾乎有點疼。在這之前,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的眼睛,是可以派這樣的用場的。一串眼波,竟然可以叫一個人身上的肉軟了,也硬了。
世界突然安靜了下來,兩雙的胸腔里卻響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回聲。過了一會兒他才醒悟過來,那是他的血。他的血被那旋律激蕩著,像漲潮時的浪,在兇猛地拍打著他的身體,拍得他遍體生疼。他從來不知道他有這麼多的血,他也從來不知道他的血可以變得這樣燙。血急切地想湧出皮膚,他連脖子都漲得通紅。血讓他的身體膨脹了許多倍,他覺得他漸漸變成了一棵樹、一個城、一座山。疲乏的肌肉,不耐煩地蠕動著的飢腸,還有扯著他肚子的那根繩子,突然就渺小如齏粉。
炸就炸了吧,也算稀罕過一回了。他暗想。
不,他不要那樣的日子,絕不。
他打量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滿了厭惡,就像他在水面上看見他自己的臉一樣。
在那根教鞭的指揮下,課桌被推到了牆邊,課椅被排成了四排,五十一個學生被鋪成一個錯落有致的扇面。
那堵圍牆上的裂紋開始時很細,細若蛛絲。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一絲沒抹乾凈的水跡般的笑容……這些裂紋隨著時間漸漸變粗,並且相互交纏滲透,漸漸匯合成一條容得下一個身子的寬縫。兩雙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從那條縫裡鑽進來的,只是驀然回首,他發現牆已經被他甩在了身後。他穿的依舊是說不清顏色打著南轅北轍補丁的舊衣服,他的腸子依舊會發出最不合時宜的喊叫,他的鼻涕依舊會在他的鼻孔里毫無廉恥地隨意進出。可是突然他不再害怕了,因為他知道他的腦子是工兵,會為他一樣一樣地清除貧窮所設下的重重路障。
明信片遞到了兩雙的手裡,兩雙顫了一顫,趕緊把它扔給了旁邊的那個孩子,彷彿那是一枚已經點著了引信的炸彈,他不想炸在他手裡。
少年人咯咯地咬著牙齒咒罵著。
少年人暗暗地做了一個決定。
兩雙拿手一抹,粉末紋絲不動。他抬頭看了一眼窗外,才突然醒悟過來,那粉末是陽光。今天的太陽有些古怪,很早就斜了,表面像蒙了一層被很多隻手揉搓過的玻璃糖紙,遍布褶皺和污垢。那時他還不知道,其實太陽早就預見了後來要發生的事,太陽想給他遞話,可惜他沒聽懂。
離那個綠色陣營不遠處,站著一堆藍色的人群,他們是這個轄區的工人子弟。他們不|穿軍裝—— 那樣的一套軍裝是超乎他們能力所及的奢侈品。他們穿的是從父親或者哥哥身上騰下來的工作服,袖口沾著些刻意不洗乾淨的機油斑痕。藍圈子離綠圈子很近,卻又不是綠圈子的影子。他們知道自己永遠成不了綠,於是他們就努力維持著藍的獨立和驕傲。
少年人用街道樹木聽了都會顫簌的惡毒,咒罵著太陽,以及任何一個給世界帶來光亮的物體。這是一個不配有太陽,甚至不配有蠟燭的日子。這個日子壓根不配有光亮。這個日子從早到晚都該是暗夜,這個日子地球上所有的人都應該像鼴鼠一樣生活在十八層地獄,看不見別人,也看不見自己。
「要不要報告老師?」有個孩子問。


歐仁呢?歐仁也有媽媽嗎?為什麼老師的故事里從來沒有出現過歐仁媽媽的身影?當歐仁被迫輟學,來到作坊和他爸爸一起製造箱籠的時候,歐仁的媽媽是否也躺在床上,用一根鬆開的褲腰帶,來換取她兒子的鉛筆盒,儘管它對他已經毫無用處?
