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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牙口作為農場主兒子的種種特徵,是在他三十五歲之後才有機會表現出來的。那年夏天他在闊別十多載之後,第一次重返肯塔基故鄉。
漸漸地,望月便覺得身子被熱氣熏得膨脹起來,脹得就跟一團發過了頭的面,飄飄浮浮的,竟捏拿不住了,不知怎的,就挨到牙口那邊去了。隔著衣服,突然覺得背上有了些輕柔的重量。輕到極處,便有也似無,無也似有了。卻一直不敢回頭。想找些話來說,解些窘迫,竟找不出來。
飯是極簡單的,無非是水煮玉米棒加上錫紙烤土豆,上頭撒些咸鹽和胡椒末子。望月這些年吃慣了山珍海味,乍一見到田裡下來的新鮮物件,便也吃得有滋有味。哄得牙口越發興緻上來,就說:「我給你把壁爐點上吧。今年這還是頭一回點壁爐呢。天到了這個時候,夜裡就有些涼了。」
母親帶他去他的房間。那裡的一切擺設都一如他出走時那樣。床上是母親親手漿洗過的白細布床單;牆頭貼的是當年他至愛的馬駒「洛基」的照片;門后挂鉤上掛的是他中學橄欖球隊的隊服;床頭櫃的抽屜里,那兩本書果真還在。
牙口就去廚房做飯給兩人吃。
這時候就有人過來,問牙口:「整草莓地的平土機價錢都談好了,只是哪一天來為好?馬廄的木料也來了,等你過一下目,決定往哪兒卸。」望月見牙口忙,就說:「你去吧,我剛好帶了東西來,想在這兒畫畫呢。」牙口便不勉強,果真牽了馬跟著手下的人去了。
說著,望月就收拾了畫具,跟牙口回到木屋去。迪倫遛狗去了。屋裡黑洞洞的,也沒點燈。牙口翻箱倒櫃的,尋出一盞老式煤油燈來。將那玻璃燈罩拿手紙擦乾淨,點上了,擺在茶几上。偏著頭看著,竟有幾分得意:「三四十年前的貨呢。這東西,就是你回中國,現在都不一定能找到呢。這是一九七五年我朋友花五塊錢從山西大同一個礦工手裡買了送我的。正配我這個鄉下小屋。今天咱們不點電燈,就用這個照亮,咋樣?」
牙口卻搖頭:「我不想在肯塔基過老,這個藍草鄉有太多的感傷。你若真想把農場給我,就把它賣了吧,讓我在北邊長楓葉的地方再買一個。我知道那裡長不出藍草,那兒的馬種也不一樣。可是只要有土,就能長草,有草就能養馬九*九*藏*書。」
望月是拿著牙口畫的地圖按圖索驥找到那個農場的。農場在下了高速公路后再拐三四個彎就到了。大老遠的,便看見一個碩大無比的金蘋果招牌和「西端農莊」的字樣。順著蘋果底下的指示箭頭,望月找到了一座平房。那屋是用沒有加工過的原木壘的,朝路邊的那面牆上,開了一扇窗一扇門,窗倒比門大出許多來。遠遠看著,像是一張棕黃的方臉上長了一大一小歪歪斜斜的兩隻眼睛。屋頂上蹲著一隻煙囪,也不冒煙。屋是又土又笨的那種,原本無甚稀奇,只是屋旁開出兩小塊地,倒是種了些稀罕的東西。有栗子那麼小的番茄,有鮮黃色的豇豆,有翠綠嬌紅嫩黃的椒子,有瘦的青蔥,又有肥的生菜。五顏六色夾雜著,煞是生動,不像是為吃的,竟像是為看的了。
