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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望月家裡沒有兄弟,只有三朵姐妹花。捲簾老大,長望月五歲。望月居中,比踏青大十五分鐘—— 兩個是雙胞胎。踏青老實,管捲簾望月都叫「姐」。望月卻自小對捲簾直呼其名。姆媽說過幾回,不聽。又見捲簾不以為忤,也就由著她去了。捲簾出國時,望月踏青都剛進大學。一去便是十年了,竟沒有回過上海。捲簾的信,一年裡頭也就三五封。每一封,也寫不滿一篇紙。話雖不多,望月猜也猜得到,這十年裡頭會有多少事情發生過。算算捲簾,今年也還不到四十,可真見了人,還是吃了一驚。捲簾胖了,倦倦地胖了。尖長的瓜子臉被撐得方方的,眼睛就細細地眯了起來。縱是沒笑,眼角額頭也悄悄地堆著些細碎的紋路。然而真正顯出歲數來的,還不是那張臉,而是臉上的化妝。捲簾從前是不用化妝品的,如今連眼線,都畫得甚為誇張。不遠不近地看著,竟像是剪了貼上去的。肚腩緊緊地裹在有些褶皺的T恤衫牛仔褲里,便顯出有些腰長腿短的樣子來。雖是如此,望月一對比就覺得了自己這一身裝束的煩瑣和不合時宜。
踏青出事的時候,捲簾兩口子倒是想了些辦法去瞞家裡人的。可姆媽那樣精明的人,又見過這麼多事,怎能哄得過她,果真就知道了。掐指算算,到如今都有兩年了。姐妹倆很是感嘆了一番。
從下決心出來那天起,也是抽了點時間,狠狠地補了些英文的。可往大廳里一站,這個箭頭那個箭頭的指示牌,在她眼裡突然都混成了紅紅綠綠的一堆,竟沒幾個認九九藏書得的字。廣播里在一遍又一遍地報著什麼。她把耳朵豎得尖尖的,也聽不真一句話。無奈,只好隨著人流把行李取了。又糊裡糊塗地跟著人排了一通大隊。
外頭正是個熱天,連風也沒有一絲。從接機廳到停車場,不過幾步路,汗便濕了人一背。望月正待關門,見那人頂著一頭熱辣辣的夕陽,眉眼濕浸浸的,正殷殷切切地望著她。捲簾就搖下窗來,遞過一張小票。那人接了,揉成一小細卷,塞在胸前的煙盒子里,就走了。捲簾想了想,開車追過去,又給了一張。那人很是驚訝,厚厚的嘴唇挪動開來,露出一個笑。謝了又謝,方去了。望月想看,卻沒看真切到底是張多大的票子。
孫望月坐在靠窗的位置里,頭懶懶地倚在軟皮椅背上。眼睛開一會兒,閉一會兒,心裏卻始終是醒醒的。空姐推著飲料車在過道上走來走去,衣裙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式一樣的白底紅條紋襯衫,一式一樣的海軍藍裙子,一式一樣的藍花領結。笑起來,也是一式一樣的溫婉敷衍。鄰座的孩子,把咖啡杯子打翻在身上,褲子濕了,就凶凶地哭了起來。空姐遞了一沓紙巾過去,做母親的慌慌地拿了來擦,又拍又哄的:「到了,到了。一會兒你爸開小汽車來接咱們。」那聲音似乎也濕透了,滲出些疲軟的盼望來。
捲簾說:「他在餐館頂著呢,我才好出來接你。待會兒帶你去餐館,就能見著他和彼得兩個了。」捲簾順口就問了聲:「開平可好?」見望月半晌不吭聲,以為沒聽著,正九九藏書想再問一聲,只聽得那邊幽幽地嘆了口氣:「忙唄。」便再無話。捲簾知道自己的這個妹妹和妹夫,是一對新潮人,辦的都是些新潮事,連婚也是結在皓皓出生之後的。新潮人的煩惱怕也是新潮的,便也不去理會,又問:「媽怎樣了?」
飛機除了在溫哥華稍稍停了停以外,已經一直走了十幾個小時了。天是個好天。沒見過這麼稀的雲層,就跟攤得太薄了的棉絮,千瘡百孔的,露出底下大塊大塊方方整整的綠。綠倒也是尋常的綠,只是切了邊角,便很是拘謹規矩起來,沒了那種肆無忌憚的招搖和喧囂。有些黑蟲子,在綠和綠中間的灰條子里排著長隊,慢慢地爬來爬去,想必就是汽車了。又見一條淺藍色的寬頻子,閃閃發亮的,圍著眾多的綠方塊繞了一圈,遠遠地匯進更深更幽的藍裡頭去了。望月揣摩這大概就是那個有名的安大略湖了。
捲簾打開車上的收音機,便有人在咿里哇啦地說話。說得甚快,望月聽不明白,便問:「這兒可有漢語新聞?」捲簾拿手遮了臉,打了個哈欠,說:「大概有吧。誰知道呢?我們是不聽的。到了這兒,還是學英文吧。聽那東西幹什麼呢?」
捲簾又問望月:「這回出來有什麼打算?你姐夫還想跟你合計合計,能合夥幹些什麼呢。」望月又是半晌不吭聲。車都下了高速公路了,才開口:「這些年,也是夠累的。這回出來,只想歇歇,在這兒念點書,畫幾張畫。旁的事,再說吧。」
