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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一會兒工夫茶盅就咚咚咚咚地在鍋里跳動起來。捲簾在這一刻里,才體諒了姆媽的苦心。望月這趟子出國,姆媽知道她是做長期打算的,要帶的東西少不了,也沒讓她多帶什麼,只讓她給自己捎了這上好的高麗參。又怕自己忙起來沒時間伺候,把參都蒸軟了,拿小斬刀細細地切成小片,拿上好的陳年米酒泡過三七二十一天,又焙乾了,裝好帶來的。論說享受,家裡誰也沒有姆媽精通。望月雖是有錢,卻哪知道那舊上海的排場和講究?捲簾是老大,比起兩個小的來,姆媽擺的譜,也就她見得多些。
捲簾打了烊清點了錢數回到家來,才知道有些腿軟。
捲簾這才得以抽身回到廚房。又忙了兩刻鐘,方弄妥了。包好了,裝了車,那人又不著急走了,反問羊羊要電話號碼。羊羊便寫了。那人拿了,揣在兜里,又從兜里拿了些票子,卷了一卷,塞在羊羊手裡。羊羊輕輕一捏,知道了厚薄。笑了笑,說:「常來呀,有空電話聯繫。」掉頭就朝里走。
等到望月踏青出世,家裡一下子添了兩口人,日子便過得略微緊了些。姆媽也就沒有那個閑工夫精耕細作地擺她的譜了。那陣子,正是家家戶戶糧票不夠用的時候。爸在撫順的寡母,幾回託人捎信到設計院,說老家的日子不好過,都有餓死的人了。爸是長子,心裏自然難受。就把信拿回家來,讓姆媽看。姆媽看完了,嘆了些氣,卻不說話。爸沉不住氣,就試探著問:「讓媽過來幫你帶小鬼頭?你一個人看三個,也太累了。」姆媽想了想,才說:「一年。」
還沒忙出個頭緒來,門鈴就響了,是來取貨的。捲簾出來,說再有半個小時一定好。那人臉色就變了,說五十個人在等著呢,你要有問題早說我們也好找別家呀。說著竟露出要走的意思來。捲簾很是賠了些笑臉,只差伸手去拉那人了。一時甚是尷尬。眾人在後頭都聽見了,也是著急,就推了羊羊說:「你也干不得什麼活,就出去擋個駕吧。你給他笑一個,他就三魂丟了兩魂,哪還記得什麼時間呢?拿了小費,大家念你好。」羊羊聽了,便狠狠地「呸」了一口,竟真的出去了。也不知道她說了句什麼,便聽見那人https://read.99csw.com嘿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爸的老家在東北的撫順,家裡世世代代是挖煤的。爸進莫斯科大學,是政府保送的。從井裡上來,洗乾淨了身子,扒下炭黑炭黑的老棉襖,換上灰色中山裝,進了幾天速成班,就一趟飛機直送蘇聯了。後來畢業分配到上海來,滿街的新奇,爸的一雙眼睛就不夠用了。漸漸地,就看出幾分上海人穿衣服的道道了。便跟著學。過了幾年,衣裝髮式上,竟看不太出外鄉人的樣子來了。只是口味上,始終還是個老土。姆媽的山珍海味,落到他的肚腸里,也就是充饑用罷了。
捲簾便拿肘子撐起半個身子來:「我豈不比你著急。跟她提了幾回,她一聲不吭。又問了她銀行存款打算怎麼辦,追得緊了,她乾脆說:『懶得管,讓它放著再說。』這一放,兩三年的複利,就是十好幾萬加元呢,也不心疼。說是不心疼,讓她拿了十萬給我們用吧,她又不肯。」
