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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踏青出國那年,已是二十八了。是捲簾作的經濟擔保。拿了簽證,回到姆媽家,悄沒聲地收拾行李。問了,才說,連機票都訂好了。姆媽一輩子也沒把這個幺女放在眼裡過,那日送到機場,許是良心發現,竟哭成了淚人。一聲聲地叮囑:「出門在外,凡事要和你大姐大姐夫商量。」一邊拉著踏青的手就不放了,倒好像真知道踏青這一去就不回了似的。
踏青和李方舟的事,望月多多少少聽說了一些。都說踏青眼界高,沒想到相中的卻是這麼個人。嘴裏便只有鄙夷:「死了他就難受,活著又幹什麼去了呢?要早點有個決斷,踏青那天說不定就不會跟別人出去了。」捲簾聽不下去,忍不住替姓李的辯護:「那你要人家怎麼樣?一邊是情,一邊是義,割了哪一頭都疼。他做人也是難的。踏青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一攤子的事,說來說去,這是踏青的命。學校里中國人要多少有多少,她偏只看上一個李方舟,別人她是一眼也不瞧的。」
那陣子,剛剛裝修了「荔枝閣」,幾年的積蓄,都投進去了,手頭便沒幾個活錢。踏青自己的賬號里,竟只剩了五百元,還不夠化妝的費用。墓碑上頭,也曾挑來挑去的,可身邊付得起的,只有這一塊。連殯儀館的開銷,都還是和方舟合出的。
捲簾聽了,就有些氣,心想:那時給你打電話,怎麼也不提寄點錢過來呢?
踏青平日見人殺只雞也要做幾天噩夢,到了考大學的年齡,有一回,望月高燒到四十度三,直燒得身子抽筋。想看急診,去了幾家醫院,都說太忙,要等。姆媽急得捶胸頓足,說:「一家子要有一個當醫生的,也不用受這個氣。」踏青聽了,就不聲不響地報考了醫學院。畢了業,分在一家區醫院里當了實習醫生,就此搬進了集體宿舍。剛分過去時,新大學生好幾十個年輕人,來是一夥,去是一群,吃也在一處,住也在一處,上班是小玩,下班是大玩。日子過得如同不散的宴席似的,竟沒時間覺得孤單。漸漸地,新鮮味過去了,大集體繞著幾個女醫生女護士分成了小方塊,踏read.99csw.com青就成了方塊之間的邊緣地帶。
捲簾望月趕到墓地,已是後半晌了。踏青的墳,在東城士嘉堡區的一個大教堂邊上。天偏挑那個時候,晴了。太陽從雲層里絲絲縷縷地鑽出來,抹到教堂的尖頂上。迎著光的那一面,便白晃晃地耀著人眼;背著光的那一面,就益發地黑暗下來。那陽光又斜斜地撒在各式各樣的墓碑上,竟顏色各不相同。草兒開始黃了,軟軟地,找不著根兒似的在風裡搖著,扛著一身亮水珠子。一年沒來了,捲簾迷失在一地紅紅黃黃的落葉里,竟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左看右看的,也找不著那塊墓碑。
有一個星期天,大樓里的人都在日頭底下歇息。望月踏青忙著翻曬棉被,開平正幫他的寡母做煤餅。有個算命的過來,見了他們幾個,磨磨蹭蹭地就不走了。先論開平,說是個龍相,騰勢猛,非人力可擋。三五年裡必大紅大紫起來。顏家姆媽拿袖子擦著眵目糊,嘴上說「不信不信的」,卻把雙眼笑眯了。接著又論望月,說是個鳳相。風流靈巧自不待說,眼角一掃,能掃倒三千後生。將來必是個旺夫的命,落到誰家,誰家就是米滿缸、金滿床。望月聽了,觸動了心裏那一點點想頭,竟當眾把臉紅了。輪到踏青,那人左看右看的,竟不輕易開口。半晌才說:「若能平安過了三十,一生富貴自不在話下。」孫家姆媽待要細問,那人伸手就要二十塊錢。只道是江湖上行騙的,作不得准,孫家姆媽到底也沒捨得掏錢。那人便走了,一路嘆著氣。沒料想,這話果真應到了踏青身上,踏青正是死在三十歲生日那天的。