你是那顆永不熄滅的火種;
在綠圈子和藍圈子之外,還站著一群灰色的人,他們是機關幹部和知識分子的子女,父母大多還處在前程未卜的那個幽暗時期。他們游移在綠色和藍色的光影之外,神情卑微,目光警覺,他們在恭謙地期待著綠圈子或藍圈子裡隨意扔過來的一根橄欖枝,他們渴望與那兩個陣營產生關聯,哪怕只做影子。
這天的第一堂課是語文課,任課的老師也是班主任。這堂課講的是《國際歌》歌詞,可是老師並不著急進入主題。老師用的方法是從外到里、由read.99csw.com廣至深。老師先是從詞作者歐仁·鮑狄埃的身世開講,然後才漸漸進入歌詞本身。老師那天的課備得很認真仔細,當然也藏了一點私心。班級里正在排練一個叫《國際歌聲》的節目,要參加市裡少年兒童文藝會演。節目里有一段《國際歌》的大合唱,前後還穿插著有關鮑狄埃和巴黎公社的一段詩朗誦。老師想把背景知識介紹放在她的語文教案里,一石二鳥。
他還太年輕,還不懂得物件也會流淚。
那個男人不空手來,也不空手走,他從他家帶走的,是最鮮活的東西——他媽媽的身子。那男人把媽媽的身子零敲碎打成很多塊,昨天取一塊,今天取一塊,今天和昨天似乎沒有多大差別,可是隔著幾個月回頭一看,就看出了變化。姓孟的男人從媽媽身上取走的,不是皮,也不是骨頭,他要的只是肉。皮還是同樣的皮,肉漸漸少了,媽媽就成了一隻鬆鬆垮垮滿是皺褶的皮袋子。
繩子並不是新繩子,繩子早在前一堂課里就生出來了。他本來是可以在課間的那十分鐘里和繩子做個了斷的,可就在他跨出教室門的那一刻,他被幾個同學喊住了。那幾個人擠在牆旮旯里,頭黑壓壓地湊在一起,脊背個挨個拱成一個神秘的圓圈,連脖子上都睜著警覺的眼睛,他們不用開口就已經暴露了秘密。兩雙很快掃了一眼,發現他們都是軍分區子女中的核心人物,綠中的深綠。兩雙無法抵禦這樣的誘惑,他不由自主地擠進了他們單為他敞開的那條幽謐窄巷。
他似乎從未吃飽過肚子,即使是在午飯之後的第一堂課上,他那根清寡的腸子,依舊會在最靜謐的那一刻發出不知羞恥的長鳴。那鳴叫從前排傳到後排,一路滾雪球般地滾成轟鳴的笑聲。笑是傳染病,後排的那些人其實並不知道笑的真正原因,他們僅僅是被感染了而已。無論寒暑,他的鼻孔里始終爬動著兩根鼻涕,像兩條身手敏捷的青蟲,隨著他的呼吸嗖嗖地一進一出。藍圈子嫌棄他,像嫌棄一塊擦過馬桶的臟布一樣,他們顯示鄙夷的方式只有一種,就是把他扔得很遠。當他被自己人揚棄時,他也就同時被世界揚棄。
全世界無產階級的詩歌……
等到塵埃最終落下,五十個驚魂未定的孩子,看見那四排失去了次序和形狀的椅子上,孤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人。那人的前襠上,有一塊鍋底那樣大的濕跡,短到腳踝的褲腿上,還在滴滴答答地淌著水。
少年人最初在母親手裡看見我的時候,眼睛便被意外的幸福充滿。可是幸福也和我一樣短命,隨後恥辱立刻如泡沫湧上來,掩埋了幸福。幸福不甘,在恥辱的泡沫里奮力掙扎著,還想浮上表面。幸福和恥辱打了一夜的架,早上少年人起床的時候,幸福和恥辱都不再單純,它們已經各自摻雜了對方的成分。
不過,那都是從前的事。自從他上了初中,那層蒙在他腦子裡的豬油突然就被一隻神來之手抹得乾乾淨淨。所有的課程,除了美術,對他來說都是一點就通,澄明透亮,他開始覺得老師啰唆。從同學看他的眼神里,他漸漸醒悟過來原來他的腦袋好使。

「你熬得過,你會熬過今天。今天只剩下幾個小時了,明天會有明天的太陽。明天的太陽興許是一張好臉,明天的太陽興許會遞給你一句好話。你等一等,你再等一等。」
第一個明白過來的,是站在兩雙身邊的一個男生。他指著兩雙,發出一聲含混不清的叫喊,像遭了雷劈似的從椅子上跳落了下來。
兩雙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從那個孩子手裡,拿回了那枚哧哧冒煙的炸彈。
你還沒來得及洗去身上戰友的血跡,
那個女孩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至少在那個時候—— 水跡透過棉襖滲進內衣,還需要幾分鐘。
就已經在奮筆疾書
二稿 2015年1月17日—2015年1月28日
他衝到門口的時候,幾乎撞到了一個人身上。是班主任,那個在早上講授過歐仁·鮑狄埃生平和巴黎公社故事的語文老師。
