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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劉晰聽了,便有氣:「你也太能忍了,該是你的就得爭,別顯著國內來的啥也不懂似的。你給我電話號碼。這回你病了,孩子說什麼他也得帶過去看幾天。看他敢說不?」
聖誕聚餐那晚生出點事兒來的,還不止方舟一人。
家傑小心翼翼地解釋給婆婆聽:「星子說還年輕,想學點英文,過些日子再說。」婆婆將眉一挑,一眼就看得家傑噤了聲:「英文?先把廣東話學好了吧。跟家裡人連話都說不通,倒先急著跟外人說話了。年輕?我在她那個年紀,你都背書包上學了。」從此家傑再干那件事,便死活不肯戴套子了。
星子閉著眼睛想了些事,又盹了一會兒,便覺得身上有點兒熱,伸手想掀被子,卻被攔住。一睜眼,見換了人了,是劉晰在跟前守著,便猜測盹著有些時辰了。問了時間,果真是當日下午了。又問孩子,說是望月帶走了。
兩人便一起嘆了些氣,也說國內地方大,機會倒是有的。就說老闆娘兩姐妹吧,一個在國外,苦幹十年,過日子還是不敢鬆口氣,買樣東西還得看是不是減價的。一個在國內也是十年,小小年紀的,竟能吃起利息,逍遙自在地描花弄草了。望月若早跟她姐出了國,如今至多當個公司小職員罷了,哪有這等氣派?
過了幾天,還是她自己找了個電話號碼本,用結結巴巴的英文,打聽了個名字來。坐了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找到家庭計劃中心,做了放環手術。也沒敢歇工,又慌慌地趕回來。誰知計劃中心的小護士不明底里,第二天打電話到店裡來,約星子去複查。接電話的是婆婆,婆子說自己就是星子。
劉晰說:「倒也沒想好。只是不回去,這兒也沒有我落腳的地兒。四十多的人了,難道還真給捲簾洗一輩子碗不成?反真叫法國那人說中了。若不趁現在還有點力氣掙一掙,怕是一輩子再也沒機會幹點事了。」
星子便把頭低了:「何只想過?夢都夢過多少回了。上回家裡寄了照片來,媽老得都認不得了。你們回去,都有可誇口的,這些年總算干出些事兒來了。我回去,怎的跟人交代?再說露絲東尼英文說得好好的,中文倒是半瓶子醋。回去不英不中的,讀書又成個大問題。我一個人也就罷了,可這一步走錯了,就害了https://read.99csw•com他倆一輩子。」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星子白天在店裡忙得灰頭灰臉的,回到家裡,還忙,卻是為不同的事。下班,洗了澡,家傑每晚必要在客廳里,陪婆婆看廣東台電視,吃爆米花,聊些張家長李家短的閑話,到十一點方歇下。星子聽不懂廣東台,就早早睡了。等家傑回房,又被撥弄醒來,免不得要應付一番。可憐星子以一個女兒之身,隨了家傑,那雲雨之事,倒有大半是在夢裡做成的,竟沒有體會出那男女之道有何絕妙之處,惹得天下人如此熱衷,孜孜不倦。只是如此下去也有大半年,星子的腰身也無甚變化,婆婆的臉色就越發難看了。
星子只顧點頭,卻也不吱聲。劉晰猜著她是捨不得休假,想拿假期的工錢,也勉強不得她。