倒不是因為踏青長得不俏。踏青十八九歲時,還像根豆芽菜,身子在衣裳裡頭晃蕩晃蕩的,顴骨高得硌手。誰知一過二十,一朵花似的突然就開了。箱子里的衣服,隔了一夜便都嫌小了,只能撿捲簾穿剩的。捲簾的衣裳,踏青穿了通身上下只有兩處不合適。那兩處的不合適倒顯襯了踏青越發地肥瘦合適起來。臉上也日漸平服滋潤,該紅的地方便是紅的,該白的地方便是九九藏書白的。頭髮黑亮亮的,竟成了個明眸皓齒的小美人。後來當了醫生,穿一身白大褂,戴一方白帽子,出來查房。還沒等開藥方,病人的病就輕了一半。只是臉上冷冷的,少了些喜相。
捲簾就去撿墓前擱的一束花。葉子是乾癟了,花兒還依稀認得些顏色。大大的一把康乃馨,全是淡淡的水藍,也無一絲雜色。捲簾拿了,便把臉兒湊過去,聞了幾聞:「踏青也不是都沒有福氣的。你我死了,還不見得有這等痴情的人呢。哪回來,這兒斷過花呢?這種顏色,全城就那一家花店有的賣。也只有李方舟,才想得出來。」
踏青去時,身邊只有黃胖子一人。回到家來,捲簾問是怎麼個情景,胖子卻死活不肯說。只是苦苦攔著捲簾,不讓去醫院。再見到踏青,就是在葬禮上了。是好好地化過一番妝的。大熱天里,卻戴了一頂玫瑰紅的帽子,嚴嚴實實地遮住了整個頭顱,只留出一縷青絲,拖在一張雪白的臉上。淺紅色的絲衣裙,領子高高地扣著,露出一個尖尖的下巴。兩排睫毛細梳子似的,密密地梳攏了兩個眼睛。臉色倒還和祥,不像有多大苦楚,只是倦倦的,竟像是睡著了。捲簾不敢去想,那帽子和衣裳底下,還是不是個全身子。
等望月把家安置下來,便約著捲簾去看踏青。
這時候夏天也快過完了,幾場細雨之後,天便日漸涼了。樹葉子紅紅黃黃了一陣,又似乎厭倦了自己的轟轟烈烈,就開始慢慢地凋零起來。車子在高速公路上開著,頂著風,竟有些飄忽。踏青就是在這麼個季節里走的。望月冥思苦想,竟死活想不起踏青成人時的模樣。腦子裡晃來晃去的,都是踏青十幾歲,還和開平做門對門的鄰舍時的日子。
等來等去的,竟沒有電話來。
那個冬天出奇地冷。顏家那時還沒有發起來。望月早就換上了棗紅掐腰帶帽子的登山服。踏青衣著上向來隨便些,穿的也是捲簾騰下的八成新的芥菜綠閃光綢絲棉襖。開平穿的卻是他爸死後留下來的藍粗布棉大衣,軍綠卡其褲。那一年裡顏家姆媽已經給褲腿加過兩道邊https://read•99csw•com了。開平的胳膊腿依舊細細長長地撐在衣袖褲腳外邊,腳指頭在籃球鞋裡委屈過一些日子,終於頂出兩個洞來。
做孩子時起,踏青雖是妹妹,長相做派上反倒比望月老成。望月若穿大紅的,踏青就穿深藍的。望月若穿鮮綠的,踏青就穿淺灰的。望月若梳小辮子系花頭繩,踏青便剪個尋尋常常的游泳頭,總把那風頭讓足瞭望月,諸事上百般忍讓照看望月。家裡若有一樣東西是望月喜愛的,踏青縱有千般不舍,最終也必割愛。若兩人一起犯下的錯,挨打挨罰的事,踏青一定往自己身上攬。姆媽和爸見了,私下裡就說,踏青在報望月的救命之恩呢。
踏青是通過了博士資格考試,和同組的同學去咖啡館坐坐的路上出事的。她坐的那輛車,有些年頭了,開在高速公路上,剛加滿速,前胎就爆了。開車的同學沒經驗,一慌,就知道急踩剎車,車就飛出去了。踏青坐在後座,也沒系安全帶,一車的人裡頭,就她摔得最遠。在救護車上,便只剩了遊絲似的一口氣。送到醫院后,搶救了兩三個小時,手術室里推出來時,神志渾然不清。待黃胖子趕到病房,踏青突然清醒過來,將兩個眼睛大大地睜了,說了句:「我好……」沒容胖子答一個字,眼神就渙散了。
又看見李方舟跪在地上,臉貼在靈柩邊上,木頭似的,身子竟沒有一絲動靜。旁邊的人瞅著心裏直發毛。最後還是黃胖子出面,死活要扶了開去。誰知一碰,那人便倒了。這一倒,便在床上睡了一個星期,方緩過來些。親姐姐捲簾,反是獃獃的,似醒非醒的,竟不知道哭。直到收拾踏青的遺物時,見到踏青的護照,才想起那日正是踏青的生日。想到踏青在多倫多這兩年,她卻沒有給她做過一個生日。踏青雖是沒說,心裏卻不定怎麼想她這個做姐姐的呢。這才悲從中來,哭了個五臟六腑都倒翻出來。黃胖子來勸,她便又從踏青身上,想到自己的種種窩囊不如意,就將丈夫狠狠地推過一邊,越發悲悲戚戚不止了。
