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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輪到劉晰人不在跟前時,羊羊就猜,準是那口英文的事。便說起那日一同上街,劉晰的車在街上拋了錨,求保險公司來拖車。竟在外頭凍了三個小時,也不見拖車來。後來還是羊羊去打電話催,才知道他沒把街名說利索,丹佛絲街讓人給聽成了丹米爾絲街,害得人家拖車公司在丹米爾絲街口空等了半天,才掉頭走的。這樣的英文,哪個公司敢要?雇他怕還得先雇個翻譯呢。
年底的時候,劉晰的博士論文拼拼湊湊的,大致也做完了。一邊等著答辯,一邊就坐下來,細細地寫了個履歷,四下發了好些求職信。發完了,便天天早早地去開信箱。沒想到很快有了迴音。來的卻是電話,還不止一個。問了些個細節問題。自認為答得還在理,回來就興頭頭地同「荔枝閣」的人說。眾人自然是替他高興的。誰知電話過完,竟再無後話了。捲簾星子幾個女流之輩,到底沉不住氣,日日見了就打聽。問了幾回,見支支吾吾的,總也沒個準話,知是凶多吉少,便不敢再往下問了。
老劉接了過來,一看,是個連頭帶臉都蒙住的毛線帽子,烏黑的顏色,往頭上一蒙,只露出陰森森的兩個眼睛,倒是蒙出了一頭汗。眾人見了,都笑,說:「星子,你也不能給咱們老劉弄成這副三K黨徒形象呀。這地方,別的沒有,黑人倒是不少的。」老劉便有些窘。星子就惱了,也不言語,扭了身子就走。
沒有他,她的世界還會是一樣的嗎?
劉晰的車子,修修停停,停停修修,鼓搗了一個秋天,也沒鼓搗出個名目來。到了天上落起第一片雪花的時候,終於把車徹底修死了。拆了一堆的破銅爛鐵,賣回了幾個小錢,便死了買車的心,於是就坐起公共汽車打工來了。人一沒了車,就跟樹沒了花似的,馬上露出些落季的樣子來了。
望月便知道那個酒吧到底還是建起來了。哪來的錢?望月沒問過,也不敢問。捲簾是向她開過口的。她知道這個姐姐,能開這個口,也算是真肯委屈自己了。臨出國前,開平再三交代過:寧送一萬,不借五千。尤其切切不可和自家親戚攪在一起合股做生意。這些年望月隨著開平,多多少少見了些https://read.99csw.com生意場上的雞零狗碎,豈有不知這裏頭的道理的?同胞手足,為點蠅頭小利撕破臉皮的,也有的是。所以就沒接捲簾的話頭。捲簾玲瓏心玻璃人,自然明白,便裝作是一句笑話帶過,從此不再提起。望月心裏不是沒有愧疚的,就想著改天畫幅好畫,裱了框了給掛在酒吧里,也好衝掉些烏煙瘴氣。
他突然就領悟了這片經過克制的悠閑是那個叫北美的新大陸所不曾有的,心就無由地感動起來。跑到路邊,用口袋裡所有的法郎,買了滿滿一捧的玫瑰花,塞到她的懷裡。她驚異地站在午後的太陽里,麵包屑撒了一地。沒等她開口,他就叫了一輛出租汽車,用信用卡付了賬,住進了旅館。這是他認識她以來,自認為擺得最漂亮的一個姿勢。這個姿勢作為句號固定在他和她的關係里,他回想起來,竟有了幾分阿Q似的慰藉。
正說著,就聽外頭有人叮叮咣咣地撞門。捲簾兩個迎出去,見是星子領著望月站在過道上。望月穿一身厚實的羽絨滑雪服,鼻孔里嗆著霜,額頭上卻有汗,一味地嚷嚷餓:「走了一天的路找著個好雪景,才畫了一小時天就黑了。那鬼地方連杯水也買不著。實在沒力氣煮飯煲湯了。老闆娘賞碗面吃吧,酸酸的多加點榨菜。」捲簾一路嘟噥著:「這不是想吃窮我們家嗎?幸虧倉里還有糧。」一邊就到後面讓廚子張羅去了。
懷著這樣的想頭,他去了趟里昂。他對她已經很生疏了。沒有照片時,他甚至想不起她的模樣來。她來接,站在對過隔著欄柵跟他招手,他的腦子嗡嗡地一片空白。他們之間,畢竟隔了十年了。她已經抵擋不住地老了。雖剪了個短短的童花頭,留一額齊齊的劉海,臉上絲絲縷縷的,卻都是滄桑。兩眉之間的那幾道紋,即便是笑著,也是鬱郁的。只是身材還是挺挺的。薄薄的風衣在風裡揚起來,露出裡邊一條淺藍夾荷綠的絲裙子,配著手上黑鱷皮的公文包,像足了個新移民的女強人。想象著她隔著衣裳的消瘦,他惶惶地幾欲轉身就走。
