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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一個字匠的逃離之路

自序 一個字匠的逃離之路

寫作作為傾訴渠道的日子離我漸漸遠去,因為我已經接受了生而孤獨的現實,不再奢求傾聽和理解。寫作作為逃離之路的日子,仍然還在繼續。寫作為我提供了一條不寬闊但始終存在著一條縫隙的逃離路徑,讓我能夠努力嘗試逃離偏見,逃離說教,逃離受害者思維陷阱,逃離我那個時代賦予我那代人的控訴腔、粉飾腔、主題先行腔、套話、虛話、場面話,盡量真實地理性地面對事件和自己的內心。寫作不一定能幫助我完成這條逃離之路,也許生命本身也不能,但它至少可以提示我處在路的哪一段。因此,我借用愛麗絲·門羅的一部小說《逃離》(Runaway)的名字,作為這套作品集的序言的標題。
在書寫「江南三部曲」時,積攢了幾十年的故土記憶,如被突然挪開了擋道之物的水流,排山倒海地涌瀉出來。雖然出版的過程充滿險情,但寫作的過程並沒有經歷想象中的艱難和困頓,靈感是暢通和自如的。
這些年裡我陸陸續續地出版的九部長篇小說,即將以作品集的形式集體再版,策劃公司讓我寫一個序,我突然覺得有點為難。碼字的日子久了,話依舊是有的,卻覺得哪一句也不能真正表達內心的想法,多少有點「天涼好個秋」的意味。也許是成熟了,但成熟並非好話。成熟在生物學的意義上,是稻穀結穗瓜果垂枝的階段,離收割或落地的時節近了。
在這裏,我必須提到那個帶領我走出舒適區的直接靈感來源,我曾經的職業:聽力康復師。在很長的日子里,我都對這份職業抱著愛恨交織的心情。愛是因為它和我選擇它的初衷相符:收入穩定,從不加班加點,沒有人命關天的重大責任,還能遇見各種各樣有趣的人。恨是因為它每天都會從我起步已晚的創作生命中抽取八九個小時,讓我的寫作靈感在時間的邊角料中艱難掙扎。
大眾媒介的廣告效益,是一個獨自耕耘的小說家永遠無法企及的,一部電影突然使得我的出版之路變得暢通起來。退稿的情況依舊偶有發生,但我終於有膽量很阿Q地高聲自嘲:「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因為在那以後,我的小說都能相對容易地找到它們的容身之地。直至十幾年之後的今天,我的新作腰封上都還會醒目地擺上這部電影的信息,為此我感覺既慶幸read.99csw.com又難堪:在《餘震》之前和之後,我都寫了許多小說,但人們記得的,依舊是一部電影。我實在是沒出息,至今還得伸手借力。
感謝所有在我困窘的寫作之路上幫助過我的人,感謝為推出這套作品集付出了辛勤勞動的出版團隊,恕我不一一列舉你們的名字,因為這樣做必定會墜入掛一漏萬的黑色陷阱。
突然想起一個故事,權且把它作為結束吧。
幾天後,老師來女孩家中家訪(那個時候老師都有定期家訪的傳統)。女孩膽小,躲在另一個房間里不肯出來,卻隱約聽見老師對母親說:「一個七歲的孩子,知道從描述景物開始講故事,還能給黑白圖片加上顏色,好好培養,將來能成為作家。」母親並無格外的喜色。大人世界的各種擔憂和恐懼,小孩無從得知,小孩卻已明白此生的目標。
這次結集重版的九部長篇小說里,《望月》是我的長篇處|女作,最初發表於1998年,那時我已去國離鄉十二載,經歷了漫長的求學謀生過程,終於在多倫多安定了下來。而《勞燕》則是時間線上離現時最近的一部小說,發表於2017年夏天,那時的世界還處在新冠疫情來臨之前的「正常」秩序之中。這兩本書之間,間隔的是幾乎整整二十年,這二十年大致呈現了我曲折的海外寫作發表之路。
我在他鄉游移了數年,卻沒有駐留。最終,我的靈感又從他鄉回到了故里。近年裡,我寫下了以故土溫州為背景的《陣痛》《流年物語》和《勞燕》。在這三部小說里,《陣痛》是我眼中所見的家族女性身上的生命韌性的折射。《流年物語》是我對人性在致富過程中的迷失的思考,在敘述形式上下了最多的功夫。而《勞燕》是我對戰爭題材的第一次嘗試,這個嘗試還會在未來的作品里持續。有人質疑過女作家寫戰爭和災難的能力,其實,戰爭從不挑選性別,災難平等地擊倒每一個人,只是他們站起來的方式各自迥異。女性的視角和男性的視角必然不同,但所有的視角都有平等存在的價值。