望月也就不吭聲了。細細地望了望四周,草倒是九-九-藏-書剪了的,墓碑也還算乾淨,並無泥塵。墓地外的鐵欄杆,也用黑漆塗過了。漆是新的,聞著便有些香味。只是踏青的墓碑,是裡頭最小的一個。清清白白的一塊石頭,除了生卒年份,連個墳飾都沒有。便說:「怎不給挑個大些的?」
輪到天好有太陽,風也止了的時候,大樓里的人就三三兩兩地下來,沿著紅磚牆根站開,把手抄在袖子里,哆哆嗦嗦地曬著太陽。
這時就有個管墓的過來,問了,竟記得。便引著姊妹倆到了跟前,站下了,說:「這一地的人裡頭,就數來看她的最勤。」望月一看見「孫踏青」三個字,心抽空了似的,一時無力,就著濕草地坐下,靠在石碑上,眼淚就下來了。淚水落到石碑上,洇出一朵朵灰色的玉蘭花。捲簾看著,也不勸,由著望月漸漸地收了聲,把臉拭乾了。
望月和踏青,雖都是足月生的,生下來時,卻是一大一小。望月足斤足兩的,哭聲如裂帛般驚天動地。扭來扭去的,死活不肯讓人抱。兩個護士按著,才把身子洗凈了。踏青跟著出來,卻只有四斤掛個零頭。嗓子抖抖的,哭聲若有若無。見了光,連眼睛也睜不開。蜷手蜷腳的樣子,竟比乳鼠還可憐。護士抱了來給姆媽看,姆媽嘆了口氣,碰也不忍去碰,一心以為是活不成了。護士把一紅一青兩個嬰兒包了,分在兩張小床上。過了兩天,那紅的就越發紅了,那青的就越發青了。到了夜裡,那青的就只剩了遊絲似的一口氣,身子居然不再動彈。有個醫生見了,說讓這個孩子跟她姐姐說聲再見吧,好歹是一路相伴著來的。就把踏青抱到望月床上來。誰知望月一見踏青,撲騰地,就把一隻小手伸過去,搭在踏青肩上。踏青吃了一驚,眼睛便忽地睜開了。接著,氣就喘得粗大起來。一屋的醫生護士,直看得目瞪口呆,都說望月把氣血傳給踏青了。從此,踏青就放在望月身邊養,果真就無病無災地養大了。
踏青是人中的尖子,站得太高,便讓看的人覺得累了。起先,也是有人約會踏青的。踏青客客氣氣地讓人進屋,也沏茶,也削蘋果,卻把門大大地開著九_九_藏_書。末了,就讓人坐在硬板凳上,自己拿本英文醫學字典,細細地讀一晚上。後來,人知趣,便不再來。踏青的門,就緊緊地關著了。夏天下班得早,若不值夜班,過了四點,就回宿舍了。沒多久,同屋的都結婚搬出去住了。屋裡還亮,點燈也不到時候。踏青一個人對著空蕩蕩的四壁,數著窗帘上的挂鉤,心慌慌地跳著,便懊悔了以往的幼稚孤傲。再回首,人卻是有妻有子的了。就感嘆:偌大的世界,竟沒有一個願意稍稍等她一等的人。好比是熱熱鬧鬧的一場戲,還沒容她仔細回味,就已落了幕。一天一地,就剩下了一個她自己。於是便越發靜了下來,也越發不願回姆媽的家了。
就這樣過了兩年。有一天正是該踏青過來到餐館幫忙的時候,踏青來了電話,說是那一周要準備博士資格考試,就不過來了,等考完了再打電話。
踏青出來后,學不成醫,便改學了生物化學,一邊讀書一邊在方舟的實驗室里當助手。雖是有獎學金,卻要交學費。那點獎學金,交了學費,再交房租,就只剩口飯吃了。要想有零花,也只能在吃的上面省。踏青一日三餐,餐餐吃的是麵包塗花生醬。捲簾看不過,就隔些日子塞些錢過去。少時二三十,多時也有一兩百不等的。踏青推了幾回,也就接了。雖是接了,心裏終是不踏實。輪到「荔枝閣」忙季,便抽了些周末晚上的空,來餐館打個下手。兩下皆是歡喜。
踏青出事那天,正是上海市政府批准望月樓住宅區開發計劃的日子。望月和開平,正忙著準備開新聞發布會。會上有記者便問了些刁鑽古怪的問題。望月雖是對付過去了,心裏卻有些不暢快。悶悶的,剛想起身倒杯水喝,腦子裡突然像狠狠挨了人一記悶棍似的,天暈地轉的,就倒在地板上。等開平叫了救護車送到醫院,從頭到腳查了一遍,卻又好好的,查不出一點病來。從急診室里出來回到家,就接著了捲簾的越洋電話。那一夜,望月想起姆媽說的關於踏青和自己出生時的那些事兒,便相信是踏青的魂千里迢迢給她送信來了。
後來倒真的來了,卻是警察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