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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望月就和開平說起畫展的事。沒容說完,開平便嘿嘿地笑:「我說什麼事呢,讓你這麼動氣。不就是多要點錢嗎?你又不是給不起。人都答應讓你展了,還不知足。國內你也展夠了,就沒有在國外展過。出這個風頭,花多少錢也值。」望月卻有些不以為然:「他是有慣例的,憑什麼到了我這兒就不按慣例辦了呢?看上我的畫,就得按慣例。看不上是另一回事。」開平就笑她多少年的書生氣,竟到這會兒還不改:「你是怕人說你沒才氣吧?能在紐約辦畫展,光有錢就行嗎?你有這個才,又有那個財,還缺什麼呀?趕緊把日子定下來,到時候花點錢找個人在報紙上寫些文章,捧一捧名就出來了。再把那些文章寄回來,我給你在這邊各大報紙雜誌上重登一回,你就是國際大師了。沒有這個國際包裝,再好你也還是個土貨。」
望月冷眼看著,知道姆媽對外公的喪事心裏一點也沒譜,卻又不肯放下架子,就送了個台階過去:「姆媽,開平有個朋友在殯儀館工作,化妝本事一流,給陳毅都化過的。要不要換家殯儀館?」姆媽此時哪還有力氣反對,就由著姓顏的撒手去辦一應事項。
誰知打了一天,也沒找著人。打到公司,秘書說老總今天沒來上班。打到家裡,婆婆說兒子早去公司了。直打到那邊時間早上五六點鐘,方打著了。那頭接起來,聲音聽上去醒醒的,竟不像在床上的樣子。望月心裏就有些疑惑。還沒容這邊開口,開平那邊就說:「公司這陣子出了些事,一整天電話不斷的,只好出去避一避。」望月聽了,心就往下一沉,一時也顧不得生氣,忙問到底是什麼事,說是望月樓住宅區建築原料供應上出了些問題。再問,就不肯細說了:「過一兩天就能解決的。告訴你,也沒用。你隔著千里萬里的,又管不了這兒的事。不如安心在那邊等你的公民身份吧。」望月見他一味地避重就輕,也明白是不讓她擔心的意思。想想也是,這公司開平經手也有十幾年了,起起落落不知多少個來回了,還不都過來了。剛開始時,一張桌子一張凳子,八條九_九_藏_書腿加上一個熱水瓶,便是全部家當了。誰見了誰都說是拿他阿公的錢打水漂漂。連她,也沒信過他。他倒也不在乎,照舊日日忙他的事。
開平就去他媽的房間,把孩子弄醒了抱來。皓皓半睡半醒的,嘴裏哼哼著,便不願說話。望月聽見婆婆在後頭一聲聲地催著:「叫姆媽,叫姆媽。」孩子就勉勉強強叫了一聲。望月聽了,喉嚨口堵上一塊東西,軟軟的,溫和的,竟半天才開得了口:「想姆媽不?」婆婆又在後頭教:「想的,想的。」這回,孩子就無論如何不肯開口了。等了半天,也無結果,望月只好掛了。放下電話,心裏空空的,在床沿上坐著,看著窗外天上剛剛升出銀盤似的一個大月亮,裡頭有些山石田土的印跡。滴溜圓的,竟無一絲缺口。這才想起,該是中秋了。
開平進得樓來,鞠了個躬,叫了聲「孫阿姨」,姆媽懶懶地點了個頭,算是回答,就把開平晾在客廳里,不再理睬。客廳雖然只昏昏暗暗地點了一盞燈,姆媽早已看清了開平身上那套衣服的做工,心裏暗笑:別看台灣香港叫得熱鬧,真正精工細作的裁縫,還在黃浦灘。江北佬想學真正的上海人,沒有一兩代人的工夫是不行的。姆媽的斷言不出三年就給破了—— 那是后話不提。還是踏青看著不忍,想著人家畢竟是來幫忙的,就讓開平在沙發上坐了,又沏了杯龍井出來。
望月聽了,就知道星子又在背後說她的事,臉上立時有些不悅:「不背也不行,上課都聽不懂。你哪知道那個美國佬有多刁。」兩人就都閉了口。
車剛開過了幾個路口,望月在紅燈前停下。猛地見著路邊有一男一女,挨得正緊,那男的正給女的系圍巾,女的就勢摟住男的腰。望月這一驚,非同小可。才啊呀一聲,就被老劉輕輕喝住:「別吱聲,捲簾是不知道的。」
望月趕緊把頭正過來,再也不敢斜視。心就打鼓似的撞起來。連過了幾個交通燈,方稍稍安定了些。
