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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世昌也不推辭,只說:「你請我就免了,我請你倒還可以考慮。」
畫畫的男人就站起身來,將那幾幅做樣品的素描仔細地收好了,放進一個綠帆布大畫夾里。又將畫筆認真地在水裡洗過了,連同顏料一起,放在一個裝過冰激凌的塑料桶里。最後將坐過的那張帆布椅子摺疊好,就背了畫夾,左手提了桶,右手拎了椅子,要走。望月盯著那人看了幾眼,只覺得面善。想了半天,方想起原來是在捲簾餐館里遇見過的那個畫家宋世昌。就上前來打招呼。
那年望月上大學三年級,油畫系從外地調來了個新教授。從前眾人只從教科書里見過那人的名字,待到真人來了,一看,果真與旁人有些不同。此君上身穿了一件灰色棉布對襟大褂,袖口低低地卷了一卷。下身是一條澄藍直筒布褲,足蹬一雙藏青方口布鞋。肩上鬆鬆地搭了條青絨圍巾。那日天上偏巧落著些細雨,此君手提一把桐油紙傘走進教室里來,恍恍然,如同時光倒流了幾十年。那樣子,竟有幾分像去安源途中的毛潤之,又有幾分像大病初愈的周樹人,一身雅儒之氣熏得一屋人鴉雀無聲。此君講起課來,雖是口若懸河,旁徵博引,卻用了種極謙和的語氣。開口閉口,總要問學生:「這樣好不好?」漸漸地,眾人都背地裡管他叫「好不好先生」。
望月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阡陌這個名字,早就聽說過的。是中央美術學院畢業的,專畫一些凄涼雄壯的西藏風情,在國際上得了些獎。報上曾有人把他們稱作一北一南兩個「邊塞畫怪」。有好事者,將阡陌的畫拿了些來讓望月評。望月推不過,只好隨口浮浮地誇了幾句。沒想到很快就有閑書閑報,將望月的話摘引了去,寫了些文章出來捧阡陌。卻沒想到這個大名鼎鼎的阡陌,就是宋世昌。兩個被傳媒炒在一起的人物,在國內竟無緣見面,卻偏在萬水千山之外的這麼個街角小店裡相認。
「好不好先生」很快便和學生打成了一片。對學生是有問必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卻也不露出厚此薄彼的意思來。於是就深討了學生的歡喜。有一回指導學生上素描課,站在望月背後看望月畫靜物,足足看了半個時辰也不走。下了課,才說:「以後素描課九九藏書後留下來,給你講些書里沒有的東西。」從那時起,「好不好」就給望月和另外兩個學生喂些小灶吃。那兩個是男的,眾人雖有些不服,也說不出什麼來。對望月,就有些指指點點的。一日小灶之後,「好不好」又送瞭望月一本他自己寫的書,扉頁上題了:「望月女弟子青覽。」偏望月缺了根弦,又拿給幾個要好的同學看。那幾個也看不懂是什麼意思,就自己琢磨著編了個意思,四下傳了起來。流言就像夜裡起的風,看不見摸不著,卻順著牆縫門縫窗欞格縫,悄悄地溜進學校的每一間宿舍。很快,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望月在學校里排了幾個隊,填了幾張表,照了張學生證照片,終於領到了課程時間表。結結巴巴的英文,講得一身汗,就覺得有些辛苦。這才知道,講話居然也可以這麼累人的。出了校門,便想到伊頓商場去剪個頭。
