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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洛站起來,舀出一小盆水,撒了一把鹽在裡頭,擺在一邊晾著。又把兩條手巾放在滾水裡絞過,擦了手,才重又跪下來,細細地查看丹尼的傷口。子彈是斜穿過去的,扯出一條邊角模糊的長口子。芙洛把皮肉撐開了,看見肉撕得最深的那個地方,嵌著一片黑乎乎的東西,那是一塊彈片。
是那塊黑彈片。
「丹尼,索爾醫生,來不了了。」芙洛貼著丹尼的臉,輕輕地說。
芙洛的腦殼在那一刻突然就靈光了起來,狠狠地使喚上了她的腿。因為她的腦殼知道,她再也沒有人可以指望了,她就是她自己的觀音菩薩了。她的腦殼要是再使喚不上她的手腳,她的丹尼就沒救了。
芙洛扔了鍋蓋,一顛一顫地朝「蘇格蘭高地」跑去。跑到門口,一眼就看見門縫底下蠕爬出一條蟲子。那蟲子在門前沒鏟乾淨的雪地上越爬越粗,最後爬成了一朵暗紅色的花。
這時候芙洛聽見了一個聲響,一個很像鎮尾的孩子放炮仗的聲響。可是鎮尾的孩子只有過年過節的時候才放炮仗。這會兒剛過完聖誕,離陽曆的新年還有幾天,離農曆的新年就更遠了,怎麼會有人在這個時候放炮仗?而且只響了一聲?
鐵漢子啊,巴克維爾的鐵漢子,他一聲也沒吭。
她停下來,把兩手攏成一個筒,大聲狂喊起來。
丹尼沒有回應,但是手指卻輕輕顫了一顫。她就知道,他聽懂了她的意思。
芙洛的聲音撕裂了,在空蕩蕩的鎮子里嚶嚶嗡嗡地飄來飄去。飄了幾個來回,終於有個人披了一條厚圍毯,從台階上探出身子,那是從前在庄尼的車馬店裡做粗活的女幫工瑪麗亞。
「有人嗎?出來個人啊。出人命了,人命啊!」
芙洛撲過去解丹尼的麂皮外套。麂皮被血泡透了,暄厚硬實,芙洛怎麼也解不開紐扣。後來她在酒吧台上找著了一把刀,把外套割開了,發現傷在大腿上。她又割斷了一截褲腿,一下子找到了那個皮肉翻卷的傷口。血在很兇地流著。她一輩子見過了很多血,殺雞殺狗的血、殺豬宰羊的血、娘姨們生娃的血。再多的血她也扛得住。可是哪一回也不是丹尼的血。丹尼的血叫她一下子失了九_九_藏_書方寸,叫她的腿一下子軟了。她拖著棉花糖一樣的腿,割下一條窗帘布,緊緊地綁在了丹尼的傷口上。不一會兒布就濕成了污黑的一團。她脫下自己的棉襖,又脫下裡頭的那件夾襖,把夾襖疊成一厚條,又綁了一層。
她攙住了丹尼的腰,她想把他扶起來,扶到自己的背上去。可是丹尼的腿已經沒用了。沒有腿支撐的身子是一攤死肉,死肉比木頭比鐵還沉,芙洛被死肉的重量墜了下去,一跤跌在了地上,沾了一手黏糊的血。
他身邊扔著一把槍,就是他時常帶在身邊的那把柯爾特M1860左輪手槍。這把槍是他在加利福尼亞淘金的時候,用兩塊金砂的價錢從一個愛爾蘭人手裡換來的。平常,他愛用這把槍打樹上的斑鳩,還有樹林子里出沒的野鹿。在沒有野鹿也沒有斑鳩可打的日子里,他就一次又一次地擦拭這把槍。拆了,裝回去。再拆,再裝回去。他曾經跟芙洛誇口,他用不了一分鐘的時間,就能把這把槍拆一遍,又原封不動地裝回去。芙洛放在餐館里嚇唬人的那把木頭槍,就是丹尼依照這把槍的樣子仿造的。
芙洛攤開手,看見洛基山的風把這雙手咬得像千筋萬絡的桑葉,突然想起了街尾阿妹送給她的一盒蛤蠣油,找出來擦了些,便覺得那些筋絡變細瘦了些。就心想阿妹家不知道是不是也藏下了足夠的肉食?阿妹又懷上了身孕,不便行走,吉姆和捲毛兩家今年都沒有去維多利亞過冬。這麼一大鍋肉湯,待會兒要不要給阿妹也送一碗?只是這麼厚的積雪,不知各家門前的路都鏟通了沒有?
