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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望月也不推讓,坐下,拿起杯子,就喝了半杯啤酒。又嚷嚷熱,起身將大衣脫了,露出裡頭一件墨黑的布上衣,底下也是同樣墨黑的一條布裙子,腰上系的是一根嫩黃撒蔥綠圓點的絲帶子。又喝了半杯酒,還不減熱,將脖子上的絲巾褪了。自從生過皓皓,身上便越發有了凹凸。那衣裳本是緊身的,領口又開得極低,一時就顯襯出寬肩長臂和一痕雪脯來。劉海亂亂地堆在額前,酒上了臉,粉酡酡的,雙眼細眯了起來。就看見對過的位置上坐著個男人,白白凈凈的一張臉,宜老宜少的,也看不出準確年齡。剃了個短短的寸頭,頭髮支支稜稜地豎著,將一張臉隱隱地鋪墊出一些冷峻來。身上穿著件高領毛衫,聳著肩,兩手交叉著摟住胳膊,那樣子是很刻意地與眾不同的。不說話,卻拿一雙眼睛來探望月的眼睛。探著了,吃了一驚,又立時躲閃了。閃過了,又似乎有些不舍和不甘,臉上便掉出些落寞來。
於是就報名字。沒報著的,就伸長脖子等。報著的,拿了,便歡天喜地地拆了。有電子錶的,有滑雪手套的,有水晶小擺設的,也有六合彩套票的。星子的兩個孩子,在人縫裡鑽來鑽去的,把禮物搶過來傳過去地看,一時鬧哄哄的。報到羊羊,那包卻比人都小。眾人都催著拆,羊羊卻說那包裝實在精緻,回去擺擺再拆吧。望月把眼乜斜了,說:「越小越值錢,別是什麼金呀鑽的吧?我們拿大的來換。」羊羊也不敢吭聲。
方舟一人坐在角落裡,看著眾人在他眼前走來走去。一屋的喧囂,明明在他跟前,又像隔了幾重霧似的,眼睛竟無法定神。剛才望月走進來,黑衣裙窸窸窣窣地從他身邊擦過,他便以為自己喝醉了,竟醒著做起夢來。那女人死了這麼些日子了,卻一次也沒入過夢來。最後一回見面,穿的就是這麼一身。他當然不知道,就在踏青出國前,望月買了那一式兩套的衣裙,一套送給踏青,一套留給自己。一直到望月開了口,方舟才知道那不是踏青。踏青活不出那樣的喧囂和張狂。踏青的聰慧和心機,全藏在永遠的淺笑和沉默里。他被那沉默牽著,就如木偶被看不見的絲繩牽著似的。所以,即便地球上已經沒了這麼個https://read.99csw.com人,他還是由不得他自己。
方舟便把頭搖了:「我怎能怪她?我只能怨我自己。」
捲簾趕緊站起來,說:「我送吧,我喝得不多。老黃你陪著大伙兒。我一會兒回來再接著喝。」方舟沒搭腔,卻看著捲簾穿上大衣,跟在她身後出去了。
到了李家,開了房門,捲簾半擁半架地才把那人弄進屋。進了門,那人便撲通一聲往床上一橫,任捲簾千推萬搡,也不言語了。捲簾無奈,只好將他的雪靴除了,又將外頭的呢子大衣褪了,拉過一條毯子,往肚子上蓋了。低頭坐到床沿上,才發現方舟臉上其實也不是那麼白凈的,倒有不少的細斑。靠左眼角下有一塊痣,黑裡帶紅,看著有些觸目驚心。捲簾從前聽說過這樣的痣叫淚痣,若生在女人面上,十有八九是克夫克子的命。不知生在男人臉上又有什麼說法?突然覺得方舟的鼻息,濕濕溫溫痒痒地撲到臉上來,耳根就像要融了似的,空氣里立時漫了些酒味,心跳得連自己也害怕起來,就趕緊起身在屋裡走動起來。
