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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李方舟夜裡醒來,嗓子焦灼地疼著,就伸手找水喝。摸著了床頭柜上的一個杯子,咕咚咕咚地就喝了大半杯的茶,方好些。捻亮了燈,見牆上的掛鐘正指著兩點。腦瓜仁一蹦一蹦地扯著,肚子一陣響雷似的翻騰起來。坐在床上,慢慢地想起來了,似乎是在「荔枝閣」喝了些酒,讓人給開車送回來的。趕緊拿手探了探那個杯子,裡頭剩下的小半盞濃茶,還是溫和的。這麼說,捲簾是陪了他好些時候才走的,必定掃了那頭一桌人的興。便很是過意不去。低頭一看,自己上半身竟是一|絲|不|掛的,一時大惑不解。幸好褲子是穿著的,皮帶也系得好好的。想象著自己絲瓜溜白的一個光身子套在筆挺的一條毛料長褲里,渾然不知地躺在捲簾眼前的樣子,一時甚覺荒唐。
那天他們打了一夜的牌。牌桌上,他才真正領略了踏青的厲害。兩人搭手,狠狠地贏了幾個回合。後來散了,朋友就托他送踏青回家。一路上,踏青也沒有幾句話,只是看著他笑。笑得他心裏發毛。回家照了鏡子才知道,原來他把襯衫扣錯了,第二個扣子給扣到第三個扣眼裡去,半邊領子就耷拉到胸脯上來。
一輩子也沒喝過幾回酒,統共也就醉過兩回,居然兩回都讓孫家的姐妹瞧了去。
玉柵沒有在馬里蘭等到方舟,就自己訂了張機票飛到多倫多來,正趕上了踏青的葬禮。
踏青在枕邊,一反常態地絮絮叨叨起來。她說了些關於她姐姐和姐夫們的事,關於沁園的事。他心不在焉地聽著,感受著她的歡欣和溫情,腦子裡揮之不去的,卻始終是床單上的那片殷紅。那片殷紅越來越大,越來越重,被黑暗層層包裹著壓迫著他的心,竟讓他很承受不起了。
結婚那回,方舟帶著玉柵回老家。爹娘迎到村口,見著如此細皮嫩肉的一個女子,驚若天人,喜得沒了話。娘固執,非要讓兩口子穿紅戴綠拜天地。方舟怕玉柵磨不開臉,誰知玉柵反說「好玩」,竟一口答應。一拜天地時,還算勉強繃住了臉。二拜父母時,就已笑得咯咯的。到夫妻對拜時,玉柵早笑得前仰后翻,竟拜不成。村人圍看,私下都說:「李家的大兒子,怎的娶了個癲子來?」為了方舟結婚,爹把家裡的兩口豬,殺了一頭,賣了一頭。又將最好的后臀尖肉,片下一大塊來,臘了要帶給北京的親家。夜裡新郎新娘躺在紅木雕花四圍床上,方舟就告訴玉柵,那兩口豬,可是一家人一年的活計呢https://read•99csw.com。玉柵聽了,就笑:「鄉下真是好活,兩口豬就過一年。不如咱們都下來養豬吧。」
踏青的死使玉柵失去了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
第一次見到踏青,也是喝醉了酒。那天他接到通知,醫生執照考試差了幾分,還是沒有通過。心裏不甚痛快,就跑到朋友家裡,喝了些悶酒。因空著肚子,酒性發得快,竟馬上醉倒了。給抬到朋友的被窩裡,便直接進了黑甜鄉。睡到半夜,朋友夫妻來叫,說打橋牌缺一把手。一聽說橋牌,酒立時醒了一半,匆匆穿了衣服出來。人都坐齊了等他。朋友就介紹了新牌友給他,說是他們系剛來的一個新生。系裡年年都有很多國內學生來,早已不足為奇。方舟胡亂地點個頭算是招呼,連那人的名字都沒有記住。後來回想起來,初次見到踏青,是絲毫談不上驚鴻一瞥的。踏青一身素色,直頭髮,臉上也無一絲脂粉,眼神倦倦的,就顯出那個年紀來了。踏青的好看,還是後來漸熟了的時候,他才發覺的。
不知什麼時候起,這根線轉到了踏青手裡。