奶奶是纏過腳又放開的,走起路來就一搖一拐的。隨身帶的也就三兩件換洗衣裳,一雙厚棉鞋。旅行袋裡倒有大半袋裝的是自製的煙葉。進了門,將千層底布鞋脫了,盤腿坐到床上,就點起了煙袋。煙嗆得捲簾呵呵地咳。爸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叫了聲:「媽!」老太太笑了,露出兩排焦黃的牙:「小孩子家,嗆兩天就不嗆了。」沒多久,煙葉就抽完了,又開不了口問兒子要錢去買,只好乾熬著。憋得難受時,就蹲在牆角淚眼婆娑的。爸見了不忍,只好去買八分錢一包的勞動牌紙煙。老太太抽慣了煙葉,就嫌紙煙太文,不過癮。
當初捲簾出國時,開平還在設計院里燒鍋爐。後來姆媽來信,零零星星地說了些顏家的事。捲簾只當姆媽這些年還沒過完癮,依舊拿了那個江北佬取笑呢。真正知道開平家底,還是在替望月找律師辦投資移民的時候。兩口子拿著開平公司的燙金年度財務報表,看得手抖抖的,方明白顏家果真是發了。捲簾便寫信回去,拐彎抹角地提了些開餐館的難處。望月回了信來,說一應事務見面再談。這一個「再」字便讓這邊的人悄悄地存了些希望。誰知望月來了兩三個月了https://read•99csw.com,大小事情上竟都裝聾作啞,沒個態度。捲簾的耐心漸漸地磨得只剩了一層底。
放下電話,才知道牛吹得大了些。前頭後頭缺了三員大將,剩下的除了一個大廚便只有一幫女招待。這幫女招待,說起話來一屋子的聲音,要在廚房裡干起活來,卻沒有一個能頂得上一把手的。無奈,只得把星子和羊羊幾個發派到後頭打下手。眾人便笑羊羊:「小姐繡花來了?」羊羊不服,就要上灶台切菜。又哪見過那樣厚實的刀,幾刀下去,便聽得殺豬似的一聲叫。一看,一根手指上已流了些血,一時嚇得小臉兒煞白。拿繃帶裹了,就死活不肯再沾水了。捲簾一邊看鍾,一邊就穿起圍裙當了二廚。待前頭來了客人,又脫下圍裙當起招待。前前後後穿梭子似的,竟沒有歇下一分鐘。
那天正是個周二,原本是一周里生意最淡的日子。偏趕巧了當男招待的劉晰參加學術會議不能來上班,二廚又老婆生孩子去了醫院。黃胖子前腳一走,後腳就來了一個電話,是一個公司要臨時訂五十份宴會外賣。通常這類外賣都是早早預訂的,雖是措手不及,捲簾哪捨得推走那樣一樁好生意。當下忙不迭地應承下來,說放心吧,兩個小時以後來取。
捲簾起了身,看看牆上的掛鐘,都過了十一點半了,那父子倆還全無聲息,想必那球賽又加時了。又見屋裡窗子都關了一天了,空調也沒開,有些悶,也有些氣味,便去一扇一扇地開窗子。進了彼得的房,玩具汽車,臟襪子和電子遊戲機盤天女散花似的扔了一地。也懶得收拾,開了窗,依舊把門帶上。又進了廚房,打開冰箱,取出個小包來,把外頭的尼龍紙一層又一層地打開了,露出裡頭小小一個方盒子,裏面盛著些象牙白色的鋸屑似的東西。捲簾拿了小銀勺小心翼翼地挑了些出來,放到一個瓷茶盅里拿了些溫水泡著,放在爐上蒸著,一邊就坐在沙發上等著火旺上來。