捲簾一時無話。剛想問「玉柵怎樣了」,側身一看,那人竟已靠在車座上,睡得沉沉的了,只剩下一根煙頭,還在黑暗裡睜著眼睛。就伸手過去把那煙從他手裡拔|出|來,掐滅了。便獨自開起車來。
不知不覺地,就到了聖誕節。
一日捲簾突然打了個電話來,說「荔枝閣」的員工要聚一聚,一是慶聖誕,二是辭舊歲,問望月來不。望月放下電話,便到樓下星子的車庫裡,找出前些天就畫好了的那幅畫。拿雞毛帚把灰塵給細細地撣了,放到光亮處一看,那原色橡木框子果真端莊凝重,配得起裡頭那幅油畫的底色,湊合著還算個得意之作。便找了些五彩錦紙,包了包,又拿絲線胡亂扎了朵花兒,挾著放進車裡,這才朝「荔枝閣」開去。
胖子就端了酒,謝了眾人辛勞一年。套話還沒開頭,便被轟下去,只催著快快發禮物。
又見書底下埋著個鏡框,是反扣著的。翻過來,上面的方舟戴著黑學士帽,手裡緊緊地捧著一捲紙,紙上捆著金穗子。金穗子被風刮到臉上,臉上就盪起些稚嫩的笑——大概是大學畢業時的照片。旁邊那九*九*藏*書個女的,想必是楊玉柵了。從前聽踏青說起過李楊兩人多年感情不和,捲簾只當這是男人要甩掉家裡黃臉婆時用的粗劣借口。這回見了照片上的楊玉柵,長短胖瘦適中,顰里含笑,顧盼神飛。兩人相依著,外人看了,那女的反勝出男的一籌來,豈是個庸庸碌碌的受氣包形象?捲簾一時大嘆,不知男人心裏到底想的是什麼。
捲簾聽踏青說過,方舟從前的名字是單名一個舟字。後來認識了一位牧師朋友,聽了些道,很有受益,就照著挪亞方舟的典故,在單名之前加了個方字。踏青死後,捲簾知道方舟時常去教堂做禮拜,卻不知道他竟已受了洗禮。對著雕像,一時倒愣了一愣。辦公桌上堆著些散書,過去翻了翻,英文中文的都有,竟是些《肯亞風土人情》《非洲地理概況》《基督教的醫治功能》,等等。捲簾萬沒想到這人竟也看這等雜書。
黃胖子見這話不甚中聽,怕望月聽了多心,就趕緊往自己身上攬:「什麼有錢沒錢的。錢多多花,錢少少花。這年頭,有口飯吃,有個房住,就是有福的啦。知足吧,你。你嫌你老公掙錢少,說不好還有看上你老公的人呢。」
這時床上的人翻了個身,輕輕喊了聲:「踏青!」捲簾一驚,忙把書歸了歸整,回到床前來。那人竟把她的手抓了不放,又斷斷續續叫了幾聲。捲簾細細地看了他一眼,才知道他依舊是睡著的,清癯的臉上竟帶了些笑。不忍破了他的好夢,便任由他握著。突然,就想起了從前的那個趙姓男友。兩人相好時,枕畔也曾說過些「你死了我如何,我死了你如何」的瘋話。纏纏綿綿的兩個人,後來卻說散就散了,這麼些年竟沒來找過她一回。如今也不知在哪方活著,是否娶妻生子了。那活著的竟是這般薄情寡義,倒是那死了的反叫人如此牽腸掛肚。兩下一對比,便越發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對踏青是存了些真心的,卻叫世人冤冤枉枉地錯怪了。
捲簾聽了不是滋味,就說:「誰叫他的爹媽窮呢?不靠姨還能靠誰?」