旁邊圍看的,不懂,只是嘖嘖地讚歎著,說:「像,像。」那畫畫的也不睬,埋頭又畫了一刻鐘的樣子,就把畫筆往盆里一扔,說了聲:「完了。」眾人便噼里啪啦地拍起掌來。有好事者,舉起畫來讓那婦人看。婦人看了,「哇」了一聲,拿手掩了嘴,竟一時說不出話來。當下拿了一張五十元的票子,遞給那畫畫的。那人就滿身找錢包。婦人見狀,就說:「留著吧,不用找了。你若明日還在這兒,我就讓我姐姐來給你畫。從前也讓人畫過幾回,倒從來沒這麼像的。」那人欠欠腰,說:「我明日在央街和皇後街交道口上,十點以後准在。」
這時天也傍黑了。街燈忽地一下亮了起來,流了一地的橘黃。眾人便散了。
世昌把眼眯了,將膝蓋拍得啪啪作響:「怪不得我的運衰呢。什麼時候求你在《世界日報》上寫篇文章也罵我一罵?」兩人就笑了一回。世昌又問望月想在多倫多幹什麼。望月說想在多大進修幾門課。聽說紐約有個國際畫廊,很出名的,有時也展一些中國畫家的畫。她也想在那兒辦個個人畫展。正聯繫著呢。
假期里,捲簾就已經讓羊羊帶著望月,在學校里各處轉了轉。自從美術學院畢業至今,望月也是多年不曾摸過書本了。如今乍一回到學校里來,心裏就有些新奇。
九九藏書月畫下那張畫,是有些典故的。
這風漸漸地也刮到了「好不好」的耳朵里。望月再去開小灶,「好不好」就堵在門口,說:「最近忙,都取消了。」隔著門,望月聽見了屋裡那兩個男生的聲音,方知道那人是刻意疏遠自己的。到了大考,「好不好」的那門課,全班人人得的不是「優」便是「良」,只有望月幾個極少數的,得了個及格。望月不傻,自然明白「好不好」是故意壓了她的分數,來洗清自己。
說著,進了店,也不問望月要什麼,衝著裡邊就嚷嚷:「不管什麼,給她來杯最貴的,給我來杯最便宜的,賬單給我。」那賣貨的黑人小姑娘似乎認得他,就掩嘴哧哧地笑,果真給望月上來一杯特大的巧克力冰激凌,上面灑一圈新鮮草莓,黑黑紅紅的,甚是好看。又給世昌來了小杯香草冰激凌。世昌從短褲兜里掏出那張五十元的大票,遞過去。又從找頭裡摳出一個一塊頭的,塞到那女孩手裡。這才將剩餘的捏成一團,揣好了,把兩腿盤起來,坐到椅子上,一邊稀里呼嚕地吃著冰激凌,一邊指著對過街面上的各式店鋪,告訴望月哪家是賣便宜電器的,哪家有漂亮耳環,哪家賣的太陽鏡又能過濾紫外線,又不改變其他景物的色調。
望月忍不住笑將起來。便問是怎麼知道她的。世昌說是在華東六省市青年畫展上見過她畫的一張畲寨風情圖。
伊頓商場在央街和當達斯街交界的地方,是個熱鬧場所。望月泊了車出來,立時被一街的喧嘩給吞進去了。人行道上,有人擺了個攤,正「五元十元」地吆喝著賣廉價手錶。緊挨著,又有人鋪開兩個大音箱,肩上扛把電吉他,在唱《蝴蝶之吻》,歌聲嚶嚶嗡嗡地揚了一街。腳底下擺了個鐵罐子,有行人叮叮咚咚地往裡扔硬幣。望月聽了一會兒,覺得唱得還挺哀傷,便也學著樣子往裡丟了一塊錢。那人抬起頭來,沖望月笑笑,咿里嗚嚕地說了句什麼。望月偏沒聽明白。可圍看的人都聽明白了,就哈哈地笑。笑得望月有些害怕,不敢久留,趕緊離了那地。
