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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三天三夜。雪把巴克維爾一切稜角都抹平了,雪把山石樹木和房屋都打磨成面目含糊的大小圓包。
雞叫過了。從她來到巴克維爾到現在,很稀罕的幾回里,是雞趕在了她前頭醒。
While the star of hope...she leaves him?
門前的路已經被丹尼剷出來了,窄窄的,只夠走一個人一條狗,卻把裘德的老理髮鋪、「蘇格蘭高地」和「芙洛的廚房」三家連通了。
丹尼緊緊地,一動不動地抱住了芙洛。在這個白雪遮掩了一切聲響和顏色的冰冷中午,兩人突然有了一種地老天荒的相依。
巴克維爾的淘金漢子,是見過大錢的,知道金塊墜在褲兜里的重量。可是十年的歲月,也叫淘金漢子明白了一樣事理:金子存不住。金子有腿,認得回家的路,哪裡挖出來的,還回到哪裡去。巴克維爾的金砂,只能花在巴克維爾,一厘一毫也帶不走。淘金漢子明白這樣事理的時候,人就老了。淘金漢子年輕時的夢想碎了,心灰了,再也承受不住巴克維爾粗糲的山風了,便開始做別處的盤算了。
裘德臨走前,以兩百元的價格,把他的房子賤賣給了芙洛。丹尼聽了就笑,說芙洛你買它做什麼呢?莫非也想開理髮鋪?你連狗毛也沒剪過啊。芙洛說有了房子,做什麼都好。我們家鄉的老財,有了閑錢,不是買地就是蓋房。不買地也不蓋房,錢留著不叫錢,風一吹就跑,蟲子一蛀就沒了。
新建的巴克維爾看上去整潔氣派。
Ae fareweel...alas,for ever!
可是,丹尼呢?
從她記事起,她從來也沒睡過這麼長的一覺啊。她覺得她的身子已經散成了一塊一塊的土,她的腦殼也散成了一粒一粒的沙子,怎麼也抓不成團。她的身子管不了她的腦殼,read.99csw•com她的腦殼管不了她的身子,她的腦殼她的身子自行其是地從被褥上枕頭上輕輕地揚起,揚在半空,揚成閃閃爍爍的不青不白的飛塵。
命啊,各人有各人的命。有的時候,再親的人,眼睜睜地看著他難受,你伸出手來,卻硬是救不得他。看的人,比那個受的人,心裏還煎熬呢。
雪是年年如此的雪,只是大雪包裹之下的那個鎮子,卻不是舊年的那個鎮子了。
(一個熱吻之後,我們即將分離,
外頭的雪堆得很高,遮住了一半的窗子。她若走在街上,雪就該蓋過了她的腰了。山封住了,路也封住了,很長時間都不會有車隊進鎮,幸好在秋天裡她攢下了足夠的雞蛋腌肉土豆山芋,過一個冬綽綽有餘。
「丹尼,有爹娘的地方,才是家鄉。我沒有爹娘,所以我不想家。我的家,就是你。」芙洛緩慢地說。
Deep in heart-wrung tears I'll pledge thee,
芙洛穿過狹窄的通道,走進「蘇格蘭高地」。屋裡拉了窗帘,一條青藍的日光從沒有拉嚴的窗帘縫裡鑽進來,灑到地上,將地板劈成了一明一暗的兩半。芙洛在門道里站了一小會兒,才漸漸看清了丹尼趴在鋼琴上。丹尼的身子俯得低低的,不像是在彈琴,倒像是在啃琴。

可是那份整潔氣派是給外人看的。住在鎮里的人都知道,巴克維爾的鼎盛之日已經過去了,大火燒走的,不僅是全鎮所有人多年的積攢,大火也帶走了巴克維爾的精神氣血。
十年前的巴克維爾,是一個金砂堆起來的精壯漢子。橫穿巴克維爾山體的無數洗砂槽,是巴克維爾的精血脈絡。從那脈絡里流出來的金砂水,就是巴克維爾的青春汁液。那汁液濃膩地流到了淘金漢子的手裡,不等過夜,又https://read.99csw.com轉手流入了鎮上無數的酒館里,化為威士忌白蘭地,牌桌上的骰子和舞妞的裙裾飛起的圓弧。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巴克維爾的汁液稀薄了。十年的歲月把一個生猛的鎮子熬得蔫軟了,十年的歲月也把數不清的魯莽漢子熬成了乾癟男人。
Ae fond kiss...and then we sever;
丹尼把臉貼在了芙洛滿是繭子和裂痕的手掌上。他感覺那手掌漸漸地僵硬起來,硬得如同一塊冰涼的鐵。
芙洛也怔了一怔。半晌,才說:「我家的人,都死光了,我總不能編個故事來哄你吧?」
黑色的絕望將我籠罩在暗夜裡。)
她一摸身邊,是空的。
天哪,她竟懶散得想不成事了。
這句話是:「芙洛,你肯跟我回蘇格蘭嗎?」
Warring sighs...groans I'll wage thee.