說著果真就搬了些劈好的木柴,又將那壁爐細細地清理了一遍,方點起火來。兩人就移到爐前。木柴噼噼啪啪地響著,爆出些很光很亮的星子來。火苗一躥一躥的,隔著玻璃爐罩舔著望月的鼻子,鼻尖就滲出些細細的汗珠子來。一時熱了,就褪了外邊的套頭絨衣,露出裡頭貼身的一件猩紅圓領衫來。那衫子洗過幾水,又在烘乾機里烘過,就有些緊,圓圓地勒出胸前的兩堆柔軟來。爐火把望月的臉,一半放在明裡,一半放在暗裡,越發顯襯出鼻的高、眼的深、唇的紅、齒的白來。牆上就有了兩個剪影,雖都凹凸有致,卻有大小不同。
木門雖開著,卻有一層紗門擋著。按了門鈴,不見人來。卻有兩隻大狗,嗖地從屋裡躥到門口,汪汪地狂吠起來,露出四排白森森的大牙齒,倒有些像狼的樣子。望月哪見過這陣勢?一時嚇得腿也軟了。這時就有一個皮膚黑得發青的孩子,從裡頭出來,將狗狠狠地喝住了。狗挨了罵,臉色就有些訕訕的,把腿直立起來,一邊一個拿前蹄搭了那孩子的肩,伸出兩條肉紅色的舌頭,討好地舔起他的臉頰來。
這天可真是個好天,沒有一絲風。樹葉子就像被膠凝固在天幕上似的,紋絲不動。日頭偏了,照得遠處的天,近處的人和果樹,到處紅酡酡的。照到身上,就跟披了件又輕又薄又軟又溫和的貼身小褂。望月畫興大起。往常畫畫,十有八九九九藏書,總覺得那腦子和手中間堵著一塊東西,畫出來的,總不是心裏想的。今日也不知怎麼了,只覺得那堵著的管子被呼的一聲疏通了,靈感嘩嘩地從腦子裡湧出,流到指尖上,又從指尖流到畫布里。腦子停也停不下來,手剎也剎不住,一時畫得十分忘情,便忘了時間。
望月見不得他那副輕狂相,就笑他:「你到底懂不懂《陋室銘》的意思呀,也胡亂掛它一通。」
後來,牆上的兩個影子就擁成了一個,且越擁越小,小成一團。這一小,便小得連什麼話都省了。
吃過晚飯,父親帶著兒子去試馬。父親那年六十八歲,百般不情願地老了。父親是州里連續三屆的賽馬冠軍,曾以三十秒鐘在飛奔的馬上套中一隻狂牛並將其前蹄綁縛的記錄,贏得一鄉男人的嫉妒,一鄉女人的崇拜。老了的父親在夕陽里眯起雙眼,看著兒子沒有多少肌肉的身子和已經開始謝頂的頭,悄悄地感嘆著一代馬上英雄的故事,將在他身上結束。沒想到視野里出現了兒子不|穿馬靴,飛身上馬的情景。
牙口越發得意起來,說:「那時他還沒成名呢。我猜他遲早要成大名的,就託人要了這幅字留著。怎麼樣,沒猜錯吧?現在要起來怕就沒那麼容易了吧。」
望月已經忍了半天了,到底還是沒忍住,便順著這話頭問:「迪倫的媽呢?」
牙口嘆了口氣:「別說他媽,連他本來叫什麼名字我都不知道。迪倫是從衣索比亞饑民營里領來的。孩子長到這個年紀,是很孤單的。還想給他在你們中國找個妹妹—— 他自己倒更想有個弟弟。只是領養的手續越來越煩瑣,你們中國人是有名的不著急。」
牙口倒也不惱,說:「怎麼不懂?你們中國做官的都是這麼酸。丟了官,就說鄉下這也好那也好。哪天皇帝高興了,招他回來,他怕來不及地就寫『皇宮銘』了呢。」說得望月又是一愣,想起那日牙口說「要種的地在心裏」的話,從此不敢輕言牙口半吊子中國通。
望月也吃了一驚:「不知為什麼,眼睛一閉腦子裡就出現這幅場景。清晰極了,竟比眼前的景物還真呢。」
兩人當下嘆了半天奇。牙口就說:「我家迪倫看見他也在畫上,可不得了呢。」
畫著畫著,天就全黑了。
過了半年,牙口果真收到了一張圈了read.99csw.com許多個零的匯票。就在多倫多西邊的密西沙加,買下一個四十五公頃的農莊。除了教書,便回家來種地養馬,修身養性起來了。
