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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黃胖子就插|進來說:「要不就住我們家吧。只是這陣子家裡裝修地下室,到處是電線木屑,一屋的東西,連個插腳的地都沒有。就怕你嫌亂。」望月見捲簾也沒表示,忙說:「不麻煩了。」心裏卻著實有些失望。就問了問房租,暗暗換成人民幣算了算,覺得著實不便宜,又不知道多倫多的行情,越想越覺得捲簾興許早和星子商量好了,就等她來了點個頭,把她當個冤大頭送給人家做人情呢。可自己人地兩生,英文也不通,出門寸步難行。暫時和星子住一陣子,把頭緒先摸清了,也總比自己一個人找個陌生地方住要好。如此一想,就答應下來了。捲簾就吩咐星子早一會兒下班,好開車帶望月回去:「那屋倒是現成可住的,一應傢具用具都齊全,也用不著馬上添置什麼。明天早上我和你姐夫再過去看看還需要什麼。」
當下眾人無話,便散了。
老劉一路應承著走了。捲簾便指指點點地告訴望月:「這人是武漢來的,叫劉晰,在多倫多大學讀航天工程博士,今年就畢業了。進門時招呼你的那個女的,叫羊羊,是老黃他們老家那邊的,拐彎抹角的還是個表親,也在多大念書。廚房裡打下手的那兩個,也是多大的學生。這個餐館,除了一個大廚和收銀的,全是國內來的學生。我家那人,自己沒念過幾天書,偏就愛和讀書人打交道,總說國內來的讀書仔沒錢,怪可憐的,有空缺不用說總給他們留著,就是沒空缺也恨不得生幾個出來呢。」
捲簾就問望月吃了沒。望月說吃了些飛機上的東西,捲簾就撥浪鼓似的搖起頭來:「那些東西,哼,那些東西。」便傳話叫廚房裡頭出來個人,做幾樣東西,反正員工也都沒吃晚飯,不如一同做了來吃。立時就有個戴黑邊眼鏡的瘦男人出來,手裡拿著紙筆,候老闆娘吩咐。捲簾問望月想吃些什麼,聽望月說了聲「隨便」,就雞鴨魚肉青九-九-藏-書菜各說了一兩樣。那人畢恭畢敬地記下了,便去照辦,半截上又被捲簾叫住。
望月聽說是個同行,就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見是個三四十歲的男人,臉倒還方正,濃濃地長了些絡腮鬍子。身穿的是件猩紅色的圓領衫,倒是很常見的。只是肩頭前胸胳膊處,有些肌肉隱隱地鼓出來,把衣裳撐得窄窄的,就不似望月尋常見的那號文弱書生的樣子了。又見一頭黑髮,本是很光鮮油亮的,卻偏在脖子後頭紮成個細尾巴。望月暗笑:還是沒脫了那憤世嫉俗的套路。
黃胖子又問望月這回出來有什麼打算。望月就照給捲簾說的又說了一遍。那頭只是不信:「都說你在那邊嫁了個億萬富翁。闊太太都做不過來,跑這兒來吃這份苦做什麼?」望月最聽不得這話,免不了又如此這般地解釋了一番:「別人不知道,捲簾還不知道?我圖他什麼呀?要說,我也足夠養我自己。你知道我的畫在海南一張是什麼價?」望月說了,黃胖子就嘖嘖地咋舌,說這年頭怪不得闊佬全找不著了,原來都到中國去了。
捲簾就斜了黃胖子一眼:「哭什麼窮呀,你?再哭望月也不會給你錢。彼得你過來,見過你望月阿姨。」
望月一抬頭,猛地見著正中牆上掛的那張瓜果寫生,卻是她認得的。那是當年黃明安的弟弟回國來,央著自己給畫的。原本是個應景之作,竟沒料到給擺在這麼個貴重的框子里,這般鄭重地掛在這麼個位置上,一時便有些愧疚。
望月沒聽懂,便乾脆擺了擺手,用了中文:「甭管我,我在這裏等你們老闆娘。」那女人也就換了種話,讓望月在過道里等著,一邊娉娉婷婷地進去了。
