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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星子端著衣簍,正要下樓,正對過撞到羊羊,一手拎著個網球拍,一手抓著個香腸麵包,正噌噌地往外走。見了星子,只「嘿」了一聲,別無他話。到底是青春年少,力氣跟水似的花不完。一個星期讀五天書打四班工,還有精神頭跳舞打球找男朋友。今兒羊羊把頭髮全給梳上來了,拿個皮筋在腦後扎了個大尾巴,露出光光亮亮的一個額。臉兒素素凈凈的,也無半絲脂粉。一件白汗衫一條藍短褲,竟能穿出這樣的精神頭來。自己年輕時,家裡人多,衣裳是大姐騰給二姐,二姐騰給三姐,三姐騰給她的,哪有輪到她穿新衣的時候?中學畢業了就去廠里上班,第一個月的工資拿來買了一件新衣,那算什麼樣式呀,一揉就皺的線呢料子,黃黃的顏色帶幾個黑格子,死死板板的方領子,一排布扣,一扣到底。可第二天穿了去上班,羡慕死多少人呀。
這一鬧騰,睡意也沒了。下了床,只覺得腰沉腿軟,雙眼蔫耷耷的。掩嘴打了好些個哈欠,方好些。摸摸索索半天,才把那雙繡花軟底拖鞋找著了。邊系著睡衣,邊就去推隔壁屋的門。
望月見了露絲東尼,就搖下車窗,探出頭來,扎個白帕子的頭髮在風裡飛飛揚揚起來,車裡頭的立體聲音樂立時就軟軟地流了一街。和兩個孩子招呼過了,便和捲簾去開車后蓋取東西。星子隔著窗帘看望月,忍不住感嘆起有錢的好處來:離學校幾步遠的,還非買輛車。說是不貴,一抬手兩三萬加元就出去了,還不算保險汽油的錢呢。隔三岔五的,便有國際長途電話。不是這邊往中國打,就是中國往這邊打。也沒什麼要緊的話,拉來扯去的一說就是半個一個鐘點的。身上的香水,又是天天味道不同。那手一伸,哪像干過半天活的?臉上雖有幾個笑紋,可隔幾步看,卻還是細嫩得很呢。論說也不過才比自己小三四歲而已。
剛到多倫多時,還通過一兩回信read.99csw.com。後來,就有了露絲,再後來,又有了東尼,日子過得跟飛似的,停都停不下來,哪還有時間記掛小眼鏡?一來二去的,就斷了聯繫。娘家來信,偶爾也說起,小眼鏡研究生考了三年,也沒考取,就死了心,換了種活法開公司去了。公司開得怎樣,無人知道,只看見兩層樓的小公寓,他卻是買下了兩幢。在那麼個小城裡,倒成了個風風光光的人物了。可自己,到底混出什麼個名堂來了呢?倒是弄得有家也不敢回:誰能保證那小眼鏡這些年不是在賭氣跟她比高低呢?回過頭來想想,當年到底年輕,還是氣盛了些。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這話不由你不信。
星子在東尼床前坐了半晌,見孩子也沒有醒的意思,無心無緒的,便想著去洗一周攢下的臟衣服。進了浴室,剛要取洗衣簍,就瞅見地上胡亂地丟著幾件內衣褲,粉紅色的,帶著些花邊。這屋裡,也就羊羊會用這樣花哨的東西。便記起昨天地下室的水管漏了,不能用,想是羊羊上來用了樓上的浴室。就彎腰去撿,誰知一拎衣服,就掉下個紙盒子,上面印著一男一女,在燈下緊緊依著。心裏便明白是什麼物件,趕緊一把抓了扔在垃圾簍里,又拿廢紙蓋嚴了。記得那時她剛從中國來,英文不識一個的,進了商店也不知該問什麼,只好央家傑去買這東西。周家是香港人,祖籍廣東,家傑是獨苗,周老太早盼著能有一地爬來爬去的孩子,家傑用這東西總是不情不願的。羊羊也真是的,一個姑娘家,這樣的物件也敢這麼隨便擺,果真是個自由世界。要換在她那陣子,那還了得。再說讓露絲看見了,也不好。露絲十一二歲了,在學校里,認得的全是洋同學,也開始偷偷地拿自己的口紅抹了。時不時地,也有男孩子打電話來,一聊就是半個鐘點的。這個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正尷尬著呢,可九*九*藏*書得看嚴些了。
