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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三個月後,爸就報名參加援疆工作組,去了天山腳下。一年的合同,結果延成了十五年,竟不再回來。
顏家病懨懨的兒媳婦,居然一年一年地撐著活了下來。倒是那個從沒病痛的兒子,突然就倒下了。抬了去醫院,查出來是晚期肝硬化,腹水脹得鼓鼓的,沒多久,竟撒手塵寰。一個樓里的人都說,那人是營養不良,才得的那病。顏家阿婆沒想到這麼快就求到了林家。一口薄棺材,還是林院長讓工會出錢買的。林院長幫顏家的還不止這個忙。出殯那日,麻衣孝帽不時興了,顏家的孫子胳膊上綁了一道黑圈,被顏阿婆逼著給院領導挨個兒磕頭。磕到林院長跟前,跪下的就不止開平一個人了。林院長扶不動,只好嘆了一口氣,說:「有院里一口吃的,就有你家一口吃的。」顏阿婆這才肯起身。顏阿婆後來才知道,林院長這一句話,便是顏家的幾年糧,院里給了顏家一筆撫恤金,儘管那姓顏的不是死在公事上的。院里還決定:待開平年滿十六周歲,便可進院頂替他父親的職。
孫三圓年輕時,跟著他父親,很是跑了些碼頭。東洋南洋西洋的女人,也都見識過了。孫氏在一應大事上,都隨西洋的做派,卻在娶妻這樣的小事上,順了祖宗的規法。孫老闆有四房妻妾。娶第四房時,正值盛年,卻由此打住,不再添新寵。眾人百思不得其解。前三房或是名門閨秀,或是家道中落的商賈之後。這第四房與先前諸房相比,不僅姿色尋常,而且出身卑微,是紹興戲班裡一個要紅沒紅的戲子。那女子卻有一奇,愛剃西裝頭著短打以男裝示人。一張亦方亦尖的臉,一對似瘦非瘦的肩,扮了少年相竟有幾分楚楚動人。故此孫三圓非但不以為忤,反有幾分得意。私下裡,閉了院門,兩個便在庭院里唱戲玩。女的踱著方步唱小生,男的甩起水袖反串花旦。一個唱得蕩氣迴腸,一個哼得鶯啼婉轉,儼然是一對如膠似漆恩愛夫妻的模樣。從此,孫三圓雖也到諸房坐坐,或弈棋,或賞月,或品茗,夜來卻必宿在四房的。沒多久,那戲子便有了身孕。生下的就是捲簾望月踏青三人的姆媽。
林顏兩家的孩子大了些,都上了一個學校。開平和望月踏青同歲,就編在同班裡。開平還跟望月同桌。顏家的孫子,腦子並不笨,只是懶。平時作業是能躲就躲,躲不過就賴。望月見他三天九-九-藏-書兩頭被老師拎著耳朵,站在牆角里補作業,兩條清鼻涕一進一出的,甚是可憐,便把自己的作業時不時地給他抄些。那頭抄了,就念她好,把他那些沒處講的偷雞摸狗的事兒,講給她聽些。
顏家的男人,在底樓的鍋爐房工作。林家的男人,在頂樓的院長辦公室上班。同在一個單位,卻碰不上幾面。倒是回了家,有時還能在過道里照個面。總是林家的男人先開口打招呼的:「老顏,好伐?愛人的病好些不?還看醫生不?」顏家的男人把雙手在大襟上來來回回地擦著,像是時刻預備著握手似的。直到林家的男人走遠了,也沒想好一句回應的話來。
林家姆媽三令五申,林家的孩子不得和顏家的攪和在一起。踏青老實些,果真就不和開平搭訕。望月自幼膽兒大些,只要姆媽沒在眼前,便和那姓顏的廝混。每天早上,望月拿手巾偷偷藏起一塊抹了白脫油的麵包,放在書包里,帶給她的同桌吃。見開平趴在桌上,把渣渣末末都舔乾淨了,望月便享受了一回擺家家酒的快樂。顏家的小子引著她,去五角場的農田裡找桑葉。采滿了兜,又爬在樹丫上,找些桑葚來吃。吃得一嘴烏黑,就拿袖子來相互擦。擦著擦著,便說了些似懂非懂的小孩家的瘋話。