捲簾去停車場找泊車位,望月就自己先進得門來。立時便有個高挑個的女招待過來招呼。那女子頂多不過二十五六的樣子,穿一件墨綠織錦緞旗袍,前襟撒滿細細碎碎的銀花。九_九_藏_書袖口直開到肩上去,露出雪似的兩段膀子。尖尖的一張瓜子臉,披著黑壓壓一片門帘似的劉海,遮住半截眉,卻越發襯出烏溜溜的一雙眼睛來。在半明不暗的燈影里,眼波水似的流淌開來。一笑,拿英文問是幾位。
捲簾拉著望月,找了個僻靜角落坐下,告訴望月:「是個畫家呢。聽說是中央美院出來的。這多倫多的中國人裡頭,碰見撞見的,不是作家就是畫家,要不就是演員。混得也真不容易,也沒見幾個混出什麼名堂來的。」
「我們老闆常常說起你,說廳里那張畫,就是你畫的。我看著,也真是,風格跟別人就是不一樣。要不,怎麼叫名畫家呢?」
彼得是捲簾的兒子,七八歲了。正在後頭玩電子遊戲,被他媽逮過來見客,便滿心不情願。這孩子是生在加拿大長在加拿大的,學的全是小洋人的做派。只抬頭跟望月「哈羅」一聲,也沒什麼可說的,扭身就回去玩他的了。
黃胖子便拿筷子,去敲羊羊的頭:「一屋人裡頭,就你鬼精靈。你那些招子,也就在我這鄉巴佬身上,還管點用。望月是什麼人,什麼世面沒見過,也吃你那套?收起來吧,你。」一桌子人便全笑了,望月也只好跟著笑。
「荔枝閣」是家粵菜館子,開在教堂街上,正正地落在了個好去處。往二樓上一坐,一排大窗齊齊敞開,多倫多的鬧市區,整個兒畫似的落在了眼裡頭。加拿大國家電視塔一根針似的插到幽幽的夜空里,塔頂一明一滅的,竟分不出是星是燈。蒙特利爾銀行和加拿大信託銀行兩幢姐妹樓,敦敦厚厚方方正正地蹲在月色里,越發顯襯出旁邊皇家約克旅館樓的詭秘來:那三角形凹凸多變的玻璃房頂,被彩色燈光一照,就有了些森林古堡的神秘誘惑來。若看膩了前街的喧鬧,後街又另有一番景象:一棵又一棵壯壯實實的樹,枝丫個挨個地,搭出條深幽幽的林蔭大道。read•99csw•com兩旁閑閑地種著些無名花草。閑人往那樹蔭底下一坐,不覺間也染了一身綠。這兒可真是個鬧中取靜、靜中有鬧的地方。
「老劉,叫裡頭今天少放些辣椒,多放些糖。再有,讓你老闆快快出來一下,說望月到了。」說著,又瞟了那桌一眼,「那邊埋單時,記著給打個八折。」
捲簾便側過身去,和身邊一個瘦個女人嘰嘰喳喳了一陣。就對望月說:「這個南星子家裡,倒還有一間大空房,是個主人房,裡頭帶廁所沖涼房的。她有兩孩子,白天一天上學,晚上十點一準上床睡覺,是極乖極聽話的。你要是不嫌有孩子,那地方倒是寬敞清爽的,就在聖喬治街上,要去大學,去圖書館都方便,走著就到了。羊羊也是我介紹過去住的。她住地下室。你們幾個在一處,也好做個伴。」
望月給自己找了個座位,坐下。紫紅絲絨大捲簾半吊著,裡頭的景緻也能瞧見個八九不離十。正是周二,又過了吃晚飯的時候,店裡一時閑閑的。只有盡靠里的一個角落裡,坐著個食客,一個人叫了一菜一湯,邊吃邊看報紙。店堂里一溜鋪開的,是一二十張沉甸甸的白橡木圓桌。椅子也是配套的。高高的椅背上,鑲的是細細的金邊。靠牆兩邊,擺著兩三個水族箱。五顏六色的熱帶魚,把尾巴在水裡甩來晃去的,一邊咕嘟嘟地吐著水泡。來來去去的只見幾個男女招待,正挨張桌子換桌布,挪花瓶,擺鮮花—— 大概是給第二天做的準備。看那廳里的擺設和女招待身上的穿著,這也不像是個等級太次的餐館。怎麼捲簾封封信都說是個小生意,連老本也掙不回來呢?這些年,連外公遷墳,姆媽住宅裝修這幾樁大事,捲簾都沒有寄多少錢回來過。
捲簾又問望月想怎麼住,是立時就買屋呢,還是先租屋。望月這次投資移民,從頭到尾是託了捲簾黃胖子通過律師行辦的。信里電話里,捲簾都九*九*藏*書說「出來一切不用擔心」,望月想當然以為會住在捲簾家裡。聽了姐姐這話,竟不像是這回事。就愣了一愣,半晌才說:「那就先租吧。」
說話間,黃明安西裝革履地從裡頭出來了。人未到,笑聲先行,一路拱著手:「大畫家,大畫家,有失遠迎!」