朋友家的牌局,還照舊每星期一次地開著。他每次都去,只是牌桌上不再見到踏青。他想問,又沒好意思問,牌就打得焦躁起來,時時地埋怨著搭檔的牌叫得不清楚。漸漸地,就無人肯跟他搭檔了。他便越發地懷念起踏青的牌技起來。
踏青是在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麗的初戀狀態里猝然離去的。她活得不夠長,還沒來得及讓方舟看到她身上瑣碎和實際的一面。死亡不露痕迹地過濾了生活里已經發生和即將發生的醜陋和瑕疵,留下的是刻骨銘心午夜夢回的完美。一如琥珀的形成,生命被突發的外力凝結在一個極為凄麗的靜止狀態,無視著世上滄海桑田的變遷。玉柵深知無力和一個被死神永久美化了的女人抗衡,便黯然神傷地回到了馬里蘭州。
又過了半年,踏青的指導老師心臟病突發死了,手下的研究生就分給了系裡的其他幾位教授。踏青剛巧就分到了方舟的名下。
踏青來時,方舟已在多倫多大學當了整整三年的單身漢了。玉柵早已取得博士學位,正在馬里蘭州有名的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做博士后研究。在那裡如魚得水,成績非凡,不能也沒有想過放棄事業到多倫多來。而方舟畢了業就在多大找了個合同教授的位置,每年都要為下一年的合同是否延續而戰戰兢兢。玉柵每回來信,都read.99csw.com熱切地鼓勵著他到美國尋個終身教授職位。方舟卻有自己的小九九。他在國內就是小有名氣的主治醫生,出了國,一心一意地還想回到臨床干本行。為了取得北美的醫生執照,背著玉柵他已考過兩年資格認證考試了,卻因英文讀題速度跟不上,年年落榜。若搬過去和玉柵在一塊,怕就不能再考下去了。
那一夜,踏青走後,他突然覺得心空得像個無底洞,再無可以填補的東西。他摸索著撥通了玉柵的電話。當玉柵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回應著他時,他竟找不出一句可說的話,慌慌地將話筒丟了。他把臉久久地貼在床單上,聞著踏青留下的氣息,狼似的嚎叫起來。這才知道自己是不可抑制地愛上了這個女人。
最後一次見到踏青,是在踏青的辦公室,他和她討論博士資格口試問題。在他細細地交代完了有關注意事項之後,踏青異常平靜地問:「去馬里蘭的飛機是什麼時間,有人送嗎?」
去了趟廁所,咚咚地撒了長長一泡酒後隔夜的黃尿,肚子方暢快些。摸摸褲襠,硬硬地結著一片痂,也不知道是不是夢裡出的事。低頭見抽水馬桶邊上堆著些衣物,像是自己的襯衫毛衣。抖開來,一股嘔吐物的酸腐之味,熏得他打了個噴嚏。便猜想自己昨天在捲簾跟前必定很是鬧了些酒瘋的,心裏後悔不迭。
那天他第一次帶踏青回他的住處,兩個人一起做了頓晚飯吃。他讓踏青換上他的乾淨衣裳,又拿電吹風來給她吹乾頭髮。踏青的臉在燈里閃著酡紅,兩眼彎月似的盛著淺笑。方舟在那雙眼睛里看到了一生不曾看過的風景。
那天,先是長時間隔著衣服的撫摩。踏青的身體在方舟手下一寸一寸地復活,伸展,濡濕起來,響應著一個結了婚的男人的細緻周到,也感受著他小心翼翼的克制。後來是踏青自己脫了衣服躺到床上去的。踏青的柔順喚起了方舟一生未經歷過的激|情。踏青在除卻了一切偽裝赤|裸相呈的那一刻,展現了一個女人不可言傳的美麗。疏於操練的方舟被踏青不露痕迹地鼓勵著,戰戰兢兢卻又無比刺|激地摸索攀登上了激|情的巔峰。當他一身熱汗地從峰頂落到平原時,竟發現他潔白的床單上蜿蜒著一條鮮紅的印記。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在一個年近三十的女人的一生中成為她第一個男人。他倏地關了燈,心在黑暗中抑制不住地顫動起來。月光如水,照見了牆上玉柵的照片,兩隻眼睛如同兩read•99csw•com個黑白分明的橢圓靶心,炯炯地等待著他去瞄準。