第一條縫隙來自綠圈。一個父親在軍分區里任著高職的孩子,有一天突然開口問兩雙借代數作業本。read.99csw•com「借」在這裡是一種委婉說法,這個字的核心含義,應該是抄。這個孩子把兩雙的作業本又相繼傳給了別的幾個孩子,綠圈和藍圈的都有。那天老師批改代數作業時,發現有道題目好幾個學生用的都是一種不太尋常的解法,不僅化簡的步驟完全相同,連化簡過程里出現的那個無關緊要的小錯誤,也都如出一轍。
他聽不見我的話,但是他感覺到了我的動靜。他把我從書包里掏出來,放在掌心。他有點奇怪我怎麼會濕漉漉的,他以為這是他褲子上的水透過書包滲透到我身上。他不知道這是我的眼淚。
「先玩幾天再說。今天歸我,明天歸兩雙,再一個一個往下輪。」另一個孩子說—— 他是那群人的頭。
沈艷玲是班裡最丑最蠢的那個女生,她的姐姐嫁了一個開餐館的香港人,只有她的書包里,能翻出這樣的洋玩意兒。
我的售價是三毛九分錢,這個價位在那個年代可以買八張油餅,或者二十個小實心包子。我躺在西湖邊上一家文具店的櫃檯里,被一位從溫州出差經過杭州的供銷員相中。其實,當時被拿出來供他挑選的,還有另一隻鉛筆盒。那隻鉛筆盒比我略大一點,盒蓋上噴的是象徵著積雪的白漆,上面印著一束又紅又黃的蠟梅,黃的是花瓣,紅的是蕊。那個供銷員最終選中我的原因,應該還是價差——那隻鉛筆盒的售價是四毛四分錢。五分錢對他來說也許不是障礙。他看上去穿著體面,從他捲起袖口的那隻胳膊上,我看見了一隻嶄新的上海牌手錶,表面的那張塑料貼膜還沒來得及揭下。我猜想促使他決定花三毛九分錢而不是四毛四分錢的,是因為他考慮到這五分錢的差價,到底能不能為他產生五分錢的價值。
「會演就在下個星期,我們要抓緊一切時間排練。」
2020年10月27日修訂於多倫多
他把那個鉛筆盒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如果非得要挑一根刺的話,那根刺就是那三個想擁抱太陽,或想被太陽擁抱的孩子脖子上的紅領巾。他寧願那是紅袖章,因為他已經過了戴紅領巾的年齡。當然,這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小瑕疵。就在他想把我放進書包的那一秒鐘里,他突然產生了一個重大的疑慮。他知道他母親的手通常握得很緊,不太可能在一個不是年也不是節的日子里,突發奇想把指縫松到一個可以一氣漏過幾毛錢的地步。
媽媽的變化,只有他看清楚了。爸爸說不定也看見了,可是爸爸沒說。爸爸說的,是另外一些話。那個姓孟的不用費心巴結爸爸,因為他知道爸爸需要那些剔下來的牙花和搜出來的剩貨。爸爸要找太平,會從媽媽那裡找。爸爸對媽媽那些兇狠的叫嚷,其實更多的只是一種姿勢——一種找太平的姿勢。
男孩倏地跑出門去,扔下一句石子一樣堅硬的話。這話是他偷聽父母吵架時學來的。女人被攔腰砸著了,身子矮了下去。女人從前已經忍受過許多疼痛,後來還要忍受更多的疼痛,她沒工夫為每一樣疼痛叫嚷上半天,所以她只是默默地撿起破了相的鉛筆盒,把它放到男孩的床頭。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一陣羞恥浪潮似的涌了上來,把男孩的腦袋瓜子沖成了一堆散沙。
兩雙還想好好地回顧一下那隻眼睛,每一個細節,每一道紋理,直到他的腦子再也想不動為止。可是他的腦子沒過多久就停了工,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因為分神。那根隱約牽扯著他小肚子的繩子漸漸變粗了,在狠狠地拉扯著那扇守護著他肚腹的門。他的腦子在調動全身的肌肉,跟那扇鬆動了的門拼著命。它往外拉,他往裡扯;它撞的時候,他頂。漸漸地,他發覺他的肌肉像拉鬆了的橡皮筋,再也使不上勁。
那個夜晚男孩枕著那隻鉛筆盒,像枕著火。他一夜沒睡,心裏有兩樣想法在彼此掐著頸脖。男孩半夜起來解手,看見地上拖著兩個影子。到了早上,當男孩和他的哥哥們一同起床時,有一樣想法已經被另一樣殺死,男孩又成了一條影子的人。尊嚴是白脫油,經不住溫火的誘惑,再硬再實也得化成水,男孩最終還是背著那個帶著傷痕的鉛筆盒去了學校。
他還沒有來得及擁有青春,就已經失去了青春。從今天起,假如他熬得過今天,他將會跳過青春直接進入成年。那是一串沒有黎明沒有早晨沒有正午的永恆傍晚。