說笑間,捲簾就來了。望月就把這些天與國際畫廊的種種都告訴了姐姐。捲簾細細地問了些那香港人的背九_九_藏_書景,就說:「何不繞過那個香港人,直接和大老闆接觸?中國人欺負中國人的事,也是常有的。」望月聽了,只點頭,卻不說話。捲簾知道她英文不行,便說:「等空了,讓老黃給你寫封信,直接給大老闆,看他如何答覆。他英文比我強些。」又問望月學上得怎樣了。望月就憤憤地說有個洋教授欺負她英文不好,老在班上拿她開心。又問捲簾可不可以到學校去告那人種族歧視。捲簾聽了便哈哈地笑,說:「剛出國的中國人十個有九個以為人歧視你,其實人家損起自己來比損你厲害多了。以後你英文強些了,就懂得那是人的幽默。你要連這都受不了,還不如回上海做你的少奶奶。」
一日,在沁園融融的落日里,他突然知道了大限將近。仔仔細細地熏香沐浴過了,換上了多年前就預備下的澄藍絲葛大褂,躺在軟皮躺椅上,召集了一家大小來。開平自然不在其列。那時望月時不時地在開平那裡過夜。姆媽知道吵也沒用了,就乾脆睜隻眼閉隻眼由著她去。可開平是不能踏進沁園一步的—— 姆媽有姆媽的原則。
孫老闆一去,留下一屋女流之輩,竟不知如何是好,便只能坐著對哭。其中姆媽哭得最為凄苦。哭的是孫氏的繁華在遲來的第二個春天之後又如此迅速地凋零;哭的是偌大的一個沁園,一院的陰柔之氣,竟沒有一個男人能撐得起門面。一時哭得寸腸欲斷。望月見此情景,便放膽叫了開平過來幫忙。
捲簾便留瞭望月一起吃飯。吃著飯,望月也是懨懨的,像是有些心事,話卻不多。捲簾看望月,一個夏天下來,也見清瘦了些,下巴尖尖的,越發襯出兩個眼睛深井似的黑亮起來,臉色也不如剛來時鮮亮。心想這個妹妹在國內是何等威風之人,諸事有人眾星捧月似的哄著,何用親力而為?到了多倫多,就如虎落平原,有誰認得她?好些事上,還不得摸爬滾打,從頭做起?到底也還有錢辦不成的事呢。心裏不免有些得意,又有些憐惜,就勸:「也別太苦了自己,書能讀進多少就讀多少。犯不著天天那樣深更半夜地背單詞read.99csw.com。真要學英文,就多看電視報紙,那才是活英文。光會看不會說,那英文會也等於不會。」
後來果真成了些事。
四下打聽了來紐約國際畫廊有個小老闆,是香港人。望月因著英文說得不是很順溜,一應大小事務,就只與那人聯繫。幾個月里,在多倫多和紐約之間,也飛過好幾個來回了。談來談去,雙方卻始終沒有在費用和分成的事上達成協議。望月暗地裡也探查過,知道他們的慣例。便疑心對方知道些她和開平的底里,要多訛些錢。心裏沒底,就打電話向開平討主意。
是為畫展的事。
一家子裡頭,當年真正看好他的,還只有外公一人。
說完了,又轉過臉來看望月:「你是心高氣傲之人,不可學你姆媽,對男人不可太過了,水滿則溢,月滿要虧。」又長長地嘆了口氣,眼睛找來找去的,漸漸就定了格。後來想想,這就是老頭子留下的最重要的遺囑了。
無心無緒地坐了會兒,嘆了些氣,心思又轉回到畫展的事上來,就想找捲簾和黃胖子商量商量。心想那兩人在外頭日子長些,知道的事也多些,說不定就有些主意。於是就駕車去了「荔枝閣」。
入了秋,望月就真正忙了起來。
開平臨來之前,特意去南京路最好的理髮廳,油油地理了個大背頭。回家讓顏家阿婆把阿公從台灣郵來的那身西服,拿蒸汽熨斗細細地熨過一回。又去買了些上好的鴨梨蘋果,拿兩個網兜分著裝好了,一路提到沁園去。姆媽哭了半天了,哭得兩眼腫得只剩了兩條縫。終於哭累了,正坐在陽台上養神。老早看見開平進來,就將眼睛閉了,也不動身。望月正絞熱水毛巾給姆媽敷眼睛,自然也挪不了身。最後是踏青下去開的門。
