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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這邊的一老一少圍著鳥兒,有了些共同語言,那頭開平就和姆媽就聊起些望月的近況來。說望月也是個固執的人,為了點費用上的事,和人爭執不休。若不是捲簾出面和人斡旋,怕紐約畫展的事就得吹了。這回總算定下來了,在月底。姆媽便也拿了些望月新近寄來的照片,給開平看。有些是和捲簾一家的,有些是在踏青墓地的。還有一張,是望月跟一個洋人騎馬的。兩人騎的是一匹馬,自然挨得甚近。開平就問那人是誰。姆媽說:「是望月學校里的教授。自己有個農場的,邀請望月過去玩呢。」又見開平臉色有些陰了下來,猜想望月八成沒有跟他提過這事,就後悔自己多事。忙把照片收了,問起開平生意上的事來。
司機推了幾下,開平才知道自己是迷糊過去了。昨天夜裡麻將打到天亮方歇下,擦把臉,早飯也沒吃就出了門,竟還沒有睡過呢。趕緊將外套給自己和兒子穿上,吩咐司機在路邊等著,便下了車。
開平穿著一件薄薄的開司米毛衣,坐在有暖氣的賓士轎車裡。車窗密密地關著,把冬天堵在了外邊。兒子皓皓在後座上,手舞足蹈地擺弄著遙控器。一隻毛耷拉在眼睛里的玩具狗,在車裡跌跌撞撞地行走起來,撞到車門上,又拐不回來,就抬起頭憨憨地吠了幾聲。皓皓嘿嘿地笑起來,鼻子上沁出細細的汗珠子。
那頭半天說不得話,後來還是點了頭。
「他這把歲數,還想著回來一趟,也算不容易了。那頭家裡還不知怎麼為難他呢。你讓我下去迎一迎。」
那聲音是歹毒的,又不全是歹毒。
開平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就從兜里掏出個紅紙包,拆了,從裡頭數出些張數來,把剩下的遞給了岳母:「姆媽,也沒時間給你另買年禮,你就收了這個。抽空找人把外頭窗戶都漆過一漆,舊得不像話啦,冬青也早該修剪了。我今天有急用,先跟你借出這些錢來,明天給你補足。」
那天樓道里的人,都看見了顏阿公背顏阿婆上樓的情景。顏阿婆一顆花白了的頭垂在顏阿公佝僂的肩上,嘴上掛著些訕訕的笑。顏阿公氣喘吁吁,一步三停的,九九藏書臉上全濕了。有人說是汗,有人說是淚。
望月走後,皓皓就沒來過沁園幾回。孩子健忘,有些認生了,就不言語。外婆蹲下來要抱,皓皓左躲右閃的,躲得外婆訕訕的,只好起身將他兩個往屋裡引。
看完了信,開平才知道家裡那個小心翼翼地保守了這麼些年,連姆媽都不知道的秘密,一時感慨萬分:自己那個連名字都寫不全的阿婆,這些年狗似的看人眼色活著,原來一直在裝愚守拙呢。
姆媽點了點頭。
望月姆媽是那種永遠也讓人看不出年齡的女人。臉上的化妝不顯山不露水,頭髮上的波浪也是鬆鬆的,全然沒有剛從髮廊里出來的那份死板。開平做過服裝生意,是個識貨的,一眼就看出來,她裡頭那身緊身掐腰淺灰薄呢百褶衣裙,外頭那件墨綠繡花及膝細絨毛衣,腳上那雙軟皮編織拖鞋,沒有一樣是國貨。
顏阿公這些年在那邊有大買賣,也掙了不少錢,只是日子過得冷清些—— 那頭那個人雖比他小了二十來歲,卻始終沒給他生下一子半女來。看這頭四世同堂,兒孫繞膝,其樂融融,便也生了些老歸的心。就對老嫗說:「回去把事情處理完了,就在徐匯區買幢洋房,以後來常住。」
開平看著那男人畢恭畢敬的樣子,突然就想起當年自己第一次進沁園的情景。那時沁園很大,他還小。還沒走到門裡,在台階上他就將自己失落了。想到這裏,他的臉色就略略和緩了些。捅捅皓皓:「去,給這個爺爺也拜個年。」
「姆媽,此一時彼一時,一朝的王法管一朝的民嘛。」
就問家裡缺些什麼。
老頭留給開平的錢,雖然不多,卻分分厘厘用在了刀口上。先是小打小鬧地弄了些服裝生意,後來又幹了些百貨批發,再後來又跟人狠狠地炒了幾把股票。一來二去的,錢便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了。可真正讓他一夜成名的,還是房地產。
姆媽推了幾推,也就收了。