對面大橫椅上,站起個婦人,過來就要拖望月的行李。望月九*九*藏*書愣了愣,見那婦人跟照片上的樣子,也像也不像的,只好疑疑惑惑地喊了聲:「捲簾?」那人當下把眼睛紅了。望月方放下了一顆心。
平日里和顏開平商量出國移民的事,也沒刻意避過皓皓。孩子五歲多了,卻是遲鈍得很,似懂非懂的,沒插過一句嘴。有一回,望月忍不住問了一聲:「姆媽要到很遠的地方去,要去很久的,皓皓說好不好?」皓皓站在板凳上,手裡舉著一根象牙筷子,正在指揮地毯上那條想象中的汽車長龍。聽了這話,回過頭來問:「阿婆也去嗎?」知道阿婆不去,就把筷子舞了,說了聲「好」,竟不再關心。
皓皓生下來沒幾個月,就送到開平姆媽那裡去了,從小是阿婆給帶大的,倒更像是阿婆的孩子。阿婆行一步,他跟一步。吃飯坐得遠一點,也愣要從桌底下鑽過去,爬到阿婆的腿上,才肯動嘴。對她這個當媽的,反是淡淡的。望月一年到頭東南西北地滿處亂飛,不是開談判就是辦畫展。去了皓皓也不鬧,回了兒子也不喜,早習慣了聚聚散散的日子。可昨天她剛一拎行李,皓皓竟覺得了。先是小聲地哭,望月不忍,回身去抱。兒子卻是很大了,竟抱不動。便越發地哭將起來,直哭得額角暴出青筋。阿婆拿了根巧克力冰淇淋,千哄萬哄的,竟沒能哄得歇下。望月的飛機都起飛了,耳邊嚶嚶嗡嗡的,都還是兒子的哭聲。這會兒低頭看看這身淡紫色的洋裝,前襟那片硬硬的,怕就是皓皓的鼻涕給蹭的吧。去了幾趟洗手間,也沒擦得去。
飛機是正點抵達九九藏書多倫多的。
昨天就是在這個時候離開家的。
捲簾見望月雙手緊拽座位的扶手,半晌無話,便知她害怕,就笑著告訴她:「這就是有名的401高速公路。特快車道有四條,普通快車道還有四條。這麼寬的公路,別說中國,世界上也是找不著幾條的。不過也不用怕。各人走各人的道,各道有各道的規矩。只管朝前開,別往兩邊看,就保你無事。」望月這些年也算是走過南闖過北,見過些世面的,卻畢竟是頭回出國,也不知怎麼接這個話頭,只好一味傻笑。過了就問:「姐夫呢?」
捲簾就怪望月怎麼不弄個手推車出來。望月說出門時什麼樣的錢都帶了,就沒想到要帶一塊錢的硬幣,又不知怎麼跟人換錢。捲簾拿了一塊錢出來,取了行李車,姐妹倆就把大箱子往手推車上搬。到底是女人,望月穿的又是窄裙高跟鞋,竟搬弄不動。捲簾就問望月裡頭裝的該不是金子吧。說著,就有個黑人過來,提小雞似的將望月的行李擱在手推車上,一路推著到了停車場。捲簾開了後車蓋,那人早殷殷勤勤地將箱子卸在車裡。又拿手護著車門,伺候著兩人進了車。
這時就有人過來,拿好幾種話咿里哇啦地跟她試了一遍,方試出她是說中文的,就招呼了個翻譯過來幫忙。望月問了,才明白接機的人是不能進到行李廳來的。想著這大概就是要過海關了,趕緊把早就準備好了的各式文件遞上去。接著又點頭又搖頭地回答了好些個問題。又看見一個穿制服的,拿著她的護照,對著電腦愣愣地看來看去,也不敢問這九九藏書是幹什麼。只覺得頭暈暈漲漲的,鬢角也濕了。一直等到那個翻譯小姐說了幾遍「祝您在這裏生活得愉快」,方明白她是過了這一關了。
推著兩個大箱子,從自動轉門裡出來,望月已是氣喘吁吁的了。進到接機大廳里,透過大玻璃牆,便看到了多倫多的天。從地上看天,又是另一種樣子。太陽要落沒落的,掛在一幢樓頂上,那樓就淌了一頭的血。天泛著些幽幽的藍,雲彩壓得低低的延伸開來,竟像燒了一排天火。這天和雲的陣勢,和上海那邊的都不同呢。
「望月!望月!」
捲簾一時說不得話,心裏悶悶的,卻是有些氣:平日姆媽信里說的,果真不虛。到底是財大氣粗,花了五十萬加元,千辛萬苦弄來個投資移民身份,就為散一趟心。這趟心散得夠人花一輩子了。累,錢包若是空的就說不得這話。
望月從飛機上下來,仰著脖子四下瞅了瞅,皮爾遜國際機場的行李大廳里,人頭攢動,竟沒有一個是她認得的。便懷疑是把航班號告訴錯了,心揪揪地慌了起來。
開著開著,天就大黑了,路燈忽然就一盞也沒了。公路上黑壓壓的,只有反光板,一塊一塊地連成一條條白鏈,呼嘯著,觸目驚心地朝望月撲過來。捲簾只用一隻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閑閑地端著一瓶可樂,把車開得飛似的。望月就把眼睛閉了。
望月在陰影里搖了搖頭:「身體還是那樣,倒也沒什麼大病。平日就一個嗜好,愛往家招人,要麼聽戲,要麼搓幾圈麻將。踏青出事後,頭髮也白了些了。說了,你再不回去,怕是認不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