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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餐館里打工的,也還有幾個和捲簾身份相似的女學生,卻比捲簾年輕些,也活絡些。這些人原本出國來,是為了看看外邊世界的。誰知還沒看見外邊世界的精彩,便受不了這讀書的枯燥和苦楚了。聚在一堆,就只有怨言。心裏不約而同地,都暗暗萌生了靠岸的意思。於是,對老闆就益發地殷勤起來。老闆在時,幹活手腳也越發地麻利了,妝更是一日比一日化得靚。下了班,爭先恐後地,總想辦法搭老闆的車回家。上了車,又總叮囑老闆先送了別人再送自己,好撈著個和老闆單獨相處的機會。
捲簾遭他一吼,愣了一愣,只得上來。賭氣似的,竟也不說話。黃胖子便問她住哪裡,聽見那頭瓮聲瓮氣地說了個街名,這才發覺捲簾是一路哭著的。一時慌了,也不知怎麼安慰,竟說:「捲簾,你不如嫁了我吧,也好少吃些苦。」說完了,方吃了一大驚,這話就跟沒經過腦子似的。見已說了,就索性說了個透徹:「我跟你比,是個粗人,卻會好好對你的。要不,你在這兒也是進不成退不成的。想讀完書,還得三五年,看你那樣子也不知熬不熬得下來。若不讀書,就沒了身份,就得回去。好不容易出來了,又回去,怎麼跟你家裡交代?其實,要是不合適,總是可以離的。這兒離婚,也是很普通的。」捲簾見黃胖子把自己的那點心思,描點得一清二楚,臉就禁不住紅一陣白一陣起來,一時作不得聲。
在多倫多住了一陣之後,捲簾漸漸才明白那人英文底子薄,學的又是歷史專業,別說畢不畢得了業,就是學成了也是找不著工作的。就苦心勸著改行。誰知那人也是有些脾氣的,環境逆悖些便越發地固執起來。又見不得捲簾學的專業比他的好。兩人先前分開時,倒是日思夜想的,待住到了一起,那一腔的思念反是淡薄了。志也不同,道也不合,便時時有些磕磕絆絆的口角,心也日漸疏遠了。不到一年,捲簾就搬出去另住了。那姓趙的覺得自己在人前抬不起九*九*藏*書頭來,不久也打了行李,轉學到美國去了。
黃胖子撲哧地笑出聲來:「捲簾,你兒子才上三年級,你就讓他痛痛快快地做個孩子,行不?」
捲簾出國前,早就有了個親密趙姓男友的。兩人原在一個大學里念書,畢業了又都同時留校當了助教。那趙某是學歷史的,研究課題是唐宋民俗演變。常在學報上發表一些言辭激烈、觀點新潮的文章,又寫得一手纏綿綺麗的韻律詩。漸漸地,就有了些小名氣。系裡的教授,大多對他讚譽有加,明裡是提拔新人,暗地裡都藏了個私心,想把女兒嫁給他,便越發地驕縱了那人的傲氣。捲簾對那個姓趙的,很是佩服過一陣的。為了追他,也甚費了些苦心。本是學工的,卻不務正業,整日去文科院系修課,就為的是得著些熏陶,沾帶點文氣,免得跟趙某說話時露怯。
一路送了捲簾回家。臨下車,捲簾才問:「剛才說的,可當真?」一邊就拿眼睛直直地看著黃胖子。黃胖子其實早已懊悔了自己的孟浪,遭這一看,臉色就有些變化。到了這刻,反是不能退縮了,只得說:「那是的。」捲簾呆了半晌,方說:「那好,你去準備吧。」
黃胖子最後一個出來,鎖了餐館的門,去開車,便看見捲簾背著個大書包,站在路邊等汽車。
那幾個原先與捲簾不甚對勁的女招待,心裏便有些慌慌的。見了新老闆娘,笑也不是,惱也不是,想討好也不知怎麼開口,一時臉上十分尷尬。後來黃胖子出來,對眾人說,從今往後餐館前台所有的事,都歸老闆娘管了。那幾個一聽,豈有不明白這是捲簾的意思的?就挑在捲簾上馬之前,急急地辭了工。
那一天的天氣本來就冷,又下著些細細的雪。風吹得嗚嗚的,就跟狼嚎似的,捲起一地干雪粉,灑它個紛紛揚揚,迷了人眼。捲簾的身影,被路燈拉得如一根細繩,丟在冷冷清清的街上。黃胖子便在身後撳喇叭,讓她上車來。捲簾只是不肯,一味推辭。推得黃https://read.99csw.com胖子沉下臉,粗聲粗氣起來:「讓你上來你就上來嘛,我還能怎麼著你?」