入冬之前,鎮里陸陸續續地走了幾家人。有些是到城裡過冬,等到春暖再回來的,有些是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庄尼一家是大雪封山之前最後走的一家。鎮上的新客越來越少,庄尼的車馬店生意越做越淡,終於開不下去了,就帶了全家去維多利亞投奔他哥哥,找別的生路去了。
芙洛掀開窗帘,日頭嘩地湧進屋裡,將一切瞬間洗成耀眼的雪白。丹尼捂住了眼睛。過了一會兒睜開來,才看清了身後的芙洛。芙洛還沒來得及梳洗,頭髮蓬亂地散在身後,眼角帶著隔夜的眵目糊,陽光里頰上的那個疤痕在蠢蠢欲動。這真不算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啊,可是這個女人的身體是泥土做的,最堅實的那種泥土,摔不爛、砸不碎,踩得扁成一張紙也還活著。這個女人簡直就是一條生命的河流啊,看不見起頭,也看不見終結,卻是源源九*九*藏*書不斷地流。當年他第一眼看見她的馬停在旺記門口,她在台階上罵出「撲街」那樣的話時,他就被她旺盛的生命力吸引了,他一下子投進了她的河流里,他就是淹死十次百次也是心甘情願的。
我用傷心欲絕的淚水對你起誓,
我用沉重的嘆息包圍你。
丹尼的歌唱得跟他的琴聲一樣爛,芙洛一句也沒有聽懂。芙洛也不知道,丹尼毛髮茂密的腦殼裡,裝滿了羅伯特·彭斯的詩。不過,芙洛沒有聽懂的只是歌的外殼,歌的芯子,她早就聽懂了。她知道丹尼想家了。他是想他蘇格蘭老家的草地羊群,圍著羊群跑來跑去的狗,甩著尾巴趕身上蠅子、奶|子大得垂到地上的肥牛,還有火塘邊上等著他歸家的爹娘妹子。丹尼雖然還沒老,可他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在威廉姆斯河邊用馬鞭挑她褲腳的魯莽後生了。魯莽後生想的是闖天下,魯莽後生是不會想家的。
芙洛心裏是有念想的,只是她還沒把念想想透了。她不想在念想還半生半熟的時候就拿出來告訴丹尼。芙洛是想把裘德的鋪子改成一個中草藥鋪的。現在嘉瑞普有了個醫院,鎮頭的洋番騎馬走幾步路,就能看到醫生。可是鎮尾的中國人,尤其是女人,不願意看洋番的醫生,鎮尾的人有病有痛只能幹熬著。若是她在鎮里開一個中草藥鋪子,鎮尾的人有病有痛就有一個去處了。她若把她的藥箱子放在她家樓上,她只治得了她自己一個人的病痛。她若把她的藥箱子搬到鋪子里,鎮尾的老小,就都得著好處了。這幾年她收集的中草藥種子,一等開春就可以在屋後下種了。這片地雖然沒有鎮尾吉姆屋后的那片地大,可是少少種幾樣藥材還是夠用的。
芙洛說到「家鄉」兩個字的時候,頓了一頓,聲音里有了一股輕輕的潮氣。丹尼以為她哭了,可是她沒有。她的兩隻眼睛,如read•99csw.com同曬了一個夏天的泥灘,乾涸、枯裂、寸草不生。
重建是在大火之後的第二天早上就開始了的,一直延續到大雪封山為止。新建的鎮子,道路開闊,每座房屋的台階高矮一致,過街有專門的穿行口,各家的火道煙口都有了安全設施。
別了,啊,永遠的分離!