家傑和星子避開眾人,沿著望江路散步,一盞一盞地數著蘑菇形的路燈,聽著機帆船突突地朝漁港開去。家傑就告訴星子,多倫多有個安大略湖,遇到三四月春暖雪化的時候,湖水一漲,遠遠看去,那藍汪汪的一片,竟像比房子還高出一塊來。多倫多城裡有個電視塔,塔上有一層是用透明玻璃鋪的。人在上面行走,再看腳底下,那來來回回的汽車,便只有蒼蠅那麼大了。膽小些的,就癱坐在上面不敢動。膽大些的,也要嚇得心撲撲跳。又說多倫多城外有個野生動物園,動物不是關在籠子里,卻是放在野外自由行走的。倒是行人,得規規矩矩地關在車裡頭。開車進去,孔雀走到路中央,高興開屏就開屏了,長頸鹿流著口涎低頭問人要麵包吃,大猴子抱著小猴子在車頂上叮叮咣咣翻跟頭。
說著,果真就到廳里打電話去了。
這時星子的燒退了一些了,又輸了些液,顴骨兩側也有了些微紅。醫生前前後後地查了一番,說是無大礙,可以出院了。劉晰便將她拿毯子裹嚴實了,接了家去。
星子又問找工作的事。老劉說什麼准信兒也沒有,連個博士后的位置都找不著。倒是北京有個研究所,通過熟人知道了他的情況,很是熱情地來了信邀請他去。答應給他一個項目組長的位置,三房一廳現成的,手頭有些科研經費,還准帶輛汽車回去。
家傑到國內來,說是探表嬸,其實,還不是來九*九*藏*書探她的。星子的緊鄰黃嬸,和周家帶點一表三千里的親,便把這根紅線牽到了星子手裡。當然,到很後來她才知道,周家為什麼要轉這麼個大圈子,轉到國內來相親。家傑第一眼,就把她相上了。好不容易待到沒人在近旁,便對她說:「沒想到國內苦了這麼些年,還有你這樣靚的女孩子。你要再化化妝,那香港小姐怕都比不上呢。」這樣的話,夜大學里那個戴玳瑁邊眼鏡的小夥子,是想三年都說不出來的。家傑穿著熨得服服帖帖的香港衫,身上的古龍水清淡幽雅,聞得星子心亂亂的,早把小眼鏡忘得一乾二淨。
生露絲時,是難產。在醫院里住了三天,回家也才養了一星期。說是養,其實還不是自己煮飯給自己吃,哪還有「坐月子」這一說?養完了帶了露絲來上班,在倉庫的角落裡鋪張小搖床,孩子在後邊睡覺,娘在前邊幹活。輪到進貨的日子,搬運工從貨車上往地下卸貨箱,扔一下孩子驚一回,驚了便哇哇地哭。星子聽了不忍,剛過來拍哄兩下,婆婆就在前頭叫喚。星子心裏明白,婆婆嫌露絲不是男孫。婆婆的臉色擺在了明處,家傑疼起女兒來,便只能在暗處疼,頭生女反倒成了個私生子似的。
劉晰便知是指捲簾給他提對象的事。說的是一個馬來西亞移民過來多年的老小姐。說了幾回了,也打不起精神去見。沒想到,一個餐館里,這麼快就全傳開來了。想解釋,反覺得越描越黑。乾脆只「咳,那個事」了一聲,也不回答。
周家開的其實是個雜貨鋪,在中區唐人街最熱鬧的街面上,乾果罐頭郵票彩票香煙樣樣都賣。冬季生意最清淡的時節,也雇有三個幫工。夏季日長夜短,鋪子開的時間長些,雇的人就更多。星子來了,婆婆立時就辭去了一個粗工。星子的英文不好,又不識聽廣東話,洋人廣東客人都應付不了,婆婆也不讓學,就讓去了後頭,清點存貨進貨,搬運新貨上架。貨架上上下下好幾層,最高的那一層,星子夠不著,就得用梯凳。站在梯凳上,端著一箱罐頭,腿就顫了起來。家傑見了,要過來扶,就聽見婆婆在前頭叫:「你不是說她在國內是做工的嗎?國內的工做得動,這兒的工就做不動了?」家傑就沒敢動身。星子聽了,想哭,九_九_藏_書卻知道哭了也沒人看,就把嘴唇咬住,忍了。
