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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牙口的叛逆和兩個名字都以「S」打頭的人有關。
叫了幾聲,望月方明白是在叫自己。回過頭來,竟是牙口。
初到加拿大,牙口也試圖靜下心來做些學問的。可是那片黃土地的呼喚,一日比一日清晰,一日比一日嘹亮,竟像是融進了他的血里,隨著脈搏一聲聲地撞擊著他的身體,撞得他興奮至極又疲憊不堪。終於有一天,他被這種單相思折磨得幾欲瘋狂,就寫了一封信給那片黃土地。而這封信,又落到了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手裡。於是,他成了尼克鬆訪華之後第一批到中國留學的西方人士之一。儘管他到了那兒才知道,黃土地在好幾年以前,就已經成了紅海洋。
牙口就問望月到加拿大來做什麼呢。望月說:「上海太熱鬧,想上加拿大找塊地來種。」牙口將頭撥浪鼓似的搖了:「從前我們洋鬼子到你們中國搶地,如今輪到你們中國鬼子上我們這兒來搶地了。一報還一報,不得了,不得了。」
望月倒是沒聽人這麼解釋藝術的。再往深里想了想,就咬牙切齒地恨起了那男人的輕薄來。恨著恨著,卻有一絲淺笑,悠悠地漾上了眉梢。
牙口在中國讀書,一讀就是五年。五年裡,牙口一次又一次地申請去史沫特萊和斯諾走過的地方,可他的申請一次又一次地遭到了拒絕。直到有一天,寫申請和批申請的人的耐心同時抵達了極限。從熾烈的理想主義者到溫情的旁觀者的裂變,就在那一天里被催化完成。牙口在黃土地的邊緣上徘徊等待了整整五年,也近近地聽見了它的沉重的呼吸,卻始終無緣去親自體驗它的悲悲喜喜。彷彿在山邊上看山,看見了關於山的一切,卻又沒有看見山,因為山擋住了山。
那兩個叫史沫特萊和斯諾的人,細細地敘說了些關於黃土地的事。說它的遙遠,說它的貧瘠,說它的蒼涼,說它的遍身瘡痍,說它的博大生命。黃土地里滲著千年的血,read.99csw.com萬年的淚。苦是苦的,卻是平等的苦;難是真難,卻是有盼望的。
牙口又問望月在這待得還習慣?望月就埋怨,說你們的英文太難學了,舌頭怎麼也翻不過來。牙口忙說:「再難,能難過你們的漢語?我剛去北京的第一年,學了好些罵人的話,上街也敢和公共汽車售票員頂嘴。就以為自己學得不錯了。到了畢業那一年,才知道自己是連個門都沒進去呢。大考時,老師出了個題『一個愉快的星期天』,叫大家都寫篇作文。我就寫了:今天是星期天,陽光燦爛,空氣新鮮,我到我朋友李小力家玩。昨天剛下過雨,他家的院子里都是水。他們全家都很努力,一起打掃陰|道……」
牙口不慌不忙地笑著:「我猜你是沒聽懂。可是句好話呢。你若真想聽,我就告訴你。」說著,兩眼就直勾勾地看到望月的眼裡去。望月被兩泓湖藍色的水漫著,如遭了定身法似的,一時動彈不得,也不知該說想聽還是不想聽。心裏懊惱著自己如何會被糊裡糊塗地牽進這麼個情景里去,竟像跟人調上情了似的。就決計不掉進那口井裡去,說:「不說也罷。反正我是有錄音的,回去也能聽。」
牙口在中國的五年,剛巧落在一個時代到另一個時代的交叉路口上,牙口便有機會看到了從灰卡其中山裝到花的確良襯衫到迷你裙的演義,從周圍人對他的眼光里體驗到了由懷疑到審慎到開放心扉到趨之若鶩的變遷,也知道了那個從黃土地變成紅海洋再變成花世界的地方,的確是人人平等,只不過有些人比另一些人更平等而已。終於懂得了,美與丑原本只是眼睛的偏差,世界根本就是大同小異的。多年的痛苦掙扎,至此方日漸平復下來。於是,像一隻熟了的桃子,不再喧囂熱烈的花朵,竟懷著些遁世的心念,回到了加拿大。到頭上長出第一絲華髮的時候,才https://read.99csw.com靜下心來開始做學問。