拿來作書籤的馬尾草,停留在斯諾到窯洞里見那個偉人,偉人把手伸進褲腰找虱子的那個章節。馬尾草的汁液滲透了書頁,又被歲月一點一點地焙乾,留下一塊褐黃的,不肯平服的印跡。剎那間,時間似乎停留在指縫中間,不再流動。嘆息又一次落到書頁上。這一回,洇出的,不再是喧囂希冀的花朵,而是蒼涼無奈的果實了。
望月沒想到牙口已經有了這麼大一個孩子。單身父親論說在加拿大也是尋常事,可那孩子是個純種的黑人。牙口這麼張小白臉,無論跟誰也生不出這麼個孩子來呀。望月一路胡思亂想的,就到了馬廄。一眼就看見牙口在洗馬。
望月這才將驚魂穩住,問起牙口來。那男孩叫了兩聲:「爹地,爹地。」見沒人應,就指指後頭,說:「在馬廄里,屋后就是。」便只顧和狗玩耍,不再理會望月。
牙口一時大為驚訝:「望月,你又沒到過肯塔基。這是我家鄉的牧場呀。」
父親聽了,不再勉強。母親聽了,嗓子就有些沙啞:「走了這麼些年,剛回來,怎麼又提走呀?」
牙口沒聽懂,就讓望月給解釋了一回,這才明白原來在編派他呢,便威脅說:「我要用英文損起你來,你可是吃不消的。你不如從此老實點,別再惹我。」
牙口采了些蘋果給望月看:「這種紅的,叫紅可口。那種黃的,叫黃可口。那種綠的略小一點的,叫史密斯奶奶。」望月一一嘗了一口,脆生生的,酸得幾欲流出口水來。就說:「這蘋果沒有好『牙口』可真吃不了。」
望月聽著「你們」長「你們」短的,便有些不悅。越發覺得洋人做事不著邊際:不著急找個伴成個家,倒著急先找一堆孩子。想著自己到底是個俗人,一時半刻還進不了那種境界。
家還在原處。木頭築成的圍牆在一輪又一輪的霜風雨雪交替中,一層又一層地加深著顏色。牧場的欄柵也是如此。不變的是晒乾了的牧草香味。那香味喚起牙口未曾好好開過頭的夢。只是欄里沒有一匹他認得的馬了。
牙口見瞭望月,也不招呼,就忽地一把將她抱將起來,擱到馬上去。望月嚇得七魂去了九九藏書三魂,大聲尖叫起來。牙口哈哈地笑著,哄她:「這馬太溫順了,決不會踢你。也不跑,只帶你走走就是了。」說著,果真牽起韁繩,引著馬兒沿農場走了一圈。
屋裡就有了些模模糊糊的光亮。望月藉著光,四下看了看,客廳里只有幾個木墩,一口大壁爐。壁爐上釘著一張大熊皮。牙口雖是教藝術的,四壁卻找不見一張畫,一張照片。只有通往卧室的過道上,掛了一個中國書法條幅。走近些,方看出是劉禹錫的《陋室銘》。中規中矩的墨汁底下,蓋著一個猩紅的篆書印章,印的是「賴少奇」三字。望月甚為驚訝,便問牙口是怎麼得來的。
那馬看樣子還是匹嫩駒子,個頭不高,腿兒也還是細顫顫的。一條長臉上嵌著兩片黑杏仁似的大眼睛,大得就跟嬰孩的眸子般。劉海門帘似的掛下來,齊齊地蓋在眼睛上。牙口拿海綿蘸著水把那馬身子都擦過了,又拿一把長刷子細細地順起毛來。順完了,便將馬鞍披上。馬駒兒拿鼻子蹭著牙口的肩,前蹄踢蹶著,尾巴一乎兒左一乎兒右地搖甩起來,露出些嬌憨淘氣的樣子來。
記憶在這裏突然被掐斷了尾巴。許多年之後,牙口仍無法記起,那日他是否真的和父親賽過馬。父親的版本是:牙口比他早了十分鐘出發,抵達目的地時兩人卻是並駕齊驅的。母親的版本沒有開頭,只有結尾:那晚父子剛騎到家,那兩匹高大碩健的黑馬,便同時口吐白沫雙膝趨前跪倒在石子路上。最後是人架著馬才牽進欄的。