考完了試,那一個暑假,全班同學都結伴到黃山青島爬山游水去了。望月跟誰也不說一聲,便一人去了浙贛交界的畲族人集居地,一頭扎進寨子里九_九_藏_書,和畲民住了一個夏天。夜裡睡在竹樓里,忍著蠓蟲的叮咬,想著學校的事,心裏尚是憤憤難平。早上起來,見到太陽出來,一地的濃霧在一刻里散盡,露出青青翠翠的山石田地,心就在鳥啾聲里舒展開來,全然忘了傷痛。開學時回到學校,別人拿出的是一沓又一沓的旅遊彩照,她拿出的是一百多張畲寨寫生畫。雖然最後只有一張被選在華東六省市的青年畫展上,可是以在校生身份參展的孫望月,卻替她的學校很是掙了些面子。從此,同學對她另眼相待,反齊聲責備起「好不好」的勢利來。關於她的緋聞,便自然無人肯信了。
那人回頭,見是望月,也有些驚訝:「記得,當然記得。其實,還沒認識捲簾,就知道你了。你們家的姊妹也真是的,名字怎麼取成這樣,都跟賈寶玉屋裡的丫鬟似的。」
婦人拿了畫,謝了又謝,方去了。
望月又問:「自己的時間里,都幹什麼呢?」世昌也不答她,只將頭歪了看她,笑嘻嘻地說:「畲寨的不錯,西雙版納的也有些味道。海南的就有氣無力。你不適合城市。城市就像金魚缸。你回到城市就成了缸里的魚。你見過下雨天的魚是怎麼樣的嗎?」
得獎回來,「好不好」又重提開小灶的舊話,望月也不說要也不說不要,一眼看過去,便看得那人接不下話去。經歷了那場風波,望月也算是略微懂了些世故,將一派的天真收藏了些起來。這事算算竟是很多年前的了,連她自己,都幾乎淡忘了,沒想到竟還有人記得。望月不禁有些受寵若驚起來。一時興起,便說要請世昌在街角的小店坐坐,吃杯冰激凌。
多倫多大學的整個校園,全是古堡似的建築。牆是石頭的,凹凹凸凸的也沒個規律,甚是古樸。牆上密密實實、陰陰涼涼地爬著些不知年月的青藤。風一過來,青藤便窸窸窣窣地翻出些深深淺淺的綠浪來。屋頂全是尖尖的,塗著些鉛綠,襯著背後的一片湛藍、幾抹白雲,煞是氣派。近一看,竟沒有兩幢樓是重了一個樣式的。偌大的一個學校,前後左右也無一扇門。進的,出的,開汽車的,騎單車的,竟沒有一個人上前來查身份,阻攔問話的。
望月吃了一驚,沒想到世昌對她的畫竟知道得這麼多。https://read.99csw.com她畫的東西在南方很有市場,可聲勢卻一直沒打過黃河去。便又死追著問:「你怎麼知道的?」世昌讓她纏不過,只好說:「阡陌,你聽說過嗎?阡陌姓宋,這你不知道吧?知道不知道的,竟就先瞎捧一氣。倒是花了些心思在那些文章上的,可惜沒捧到點子上。」
世昌又說,等到楓葉上來了,他就不上街頭畫畫了。他知道有個地方,楓葉長得最好最密。且不是開發的旅遊區,也無人打擾。自己帶個野餐籃子進去,畫一整天也見不著個把人。當下兩人便交換了電話地址,約好了等十月底找個時間一起去寫生。
再走遠些,就看見一棵大樹。枝葉綠泱泱的,在遲午的太陽底下,撐起一片陰涼來。陰涼裡頭,圍著幾個人。有小孩子,踮著腳尖還看不著裡邊的景緻,便鬧著,央求大人給扛起來,坐到肩上來。看見了,就把手指頭含在嘴裏,眼睛睜得大大的,不再作聲。望月好奇,忍不住擠進去,才知道原來是有人在畫畫。