兩個星期之後,捲簾跟「荔枝閣」請了半天假,說和老闆出去辦點事。事畢回來上班,眾人發現那兩人手上都多了枚結婚戒指,方明白孫捲簾已成了黃明安夫人。那幾個女的,聚在一起,就憤憤地說些「不叫的狗才咬人,靜水最深」之類的話,至此方懂得多倫多是個著急的、直截了當的城市,溫柔迂迴在這裏行不通。
捲簾見了,心裏就鄙夷,非但上班時不與她們做堆,就是下班了,也是寧願自己坐公共汽車回家的。輾輾轉轉地,老闆也聽說她是三圓金筆廠大亨的後人,卻見她每日一隻書包背來背去地上下班。平時閑了沒客人時,人聚堆聊天她只守著一本書看,就跟世界都不存在似的。多冷的天,一身羽絨服一條厚圍巾,孤零零地在路邊等汽車,全無半點上海灘大千金的架子。心裏就有些憐惜,也益發敬重她。輪到她砸了盤子摔了碗,把這桌的飯菜上到那桌去的時候,至多搖搖頭,也不說她什麼。
剛結過婚,捲簾就病倒了。卸下了心頭的一塊大石頭,這才敢放放心心地病了。「荔枝閣」里,黃胖子三天兩頭不見了人,都是陪老婆去醫院看病了。
黃胖子自年少時起就打鼾。年紀一年大似一年,身體一年胖似一年,鼾聲也就一年響似一年。響得竟能半夜把自己打醒過來。
屋裡就徹底地暗了下來。
捲簾見黃胖子無話了,就推了他一推:「彼得的老師說彼得對數學沒有興趣,上課也從不提問。是不是找李方舟給補一補?從前踏青帶他來時,彼得也只肯和他說話的。」
捲簾還想還嘴,那頭已響起細細碎碎的鼾聲。心裏便惱著男人的沒心沒肺。這一惱,就把自己給惱得醒醒的了。
屋子裡雖是黑的,窗帘卻沒有關嚴實。屋外街上的幾盞路燈,從縫隙里鑽進來,鬼火似的,晃著人眼。捲簾把身子翻來覆去的,又狠狠地閉了回眼睛,竟沒躲九_九_藏_書過那幾點鬼火。終於沒能忍住,起身把帘子密密實實地拉上了。
一直到了第二年,方適應些。
洞房花燭夜,兩人早早地沐浴過了,坐在床上,看著地毯,都不言語。兩邊都是怕,怕的卻不是一樣東西。最終還是捲簾起身把燈關了,誘導著那頭漸漸進入狀態。由著黃明安上上下下起來,卻不敢露出一絲熟稔的樣子來應和。完了,那人竟一句都沒問。捲簾便感嘆到底是西方人在這些事上開通。那黃胖子在加拿大好些年了,也算是半個洋人了。
捲簾學的是電機工程,是個好專業,卻不好念。國內的那點兒電腦底子,到了這邊,就捉襟見肘了。雖然狠下了點功夫,終是比不過人,兩門功課都得了「C」。研究生院規定:考試成績得「C」的學生,就沒有資格得獎學金。沒了獎學金,捲簾就傻了眼。正好有個朋友認識一家中餐館的老闆,就介紹了捲簾過去當女招待。捲簾到了那一步,也只好下了個狠心,一半時間讀書,維持合法居留身份;一半時間打工,養活自己。於是就在學校和「荔枝閣」之間,辛辛苦苦地兩頭跑著。
捲簾樂得來個耳根清凈。就又重雇了一班人馬,只聽她調|教,從此認認真真地做起了「荔枝閣」的老闆娘。
病後,功課就落下了不少。卻因有了退路,補起課來就有些怠怠的,終不及先前那般著急。黃胖子看出來了,便勸:「讀不下去就不讀吧。條條大路通羅馬,賺錢也不一定都得靠讀書。」捲簾第二天就去退了學。回到「荔枝閣」,不去前台,不去廚房,一頭便鑽進辦公室,翻出黃胖子多年存下的賬本,細細查看起來。
後來就到了春節。洋人是不認這個節的,所以「荔枝閣」還是照開。下了班,有個女招待說家裡借到了一套瓊瑤的錄像帶,大家就起鬨,說:「過節了,看個通宵吧。」就都跟著那女招待走了,只剩了捲簾一人。