來回去了兩趟方搬全了。拆了包裝,是台電腦。彼得當下就催著劉晰給安裝上了。原來是台最新型的潘庭多媒體,十五寸的大屏幕,顏色又亮又真,還有九_九_藏_書音樂伴奏。彼得黏在鍵盤上,立時就扒不下來了。眾人看著彼得叮叮咚咚地打了幾回遊戲,都抱怨:「這個速度也太快了,沒法打遊戲。」就誇:「彼得命好,攤著個有錢的姨媽。多倫多大學的教授都還沒用上這麼好的單機呢,他一個小屁孩子倒先有了,拿著玩兒呢,白浪費了這麼些個功能。」
有好事者悄悄回頭看羊羊。見羊羊低著頭,將禮物盒上的花兒摘下來,粘上去。粘上去,又摘下來。神情竟有幾分寂寥。眾人一時都覺得她有些可憐。
後來,捲簾就拆瞭望月送的畫。竟是一張白紙,上面拿白顏料塗出些個泡泡,又灑了幾個墨點子。眾人琢磨半天,猜是個什麼名目。有人說是宇宙星雲,有人說是進化論演繹,又有人說是沒洗乾淨的碗。望月卻不說話。最後實在逼得緊了,才說:「本來是沒有題目的。遭你們這一鬧,倒鬧出個題目來了。就叫『忘卻』吧。」眾人便都搖頭,說是白讓土包子看了,糟踐藝術。
出了門,讓冷風兜頭一激,兩人都打了個哆嗦。方舟從衣兜里掏出車鑰匙扔過來,捲簾接了。那串著鑰匙的,是一個暗綠色的景泰藍鑰匙鏈,才拇指大小。捲簾卻是認得的。這個鑰匙鏈,原是一式兩個的。踏青身邊也有那麼一個,打開來,裡頭放著的是方舟的照片。
開平對宗教一無所知,時不時地竟也肯去龍華燒香拜佛,去教堂做禮拜。望月笑他:「你先把哪路神仙弄明白了再拜不遲。」想不到開平竟正經起來,說:「我回回做夢,夢的都是一覺醒來,突然就什麼也沒了,身邊竟無一個肯稍稍理我的人。人若從來沒得著過,倒也罷了。若得著過又忽地沒有了,那滋味比從沒得著過要難受十倍百倍。把各路神仙都拜一拜,說不定就拜對了一個,能保佑我沒的就有了,有的就長長久久地有。」望月聽了,半晌無話,心裏卻不免有些凄惶。開平見把話說重了,又趕緊拿笑話來哄:「這回你又要出國。我把洋的土的神仙都拜上一個,上哪兒也不吃虧。」
望月看在眼裡,揚揚頭,對著黃胖子把手裡的杯子搖得撥浪撥浪的:「這兒原來還有新朋友啊。捲簾老黃也不給介紹介紹。」
雪越發下得瘋起來。唱詩班走九*九*藏*書遠了,歌調兒越揚越遠,最後像根細絲線兒似的斷在一街的燈火里。教堂的鍾也敲累了,終於歇過去了。一天一地的白絮里,只剩下風在嗚嗚地響。街上竟再也沒有第二輛車。望月這才想起,今天是個闔家團圓的日子。這一刻還在路上走的,怕都是些無處可去的孤魂野鬼吧。就摘了絨線手套,去抹臉,抹了一手濕。又怕讓捲簾看出來,忙翻下車裡的化妝鏡,將胭脂粉略略補過了,才肯下車。
進了門,一屋的人正圍著一張大圓桌鬧鬧地吃酒。聽見腳步聲,都回頭看。還沒等捲簾開口,望月就大聲嚷嚷起來:「黃胖子,你兩口子請了我來的,又不等我來就開吃了。真有你的呀,你。」黃胖子趕緊站起來,從後頭拖了張椅子來,讓望月在身邊坐下。
「荔枝閣」今天是不接待外客的。大門雖早關了,隔老遠就聽見裡頭的動靜了。鬧哄哄,有男有女的。大玻璃窗上結著重重的霧氣,隔著窗,隱約見著屋裡人影晃動,卻到底看不真切。望月就去推門。