丹尼睜開眼睛,斷斷續續地說。
芙洛對自己說。她的簪尖挑著他的命。不,還有她的命。他若在,她好好歹歹也在。他若死了,她決計也不想活了。
當瑪麗亞兩口子穿過半個鎮子的積雪,氣喘吁吁地趕到「蘇格蘭高地」時,他們看見芙洛披頭散髮,一臉是汗地坐在地上,身邊扔著一柄沾滿了污血的發簪,和一桶暗紅色的髒水。
她先進了自己的餐館。鍋已經幹了,牛肉在鍋底刺刺地發出油渣的爆響。她端下了鍋,煮了一大桶水,拿了一包鹽,兩九九藏書條手巾,還有樓上的那個大藥箱,就往「蘇格蘭高地」跑去。這時她感到了疼,膝蓋、脊背、耳朵的疼,那是風一嘴一嘴在她身上留下的牙印。今天本來沒有大風,風是她跑出來的。她知道明天她的手指頭腳指頭耳郭,還有身上每一個被風咬過的地方,都會長出又癢又疼的凍瘡。巴克維爾的凍瘡很長命,一出世就要活上好幾個月,不到春暖的日子是不會消逝的。可是她顧不得了。今天到明天中間還有很長的路。今天和明天中間,隔的是丹尼的命。她得抓著丹尼的命爬過去,才能爬到明天。要是丹尼的命從她手裡溜走了,她就再也爬不到明天了。
芙洛說不動話。芙洛只抬手做了個手勢。這個手勢,瑪麗亞兩口子都看懂了,就是把丹尼抬到樓上去。
她屏住呼吸,再一次接近了那塊黑乎乎的東西。
芙洛從髮髻上摘下一枚銀髮簪,在熱水裡燙過了,朝著那個血肉模糊的口子插|進去,掏了一掏,沒掏著那塊黑東西。突然,她覺得她的胳膊麻木了一下。這麻木如水一樣瀰漫開來,流過了她的半邊身子,漸漸地化作了疼痛。一陣尖銳刺骨的疼痛,從胳膊一路鑽進她的心口,心又一次擰成了緊緊的一團。低頭一看,她發現她的左衣袖上,有一朵紅色的梅花,正在吐蕊開放。那是齒痕——丹尼咬了她。
鍋里的肉在發出響亮的嘟泡,芙洛的肚子咕地叫了一聲。冬天里鎮子太靜了,什麼聲響聽起來都瘮人,芙洛覺得她肚子叫得全鎮都聽得見,便忍不住笑。夾了一小塊肉嘗了嘗,半爛了,就把土豆和紅蘿蔔都擱了進去。鍋涼了下來,動靜小了。隔壁丹尼的琴聲也靜了下來。
丹尼四腳朝天地躺在地上,一條腿上纏裹著一塊白布。白布看上去是從一條被單上撕下來的,表層滲著幾團形跡可疑的斑點。丹尼也滿臉是汗。丹尼的汗水把頭髮濕成一個一個的圓圈,貼在前額上,臉色敗如灰土。瑪麗亞在心口畫了個十字,蹲下來探了探他的鼻息,還好,他活著。
隔壁丹尼的琴聲越發地細碎了,歌也變了一個樣。歌聲變得含混不清起來,彷彿咬了一嘴的碎甘草。芙洛知道read.99csw.com丹尼此刻的嘴裏,一定是叼了一根粗肥的雪茄。冬天巴克維爾的男人日子難熬啊,大雪封山封路,窩在家裡哪裡也去不了。店鋪都關了,打獵玩檯球賭馬的事,一樣也幹不成。連喝酒,也只能一兩個人待著喝悶酒。德國舞妞早都去了維多利亞過冬,連教會的牧師、醫院的大夫,都離開了鎮子。若不是為了陪她,丹尼也早走了。離開春還有好幾個月,男人的日子該如何打發呢?