望月一邊脫著外套,一邊就問老闆哪兒去了。星子掀起帘子,朝外邊努了努read.99csw.com嘴。望月順著看去,吃了一驚。幾個星期沒來,原來做儲藏室的那間屋已經給打通了,一下子空出好些地方來。那片地里,除了進口那一面空在那裡,另外三面都已嵌上了玻璃牆。屋頂上稀稀落落的幾盞燈,半明不暗,隔著霧似的照出幾張圓台來。只有靠主牆那面,有一盞略亮些的枝形吊燈,照著底下圓弧形的玻璃檯子,檯子後頭是長長短短方方圓圓的各式酒瓶,隔架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玻璃杯子。
大學畢業時,她是從青海來的,理所當然地分回了蘭州。他本可以分回武漢的,卻二話沒說隨她去了西部。那幾年的高原生活,留下了一個永不磨滅的紀念,便是夜夜醒來時枕邊的鼻血。後來有了冬冬,夜裡起來熱牛奶換尿布,她是一概不知的。有一回冬冬突然發起高燒,他半夜騎車去掛急診,等到天亮才回的家,她正往他的辦公室打電話,問他上了哪裡。輪到出國時,單位頭頭說:「你們兩個,只能去一個。」她回家便交代他:「冬冬你要好好管教。」她隨身攜帶的那兩個大箱子里的裙子,還是他一條一條地熨平疊好的。可直到上飛機,她也沒想過問問他,是不是也想出去看看。
黃胖子聽了,麵皮便紫漲上來,只得嘿嘿地賠笑,卻一句也還不得口。對這個小姨子,他一向有些怕。
眾人聽了都笑。星子聽不下去,就說:「從前給你車搭的時候,怎麼都不說這話呢?他在你這個年紀,正在內蒙古放馬呢,一直也沒趕上好機會。要能早早學上英文,他那腦子,也不見得輸給你。」眾人見星子急了,相互使了個眼色,都噤了聲。
她管得了偌大一個實驗室,卻管不了一個小小的自己。他多少年裡的首要任務,便是管好她。所以給了她這麼多的借口,埋怨著他的不成功。上大學那陣子,他甚至不是她眾多的追求者中的一個,她卻選擇了他。他有些受寵若驚,於是就以加倍的好來回報她。他幫她管理飯菜票,按月從她的獎學金里扣除五元錢,替她寄回西北的老家。每個學期結束時,他會先洗她的被子,再洗他的,然後在她的窗口,拉一條長長的尼龍繩,晾上她的和他的被單,九九藏書一條紅的,一條藍的,在風裡噼噼啪啪地抖著。女同學說她聰明,男同學說他有一手。她置若罔聞,低頭看著她的書。
捲簾這頭要和老劉說的事還沒交代清楚,電話就丁零噹啷地響了起來,找星子。捲簾接了,說要去喊,那頭說不用了,煩帶個口信就好:周末有事接不了孩子了,讓她自己想辦法吧。便匆匆地掛了。捲簾就嘆氣:「這當爸的心也是夠狠的。老婆不是了,孩子還能也不是了?兩三個月才接一回的,還東推西擋的,能不來就不來。聽說又去國內討回個新的來。這回是個蘇州女人,白白的,見人就笑,挺和善,倒比他拿得出手。他那一門子的親戚,全是廣東人,說的話她也聽不懂,誰會去告訴她底里呢?」
老劉也聽說那個女的了,來了就懷上了,過了春天就要生了。但願這孩子生下來,可別又是露絲東尼的命。當下兩人很是替星子感嘆了一番。
從領館出來,她說好不容易來了一趟,還不出去走走,看看街景。他就讓她開著車領去了市政廳廣場。天要涼沒涼的,太陽融融地照著一地灰灰白白的鴿子,在腳邊走來走去,嘰嘰咕咕地尋食尋伴。這個拿嘴巴去啄那個的羽毛,那個拿頭去蹭這個的翅膀。待他倆走近了,便停下,仰頭憨憨地看著他們,眼裡沒有驚恐,倒有些企盼。她蹲下來,從口袋裡掏出早就準備好的麵包屑,一點一點地喂鴿子。裙子夾在兩腿中間,露出一絲白襯裙的底邊。清道夫拿著長長的竹耙子,慢條斯理地撿拾著草地上的落葉。遠遠地望去,街上排著些方方圓圓尖尖的房子。那方的也不是太方,圓的也不是太圓,尖的也不是太尖。從敞開的窗和半開的門裡流出來的人聲,聽在耳里是家常的熱鬧而不是經過誇張的浮喧。街角有人在拉手風琴,把一個低音拉得極細極長,最後斷在若有若無之間。連風吹過梧桐樹掀起的動靜,也是小心翼翼的。