我和這份維持了十七年的職業(我後來鼓足勇氣辭職)之間的關係,和包辦婚姻有諸多相似之處,最初是出於生活的需要,但在日復一日的耳鬢廝磨中漸漸生出了感情。在我受雇的診所read•99csw.com里,除了聽力漸弱的尋常老人,我還會接觸到許多退役軍人和戰爭難民。剛成為聽力康復師的那幾年裡,我還見過幾位從一戰退役的老兵。後來走進診所的軍人越來越年輕,尤其是從中東戰場和阿富汗維和使命中退役的,不乏二三十歲的青壯小伙。在我的病人中,還有被炸彈炸聾了耳朵的難民孩童。他們為我打開了思維的另一扇大門,讓我對戰爭、災難、心理創傷、遷徙、身份認同的話題有了深切的同理心。這也就解釋了從《餘震》《陣痛》到《勞燕》等一系列作品中橫貫始終的一個主題:災難、創傷和修復。
《餘震》的引領之下,我的寫作開始向我所不熟悉的疆界拓展,將我帶到了與我的故土溫州並無關聯的廣東。那幾年裡,我寫出了華工到落基山脈討生活的世紀家族小說《金山》,以及與金山題材相關聯的《睡吧,芙洛,睡吧》。那是一些屬於另一個時空里的故事,陌生的朝代,陌生的土地,陌生的風土人情,陌生的社會階層,案頭和田野調查耗盡了我的業餘時間和錢包。那幾年真是一個燒錢燒心燒氣血的過程,經受的磨難使我很久都對人群產生恐懼心理。慶幸的是,我並未因此厭倦文字。作為人和作為字匠的我都活下來了,一如當年我寫《望月》之時。我依舊還是我,卻又不再是我,最根本的變化是:我更加堅信一個字匠最牢靠的發聲渠道是作品。
在一個多倫多國際作家活動里,我遇見了莫言,仗著無知無畏居然厚著臉皮請他為我寫了一篇序,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交錯的彼岸》的書稿得見天日。當時,我僅僅是在多倫多圖書館的多元文化櫃借閱過他的一兩本舊作,為他文字里那股對我來說極為陌生的狂野生命之氣所打動。我沒有預見到(相信他也沒有)在十二年後他會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隨著他在文壇的名聲越來越大,我的臉皮卻越來越薄。後來在國內的幾個場合里見到過他,每一次他都陷於索取簽名請求合影的人流中。我已非當年的愣頭青,再也沒有勇氣扎透他的粉絲牆,當面向他致意,因為我害怕他已不記得我。二十年後,藉著這篇文字,我終於可以坦然地感謝他當年以一個著名作家的身份,為一個毫無名氣的新人寫下的那篇洋洋洒洒的薦文。他是一個厚道人—https://read•99csw•com—這是我的詞典里比名作家更重要的一個形容詞。
緊接著便進入了江南題材的審美疲勞期。所有情緒的庫存都是有限的,三部長篇小說基本掏空了濃郁的故土情結,我開始渴望逃離舒適的話題。在逃離的路途中,我毫無預兆地迎頭撞上了他鄉的誘惑和感動。《餘震》的靈感在完全沒有期待的時間點上與我相遇,帶我開啟了江南故土之外的書寫。我並沒有預料到這部以1976年唐山大地震為背景的小說,發表後會同時引發幾位如日中天的大導演的興趣,最終在馮小剛導演手中演繹成一部至今尚時時被人提起的電影《唐山大地震》
那個孩子就是我。未來的種子已在那時播下,但是萌芽的日子卻遙遙無期。我的文學種子從扔下到真正發芽的日子,間隔了三十幾年。在我長大的日子里,關於寫作的興趣沒有得到任何鼓勵和「培養」,這個高危職業讓大人們噤若寒蟬。在一連串錯位的時代和事件中,經歷了無數次與環境的碰撞迂迴妥協,我的種子竟然最終萌芽,長出了枝葉。在母語並非漢語的土地上,在讀者和出版社都遙隔一片大洋的尷尬境地里,在與為生的持續博弈中,我寫出了這些書,這本身就是我兒時所無法想象的奇迹。
所以我還在努力抗拒成熟。
《望月》是刻骨銘心的,因為那是我在走完漫長曲折的求學謀生之路后開始寫的第一本書。在寫作的過程里,我被診斷患了絕症,經歷了兩次手術,當時以為這是我留給世界的第一本也是最後一本書。當年我曾經如此無知,竟天真地以為我的存在或離去會給世界留下一個印記。最終我活下來了,又寫了很多書,無論哪一本對世界都沒有產生任何改變。太陽照樣升起,海洋未曾枯竭,但是我卻懂得了一個簡單的道理:我用來寫書的每一天都是賺來的,是意外的禮物。我為每一個日子感恩。