姆媽雖是庶出,卻因著是獨出,就是大房,也奈何她不得的。據說姆媽十歲那年過生日,孫老闆問她要什麼,說要個洋囡囡房。後來得著的真是幢房子,卻不是為洋囡囡的。那房子連花園帶陽台,光下人睡的房間,就有五六間。老爺子親自給取的名字,就叫「沁園」,因為姆媽的小名里就含著個「沁」字。孫氏的資產到底價值多少,沒有人能說出個數字來。孫氏家族的排場,外頭卻很有一些閑傳的。公私合營后孫家遣散出去的幾個老媽子,後來被別家雇得去的,那雇的東家沒有不叫苦連天的。進了廚房,便先扔了那一堆骯髒瓶子。必得去百貨商店買得一式一樣半斤裝的玻璃瓶,將那油鹽醬醋味精裝了,貼上標籤,又挨著個兒排好,才肯煮飯。進了廁所,便嫌那草紙粗,藥皂味道不好聞。開口閉口的,必說「孫家如何如何的」。氣派上,倒大過那做東家的去了。
開平就是顏家的那個獨生男孫。
姆媽結婚時,已經二十六了。那個年紀出嫁,若在別人,便多少有些「人老珠黃」的https://read.99csw•com意思了。可在姆媽,卻還是待放的花苞的樣式。姆媽嫁給爸,也不算太不般配了。爸二十幾歲就得了留蘇副博士,三十一歲,就是幾千人的建築設計院副院長了。姆媽第一次見爸,是在工商聯的春節聯歡會上。孫三圓一家雖也接著了請帖,位置卻排在了後排。爸代表全市「傑出青年」講話,台下的小姑娘們,仰著臉看他,一遍又一遍地鼓掌,把巴掌都拍紅了。姆媽坐在角落裡,昏昏欲睡。後來就跳舞。爸的身邊,圍了一群人。姆媽的身邊,也圍了一群人。一直到了最後一曲,爸才和姆媽跳上。跳完了,爸就問姆媽的姓名地址。姆媽不搭茬,只說:「你問問就知道了。」爸果真問了,就嚇了一跳。人人都勸他躲遠點,因為孫家的資本家頭銜前面,已經沒有「開明」兩個字了。
姆媽嫁了爸,好比大雨天躲在屋檐下,就有了些遮擋。爸在單位掌著技術大權,人緣又極好。雖有人不滿他娶了那個女人,會上會下說過幾句之後,倒也無人真正難為過他。只是姆媽還學不會夾著尾巴做人。大熱天,街上的女人都學蘇聯電影的樣式,穿花洋布布拉吉,她偏穿窄身掐腰月白旗袍,毒太陽底下撐把水紅小陽傘,臂彎里挎個月白珍珠小包。天冷了,人穿灰卡其雙排扣列寧裝棉衣,她偏穿個棗紅夾墨色蘭花絲棉襖,梳個俏髻髻,一方白圍巾兜住一個頭,額前抖落出些彎彎曲曲的劉海。周六下午,頭頭臉臉地打扮水靈了,早早地便去爸設計院的門口,等著爸下班,一起去「新雅」吃館子,去「大光明」看電影。單位里進進出出的全是人,個個回頭看姆媽,爸的臉就漲得通紅。爸那陣正動員全體員工和國家同甘共苦,手裡挽著這麼個花團錦簇的妙人兒,如何開得口精簡機構,叫人回鄉種地呢?便先覺得在人前抬不起頭來。說了幾回,姆媽也不聽。不讓在單位門口等,就移到了馬路對過等。爸也只有嘆氣的份兒了。
爸不聽,就娶了。
孫家三朵花的姆媽,也曾是一朵花。
從此,林家的孩子隨姆媽姓了孫。直到爸走後,姆媽才換了個人。左手和右手商量著過日子,居然把三個女兒給養大了。