那時他已明白了他過高地估計了意志和理性的力量。他的思考能力在踏青一派自以為是的柔順依戀崇拜里如同夏天的冰一樣迅速融化。而踏青,在那日初次嘗到床笫之歡之後,竟變得很貪婪起來。一來二去的,就很知道怎樣迎合方舟了。每次從床上起來,擦乾了身子踏青就要回學校趕實驗。方舟看著她那在他手裡日漸豐盈起來的腰肢扭動著,風一樣無聲無息地消融在夜色里,心裏就開始盼望明天,又恨不得再也沒有了明天。
這時,電話鈴就響了。他沒接。丁零聲一遍又一遍固執地在屋裡回蕩著,他最後忍無可忍把插頭拔了。世界靜了下來。可是屋裡面不止他們兩人。浴室的柜子上擺著啟了封的伊麗莎白雅頓香水瓶子,門后垂著一條紫羅蘭的絲睡衣,書架上仰面翻著一本備孕須知。玉柵在每一個角落裡企圖與踏青建立對視關係,踏青卻把眼睛閉了。於是,玉柵被關在了外邊。
後來在系裡再見到踏青,不知怎的,就有些訕訕的,竟開不了口招呼,只好低著頭走過。走過了,暗暗地又覺得有些不妥,有些不舍,也有些不甘。忍不住回過頭來,誰知踏青也正回頭看他。四目一會,踏青將一張臉漲得緋紅,把手垂了,畢恭畢敬地叫了他一聲「李教授」。方舟回到辦公室,心裏七上八下的,眼前晃來晃去的,都是兩團粉桃花,一對黑杏仁。
方舟在這件事里到底陷得有多深,玉柵在踏青的葬禮上才體會出來的。方舟所有的顧慮和擔心,已隨著踏青的死得到了徹底的釋放,他不再在乎世人怎樣看待他和一個死人的關係。玉柵在多倫多的一周里,他幾乎沒有和她也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一句話。在他空洞而沒有任何意義的眼神里,玉柵看到了自己的絕望。
他知道踏青很快就要參加博士資格考試,他要立刻開始幫她物色合宜的教授,待考試一過,他就讓她轉到別的導師手下。
踏青不是個聰明的學生,大概自己也知道,就做了只先飛的笨鳥。方舟見她沒日沒夜地泡在實驗室里,泡得眼睛都沒了神,有些可憐她。知道勸也沒用,就在功課上稍稍放她一馬。又不能做得太明顯—— 即使別人沒話說,他還怕傷了她的自尊。
玉柵是他從前在國內讀書時一位教授的千金,低他一級,也是學醫的。教授欣賞青年人的才,有空了就往家裡帶。飯桌上自然總有這位小師妹作陪。而九_九_藏_書飯後,教授和師母必定要散長長的一圈步,把客廳留給他倆。方舟不傻,豈有不知那裡頭的意思的?便很有些受寵若驚起來。玉柵是父母的珍珠,從小在掌上捂著長大的。吃的飯菜,是媽先嘗一口,爸再嘗一口,才夾到她碗里的。讀的書,是爸先篩一遍,媽再讀一遍,才送到她手裡的。長到二十齣頭,還沒聽過一句重話粗話。雖學了醫,在街上看見公雞騎在母雞身上,還以為是打架。進了解剖室,見了男屍裸裸地躺在手術台上,就在同學身後躲了,自己把臉悄悄紅了。那副不諳世事,一派天真的樣子,叫方舟看在眼裡,倒別有一種韻味在內。不由得,就動了情,甘心情願地進了圈套。畢業后,順理成章地娶了小師妹。因著岳父岳母的關係,他不用分回到湖南老家去,而是留在學校的附屬醫院,名正言順地當了醫生。
他和踏青之間,從來沒有討論過玉柵。去馬里蘭,是他在一周之前決定的。他想借踏青準備考試的機會,和玉柵談一談。談什麼,怎麼談,談出個什麼結果,他無法預料,所以也不想事先告訴踏青。踏青站起來送他,望著他,兩眼漸漸地就蓄了兩泓淚,盈盈欲墜。他不忍,要去撫,卻被她推開了。他不想也無法去解釋,卻相信他們總還會有將來可以用來解釋的。便無言地離開了她。