那日的天出奇地藍,藍得像一匹剛出廠的布,藍得如此沒有瑕疵,藍得讓人心酸。路邊的農舍如同五顏六色的畫,剪貼在藍布邊上。雖有些風,風是看不見的。看得見的只有牧草。牧草早已識得風情,在午後的太陽底下窸窸窣窣地匍匐著身子,連綿不斷地撲向牙口的車子。牙口下了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十指張開,插入地里。黑色的泥土從指縫裡瀉出。牧草海浪似的包裹了他的頭。眼淚很快被染成了綠色。
第二天,父親便要帶兒子去見律師:「家裡的四個農場,前些年大蕭條時,賣了兩個。剩下的兩個,一個留給你媽和我養老。另一個,一直就想給你。這回趁著大家都在,就去過個戶吧。」
牙口忙完了,就過來看望月的畫,畫的竟不是他的農場。九*九*藏*書蘋果樹被推到了遠景,只露出紅紅綠綠的一個小角。中景是大片大片的長莖牧草,被風折彎了腰。有些黑白相間的乳牛,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拿嘴拱著地,乳|頭顫顫地撩著牧草。一隻德國牧犬,將兩個尖耳朵縮在風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半心半意地看著牛和牧草調情。近景是匹駿馬,剛剛長成的樣子,皮和肉都是極緊的,身上正往下滴著水。一個少年,手裡牽著韁繩,正踮著腳尖拿梳子給馬梳鬃毛。那馬也不肯俯就,照舊不解世事躊躇滿志地仰首望天。少年的膚色和馬一樣,都是黑的,黑得閃亮。
牙口的農場,一半種牧草,一半種水果。水果裡頭,一半是草莓,一半是蘋果。草莓過季了,田裡只剩了些墊草莓的稻草,被雨淋成黑不黑灰不灰的顏色,瘌痢頭似的,露出一副頹敗相來,煞是難看。過了草莓地界,便見著密密層層的蘋果樹了。綠泱泱的樹丫撐出一個個小燈籠似的蘋果來,映得到處是紅是黃是綠的,很有些豐收的味道。樹底下站著好些采果子的人。有早來的,紙筐里已堆滿了,就在賬房桌子前排隊,等著付款。其中有幾個年年來的常客,認得牙口,便過來打招呼,問了些年成的事。牙口就嘆息今年的雨水多,天太冷,凍爛了一地的草莓。蘋果倒沒遭大殃,只是遲收了兩三個星期。彼此又交換了些養馬釣魚的心得,這才分手。望月瞧牙口那說話的神情,倒真像個地地道道的農夫,哪還有一星半點的學究氣在身上?誰能想到他竟是個名牌大學的教授?便感嘆人真是個多面獸,往哪個背景一放,用不著多久,就像起那個背景來了。
望月就選了個安靜的地方支起畫板。那個角落三面有樹有牆擋著,只剩一面向著果園。她看得見人,人卻不太看得見她。
命運牽著他的手,把他從西邊帶到東邊,去開始他人生的前一個半圓。命運又想牽著他的手,把他從東邊帶回到出發的地方,來完成他人生的后一個半圓。可是,牙口還不願這麼早地圈好他人生的整圓。
那天夜裡是牙口開著車跟在望月的車后,送她回的家。躺在床上,望月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壁爐前的每一細節,卻始終不能確定到底發生過一些什麼。便感嘆或許是遇到了一個難得的正人君子,在那樣的氣氛里,還能站起來說我該送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