「荔枝閣」的夥計,見瞭望月都驚奇,說:「怎麼這麼久不來了呢?」一邊就幫著去找老闆娘。望月信步走進了廚房。先前雖是來過幾趟,捲簾總是拉了到辦公室或是前廳來的,也沒好好進過廚房。只見廚房裡頭油煙騰騰的,三個大風扇齊齊轉著,那熱氣迎面撲來,竟讓人打個趔趄。牆上油膩得緊,拿手輕輕一碰便九*九*藏*書是一個黃指印。盤盤碗碗的,交錯堆成個小山。前頭的光潔堂皇,越發顯襯出後頭的污穢凌亂來。大冰箱上,新貼了一張大漫畫,是個肥頭大耳的男人,粗看倒有幾分像黃胖子自己。那人一邊喝咖啡,一邊就訓話:「本處規矩一:老闆永遠正確;本處規矩二:老闆如有錯誤,請參照規矩一辦理。」望月見了,便去尋了支炭筆,在上邊飛龍走鳳地寫了幾個字,便揚長去了辦公室。眾人圍了看,原來「老闆」二字後頭都加了「娘」。裡頭也有從前見過踏青的,便都笑:「這回黃胖子可攤著個厲害的小姨子了。」
見人齊了,眾人便以為老頭子要念遺囑呢。誰知老頭把眼微閉了,只是搖頭:「我一世的生意經,就這樣爛在肚子里了。你們幾個,也沒有一個是能接得了我手的。孫氏一世榮華,到了你們手裡,就只剩下一個沁園了,還不知保不保得住。可惜,可惜。」當下眾人相對無語,姆媽就第一個流下淚來。
老頭又把眼睜了,看著姆媽:「你一輩子吃虧,就吃虧在不肯吃虧上。男人就是男人,你非要把他拴在褲腰頭上,他能肯嗎?我一閉眼走了,看誰管你。」姆媽當著三個女兒的面,被道著了痛處,臉便一陣紅一陣白起來。老頭子也不管,徑自說下去:「將來能養你老的,說不定就是顏開平那隻猢猻了。別把後路都絕了。」
望月從「荔枝閣」出來,就見劉晰在停車場上,掀著車蓋,正乒乒乓乓地鼓搗車呢。說是電池沒電了,起動不了,問望月有沒有充電電纜。望月看著那輛車子,前蓋已癟進一塊,漆傷像是新的,想是剛撞了的。輪子邊上的鐵皮,也早有重重銹痕了。再看他那身上的一件風衣,樣式古舊自不待說,袖口也都磨花了。腳上一雙力士鞋,還印著大大的中國字,想是當年從國內帶來的。昏黃的路燈底下,身子一伸一曲的,竟不是很靈巧的樣子。一頭亂髮被風攪起,也有几絲灰白的了。望月大概也猜得出那日子的拮据,一時很不是滋味。就說:「電纜倒有,只是不在車上,在星子家的車庫裡。不如就送你回去,明天帶了電纜來,再幫你充read.99csw.com電。」老劉推了幾聲,見天也晚了,又起著風,也就沒有堅持,上了車。
孫三圓這一生,也真應著了「一貓九命」的舊話。先是土匪,日本人,國軍,後來是共產黨,再後來是造反派,個個要置他于死地,可回回又讓他逃了生去。關鍵時刻,總有貴人牽領,絕處偏逢凶化吉,竟活了九十幾歲。四房妻妾,給逼著離了三房。離的和沒離的都算在內,連最老的大房,都比他小十來歲。卻沒有一個不走在他前頭的。孫三圓過世前,不僅趕上了舉家遷回沁園的日子,還領來一頂地方政協名譽副主席的桂冠。連他自己也沒想到:老了老了,竟還有這般風光在等著。於是,布滿壽斑的臉上,竟很是光亮起來,亮得居然泛起蛋青色來。
這樣的話,從前廝守在一塊兒時,開平也是常說的,望月早聽習慣了。如今中間有了個大洋,隔著一條電話線聽,便有些刺耳。望月至此方明白,原來畫的世界是這般孤獨的,開平只能在門口踱來踱去的,沾著個邊,卻始終是進不來的。於是就懶得再說,只問皓皓如何了,要和皓皓說話。
開追悼會那日,市裡的頭頭腦腦都來了。送的花圈,清場的人清了整整一天方勉強清完。代表親屬致辭的,不是姆媽,也不是孫氏三花中的任何一朵,卻是顏開平。姆媽將來賓簽到簿拿回家來細細地看過,竟有大半的名字不認得,猜測都是開平請來捧場的。至此開平在沁園的位置便已確定。後來姆媽在電視上看到轉播出來的排場,從此不再評論開平一家的蘇北口音。
開平與踏青有一搭無一搭地說了會兒話,就漸漸地鎮定下來。將身子坐直了,抬了眼,衝著陽台那邊,說:「人活千歲,也有一死。如今孫爺爺去了,家裡就全靠孫阿姨您掌舵了。您若有個長短,叫望月她們怎麼辦?還是得打點起精神來,把後事辦好了,讓死的人稱心,也讓活的人安心。再說,孫爺爺是政協的人,又不同於尋常百姓。這喪事的調子定得如何,對後人關係重大,千萬馬虎不得。」姆媽沒想到才幾年不見,這拖著清鼻涕的顏家小子也知道些輕重,懂得說話了,臉色方略微松泛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