只因為少年看了兩本書。
望月沒想到牙口竟會說中文。雖說得不甚地道,能把舌頭捲成這樣,也算是不容易了。一時甚是驚奇,便問在哪兒學的。
牙口這才聽出望月是投資移民過來的,心裏一驚,臉上卻笑著:「好呀,真想種地,上我家來,留塊地給你種,不收你錢。其實,地就在你心裏,要想種,不用出門就能種。不想種,跑到天邊也找不到地種。」
一本是關於一片黃土地的。另一本也是關於那片黃土地的。
直到有一天,牙口也收到了國防部簽發的徵兵通知書。
在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牙口提了一個小箱子,像我們熟悉的故事里的主人翁那樣,告別了故土,悄悄地越過了國境線,來到了美國北面的鄰國。當車子離開美國境內的尼亞加拉瀑布,邊境橋被轟鳴的水聲霧氣裹住,不再清晰時,牙口竟沒有絲毫傷感留戀。當然他也沒想到,這一別,竟跨越了一整個時代:卡特總統下達大赦令,准許當年逃兵役的人返國,不再追究刑事責任,已是十幾年以後的事了。
還沒說完,望月早已咯咯地笑出一眼的淚來。笑完了,才回過神來原來是這麼個笑話,又是這麼個男人說出來的,本是不該笑的。就有些懊悔。立時想起一件事來,就問牙口今天課堂上到底說了些什麼好笑的。
牙口上課,甚是詼諧,總愛加些佐料,堂堂課逗弄得人樂不可支。望月十有八九是聽不懂他那些笑話的,也只好隨著眾人笑。一日牙口又故技重演,口吐蓮花,望月還沒想明白,眾人早已哄哄地笑將起來,又有人回頭看她。便猜著是和自己有關呢,卻不知是不是句好話,就不敢隨人傻笑,也吃不準該做個什麼表情回應是好,一時甚是尷尬。竟再也靜不下心來,一堂課就稀里糊塗地過去了,筆記也沒記下一個字來。
同學間,也是極熟稔的,下read•99csw•com了課,就在走廊上,打打鬧鬧的。一包炸薯條,在中間傳來傳去,傳到望月跟前,就停了下來。聽起課來,都把腳齊齊地擱在前頭的凳子上,嘴裏吧唧吧唧地嚼著口香糖。望月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倒也沒人看她,自己就先覺出了自己的不合群。上課老師講的,半懂不懂的,試著去問同學。同學倒是耐心的,也給細細地解釋,反解釋得比先前越發糊塗了。只好買了一個小錄音機,帶到教室里來,把老師的話錄了,再回家一遍一遍地聽。每晚螞蟻啃骨頭般地,蘸著字典啃著那點課堂上的東西。無奈腦子就跟沙漠似的,永遠饑渴地飲著,卻始終盛不住多少。這才體會了捲簾當年的苦。
那一年,牙口十七歲。
下了課,望月看也不看眾人一眼,拎了書包便匆匆走了。沒走幾步,就聽見有人在後頭叫:「中國月亮!中國月亮!」
望月聽了一愣,心想這個牙口雖長了張洋臉,說的話想的事倒比中國人還中國人呢。
可惜,和天底下所有的兒子一樣,牙口無心繼承父業。
望月的老師,叫雅可夫·奧斯克遜。怎麼叫怎麼拗口,於是望月也跟著眾人,只叫他「牙口」。牙口的祖上,從斯德哥爾摩來,長得自然也是典型的北歐人樣子。前額凸出,在日光燈下展現著一馬平川的光亮,又有些汗水細珍珠似的灑在其間。眼睛深陷,越發襯出一管筆直的鷹鉤鼻來。一把美須,從腮幫子上蓬蓬地長到下頦,將嘴唇仔仔細細地掩藏起來。望月從前在國內認得的舞文弄墨的朋友圈子裡,也有幾個愛做憤世嫉俗狀的。卻沒有一個,能把鬍子留得這般乾淨,這般順理成章。