很快,所有的人都明白了。那個錯落有致的扇面頃刻之間四分五裂、土崩瓦解,滿地都是驚恐炸出來https://read.99csw.com的彈坑。
這堂課是工業基礎知識課,這門課在正常的年月里會擁有另外一個名字,叫物理。老師在講電流和電壓的關係。這是一種簡單的關係,兩雙不明白老師為什麼要耗費這麼多時間,用遠比這個關係複雜的比喻和例子,從一個又一個角度喋喋不休地講解詮釋。他越聽越糊塗。
我是一隻鐵皮鉛筆盒,帶著上海產品特有的結實和挺括,儘管製造我的只是一家位於楊樹浦區的里弄工廠。
在我即將沉沒到水裡的那一刻,我看見少年人爬到了一塊高處的岩石之上,猶豫片刻,彎腰縱身跳入了水中。就在他伸展開雙臂,做著跳躍前的最後一個準備動作時,他寡瘦的嘴角輕輕抽搐了一下。
兩雙今年十五歲,在上初二。剛進中學的時候,他感覺豎在他面前的是一堵厚厚的,幾乎沒有可能穿透的圍牆。圍牆隔出的那片天地里,最中心地段站著一群軍分區幹部的子女。他們不管什麼季節永遠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 不是市面上的冒牌貨,而是正兒八經的軍裝,衣領上還帶著領章覆蓋過的陰影。他們很少說溫州話,不是因為不會,而是因為不屑,他們無論在什麼場合,只說在溫州人聽起來略微有些大舌頭的普通話。他們渾身似乎都塗著強力膠水,坐著也好站著也罷,身邊永遠沾著一群渴望他們青睞的隨行。
我的盒蓋上噴的是一層金燦燦的漆,左上角印著一輪蛋黃似的太陽,太陽的光芒被分解成一道道從中心向邊緣擴散,漸行漸粗的直線。右下角是三個背著書包的孩子,他們大大地伸展著胳膊,彷彿在向太陽索取擁抱,又彷彿是要擁抱太陽。打開盒蓋,內里印的是一張九九乘法口訣表,底下有一行類似於註解的斜體小字:「洋為中用,古為今用。」
老師依舊還在用第n個例子解釋著歐姆定律。兩雙聽著聽著,就覺得老師的話成了一盤散沙,他把每個字都撿起來了,卻怎麼也拼不成一幅完整的圖畫。有一根細細的繩子,在隱隱約約地牽扯著他的小肚子。不是胃,甚至也不是腸子。那個時候兩雙還不知道,繩子扯的那個地方有個學名叫膀胱。
第二條裂縫,是從藍圈裡生出來的。有一天,兩雙所在的學習小組的組長,一個藍圈裡的小頭目,突然找到兩雙。他神神秘秘地翻開小紅寶書的某一頁,讓兩雙就那條偉人語錄寫一點體會。「明天學習小組交流用。」他這樣告訴兩雙。兩雙很快就寫完了,交給他,卻再也沒有下文。兩個星期之後,那篇文章改頭換面地出現在班級的黑板報上,署的卻不是兩雙的名字。那篇文章從班級的黑板報跳到學校的黑板報,又從學校的黑板報跳到了學區的高音喇叭,輾輾轉轉地跳了很多個地方。那個署了名字的藍孩子,也因此大大地出了名。兩雙沒吱聲,卻發現那人看自己的眼神里,有了一絲從前不曾有過的閃爍。這絲閃爍,在有的字典里會被詮釋成忌憚。不久,兩雙就被那位同學提名為學習小組的副組長,一個再小不過的芝麻官,可是兩雙就是從那個時候悟出了一個道理:聲音得不到的東西,沉默有時反倒可以。
兩雙把塑料片斜了一個角度,發現那個女子突然變了個模樣。她一隻眼睛依舊睜得大大的,另外的那隻卻撲閃了一下,送過來一串水波紋。
要為真理而鬥爭,

我被放進那個少年人的書包里時,曾以為會跟隨他一些日子,至少到他中學畢業的時候。沒想到我卻成了一隻世界上最短命的鉛筆盒——我作為文具的使用壽命,竟然只有短短的一天。
我被這個男人買去,帶到溫州,作為禮物送給了一位替他洗衣服的女人。女人接過禮物的時候,心下就明白了,這禮物是用來買太平的。第二天早上,當別的孩子不在場的時候,女人把這個鉛筆盒悄悄地給了她的小兒子。這個孩子見到我的時候,眼睛噌地睜大了。他雖然讀到了初中,卻從來沒擁有過一個屬於他的鉛筆盒。他的鉛筆圓珠筆橡皮擦和米達尺,都是放在一個他母親用零頭布縫製的小布袋裡。每逢需要在課堂上使用文具的時候,他總是偷偷摸摸地在課桌的抽屜里鬆開那條抽口的繩子,他無法忍受把布袋亮在桌面上的恥辱。
拿得近了,兩雙才發現,那張明信片其實不是紙,更像是一張薄薄的塑料片,上邊有著密集的條紋。
「你出門踢到鈔票了?」孩子疑惑地問母親。
可是男孩沒有。
「滾!」
多倫多—溫州—多倫多—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