兩人都進了車,捲簾開了引擎開了暖氣,便等著車子暖起來。隔得近一些了,才看見方舟那厚厚的一頭頭髮,也灰花了兩三成了。夾著煙的手,雖還是白皙如故,卻在嘴邊抖抖的。記得那年踏青第一次帶他來「荔枝閣」,筆筆挺挺的還是個小年輕的模樣。統共不過兩三年的工夫,竟就這麼地把一個人磨得沒了神采。心裏過意不去,就趕緊解釋:「我的那個大妹妹,向來伶牙俐齒慣了的,家裡人從小讓她幾分。這些年在國內又很是掙了些錢。人一有了錢,說話就越發氣粗了。你別理她,她倒沒壞心眼兒。」
捲簾開了車門,是輛五六成新的豐田卡默倫。掃了蓋上的雪,露出藍漆來,灰灰暗暗的。方舟先前開的不是這輛車,後來他將那輛車賤賣了,恐怕是個睹物傷情的意思——踏青常常搭他的車上學。
望月卻不喝了,將杯子擱下:「可不是真醉了嗎?早就聽說過的。我妹妹的朋友我是忘不了的,尤其是你這位李導師。」方舟頓時如坐針氈,卻吱聲不得。一桌的人都覺得了,全都沒了聲。捲簾便朝黃胖子使眼色。黃胖子趕緊起身,到後邊搬過個大紙板箱子,說發聖誕禮物了。
這時候天已暮黑了,風九*九*藏*書也緊了。軟綿綿地落了一天的雪花,到了這刻竟是橫著飛舞起來。街上走過一隊穿紅襖戴紅帽鑲白絨領邊的唱詩班,悠悠揚揚地唱著些聖誕的調子。拐角處教堂的十字尖頂,黑黑重重地掛在夜幕上。裡頭傳出的鐘聲,被風扯得嚶嚶嗡嗡地抖了一街。望月無由地想起兒子來。也不知這會兒皓皓是不是跟他爸望彌撒去了。徐匯區的那家天主教堂,聖誕夜是有很多名堂的。皓皓只跟去過一次,回來就知道學給阿婆看,把雙膝曲了,說:「願平安與你同在。」
門上的鈴鐺才響了一聲,捲簾就從裏面探出半張臉來。見是望月一人,就問:「不是說帶你美國老師來嗎?」望月說人家臨時有事,來不了了。捲簾一邊引著望月往裡走,一邊就壓低了聲音:「李方舟在裡頭。我們事先也不知道的。他說是路過,順便給彼得送聖誕禮物來的。不好意思不留人吃飯。待會兒見了面,別給人下不來台。都好幾年了,再說那些事兒也沒意思。」
望月就將彼得拉到一邊,說:「別以為我忘了你。給你的聖誕禮物,還放在車裡。待會兒讓你爸去取。」彼得畢竟還是個孩子,哪耐得住那份好奇?吵著現時就要看。望月纏不過他,只好把車鑰匙扔給黃胖子,讓他父子倆自己開后蓋去取。
黃胖子只好站起來,給兩頭都斟了酒,說:「這位是李方舟教授,這位是望月,我的小姨子。過年了難得聚到一塊兒,喝酒,喝酒,一醉方休!」
方舟聽了這話,一口酒忽地涌了上來,再也坐不下去了。站起身來,就說要走。捲簾夫妻如何留得住?黃胖子只好說:「別開車了,叫輛出租吧。看那臉色,也沒少喝。」
房間倒是收拾得極清爽的,只是四壁空空。除了一台電腦一套音響,一屋裡再也找不出第三件值錢的東西。捲簾猜測方舟這些年當教授的積蓄,想必都送給玉柵了。又見音響架子上,有座耶穌受難雕像。耶穌的雙手在十字架上長長地伸開,手掌平攤,頭垂向一邊,像一隻被射落的大鵬鳥,垂死的眼睛里含著一個大大的問號。雕像的底座上,用英文刻著:「我就是道路,我就是真理,我就是生命。若不經過我,沒有人可以到父那裡去。」雕像背面,用中文寫著:「李方舟弟兄受洗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