「索爾醫生,來過了?」瑪麗亞疑疑惑惑地問芙洛。
她和丹尼結婚已經幾個月了,她早已不再在雲雨之後嚼食那些叫婦人不孕的草藥。可是她的肚腹依舊平平坦坦,毫無動靜。她開始懷疑自己異常健壯的身體,到底是不是一個繡花枕頭,滿目的花哨底下,竟然是一包乾草?她突然想起了吉姆當年罵她「不下崽的豬」時的情形。也許,真的,吉姆本來沒事,卻是她有事?要不為什麼吉姆換了阿妹,就能生仔?等到雪化了,鎮上一通馬車,她就要丹尼陪她去維多利亞,看一看唐人街那個有名的順德郎中。她治得了別人的病,卻治不了她自己的病。
「芙洛的廚房」後院有一堆小丘一樣的雪,那是她冬天保存肉蛋的天然冰庫。芙洛昨晚就從冰庫里挖出了一大塊凍得跟鐵坨似的牛肉,放在屋裡慢慢地化。冬天的肉稀罕,平時她是捨不得一次挖這麼一大塊的。她把肉切成了塊,放在火上燉著,一邊等著肉爛,一邊洗土豆紅蘿蔔,削皮。水是冰冷的,刀是冰冷的,土豆是冰冷的,蘿蔔也是冰冷的。冬天里沒有一樣東西不是冰冷的。手上的裂痕在冰冷的水裡一絲一絲地生疼,不過那是她忍得下的疼,忍不下的是另外一樁疼。
丹尼是擦槍的時候不小心走火的。天太冷,手指有點僵硬。這把槍他擦過太多次了,他閉著眼睛也摸得清每一個部件。可是今天,他的自信騙了他。
血還是漸漸地洇了上來。
芙洛站起來,從屋角找出兩根拴馬的粗繩子,把丹尼的兩條腿,一條捆在房柱上,一條捆在鋼琴腳上,死死的。
不,那聲響不是從鎮尾傳來的,那聲響近得彷彿就在耳邊。
瑪麗亞看見芙洛穿https://read.99csw.com了一件薄絨衣在雪地里狂喊的樣子,吃了一大驚,問怎麼啦?芙洛說快,快叫你家男人,去醫院喊,喊索爾醫生過來,我家丹尼中彈了。瑪麗亞問怎麼會呢?芙洛說你閉嘴,沒時間廢話,快叫人。瑪麗亞擺了擺手,說別指望了。鐵匠鋪的威利發燒發到腿抽筋,也沒法找索爾醫生看病。昨天索爾醫生從台階上摔下來,摔斷了腿,躺在床上下不了地,他自己都救不了自己呢。
「去……去叫……索爾醫生……」
「天爺!」芙洛大喊了一聲。
「你沒別的路了,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芙洛隔著窗戶大喊,丹尼沒有回應,她就想待會兒滅了灶再喊一遍。
芙洛的心一下子抽成了一團,有一陣尖銳的刺疼,針一樣地從抽得最緊的那個地方射出來,射到手心,射到腳掌。她拿手掌去揉解心尖上的那個團,卻越揉越緊。來不及了,她只能帶著那個插滿了針的肉團往屋裡跑去。
她突然就鎮定了下來。
瑪麗亞又啰啰唆唆地說了很多的話,芙洛一句也聽不進去了。她只隱隱記得自己說了一句:「叫你男人過來,幫個手。」就拔腿往回跑。
啊……啊……啊……啊……