星子那時從未離過家,走得最遠的一次也不過是去十幾裡外的茶山鎮采楊梅。聽家傑說著些天邊外的事,星子心裏就生出諸多的遐想來。於是,近的地方就遠了開去,遠的地方就近了攏來。走著走著,他悄悄地塞給她一張五百美鈔的票子。那時候,花十塊二十塊人民幣,一家人就可以在鬧市區體面的餐館里,要什麼點什麼地吃上一頓了。五百美鈔,五百美鈔能幹多少事兒呀。一輩子,她都沒見過這麼多錢呢,都不知該怎麼花,緊緊地捏在手心,惶惶地,居然想哭。
出了國,才知道,自己是有這樣一個婆婆的。婆婆十七歲上嫁到周家,二十二歲就守了寡,只得家傑一個兒子。從廣東到香港,香港到新加坡,又從新加坡到加拿大,婆婆一路從婆婆的婆婆手下熬過。婆婆還年輕得緊,腰身板板地,容長的臉上,密密地鋪著些胭脂花粉,眉目描得烏黑皓亮。婆婆開口說句話,一個店的人,都得把手裡的活停了,聽著。
星子從溫州移民到了多倫多,前前後後十幾年,精神上雖受了些苦頭,身體卻還算爭氣,沒讓自己難堪過。回想從前未嫁時,兄弟姊妹五六個,爹媽也沒少為吃的穿的吵嘴。可累了病了的時候,還是冷暖當心,拿她當個嬌嬌女的。後來嫁作人婦,情景就很不同了。那年出國下了飛機,放下行李,只歇了一天,就在周家的店裡跑前跑后了。在國內剛見家傑的時候,只說家裡開個禮品店,卻沒提起,這個店其實一個銅板都不是他的,分分厘厘,都歸他媽管。
家傑過來敲門,見星子抹眼淚,也說不出話來,臉上卻有些愧色。半晌,才說:「媽問吸塵器放哪裡了?」星子轉身將吸塵器找出來,狠命扔了出去,就趕鬼似的關了門。一會兒家傑又來敲窗。星子不理。再敲。還不理。便沒了聲音。星子回頭看,家傑已經走了,窗口卻塞進來一個小布包,裡頭是幾樣首飾,都是當年定親時家傑給買的。
劉晰扯了張手紙,遞過去。見她擦了,又問:「那頭還按時給錢不?」
「捲簾那頭的事,怎麼樣啦?」
看了急診,只說是高燒,先掛上靜脈注射,觀察半天再說。星子雖是渾身酸軟,心裏卻是明白的。見望月https://read.99csw.com兩個眼圈烏烏的,眼袋都出來了。沒來得及化妝,臉色懨懨的,也無半些神采。便知道昨夜也是沒睡好—— 望月昨晚回來就打了半天長途電話。隔牆雖聽不真切,多少也聽得出兩口子在電話上拌嘴呢。星子要打發望月先帶東尼回家,只留露絲一人守著。望月終是放心不下,就打了電話給捲簾劉晰諸人,說好老劉隔一會兒過來替換。
生東尼時,婆婆臉上有了些笑顏,說:「歇一個月吧,不用上班了。」出院回家頭兩天,家傑雖說天天上工,卻也抽空送午餐給她吃的。才待十分鐘,婆婆的電話就追過來了。生了東尼之後,還沒斷奶,便又吐起酸水來。星子生怕了,以為又懷上了。晚上在枕邊悄悄說給家傑聽,要歇幾年再說。家傑慌慌地,只拿手來堵她的嘴:「說不得的。媽孤獨了一輩子,想多要孫子呢。讓你生,你就生嘛。」星子便知道,這個家裡,連她自家的身體,她都做不得主的。
星子一驚:「這麼些年都拼過來了,你還真想放棄?」