於是他便好奇起來,拿眼睛四下搜索。她背朝著他,煮著咖啡,還是覺察了,說:「不用找了,找不著什麼的。我要有精力找男人,何不先找你?到底熟門熟路的,彼此都知道。」說得他啞口無言。原先準備了一肚子的歪話氣話read.99csw.com,竟一句也說不出口。當晚在客房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跟著她去了領館,把手續辦了。她要冬冬,獨自地要了,堅決得像只絕望的母狼,讓他大大地吃了一驚。簽字的時候,她連看都沒細看,就飛龍走鳳地簽了。他拿筆的手,卻抖得顫顫的,直抖了一上午。後來走到街上,他想起了他剛剛去世的母親。他用了二三十年的工夫得來了一生里的三個女人。失去她們卻只需要一個夏天。
望月見不得這個,一股氣就悶悶地頂了上來,心裏暗罵:好一對沒廉沒恥的鳥男女!這兩天,望月日日想著到底要不要告訴捲簾。想來想去,覺得還是不說為好。捲簾若不知情,那男人礙著些面子,說不定還收斂些。若知道了,怕捅破了那層紙,就沒了顧忌,索性豁出去了。
他知道她很成功了,儘管不是她告訴他的。從法國來的人,時時會提起她的名字,當然沒有人知道她是他的妻子。她管著一個實驗室,二十幾號人。每年從她手裡流過的經費,比他一輩子能掙到的錢,還要多出許多倍來。
劉晰胡亂地點著頭應著,卻是不說話。捲簾走近來,拉著袖管,便往辦公室里扯。關上門,又四下看了沒人,才問:「那頭的事兒,完了沒有?」劉晰知道這回是搪塞不過了,只好如實說,夏天的時候,總算徹底了結了。
黃胖子見瞭望月,便丟下羊羊,顛顛地跑過來,問:「大畫家,怎麼有空呀?最近畫了些什麼好畫?拿過來讓我們鄉巴佬看看也好長點見識呀。」望月哼地冷笑了一聲,說:「我們?誰是你們呀?你是說你和捲簾呢?還是說你和別人呀?說捲簾鄉巴佬還差不多。她也只配幹些粗活的,哪配知道你那些時髦的事兒?」
說著話,劉晰就端著一碗熱熱的榨菜肉絲麵從廚房出來了。望月也顧不得燙,拿了筷子稀里呼嚕地挑了就吃。星子就拉過老劉,說:「天冷了,你又不開車,坐公共汽車來來去去的,也不戴個帽子,怎麼頂得住?昨天給露絲東尼都買了一個,東尼說也給你買一個。這東西,難看是難看點,卻是擋風。」
他和她一樣,很早就通過了外語和專業考試。她走後,他連著申請了三年出國留學,單位都沒有九_九_藏_書批。她從里昂寫信回來,封封信不過一頁半頁的字,字字說的都是累。學法語累,讀書累,做飯也累,所以餐餐吃的是方便麵。他心疼她,就說:「不如我辭了職辦探親過來吧,也能幫你一把。」她回信說:「我的獎學金哪夠養個小白臉?」從此,他不再提去法國的事。到了第五年,單位里換了頭頭。新頭頭倒有些可憐他的意思,就簽字放了人。等到他最終拿到簽證在多倫多大學註冊念博士學位時,她的照片已經被印成許多份,登在大學的教科書上。
捲簾見劉晰成日低頭進,低頭出的,話越發少了,看不過,一日便悄悄地說:「都說你那個專業,沒有加拿大身份就難找工作。國防機密的,哪信得過你這個外國佬?依我看,你不如趕緊找個人,結了婚,把身份辦下來,工作就好說了。要不,打聽打聽獨立移民的事?都說這陣子鬆了。錯過了就晚了。」
夏暮秋初的時候,她從里昂寄來機票,讓他過去,又一再叮囑他帶上一應身份文件。他自然明白裡頭的意思,心裏卻暗暗存了個模模糊糊的希望—— 那女人如今問起冬冬來,嗓子總是啞啞的。早些年,她卻不是這個樣子的。大凡女人年歲一大,經歷了些事,就漸漸悟到骨血的親近了。可親近歸親近,冬冬三餐的飲食,四季的行裝,女人卻是不管的。冬冬從來就是他的職責。她若想要冬冬,怕就得把他也捎帶著要了。
她帶他去了她的住所。她還住公寓,兩個小小的房間。他卻知道她不是沒有錢去買個小洋房的。屋裡連電視都是小號的,地上鋪滿了電腦里列印出來的數據紙,書堆遍了每一個角落。連水池裡的鍋碗瓢盆,也沒有因著他的到來而事先洗出來。於是他便明白,他在她心裏真是無可救藥了。
又見黃胖子正在吧台上教羊羊調酒。胖子今天換了身西服,黃不黃灰不灰的顏色,配著條猩紅絲領帶,很是新潮的樣子。羊羊高高地盤著個橫愛絲頭,墨綠旗袍上圍條雪白的圍裙,挨在胖子身邊,調一杯,喝一口;喝一口,調一杯。調調喝喝,喝喝調調,嘴裏問著:「還成,還成吧?」臉上早成酡紅一片了。胖子拿手指彈她的腦袋,笑她:「什麼呀,你調的酒,狗都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