芙洛走進「蘇格蘭高地」,放下熱水桶毛巾鹽包和藥箱,跪下來,把丹尼的身子徹底擀平了,搬過他的頭,墊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丹尼蜷成一團跪在門邊,像一隻躲在樹洞里過冬的棕熊。芙洛一頭拱進丹尼的身子,想把他扶起來。可是丹尼太沉了,沉得她非但沒能扶起他來,反而把他撞翻在地上。他的身子鬆開了,她看見了他那件麂皮外套下擺那個被血浸泡得肥厚起來的破口。
「丹尼,你聽著,現在,我就是你的醫生。你要是想活,你就得信我。」芙洛狠狠地拍了幾下丹尼的臉頰,咬牙切齒地說。
還好,丹尼還能說話。芙洛突然就有了力氣,兩腿硬了起來。嘉瑞埠皇家醫院總共只有六個醫生,其中四個都到維多利亞過冬了。剩下的兩個,有一個去了瑞奇菲爾,現在鎮里只剩下一個索爾醫生值班。這麼厚的積雪,她就是空手,都很難走到醫院。背著丹尼,她連十步也走不了。她只有出門喊人求救。
https://read•99csw•com「不管多疼,你也得忍。忍不下這個疼,你就得死。我不要你死,你聽明白了嗎?」
聽到「索爾醫生」的時候,丹尼的眼睛倏地睜開了,像火柴剛剛划著的那一刻,光亮、跳躍、有神。聽完了芙洛的話,那火抖了一抖,漸漸地黯淡了下來。包紮在腿上的那件夾襖已經濕透了,丹尼的臉色一點一點地蒼白下去。芙洛覺得丹尼的命正像沙漏似的,從她的指縫裡一小把一小把地漏走。
芙洛的那柄發簪,再一次探進了傷口。左拐,右拐,再左拐。肉不肯讓步,骨頭也不肯讓步,肉和骨頭軟硬兼施地阻擋著發簪的路。發簪無數次接近了那塊黑東西,又無數次地眼看著它從簪尖滑落。
不能手軟啊,這一刻千萬不能手軟。
芙洛身下的那個身子,劇烈地起伏著。她彷彿騎在一匹從未被人馴服過的野馬上,顛簸搖蕩。她是好騎手。她這會兒的腦殼很管用。她的身子嚴絲合縫地順應著他的起伏。她像粘在他身上的一片葉子,他動得了他自己,卻絲毫翻動不了她。漸漸地,他疲軟了下來,終於一動不動。她猜想他昏死過去了。
「丹尼,十分鐘,還有十分鐘,就吃飯了,饞死你,今天!」
她的簪再次覺出了阻力。不過,這次是一種不同的阻力。她放輕了手勁,輕輕地一挑,叮的一聲,有一樣東西彈到了鋼琴鍵上。
芙洛背過身子,坐在了丹尼的胸口,豐腴的臀部牢牢地抵住了丹尼的下頜。現在他再也咬不到她了。
芙洛一把推開了門。
她跑出門外的時候,才發現她只穿了一件貼身的絨衣,她忘了把棉襖穿回來。可是她竟不覺得冷。現在每分每秒都緊要,她顧不得回去穿棉襖了。有人住的家,門前的雪道都剷出來了,可是沒人住的房子,依舊是一個一個的大雪包。她若能騎馬,她能飛著走,可是這樣的雪地騎不了馬。她的腳,她那雙纏過又解開了的腳,就像兩坨石頭兩坨鐵,她跑不動啊,跑不動。她知道,以她這樣的速度走下去,兩個小時也走不到醫院。
鍋又開了,嘟泡聲重新響起來,肉味越發濃厚了,將一屋的空氣都裹上了一層油膩,吸一口,人還不知道,肚子先知道了,嘰嘰咕咕地叫喚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