秋天的那場大火中,丹尼是在最後一分鐘里才決定拉上庄尼和庄尼的一個夥計,返回屋裡把鋼琴連踢帶扛地搶出來的。鋼琴的蓋子和柱桿都在搶運的過程中散落了,邊板也蹭壞了漆,琴音已經跑得幾匹馬都追不上了。丹尼的手在摸著黑行走。不過芙洛知道丹尼不是在找鍵,也不是在找音,他只是在東一下西一下的敲擊聲中尋找一種念想。
Who shall say...Fortune grieves him,
而希望之星將他拋棄?
Me, nae cheerful...twinkle...lights me;
沒有燦爛的星光照亮我的旅途;
丹尼走過去,輕輕地摟住了芙洛。
可是這句話在即將落地的時候,又縮了回去,因為就在那一刻,芙洛已經轉身走了。
其實,丹尼有一句話,就想在那一刻對芙洛說的。這句話很重,壓得他睡著和醒著都不安穩。這句話在他的肚子里已經翻來覆去地走了許多天,終於在今天,這個時候,走到了他的舌尖。
其實,巴克維爾的日漸衰敗是在大火以前就開始了,只不過大火把這個秘密公諸於世。
可是這個女人泥土一樣堅實的日子里,有沒有貧瘠得露出洞眼的時候呢?這個女人的生命河流里,有沒有乾涸得只剩幾滴水的情景呢?
聖誕節的前一天,「芙洛的廚房」關門休業。這一關就是幾個星期,每年九-九-藏-書如此,一直關到雪化了,通往鎮里的車隊能夠送貨進來為止。
「芙洛,你有沒有過想家的時候?」
大火之後的第一個聖誕節。
誰能說,命運之神為他哀戚,
丹尼從來是睡到中午才起的。丹尼是決不會起在她前頭的。
芙洛終於從丹尼的懷裡掙脫開來,說:「我來做中午飯,咱們好好吃一頓。牛肉土豆紅蘿蔔,怎麼樣?」

庄尼走時,帶走了他的姐夫裘德一家。裘德的老婆蘇珊快要臨盆,怕大雪一封路送不了醫院生產。
早上芙洛是被一樣利器割醒的,在眼皮上,過了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那是亮光。風和雪都停了,日頭不知是什麼時候出來的。日頭是白的,地也是白的,兩樣的白加在一起,卻不再是白,竟變成了青。滿屋的青光,找不著一片陰影。芙洛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擋住了眼睛。
她的腦殼和身子咚的一聲落到了實處,捏成了一團,她一下子醒利索了。
她慌慌張張地套上棉襖棉褲,穿上靴子,就往樓下跑去。樓下沒人,但她倒是放了心,因為她聽見了叮咚的聲響——那是丹尼在隔壁的「蘇格蘭高地」彈琴。天太冷,雞狗也不肯動窩,失了人氣的鎮里靜得連說話都有回聲,琴聲傳得很遠,噹噹地砸在芙洛的心口,砸得她有些心疼。
丹尼心裏缺的那個口子,琴補不上,歌補不上,她補不上,就是整個巴克維爾鎮都填進去,也補不上。當年她還是鎮尾瘸腿吉姆的老婆時,吉姆心裏也缺樣東西。吉姆想要的,她知道,也給得起,可是她卻不肯給。後來她跟了丹尼,丹尼心裏缺的,她也知道。她願給,卻給不起。
丹尼聽了這話,怔了一怔:「我還以為你是石頭縫裡鑽出來的呢。我怎麼從來沒聽你說起過,你老家的事,羅賓森太太?」
Dark despair around...benights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