這家餐館,是捲簾的丈夫黃明安的祖傳家產。當年黃明安的曾祖父,跟著修鐵路的勞工從廣東台山來到加拿大,鋪了五年的鐵路,又做了多年的苦力,到頭髮半白了,才等到政府開恩,准許接妻兒過來。那時,黃明安的爺爺已經成家立業,在台山有了兩個兒子了。兩口子帶了大兒子來,小兒子才幾個月,臨來時又得了瘧疾,就暫時留給人養著。後來幾經戰亂,過了好些年才又和那孩子聯繫上。黃明安的爺爺小時跟著一個傳教士也念過幾年書,知道些事理。出來后很是苦幹了些年,攢了幾個錢,就堅持搬出唐人街,在當時的洋人區開了這家「荔枝閣」。父子倆同心同氣,生意是越做越大。只是最終白髮人送了黑髮人,兒子竟死在爹前頭,也沒留下半個兒孫。這時候老人家才真正想起老家的小兒子來。沒想到黃明安的爸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成了「荔枝閣」的唯一繼承人。等黃明安在國內念完中學,出來在他父親手裡接過這片家業,又是十好幾年之後的事了。當年租下這塊地時,周遭都是廢舊停車場。不過幾十年工夫,地價是翻過幾十番了。
話沒說上幾句,菜就上來了。紅紅綠綠的,竟擺了一桌。捲簾便招呼大家出來,趁熱吃了。一會兒裡頭便出來了五六個油漬漬的人,圍了一桌。聽老闆娘張三李四地介紹過了,相互點個頭,客氣幾聲,也就下了筷子,不多言語了。倒是那個羊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望月說著話。
黃明安年少時便是一臉福相,認識他的人大多喊他黃胖子,本名倒是沒幾個人知道。望月雖看過他們的結婚照,卻是沒和這https://read.99csw.com個姐夫見過面的。只見那人圓圓的一張臉,漿得硬硬的襯衫領子卡出幾個肉嘟嘟的下巴,笑得煞是和善。周遭的頭髮梳得齊齊的,烘雲托月似的圍出中間稀稀的一個頂來。往捲簾身邊一站,就有點老,也有點臟。望月就想:捲簾那時也是慌了點,沒沉得住氣。若肯多等幾年,不用靠結婚,也是能定居的,那就是另外一番風景,另外一個故事了。人這一輩子,誰知道哪步棋走得對,哪步棋走得錯呢?
那人抬起頭,把報紙放在一邊,雙手端起大碗,唏唏呼呼地喝起了湯:「都窮成這樣了,還有寒磣你的人。要有人肯跟我,還會到你這兒喝這淡湯?」
一會兒工夫,捲簾泊了車進來。見著那個吃飯的人,很熟稔地打了個招呼:「宋世昌,最近哪裡風流去了?總也不見人。怎麼掉單了?伴兒呢?」
這幾年裡,這餐館的門面也變過幾遍了。如今灰磚牆連根推倒,搭出個方方正正的牌樓。那牌樓,埋的是暗紅色的底。上邊飛的是一圈五爪連環金龍,舞的是一團雙冠銜玉翠鳳。凹凸有致,五色生輝,倒把「荔枝閣」幾個字,給襯下去了。土是土了些,卻是大喜大慶的模樣。望月看著,就知道不是捲簾的手筆。
黃胖子一見望月,也是一愣。踏青他是見過的,都說踏青長得出挑,沒想到還有比踏青出挑的。人說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竟沒料到捲簾望月原是這般不同。這點小九九在心裏打著,又如何敢在嘴上流露出來,只挑了些別的話來說:「望月,你如今是真發了,出國門也就跟出個家門似的啦。都說國內現在是有活頭了,我們也只是聽說。捲簾是十好幾年,我是快二十年沒回去過,在外頭待得越久越是回不去了。這鄰居親戚,一條街全欠著人情。如今人眼界都高了,送什麼他能稀罕呀,都以為你在國外發了大財呢,誰知道我們在這裏的苦處?也只好聽你說說那邊的新鮮事,就當是自己回了趟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