顏家年年養蠶。有一年天旱,桑葉長得稀落,蠶餓得咬人手指頭。眼看著兩大板蠶要餓死在蠶床上,顏家阿婆再也沒有可想的法子,只好拿榆九-九-藏-書樹葉子去喂。那蠶居然就吃了。只是到了結繭的季節,竟結出些稀奇古怪的繭子來。開平就拿了一個給望月看。望月見那東西長不長圓不圓,白里透著些綠瑩瑩的,甚是稀奇,便寶寶貝貝地放在鉛筆盒裡。忽地一天,一開鉛筆盒,裡頭竟飛出一個碩大的黑蛾子,再看那繭,已破了個洞。望月嚇得臉煞白。開平就把蠶仔孵出蠶蟲,蠶蟲換過四層皮,結成繭子,繭子又生出蛾子,蛾子又生出蠶仔的過程,細細地給望月講了一回。望月在家哪聽過這等趣事,一時興頭頭的,便也跟蠶結了些緣。
顏家阿婆早年在洋人的紡織廠里做過幾年工,又在有錢人家裡當過奶媽,世面是見過一些的。碰見林院長一家,便沒有兒子那副誠惶誠恐的模樣。過年過節的,也敢敲對面的門,說幾句大吉大利的話。林家若是男人應門,還能聊上一小會兒。若是女人應門,話頭便接不下去了。顏家兒媳婦在屋裡聽見了,就臊得慌,怨婆婆恁地這般不知道自己的斤兩,去丟那個老臉。顏家阿婆把笑收斂了,正正經經地說:「自古有言,遠親不如近鄰。不就圖個平安和氣嗎?誰知什麼時候輪到我們求人呢?多張笑臉多條路。管幾千人的院長,在從前也是個大官了,看人家林同志哪有什麼架子?捲簾她姆媽,論說也是個千金小姐的,如今什麼都干,也不容易。你若心不往窄處想,病就好得快了。」說得兒媳婦再也沒有可回嘴的。
兒媳婦是個病秧子,各季有各季的病,各季吃各季的葯。人瘦得像條絲瓜,說起話來就無精打採的,早早地把腰背佝了。顏家門前的過道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藥罐子。遇見有風的天,便有些辛苦的中藥味,從顏家的門縫裡漫出來,鑽進林家的門縫裡。
有一回,顏家阿婆采了些薺菜,難得地包了頓素菜餛飩。就滿滿地盛了一碗,給對過送去。捲簾開的門,自然不敢接。推來推去的,湯湯水水就灑了一身,林家姆媽這才發話讓接了。關了門,將碗放在桌上,熱熱地飄了些香氣。捲簾大些,知道不該言語。雙胞胎到底還小,就把眼睛睜得滴溜溜的,拿指頭在碗邊蘸來蘸去的。姆媽見了,就騰地將那碗倒翻個扣到水池子里,又放水沖了個一乾二淨。才罵:「哪還有一點大戶人家的樣子?一碗餛飩,也不是沒吃過,就露出這副下作樣子來。瞧那老太婆的一雙手,指https://read•99csw.com甲裡頭都是泥。你吃了這東西,是要作死呀?」望月踏青嚇得哭將起來。爸看不過,就抱著她兩個出去了:「給孩子說這些幹什麼?人家也沒壞心嘛。」
姆媽和爸結婚後,就搬進了楊樹浦區的工人新村。那房子是爸單位的宿舍。一層樓兩個單元,另一個單元里住的是爸單位的鍋爐工,姓顏。
孫家姊妹原本姓林。孫是半道上改的姓。
喪事辦完了,顏家女人嚶嚶嗡嗡的哭聲,還在樓里響了好久。林家姆媽被攪得心煩,就從爸的薪水袋裡取錢,買越劇票,約了她的一幫姐妹,出門去看袁雪芬演的祝英台。
姆媽長到五歲,家裡便請了洋人女教師來專門教授英文和西洋禮節。到了進學堂的年齡,就日日黃包車拉了去最好的女校。可惜姆媽對詩書終是半心半意。每日一下學,來不及到爹娘屋裡請安,便先鑽進自己的閨房,關上房門,開了唱機,如醉如痴地聽那些「淫詞艷曲」。七八歲的年紀,竟已能哼完「十八相送」全曲。那幾房的女眷見了,就暗笑:「扶不起的阿斗,貼不上壁的爛泥。戲子的骨血,能好到哪裡去?」