兩個孩子都睡得死死的。兒子東尼自小睡得老實,睡下去什麼樣的被子,醒來還是什麼樣。女兒露絲卻是越大睡相越張狂了,被子只蓋了個小腿,身子背過來伏在床沿上,倒有大半截膀子搭在床外。露絲這一年個子噌噌地長,一張小床眼看著就要填滿了。要不是手頭緊,怎麼也不會把那間大主人房給租了,讓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擠在一個屋的呀。和周家傑對簿公堂的時候,雖是最終把房子判給了自己,可那房子,不過才付了十分之一的首期款子而已。那十分之九,得天長地久地還著呢。幸虧孩子還算懂事,那天捲簾說她妹子要來租房,便讓露絲搬過去和東尼住。那孩子雖是百般不痛快,卻還是幫著收拾,幫著搬的。連東尼,也把靠窗的那個床位,給了姐姐。露絲十歲就開始打零工,到現在都送了兩年的報紙了。今年學校組織夏令營,她也知道自己掏錢交費用。東尼剛剛買了輛二手登山自行車,大熱天就嚷嚷要買厚圍巾大皮手套,說秋天也要去送報。
自己在羊羊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是力氣多得使不完。白天上班,晚上上夜大學,星期天照樣邀上廠子里的姊姊妹妹的,連看兩場電影。再累再乏,睡上一覺便又是個新人。走路不是跳就是蹦的,哪有規規矩矩腳點地的辰光?上了夜大學,學的是電子配件,一個班裡五六十人,也就數她最小。從老師到同學,哪個不願意和她說話?同桌的那個小夥子,是冶金廠技術科的科長。天天下課,搶著拿自行車馱她回家,怎麼推也推不脫,總說「順路順路的」。其實她知道,她家在市中心,他家在城西,再快也得騎上兩刻鐘呢。小夥子戴副玳瑁邊眼鏡,鏡片厚得臉上找不著別的東西。木木訥訥一個人,卻是把她的話當真。那天她剛看了個電影,隨口誇了誇男主角那身毛巾衫穿得有樣式。他上街就買了兩件,那一個星九九藏書期就沒穿過別的。話著實不多,送來送去的,從枝頭飛細柳絮的時候送起,直送到天上落小雪子,大半年的日子,翻來覆去地,也就那幾句話:「念完了夜大,就去考研究生。要考就考上海的學校。」她也半真半假地說過,待他考中了,她就去上海看他。她從小沒離過家門,上海對她來說,也就跟天差不多大呢。誰知道,到後來,她這腳一邁,竟把上海給跨過,一直跨過太平洋來了。還沒等把夜大念完,家傑就來了。
星子一大早就被鈴聲鬧醒,想想是周一,正是餐館輪休的日子,怎麼竟把鬧鐘給上上了呢?睡眼惺忪的,一邊怨著自己的糊塗,一邊拿手去撳鬧鐘,撳了半天,卻也撳不死,方明白是電話。接起來,「哈羅」了兩三聲,那頭也不言語,竟悄沒聲地掛了。每逢休息日,便有這樣的電話。若是趕巧被羊羊接著了,兩頭保準是有說有笑的。今天怎麼也得找個機會和羊羊說說,讓她在地下室另安條線。一屋四五個人的,一根電話線哪夠,再說,動不動一兩個鐘點地佔著線,就算是望月沒話說,總不能老讓自己女兒也忍著不說呀。
第二年,桃花還正結骨朵的時候,星子就走了。臨走,小眼鏡來送。二十六七的人,提著她的箱子,嗓子就喑啞了:「星子,混得好,就好;混得不好,想回來,就回來,別撐著。怎麼地,都來封信。」她答應著,知道他的好意,卻暗笑他的傻:這出去是要做老闆娘的,又不是當打工仔,能有混不下去的時候?