牙口的個子極高。大老遠地走過來,便見他的頭懸在眾頭之上,隨著腳步上下晃動著,竟像是在人海里浮遊似的。一天一換的襯衫,平平整整地塞在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腰裡頭。兩條長腿,把褲管撐得直直的,毫不費力地托起read.99csw.com一個細腰圓臀來。望月看著,就想起自己開平來。開平該比牙口年輕些的。這些年煙酒飯局地應酬下來,腰身卻是明顯地松垮了。平日人前西服領帶的,端著寬肩大膀和微微隆起的小腹,人見了都誇是個好衣裳架子。只有她知道,回家來脫了衣服上床,是個什麼樣子:手在腰腹上輕輕一捏,便能拽起一圈脂肪來。這個牙口,去了衣裳腰身還不知是怎樣堅實的呢。那一把鬍子,也不知是怎麼留的?那鬍子留在臉上,自然是清俊的;若長在了別處,又是什麼個風味?望月這麼胡思亂想著,自己倒是吃了一驚,心跳得一屋都聽得見。
望月選的那門課,是個小班,總共也就十多個人的樣子。大多是藝術系的學生,也有一兩個像望月那樣純粹是來長見識的。一個班裡,不是白臉就是黑臉,反襯得望月一張黃臉有些稀罕起來。
牙口的家在美國的肯塔基州。肯塔基地肥水美,盛產牧草,人稱「藍草之鄉」。因著牧草,便有了畜牧業。因著畜牧業,便有了好些富有的農場主。牙口的爹就是其中的一個,在肯塔基南部一個叫卡文頓的地方,擁有四個極大的農牧場。牧草從他們家門前延伸到天邊外,牛羊騾馬在圍著原木欄柵的草地上悠然散步,儼然是伊甸園再現。
誰知那人非但不惱,反而越發地笑眯眯起來:「那是的。不過最好關起門來,你自己一個人聽。」
牙口從講課夾里找出張照片來,遞給望月看。那照片有些年月了,色調便不怎麼明亮。是在長城腳下。牙口穿了件灰色的粗布中山裝,頭上戴頂同樣色調的八角帽子,想必是學延安軍人的模樣,只是腰裡缺根皮帶,腳上少副綁腿。風吹過來,撩起一個衣角,那樣子煞是年輕,也煞是可笑。望月想他那張照片是隨身揣著的。多倫多大學里這麼多的中國學生,也不知他給多少人看過呢。就不稀罕。
牙口上大學一年級的時候,越南就轟轟烈烈地https://read.99csw.com打起仗來了。牙口的同學,陸陸續續地就有人被送到了前線。起初還寄封信過來,後來便沒了音訊。牙口無心向學,成日和同學一起,坐在市政廳的廣場上,焚燒星條旗。
「你走路和飛毛腿似的,追也追不上。」
望月將臉兒沉了,說:「從前你們來,才真叫搶地,不給錢的,逼著人哭哭啼啼地拱手相讓。現在我們來,是買地,要付錢的,你們政府還不許還價。那價碼,哼,那價碼。」
牙口就拉著望月到咖啡館去坐著,說了些舊事給望月聽。
少年一口氣把書讀完了,眼淚夾著嘆息落在書頁上,洇出一朵希望的花來。這才知道自己的眼界原來是這般狹窄,狹窄得只裝得下幾個農場;自己的生活原本是這般單薄,單薄得承受不起一絲褶皺;自己的生存空間里堆滿了瑕疵,竟放置不下一個小小的理想,一種牽牽的企盼。從此,黃土地拴在他的夢裡了。
望月回了家,果真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錄音機。一邊聽,一邊查字典,也把那意思聽出個十有八九來。原來是在說藝術對比呢。說西方油畫,沒有線條,空間立體關係全靠光線不同來表現。凹的就暗些,凸的就亮些。畫起裸體來就得心應手,一目了然。中國畫就不同,線條是用來標界的。平面的還好辦,立體的便麻煩些,還得經過腦子做番想象,是個含蓄的功夫。什麼叫含蓄?比如你們穿得少露得多,要表達個什麼意思,我一看全知道。這就不是含蓄。也有人穿得多露得少,其實要表達的,也是同一個意思,不過故意先讓我想象一番罷了。那就叫含蓄。
那個夏天,牙口的學校終於放暑假了。成長的身子早就期待著從硬板的天主教校服里解脫出來,雙腳歡呼著從皮鞋裡躍出踩入鬆軟的運動鞋裡。在門前的空地上與鄰人的孩子搶著籃球的牙口,心卻飛在千里之外。天藍藍的,雲白白的,麥子在灌漿,馬兒在歇息,南北疆界都無戰事。少年的臉上卻沒有歡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