後來那人先捲簾一年出國,又幫著捲簾辦成了獎學金。兩人在機場見了面,倒讓捲簾大吃一https://read.99csw.com驚。雖然封封來信都說留學苦,卻沒想到,僅一年的工夫,就能把這麼個有稜有角的人,磨得沒了輪廓。那人開了輛叮咣作響的車來接捲簾,一路上就熄了三次火。到了住處,捲簾更是心涼了半截。是間很小的地下室,牆上破了個洞,就拿牆紙補上了事。地面上只露出一尺見方的窗戶,整個屋裡黑洞洞的,大白天也得點燈。盛夏時節,穿了長袖襯衫,竟然凍得抖抖的。屋裡只有一張桌子一張床。那鋪的床單,還是臨走前自己送給他的禮物。一屋裡,也只有這樣東西,還有點喜氣。想起在沁園住時姆媽的諸般挑剔,捲簾一時就有了些落難公主的凄惶。放下行李,便問:「你住哪裡?」那姓趙的把眼睜圓了,甚是驚奇的樣子:「我們不住在一起?」那一刻,捲簾突然就覺出了那個男人的猥瑣。他如此急切地辦她出來,與其說為了她,倒不如說是為了他自己。
入冬,捲簾就得了個奇奇怪怪的病,吃什麼吐什麼,什麼都吐光了,就接著吐酸水。加上大考,又點燈熬油地辛苦著,人就瘦成一根竹棍,身子竟是荷不動衣裳的樣子。臉兒蠟蠟黃的,找不著血色。連一頭黑髮,都褪盡了光澤,乾乾的,有如草根。餐館里略微跟她親近些的,都勸她好好去醫院檢查一趟,找出病根來。捲簾哪捨得那時間?只是一味地搖頭。
「荔枝閣」的老闆,年紀雖略微大些,卻還是個無牽無掛的單身漢。儘管沒念過大學,天文地理,世界大事,花邊新聞,聊起來也頭頭是道。閑了不煙不酒,只愛好聽聽歌,看個球賽什麼的。又愛說說笑笑,是個極和善的人。談不上是金牌,卻至少是個銀牌王老五。
這一病,就病去了一整個月。病完了出來,反是紅紅粉粉的一張臉,一臉的晦氣都散了,就跟蠶蛻了一層皮似的。頭髮上狠狠上了些油,又穿了件鮮亮衣裳,眾人見了,都驚嘆換了個人。
那頭的鼾聲已經很響了。
捲簾一星期要打四個晚上的工,讀書的時間就越發少了。黃胖子見她連走路九*九*藏*書的時間都沒有,總是小跑著,猜她也是沒時間好好做飯的。便留了意,把廚房裡剩的飯菜,每日包了些塞給她帶回家去。捲簾推了幾推,沒推得了,就接了。點個頭,算是個謝字。那幾個女的看在眼裡,雖說不出什麼,心裏就有些嫉妒,便日漸疏冷了捲簾。
到了聖誕節,「荔枝閣」聚餐。黃胖子謝了大家一年的辛苦,塞給每人一個小紅包。捲簾不知底里,當眾拆了,掉出三張大票子來。那幾個女的多長了個心眼,偷偷地去廁所,才拆了自己的。一看,比捲簾的少了一張,便越發妒恨了捲簾。背地裡在老闆跟前,就說捲簾如何如何的不是:動作又慢,手腳還不幹凈。動作慢,黃胖子早就看見了的。手腳的事,細細地觀察了幾天,竟抓不到一絲把柄。便拉下臉來,說了那幾個:「都是一個地方出來的,有個難處不相互幫著點,倒只會拆台。她比你們幾個都大,一個人,不容易。」那幾個就有些羞愧,方收斂些。
剛結婚那年,捲簾無論如何也不能和他同床睡覺。黃胖子只得千方百計地把老婆先哄睡著了,自己才敢入睡。誰知那陣子捲簾讀書讀得緊張,竟讀出個神經衰弱症來,心裏裝著半件事就睡不著。越睡不著就越怕黃胖子先她睡著了,鼾聲上來,越緊張就越發睡不著。那頭黃胖子強打精神地撐著,這頭捲簾辛辛苦苦地醒著。兩個翻過來翻過去就跟翻燒餅似的,又怕挨著碰著另外一個。直折騰到天亮,鬧鐘一響,只得匆匆起了。頭暈腦漲,哈欠連天,掛著四個黑眼圈去上班。捲簾坐進車裡,沒等車門關嚴,就睡著了。
捲簾和姓趙的同居過一陣,又加上姓趙的從前辦她來時,都跟人說是辦太太來的,多倫多的中國同學裡頭,便以為他倆是夫妻。待捲簾搬出來另立爐灶時,男男女女都對她另眼相看。女的等著看她鳳凰另擇高枝,男的雖有同情她的,也不敢惹上是非。捲簾極愛臉面之人,如何受得了這份委屈?又不肯跟人解釋,就越發地孤僻了起來。從此遇到事,就再也沒個商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