回了家,家裡鴉雀無聲,孩子也不知去了哪裡。劉晰將星子弄進屋裡,伺候著躺下。這才發覺,這一路上,竟是一直握著她的手的。想著方才她的手指在他手心留下的溫溫的感覺,一時便有些心猿意馬起來。
後來就有了露絲。
劉晰見星子醒了,臉上就漾出些歡喜的笑來。掖好被子,便怨她:「怎的這般不當心自己,又不是十幾二十的人了,喝了那麼些酒,勸都勸不住。也好,趁這次病了就休個假,不是兩年沒休了嗎?早跟捲簾說去,人家也好找個臨時替換的。」
劉晰便問星子可有想過回去?學過電子配件的,又會些英文,回去日子也不會過得差到哪裡去。
離婚時,家傑提出孩子一人一個,東尼跟爸露絲跟媽。星子明白婆婆其實只想要男孫,賭了一口氣,偏就死活不答應,最後兩個都判給了星子。婆婆就越發忌恨起來。一日星子從外頭回來,開門就看見家裡只剩了孩子的兩張床,一應傢具用品都搬走了。星子摟著孩子站在客廳里,嘆了一口氣,四壁竟嗡嗡發響。想著前頭的路,心裏空空蕩蕩的不知如何是好。
星子說:「給是給的,月月總得催個三五回。」
接完電話,婆婆就病了,躺在床上,飯不食,水不飲九*九*藏*書。家傑守了一夜。婆婆躺到次日,還不吃飯,家傑就慌了,只好衝著星子沒頭沒腦地罵。星子知道是罵給婆婆看的,就忍了。家傑罵完了,就讓星子給婆婆賠不是。星子忍到這一步了,居然沒能忍到底,就回了一句:「我和你生不生,也沒她什麼事。」萬沒想到,這一句話竟會給她帶來如此的橫禍。到了晚上,婆婆也不照面,家傑卻交給她一個大信封,裡頭是簽了字的離婚申請書。整個唐人街的老廣東人裡頭,哪家不知道周老太的威嚴呢?知道的,又有誰敢把閨女嫁進周家的門呢?家傑到了三十歲,竟還找不到一個肯和他約會的本地女人。坑來坑去的,還不就坑她一個無親無故不知底里的中國妹罷了。
家傑見了媽,一口一個「南太太」,進門便是一架二十寸的彩色電視機。那年月,連九寸黑白電視都還是稀罕的物件呢。於是,星子媽每晚掄著灰布邊的大葵扇噼噼啪啪地打蚊子,一家老少擠在一條長板凳上嗑瓜子的時候,家裡低矮的小窗口上,便站滿了一條巷子里的孩子,鼻子在玻璃上貼得扁扁的,爭先要看「小電影」。
星子躺下,拿個枕頭把頭高高地墊起。到底是虛,欠些元氣,一路折騰下來便有些倦意。劉晰見她眼皮漸沉,當是又盹著了,便想起身去廚房煮杯熱茶。剛到門口,卻聽見星子叫。
星子那日跟著眾人也很是喝了些酒,出門時又嫌熱沒穿大衣,回家便有些頭痛腦熱的。只道是受了風寒,睡過一覺便好的,就不放在心上。誰知半夜過後,竟真的發作起來了。一個接一個地打噴嚏,嗓子刀剜似的疼。想起身倒杯水喝,一時頭重腳輕,滿眼飛金星,就一頭摔在了地上。露絲東尼睡得死,喊了幾回方喊醒來。兩個過來想扶,卻哪扶得起?露絲終是個女孩,慌慌的,只知道哭。東尼雖是小的,反還鎮靜些,急急敲起隔壁房裡的望月。一個大人和著兩個孩子,拉拉扯扯的,總算把星子弄上了車,奔了醫院。
正是過節,醫院里也是掛了一牆的紅綠彩燈,又有些聖誕音樂來來回回地放著,可走道里除了一兩個值班護士,也沒什麼人聲,終有些冷清。露絲東尼兩個縮在牆角,獃獃地看著窗外飛飛揚揚的雪,無話,像是小了許多,竟全無平日淘氣刁蠻的樣子。星子見了,一時便有些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