也不知睡了多久,就聽見門外有人說話的聲音,便知道是父子兩個回來了。一會兒,又聽見浴室里水嘩嘩地流著,猜著是黃胖子在照料彼得沖涼呢。終是身子倦怠,由得他倆鬧去,竟不動彈。再過了一九-九-藏-書會兒,便都安靜下來,想是都完事兒了。黃胖子穿了件睡袍進來。捲簾挪了挪身子,胖子就躺進來。捲簾半閉著眼,問了聲球賽怎樣。黃胖子憤憤地罵了句:「狗屎,最後還是輸了。」又說了些是怎麼輸的。捲簾一句也聽不懂,也懶得問。胖子又問晚上生意怎麼樣。捲簾如此這般地說了,胖子就怨她:「忙成這樣,也不打個電話叫望月過來幫個忙。她在家閑著也是閑著,餐館里轉轉還能學幾句英文。開車過來也不過幾步路。」捲簾便從鼻孔里嗤出一口氣來:「沒聽星子說的,連早飯都得開車去文華中心吃呢。在家一頓飯都不肯做,還能到這兒給你當老媽子,又不是……」突然就閉了嘴。黃胖子便知道她是想起踏青來了。見她臉色陰暗下來,就拿笑話岔開:「踏青在時,也沒聽你說她好。天曉得女人的心眼是怎麼長的,沒見過兩個女人能過到一塊兒的。你倒是和望月說了那事沒?」
黃胖子嘆了口氣:「算了,錢是她的,你也不能強迫她。只好以後再找合適的機會跟她說吧。我們這趟辦她來,雖沒賺,總算也沒虧。」捲簾知道胖子說的是和律師分成的事,便不吭聲了。胖子就脫了睡袍,斜眼瞄了眼捲簾。女人喝了口參湯,臉上的酡紅竟還未全褪,看上去比平日又略為柔順些。胖子心想這捲簾雖比不過那兩個雙胞胎的妹妹,年紀又大些,遠看卻也還是看得過去的。再說到底是大家大戶出來的,言語舉止上,又勝尋常人一籌。心裏就有些癢,忍不住拿手去探。捲簾躲了,說:「累了一天了,歇吧。」雖是這話,眉眼之間卻藏著些淺笑,全不似平日的嚴肅。黃胖子越發地被撩撥起來,就伸手下去掀捲簾的睡衣。誰知手一伸,就摸著了捲簾身下墊的那塊舊毛巾。厚實實的,上頭似乎還有些污血。一時興緻全無。掩嘴打了個哈欠,說:「那你就放心睡吧,鬧鐘都撥好了。」便熄了燈,背朝捲簾睡下了。
姆媽炒豆芽,是掐了頭去了尾,只留中間白白胖胖的一段。姆媽包餛飩,從不用外頭的肉碎,只買那種見不著一根肥筋的瘦肉,細細地拿菜刀剁成泥。放的調料倒比肉多,光香油就分湯里餡里和蘸的三種。街上買的蝦https://read•99csw.com米,從不直接上桌。姆媽要仔細地洗過了,再拿陳年米酒泡過三天,方能吃。家裡若吃魚,姆媽只挑兩個眼珠子和腹下一寸見方的肉吃。那時還沒有望月踏青,待捲簾把她的那份也挑了,剩下的,風捲殘雲似的,統統進了爸的碗。
去了趟廁所,看見手紙上帶出好些暗紅色的血來,便知道老毛病又犯了。捲簾自十幾歲起就有個月經不調的病,一個月里總有那麼幾天,周身都不舒服。都說結了婚,坐過了月子,就能調養過來。誰知生下彼得之後,非但不見好,反而越發見重了。清閑些時,又好些。若忙累得過了頭,便淅淅瀝瀝的,有時一個月來個好幾回。西醫和唐人街的中醫都看過了,總沒個根治的。都建議把子宮連根端了,病根方能除。捲簾想著自己正值盛年,就有些猶豫。問了黃胖子,黃胖子聽說動了子宮切除手術的女人,身上雌性荷爾蒙就少,房事上也就冷淡些。自然就不甚願意。也不敢和捲簾直說,只說:「以後餐館掙了錢,保不准你享福了,就想生個姑娘呢。還是保守治療看看吧。」手術既然不做了,病也就時好時壞地拖延著。