出國前,也曾和開平半開玩笑地說過要出來讀書,開平根本沒有把她的話當真,一味地笑她:「如今你要談一個判,就有兩個助手給你查資料。連給朋友寫封信,也是秘書幫你擬的稿。問你圖書館的門朝哪邊開,怕你也答不出來。打字一分鐘能敲十個鍵,就算你不錯了。你愛玩什麼都好說,就是讀書這個苦差事,怕你吃不消。」望月聽了,便把臉兒沉了,那一個晚上沒再理過開平。第二天早上去上班,推開辦公室的門,就見辦公桌上放著個書包。正宗的義大利皮貨,里裡外外足有十好幾個口袋。那是開平連夜託人四處搜尋得來的,說:「要玩讀書,就好好玩。敢說這整個學校里,沒有人的書包能貴過你的。」這回望月背著這書包,便覺得太新了。
九月里,學校都開學了,望月便去多倫多大學選修了一門世界藝術史課。是旁聽的,也用不著入學考試。交了學費之後,幾乎沒費什麼周折就註上了冊。
半晌,才問他在這兒畫了多久了。說是有三年了。五月到十月畫,天冷了就不上街了。一年裡只要畫半年,就夠吃夠住的了。剩下的半年,就是自己的了。
又見校園裡走來走去的那些學生,身上遮得少,露得多,攢的是一個夏天https://read•99csw.com留下的陽光,皮膚全是黝黑閃亮的。衣著上,也極其隨便。一件短衫、一條短褲、一雙球鞋,還有連襪子都不|穿的。走起路來,腳上刮著風,笑得也是響響的。望月從他們身邊擦過,便覺著自己臉白了些,頭髮長了些,氣也有些虛。就把胸脯在風裡狠狠地挺了挺。挺完了,自己又忍不住笑了:三十多歲的人,能和十幾二十歲的比嗎?
那畫畫的,背著身,看不清人。只看見暗紅色T恤衫的背上,沁著更暗的一塊汗跡。那個被畫的,迎著面,卻是看得一清二楚的。是個半老徐娘。原本金黃色的頭髮里,夾了些白的,乍一看,竟跟落了一頭灰似的。眼圈抹得黑黑的,又拿手擦過,就擦出兩塊青來。仰著臉兒,小心翼翼地笑著,那臉皮畢竟是鬆了,便沿著笑紋浮掛下來。望月又看見那畫畫的腳邊,擺著好幾張素描。有老人有小孩,有印第安部落頭人,有好萊塢當紅影星黛米·摩爾,還有加拿大總理克里靖。便驚異這人從哪裡弄來這麼些個模特兒。手裡正畫著的那張畫,不是素描,卻是水粉,已經畫了八九成了。雖是粗糙些,卻也是極像眼前的那個人的。只是臉上稍稍平服些,頭髮又略微黃些,下巴也尖細些。加在一塊兒,那畫里的人就比真人鮮亮了好些。望月心裏便暗罵那畫畫的滑頭。
望月就訓世昌:「說你土你還不認,沒聽說過寫評論的訣竅吧:大罵大幫忙,小罵小幫忙,不罵不幫忙,捧你是要你完呢。」
說完了,便覺得自己有些輕狂,竟像是在招搖了。忙改口:「來了這兒,什麼也不懂,一切從頭開始。也沒有什麼固定計劃,無非是走一步看一步罷了。」再看看世昌,好像也沒在意的樣子,方釋然些。
望月倒也沒見過如此潦倒尚如此落落大方的人,一時便覺得那粗枝大葉裡頭,也還有些新鮮韻味。又看那雙手一分鐘也不肯安歇,揮來舞去的,根根手指細細長長猶如新剝的蔥,指尖上染了些顏料。就想起小時候臨摹任伯年的仕女圖,描也描不完的深深淺淺藏污納垢的衣裳褶皺里,偶爾也見著幾個捏成蘭花兒的手指頭,心裏感嘆女人的手怎麼就能生成那個樣子。見了世昌,方知道男人竟也生得那樣的手。又想著這樣的一雙手竟在街上給人畫像,心裏就有些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