女人們都不上班,碰面的時間就不同了,是在打發完孩子上學,提著籃子從菜場回來的時候。顏家阿婆遠遠地瞟見林家姆媽水上漂似的走過來,便湊過去看她的籃子:「你這塊肉精是精的咧,找不到一絲肥筋呢。這條鯽魚,幾鈿一斤啊?」問完了,飛快地把那個籃子里的價值心算好了,再看看自己籃子里的東西,笑聲就沒有先前那麼響了。
姆媽家的風光日子,很快就過到了頭。孫老闆一家被趕回了鎮江鄉下老家,只剩姆媽一人留在上海。臨走了,來辭別女兒。孫三圓兩手抄在袖子里,身子縮在薄棉襖裡邊,人中上結著些干鼻涕,竟很有幾分沒落的樣子了。姆媽那時剛懷了捲簾,整日端著個臉盆,吐得臉上只剩兩個黑洞似的眼睛,自然無暇顧及旁的事。倒還是做女婿的,送了一杯熱茶過來。孫三圓捧著茶,想說「沁兒交給你了」,抖來抖去的,也說不全一句話,卻抖出兩行濁淚來。姆媽便遞了塊手巾過去。收回手巾時,才發現裡頭藏了個荷包。荷包的內容,姆媽沒說,爸也不問。後來當家家戶戶都緊緊地數著糧票時,林家的女兒們早餐吃的卻是塗著白脫油的麵包。爸知道,這和那個荷包多少有些關聯。
可惜呼得風喚得雨的日子總共也read•99csw.com沒有幾年,天地就換了顏色。雖然孫老闆頂著「開明資本家」的帽子,名義上還是公私合營三圓金筆廠的股東,孫家的財產,卻早已被暗地裡吞併得差不多了。孫三圓何等圓滑之人,豈有不知大限將近的?沒等工會開口,便先自動把沁園捐給了國家。那時,四房妻妾便只剩了大房和沁兒的生母了。搬出沁園那日,兩房的女人早已把眼睛哭得水蜜桃兒似的,手裡各自抱著點私房首飾不放。只有沁兒,鬆鬆地挎個花包袱,站在滿園盛開的玉蘭樹下,笑聲響鈴似的,和剛搬進來的那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兒。包袱里裝的,是幾張紹興戲名伶的唱片。孫老闆看著自己二十大幾的女兒,竟是這般不諳世事,便哀嘆這朵花開得不是時候。
後來開平果真頂替進院當了鍋爐工。在顏家阿大阿二阿三急著找人嫁,孫家三朵花忙著考大學的當兒,小鍋爐工顏開平的心,卻有了許許多多的空閑。填補這些空閑的,便有很多想頭。這些想頭有關於望月的,也有關於錢的。在那不久的將來,他的想頭就成了真。命運的轉折點,就在一封隔海寄過來的信。
顏家的祖上是從蘇北逃荒下來的,到了他那代,本家也就沒什麼親戚了。住在一起的,就一個老母。母親年輕時就守寡。據說嫁的是個當兵的,拉出去打了第一戰,就讓流彈給打死了。就有人說她是個克夫的命。她聽了便信,果真就死了再嫁的心,一心守著兒子過。老太太身板硬朗朗的,一頭黑髮里也找不出几絲灰白的,梳個巴巴髻,髻上扎一段青絲線。夏縫蚊帳,冬攤棉襖,春腌鹹菜,秋收蠶絲,一年到頭也沒個歇的時候。樓上樓下跑得咚咚的,碰到誰都要喊一聲:「儂好伐?儂格陣忙伐啦?」冷不丁嚇人一跳,倒把她那個兒媳婦的嗓門給壓下去了。
顏家的這個兒媳婦,瘦是瘦,卻是個能生的婆娘。四年裡生了三個閨女,還沒有歇的意思。到了第四胎生下個男丁,方偃旗息鼓,安靜下來。這三個閨女,在學校里也是有學名的。只是那學名,從來也沒在家裡用過。到了吃飯的辰光,左鄰右舍就聽見顏家阿婆的銅鑼嗓:「阿大,阿二,阿三,收拾桌子啦!」叮叮咣咣的混亂聲過後,才響起顏家姆媽的輕言細語:「開平呀,吃飯嘍。」
只要當年在舊上海十里洋場上混過一混的,很少有不知道三圓金筆廠的孫三圓孫大老闆的。姆媽便是孫大老闆的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