踏青就覺得了。便在黑暗裡摸索著找到了自己的衣服,靜靜地穿好,走了,竟也不要他送。臨走了,才說:「是我願意的,沒你什麼事。」一句話,說得他滿臉羞愧。
可是他竟然等不及,第二天,天沒亮,他就等在了踏青的門前。
日子就這樣過了下去。
結了婚,玉柵就口無遮攔起來。她恣意批評著他的髮式,他的衣著,他說話的口音。他老家偶有親戚來京城,到他家歇腳,看見方舟又買菜又掌勺又洗碗,忙得汗流進眼睛里也顧不得擦。玉柵反倒坐在沙發上,又說又笑地陪客人聊天。鄉下漢子沒見過世面,臉皮薄,哪敢抬頭跟年輕媳婦說話?經不住玉柵直眉直眼地看,倒鬧了個紅臉,坐立不安起來。回去就說:「舟子的媳婦,果真有些癲。」從此寧願住旅店,也不再來。
沒容他細想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三個月後,方舟簽署了離婚協議書。
害怕是這個時候才來的。他不是怕玉柵。或者說,他怕的不僅僅是玉柵。他知道在學校里,老師和學生之間發生這樣的事情,會招致什麼樣的後果,職業操守手冊上寫得清清楚楚。在九-九-藏-書他決定帶她到他家來的時候,他並沒有預料到後邊會發生的事情。不,也許他早就預料到了,他只是想賭一賭。他以為他的腦子會贏。他的腦子從來沒有輸過,除了這一次。
若沒有出國留學這一事,他的一生大體也就是如此了。誰知機會偏偏不肯放過他,第二年,他倆就一起來了美國。在飛機落到肯尼迪國際機場的那一刻,一切輝煌的和卑微的過去,統統都留在了國門的那一端,兩人突然被擺在了同一起跑線上。玉柵漸漸地就懂得了為什麼一張白紙能畫出最新最美的圖畫。農民出身的方舟,在這個嶄新的背景里,失去了以往的拘束和鎖鏈,竟百無禁忌地施展起小狡猾來,很是自如地順應著環境的起起落落。倒是玉柵自己,失卻了父母多年替她織下的關係網,摸爬滾打,一切從頭開始,一下子無從適應,竟很是辛苦起來。玉柵看見那個男人對事情突然有了自己的看法,說話的嗓音也洪亮起來。甚至在床上,也一改以往那種溫婉細緻的做派,變得勇猛,任性,具有了進攻性。玉柵用半喜半優的心情迎接著這些變化,發覺她手裡牽著他的那根線,隨著後來時間和空間的分離,竟越來越細,越來越軟,越來越遙遠了。
漸漸地,在玉柵的精緻高雅里,方舟感受到了自己的出身卑微和舉止粗俗。在她無拘無束的隨意里,他感受著她一家對他的重恩。他沉沒在日復一日的感恩戴德里,萬劫不復。夜深人靜時,想到還在燈下縫補的老母和田裡勞作的弟妹,想起這段婚姻帶著他輕而易舉地跨過了別人要幾年乃至十幾年才能跨越的鴻溝,氣也平了。白天起來,便越發地縱容和溺愛起妻子來。
誰知,第二天,她就死了。
有一天,踏青拿了論文提綱來和他討論。進了他的實驗室,他正忙,就讓她等一等。她慌慌的,沒留神,就靠在了牆上的控溫消防開關上。一時警鈴大作,房頂上的水龍頭自動啟動,淋了她一頭一身。驚動了學校的警衛,衝進屋來,問了好些問題,知道是虛驚一場,方撤了。等人都散了,方舟才發覺踏青濕淋淋地蹲在牆角里,肩膀一抖一抖的,哭得跟個孩子似的。他沒顧得多想,就脫了自己身上的那件運動衫,拉起她來,細細地給她擦起頭擦起臉來。擦著擦著,她就靜下來了,把冰涼的兩隻手,隔著襯衣貼在他滾熱的胸前。他丟了手上的衣服,輕輕地擁著她站在空空蕩蕩的實驗室里,心牽牽地疼著,突然就有了一種地老天荒的相依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