那頭答應了,掛了電話,星子便進來,埋怨東尼自說自話:「你劉叔叔論文老也寫不完,你這球一打一下午的,他哪陪得起那麼多時間?」東尼還沒說什麼呢,露絲倒坐起來,先笑了:「他不打這球,才寫不出論文來呢。」星子遭露絲這一笑,臉就熱了起來。只背過臉去,叫兩個都快快起來,喝了牛奶就去給草地剪草澆水去。
星子https://read.99csw•com剛把衣裳在洗衣機里泡下,就聽見電話丁零噹啷地響起來。拿起,接了,那頭便問:「水管修了沒有?」這邊就說:「昨天是周末,到處打電話也找不著人,今兒再接著打打看。」那頭就說:「找人太貴了,興許只是小毛小病,待會兒吃了飯過來瞧瞧,說不定自己就能修好。」這頭又說:「剛買的小鯿魚,極新鮮的,拿點薑絲蔥末香菇木耳蒸一蒸,一定不錯的。不如就過來一塊吃中飯吧,孩子也念叨呢。」話沒說完,東尼早醒了,就在他那屋拿了電話,嚷嚷起來:「劉叔叔,劉叔叔,隔壁山姆的爸爸下午帶我們打壘球,你過來幫我這隊。山姆他爸哪打得過你?一點半,都說好的,一定得來。」
望月剛買了車,這兩天正興頭頭地,到處抓人教她開車。才在停車場練過幾個來回,就敢上路了。捲簾勸都勸不住。
這時候窗外割草機就轟隆轟隆地響了起來,青草的味道透過窗戶清清痒痒地滲了進來。望月吸著鼻子,便誇起露絲東尼的勤快懂事來,說這邊的孩子早早就懂得自立。又怨自己的孩子,都五歲多了,連個扣子也不會系。吃飯還得他阿婆一口一口地喂,真是越長越小了,哪及露絲東尼的一半?星子想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嘛」,想想又忍住了。到底還是笑笑,啥也沒說。
露絲東尼果真去車庫抬了割草機出來,在門前草地上放下。正要開割,就見望月開著車從坡上下來,旁邊坐著捲簾。
望月和捲簾抬著東西叮叮咣咣地進屋來,星子便問:「這一大早的,又去寫生啦?」望月說:「要畫一組安大略湖風情圖。太陽太亮了不行,天太黑了也不行,就要太陽剛出來時水面的反光。再說,這麼熱的天,沒到中午就沒法在外頭待了。」說著就把畫板顏料往屋裡搬。星子怕那顏料把地毯牆壁碰髒了,雖是著實心疼,卻說不出口。話到了嘴邊,竟成了:「別太辛苦自己了。要畫在車庫畫多九九藏書好,地方大,又光亮。」
望月的車是輛美國車,海軍藍的車身,帶兩條白道。是最新的型號,太陽底下很是晃眼。買車前,捲簾說不如買輛日本車吧,機器好,能多開幾年,將來要再出手也能賣個好價錢。望月在國內只聽說美國車有名,一比兩邊的價格,直說:「便宜,便宜,太便宜了。」也不聽勸,執意就買了這輛克來斯勒。
東尼這個夏天參加了社區游泳班,曬得跟黑橄欖似的,黑得要淌油。想起東尼,星子心裏便愧疚得很。露絲好歹是在有爸有媽的家裡過了七八年。東尼才學走,就只有媽了。雖是捲簾照應,答應讓孩子下學后在餐館吃飯,可自己一周干六天的活,東尼自小,哪天不是隔壁的鐘點幫工給哄睡的,她做媽的,竟沒給兒子讀過一本故事書。剛開始時,家傑還隔幾天過來瞧瞧,後來是越來越疏懶了。再後來,一年裡頭,也就聖誕節過來,遞兩包禮物。前些年東尼還小時,不記事,見了,竟認不得,只管叫「叔叔」,叫得家傑當場把眼睛紅了。雖是如此,可眼不見的時候,還不就淡淡了。
家傑來了,住在小城唯一一家可以稱作「賓館」的旅館里。星子被媽和黃嬸領著,站在客房的過道里,高跟鞋在地毯上踩出兩個深坑,新燙的頭髮刺刺地扎著頸子。黃嬸抬手叩門的聲音,響在星子耳中如同鼓噪雷鳴。在等待的那一刻里,她似乎覺得自己已叩響了命運之門。門開了,她跨進去,一步之間,便把青春丟了,從無知跨入了有知。那個戴玳瑁邊眼鏡的男人,被義無反顧地留在了門檻那邊。後來,在和家傑單獨相處的第一個機會裡,當家傑把手試試探探地伸向她的脖子時,她便將自己像一朵花似的開放給他了。這種不符合循序漸進程序的舉動讓家傑頗為驚訝。當然,那一晚讓家傑吃驚的事還不止這一件。當燈光再次亮起時,家傑發現了那個近乎急切的冒進之下,竟然還是個完完全全的處|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