《交錯的彼岸》《郵購新娘》是繼《望月》之後,對故土和童年的懷舊情緒的持續。那個年代交通和通信還很落後,一個不能常回家的人,只能在記憶的空間里重塑故土。在後來的重版過程里,這三本書被命名為「江南三部曲」(對不起格非,並非有意和你撞名)。《交錯的彼岸》的發表過程最為曲折。《望月》出版后,雖然得到了幾個行家的讚賞,但在https://read•99csw•com書市的海洋里連水花也未曾見著一個就消逝了。長篇處|女作沒盡到長子的責任,未能給他的弟妹們鋪下一條平順的路,我依舊是個寂寂無名的文壇新人。《交錯的彼岸》的列印稿裝在一個個越洋航空信封中,寄往一家又一家出版社,又進入了一個又一個垃圾桶。在漫長的等待中我深感絕望,開始質疑一切:質疑為寫作所做的長久準備過程是否值當,質疑在這個年齡開始寫作的合理性,質疑激|情是否枯竭,質疑堅持之必要。在心灰意懶之中,我甚至想到了放棄,所幸有一個人在此刻伸手拉了我一把,我才得以在字匠的路上多走了幾步。
和當年的「江南三部曲」相比,如今我筆下的江南故事里,已經有了隱隱約約的他鄉氣血和神情,我畢竟走了一些遠路。我終於明白,故鄉其實是我隨身的行囊,無論我居住在何地,行走在何方,每一種離去,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回歸。
張翎
我懷念少年記憶中的那片故土,還有那些走入我多病寂寞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舊友。時空的巨變把我的故土和舊友都裹挾而去,我們再見時,城已不是舊城,人也不是舊人。我只能在嘮嘮叨叨的書寫中尋找和重塑你們。我想念你們。
輪到那個小女孩時,故事已經在很多孩子的口中咀嚼得成了渣子,再無新奇可言。女孩停頓了一下,脫口而出:「早晨,東方升起一輪金燦燦(也許是紅彤彤)的太陽。」女孩講完這句話時有些忐忑,因為她看見老師怔了一怔。
那天老師在黑板上掛了四幅圖片:一個紅領巾在上學的路上幫助一位老大爺把板車推上橋。老師按照座位的順序讓孩子們一一根據圖片講述故事。老人、孩子、橋、板車、雷鋒,來來去去都是圍繞著這幾個元素,沒有人注意到天空上有個圓圈。
我對「小說家」(novelist)這個詞沒有什麼異議,用它來界定自己的職業還算大致準確,就如同會計、程序員、醫生、機器操作工一樣,是填寫表格時切實可用的身份標籤。只是近年來我找到了一個更傳神的詞——「wordsmith」,儘管這個詞似乎很難找到合宜的中文翻譯。smith作為英語後綴泛指某些具備特種手藝的人,如鐵匠(blacksmith)、金匠(g九*九*藏*書oldsmith)、鎖匠(locksmith)、調音師(tunesmith)、槍械師(gunsmith)。依此類推,wordsmith可以翻譯成字匠。我喜歡這個詞里蘊含著的與鍛造工序相近的聯想,它把屬於作家的一些表面光華去除,留下了僅僅與文字相關的粗糲本質。鍛字成篇就是一個工匠的手藝,把文字、標點、段落用情緒和意象鍛造成一個具備特殊形狀的整體,最終的結果或者值得少許慶幸,但冗長的勞作過程卻居多是辛苦而乏味的。假若沒有幾個可遇不可求的靈光閃現時刻,一些來自讀者的知心反饋,還有偶爾收到較大筆稿酬時的短暫歡喜,鍛字的過程不過是一些日復一日的單調體力勞動。「字匠」這個詞比「小說家」更接近這個職業的本質。
作品發表時我所感受到的興奮情緒都不太能持久,基本只維持在新書上市的宣傳期。每寫完一部,我就很快把它忘卻了,目光已經轉移到下一個興奮點。我一路寫,一路丟,像個喜新厭舊的負心漢,征服即是遺忘。而現在,當我的小說排著整齊的隊列集體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感覺恍如隔世。記憶只是潛藏而已,並未枯死,所以輕輕一撣灰塵,屬於每一本書的色澤和氣味立即重現,我一一想起了鍛造它們的過程。
在很久以前的某個年份里,一個小女孩進了小學。她生活的那個城市,當年只有一條海路通往外邊世界,消息閉塞滯后。她在入學之前識得幾個字,會寫自己的名字和阿拉伯數字,但和其他孩子一樣,她還不能用那幾個掰著指頭也數得過來的字寫成一篇作文。老師在教他們識字,也在逐步開啟他們的作文能力,第一個步子就是看圖說故事。圖和故事都是那個年代很熟悉的模式:階級鬥爭,好人好事。
看到這九本書排成整齊的一列,與我重聚,我有一種他者的疏隔和恍惚。我看到的是過程,而非簡單意義上的結果。世上從不缺我的某一本書,我堅持寫作,僅僅是因為一旦停筆,我將不知所措。寫作將我從對時光飛逝的虛無感中抽離出來,置放到實地上,字匠是一種自由而終生的職業,一個字匠是可以做到自給自足與世無爭地工作到老死的。寫作讓我不再懼怕變老。
2021年8月12日于多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