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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蟻漸漸變大了,丹尼看清了馬的輪廓和馬鼻子里噴出的一團團白氣。馬走了夜路,大約累了,蹄子踩在砂石上的聲音,有些蔫軟。押馬的漢子很肥碩,一座小山似的,壓得馬似乎矮了一截。
這一年,中國紫禁城裡,一位新喪了丈夫的貴妃,手捏著一枚「同道堂」的御印,帶著一腔躍躍欲試的急切,坐在一塊簾幕之後,走起了一國命運的棋子,一走就是四十七年。
還有,女人是個外撇子,走路的時候,腳像踩在水裡,一顛一搖。
馬幫在旺記酒館門前停定,那個中國女人搭著馬夫的肩膀跳下馬來,落地的時候腿軟了一軟,跌跪在地上。馬夫伸手去拉,女人沒有接馬夫的手。女人揉了揉被粗糲的石子擦破的膝蓋,撣去褲腿上的一攤雞屎,揪著馬鞍緩緩地站起身來。
丹尼草草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就推開窗來,正想對裘德嚷一句「你怎麼比中國人的雞還鬧啊」,可是丹尼的嘴唇剛吐出一個「你」字,就固定在一個驚訝的圓形上,因為他看見鎮口的砂石路上,捲起了一團飛塵。飛塵裡頭,裹挾著一團黑蟻般蠕動的物件。
一街無聲。
馬幫的四圍,漸漸地聚集了幾個人。人群麵糰似的越滾越肥,滾到街尾的時候,已經把整條街堵住了。街上的狗從沒見過這麼多的人,嚇得忘了吠叫。
「鎮」read.99csw.com是一種極為誇張的說法,其實整個巴克維爾不過是一條街而已,街頭住著所有的白臉紅臉黑臉,而街尾單單住著黃臉的中國人。中國人吃著自己的飯食,喝著自己的酒,玩兒著自己的牌九。中國人面街的地方,養著雞狗,也養著豬。中國人背街的地方,種著瓜果蔬菜。面街的是一種臭,背街的是另一種臭。面街的臭,是雞糞豬屎的臭。背街的臭,是人屎人尿的臭——那是中國人肥田的料。外人走過,掩著口鼻,便都漸漸疏遠了。鎮上人偶爾也看見一兩個留著長辮穿著布褂的孩子,在街上和別的孩子玩耍,卻難得見一眼這些孩子的母親。即使見著了,也分不出到底是孩子的媽還是孩子的奶奶,都是那種低眉斂目粗布舊衣的老相。
所以當耽擱已久的馬幫踩著臨時鋪就的亂石灘,過河走進鎮里的時候,全鎮的人一下子就醒利索了。
這一年,一個叫林肯的人入主白宮,拉開了一場以解放黑奴為由的內戰序幕。當然,他並不知道,這場戰爭將耗時四年,把一個巨人般的美國拖得骨瘦如柴。他更不知道,這場戰爭的勝利,是以他自己的死為印章的。
又:女客分門出入。
再近些,丹尼就聽見裘德手裡的鎚子咚的一聲落到了地上read.99csw•com,因為裘德和丹尼同時看見阿福身後那個人的褲腿邊上,鑲著一條藍花緄邊。

雖然通往巴克維爾鎮的路還要再過三年才會修成,可是在陡峭的洛基山林里穿行的馬幫,還是可以時不時地帶來外邊世界的消息的。鎮上咖啡館的桌子上,也擺放著馬幫帶進來的過時報紙。鎮上喝咖啡的人,在兩支煙中間的空隙里,也會拿起報紙,半心半意地看上幾眼。只是對他們而言,外邊世界發生的事,遙遠得幾乎像另一個星球,懸在天上,卻不著地。
又近了些,丹尼就看見押馬的原來是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坐在同一匹馬上,難怪看起來那麼胖。前頭的那個是中國人阿福。阿福的馬幫小,只有五匹馬。雖然阿福只來鎮里送過兩三次貨,鎮里人卻也認得他。關於阿福帶進來的貨物,鎮上人有許多傳說。有人看見過阿福把幾個黑乎乎的油布包,交給鎮尾旺記酒館的老闆吉姆。那人賭咒發誓,說包里是鴉片膏。
這一年,一個叫卡爾·馬克思的德國人,正在倫敦西北肯蒂士鎮的住所和大英博物館之間的路上頻繁穿梭行走。路很遠,可是他並不覺得,因為他的心思不在路上。他的心只在一部冥思苦想多年的書上。這本書的名字叫《資本論》。
這回阿福押的貨里,竟然有一個活人—九*九*藏*書—一個中國女人。
巴克維爾是碗大雜燴,裡頭什麼樣的人都有。四方的淘金客,喝著一家酒館里的酒,圍著一張桌子賭撲克牌,站在一個檯子底下看女人跳舞,便忘了原來你長的是白皮,我長的是黑皮,他長的是紅皮。
親愛的老爹老媽:

這一年世界上發生了很多的事情,不過這些事情和巴克維爾鎮似乎沒有多大關聯。
只有中國人不。中國人孤孤單單地住在鎮尾。
這一年,距離加拿大自治領的成立,還有整整六年。
人群這才發出一聲驚叫——他們發現女人站直身子的時候,竟然比馬夫阿福還高出一兩英寸。
倒也不是因為這塊位於英屬哥倫比亞領地里的鎮民的無知。
從這一年數開去,還需要二十五年,溫哥華這個城名才會出現在加拿大地圖上。
裘德叮咣敲釘子的聲響,叫隔壁鋪子的丹尼皺起了眉頭。其實丹尼醒得比裘德還早。丹尼早就起了床,卻還沒有開門。丹尼經營的鋪子是一家叫「蘇格蘭高地」的酒館。鎮上的男人愛喝酒,可是現在還不到喝酒的時辰。丹尼是想借這一刻的清靜,給他在蘇格蘭的爹媽寫一封信的。丹尼到巴克維爾鎮已經五個月了,卻一直還沒有給老家寫過信。丹尼的信本來可以多寫幾句的,可是裘德的釘子把他的read.99csw.com思緒給攪散了。
我很好。跟我一起來的亨利和菲利普也好。這一趟沒白來,巴克維爾果真有金子,亨利的地皮上一天能淘到三百至五百元的金砂,菲利普有一天淘到了三千元。他們賺金砂的錢,我賺他們的酒錢。我只想抽這個空給你們寫幾個字,告訴你們我很好,時機也很好,錢一抓一把,就是威士忌差些,除非你騎馬走到瑞奇菲爾,那裡才有可能找到湊合些的威士忌。
「馬,馬幫!」
第一個推門出去的是理髮鋪的東主裘德。巴克維爾鎮是在這一兩年剛剛冒出來的新居民點,而裘德的理髮鋪子,是這個新居民點里最新的一家鋪子,新得連一個紅藍白條紋的旋轉標誌都沒有。裘德一個月前就已經從維多利亞城裡預訂了一個這樣的標誌,這會兒恐怕還在哪匹馬的背囊里,遙遙無期地行走在某一段山路上。裘德自己用一張紅紙和一張白紙在門前的煤氣燈柱上繞了幾個圈,就算是一個臨時標牌了。此刻裘德正站在一張木凳上,往這個標牌底下釘一張廣告。


一八六一年。
原來,中國女人也是可以有另外一種樣子的。丹尼心想。
丹尼扔下手裡的筆,飛快地推門跑下台階,朝街上走去。巴克維爾的地勢是一隻倒扣的臉盆,盆沿上有個缺口,缺https://read.99csw.com口直直地連著威廉姆斯河,一場大雨就能淹死一個鎮里的貓狗耗子。所以巴克維爾的房子,地基都壘得高高的,出屋上街,都得踩過好幾級台階。
巴克維爾鎮的人,在忙著另外一些事——一些著地的事。外邊的世界在翻動著滾滾紅塵,巴克維爾鎮里也在翻動著滾滾紅塵。只是巴克維爾的紅塵和世界的紅塵,是不一樣的塵。
敬告鎮上各位居民:
馬幫是巴克維爾和外邊世界的狹窄通道,鎮上人的家書報紙、淘金用的器械、嘴裏叼的煙、刷牙的牙膏、抹頭的髮蠟、擦靴子的鞋油,都是靠馬幫一樣一樣地馱進來的。前陣子連下了幾場暴雨,威廉姆斯河上的小石橋被洪水衝垮,馬幫已經整整三周沒有進鎮了。
你們的兒子丹尼
鑒於本鎮女性居民人數的增長,本店從下周一起開始提供熱水浴服務。各式香薰浴液,皆是歐洲最時尚之產品,並提供擦鞋服務。價格低廉,熱水浴不分男女一律一元。擦靴二十五分一雙。
那是一個清晨,鎮尾中國人養的雞群,在扯著嗓子嘶鳴。初醒的人們還在眷戀著被窩裡變得漸漸稀薄起來的那絲暖意。洛基山裡的秋天來得早,還是八月,玻璃窗上已經有了一層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