捲簾便想著,明後天得抽個空,坐下來,給姆媽寫封信,說說望月來后的事了。一邊想著怎麼給姆媽說望月的事,一邊就慢慢地啜著參湯。熱氣熏熏地上來,身上就越發軟了。沒容想出個頭緒來,就雙眼蔫耷起來。只好身子也不洗,便橫到床上,立時就睡著了。
奶奶沒待滿三個月就走了。走的那天,姆媽摟著雙胞胎還在睡覺,是爸帶著捲簾去火車站送的。爸託人從近郊買了一籃雞蛋,又塞了二十斤全國糧票,說給老二老三各十斤,又讓寫信回來不要提這事。奶奶蹲下來,拿手摸捲簾的臉。那手裂得跟銼刀似的,銼得臉生疼,捲簾就躲了。回到家來,姆媽就問:「那老太婆跟你爸說了什麼?」捲簾說:「也沒說什麼,只說爸可憐。」姆媽正抱著望月搖晃著呢,聽了這話,就停了下來,拿嘴咬瞭望月小衣裳的一角,看著窗外的樹枝不吱聲。半晌,才打髮捲簾到街角的飯館子,買一碗韭菜餡的餃子,熱在鍋里,留著給爸晚上回來吃。
奶奶來前,姆媽也是很做了些思想準備的,心想權當是九-九-藏-書家裡雇了個顏家阿婆似的保姆吧。便仔仔細細地交代捲簾:「你奶奶若給你和雙胞胎穿衣服,就讓她穿。若是喂你們吃東西,一定要看著她把手洗乾淨了,才吃。」誰知奶奶來了,竟全不是顏家阿婆的樣子。
進了裡頭,眾人就要搶著看羊羊手裡的東西。羊羊揣了,不放,只說:「怎麼謝我?」捲簾插|進來,說:「小費就平分了吧,你那裡我另謝。」當下三下五除二地將那堆票子分了,皆大歡喜。分完了,星子便怨羊羊哪能那麼隨便給人電話號碼,要真找上門來也不安全呀。羊羊把眼乜斜了,只是笑:「我傻吶?我給的是黃胖子的號碼。」捲簾大喊:「反了,反了。」眾人按捺不住笑成一團。
奶奶來了,家裡疊被鋪床洗洗涮涮縫縫掃掃的活,倒都包了。只是廚房的事,姆媽死活不讓她沾邊。魚呀肉呀地餵了她幾個月,非但沒添肉,反而瘦了些。爸悄悄地問了,奶奶就說:「想吃大蔥蘸黃醬。」爸聽了嘿嘿地笑,說這還不容易。隔天果真上街買了來。奶奶一氣吃了五根蔥。姆媽早就備下濃濃的一缸茶,先讓老太太把口漱了,又讓拿茶葉放嘴裏嚼。嚼了有一兩個時辰,姆媽跟她說話還是背著臉的。
壘球賽熱熱鬧鬧地打過了一個夏季。捲簾照例是不關心的。飯桌上兒子和丈夫說誰打得好誰打得臭,捲簾耳朵里偶爾刮到一兩句,也是一頭進一頭出的,沒在心裏存過。直到有一天,彼得和黃胖子同時提出不在餐館里吃飯了,要去那個有活動屋頂的天穹體育館看球,捲簾才想起那日是多倫多「藍鳥隊」和亞特藍大「勇士隊」爭奪全北美冠軍呢。知道這事攔阻不動,便趕緊打發了父子倆看熱鬧去。
夏天來時,是經過緊鑼密鼓的烘托和無數場的虛驚之後,才露一個小臉的。去時,尾巴一夾,不留一言,就去了。夏和秋的交接,在一場雨里就匆匆完成了。
其實,爸和姆媽,到底哪個更可憐些,是誰也說不明白的。
後來家裡就有了那場變故。爸一句也沒跟奶奶提起,倒是姆媽給奶奶寫了封信。姆媽知道爸是孝子,大概還是盼著婆婆能開口說句話吧。沒想到婆婆回信來,竟說:「兒子大了,我也管不了。你倆中間的事,還是你清楚。」堵得姆媽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