開平如今最深惡痛絕之事,莫過於將他和孫三圓相提並論。孫三圓世代是儒商,兄弟幾個都是留過洋的學問人。沁園的整個布局,都抄襲了歐洲的九*九*藏*書款式。連窗帘架子,都是從威尼斯定做過來的。據說當年孫家弟兄開派對,不懂幾句英文的就不在邀請之列。開平知道自己在孫家姆媽眼裡永遠不過是個帶蘇北口音的暴發戶。可是,暴發也好,世家也好,他這十年裡隻身打下的這片江山,早超過孫三圓當年的資產總值了。
顏阿公在上海,一家人冷暖當心,曲意逢迎。阿大阿二阿三的夫婿,更是天天大宴小宴的招待著。又都同單位請了假,全天候地陪著,看些舊地舊景。閑了,老頭就與老嫗圍著火爐,嗑著新炒的葵瓜子,喝著上好的龍井茶,說些舊事舊話。就過了幾天極為愜意的日子。
顏阿公當下就問孫子:「可願出國留學去?美國加拿大澳洲日本,隨你挑一個。」開平卻把頭搖了。又問:「可想去台灣發展?去我的公司當個經理,你跟我學著。學好了將來就交給你。」開平又把頭搖了。最後老頭又問:「要不我給你一筆錢,你就在上海開個公司,隨便干哪一行?」這回,開平不再搖頭。
上海這年的冬天,冷得有些出格。
那人就從沙發邊上拿過個圓桶來,說:「本想讓你外婆帶給你的。今天你來了正好。」便把那遮蓋著的黑絲絨罩子揭了,裡邊竟是一頭只有拳頭大小,通身翠綠只剩喙上一抹嫩黃的鳥兒。那鳥兒見了光,扇了扇翅膀,便揚頭唧唧啾啾地唱了起來,聲氣甚是嘹亮。
開平出來,皓皓還在玩鳥。就給皓皓穿了外套,說要領著到城隍廟趕廟會去。趁握手道別的工夫,就把那捲東西塞進那個男人的手裡:「林工,你去年一年為公司也是盡心儘力了。好好過個年,明年回來接著干。」
「你借了?」
「皓皓,給外婆拜個年。」
「顏總,到了。」
到了第七天,有長途電話來,說那邊的妻急病,要即返。全家人都明白裡頭的意思了,便都不言語。
那老頭又從身邊的一個塑料口袋裡掏出些碎米來,鋪在掌上,將那籠兒開了,那鳥兒便走到他的掌上,不慌不忙地啄起米來。皓皓看得呆了。老頭又摸了一把碎米,放在皓皓手上。那鳥兒也不認生,果九*九*藏*書真就走到皓皓掌上,也啄起米來。
不久,楊浦區那幾幢新村樓里就傳開了:顏家那個當過兵,卻從不曾被打死過的老頭子,要從台灣回來認親了。
皓皓從前也是見過這個人幾回的。雖然不知道此人就是自己的親外公,倒不怎麼怕他,居然也肯過去。
路上鋪著些薄冰,車子開過,就嘎啦嘎啦地作響,濺起一團團冰碴飛泥來。行人頭垂垂的,脖子烏龜似的縮在或是毛或是絨的衣領里,弓著背疾走。見車來,就見著鬼似的躲了。也有躲不及的,身上早落下泥點來,就揚手跳腳地追著車子罵。有騎自行車的,大衣長長地拖在車座後邊,跟著身子上上下下地一顫一顫的,如同在雪地里跳躍尋食的餓鳥。開平從人群里,看到了當年的自己。若不是那封從天而降的信,他也許至今還混在他們中間,早上被鬧鐘急急地鬧醒,在冷風裡搓著兩耳去取牛奶。下班提個塑料網兜,順便把晚飯的菜帶回家來。日日擠在滿是體臭煙味的公共汽車裡,在叫罵喧嚷聲里打著哈欠,從家裡趕往鍋爐房,再從鍋爐房趕回家裡。
孫家姆媽聽出了那話里的意思,知道女婿還是沒有拋開那些舊事。冷眼看臉上又新添了些肉的開平,已經學會那樣不卑不亢溫文爾雅地微笑對應,方明白修養和自信原來是可以用錢培養出來的。便知趣不再多嘴。又見開平對自己使了個眼色,心裡有數,就跟著他起身去了廚房。
開平的生意越做越大,傳聞自然也越來越多。外頭盛傳開平為趕工期,壓造價,將望月樓住宅區的建築材料一換再換的事。孫家姆媽消息如此靈通之人,耳朵里自然也刮到了一些。就小心翼翼地提了個頭:「開平呀,如今你也是有名聲的人了,形象最重要。不在乎一點半點的錢了。信譽是立身之本。望月她外公就常說……」
開平拗不過,只得將阿婆背下了樓。
「生意上的事,太複雜。你就放心讓我去做,安安逸逸養你的老。」開平對岳母說。
進了屋,開平就看見一個乾乾瘦瘦的男人,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喝茶。見了開平,便將茶杯擱了,站起來,微微欠了欠九*九*藏*書身,作了個揖,說:「董事長,給您拜年。」直到開平坐下了,才敢落座。
開平就問那人是不是來借錢的。
應門的是女主人。
顏阿婆心裏水似的,知道這回一走,哪還有再歸的日子,臉上依舊笑笑的,卻把腕上的一隻碧玉手鐲褪下,塞到顏阿公手裡。那手鐲原是定親時婆家送的聘禮,顏阿婆這些年是一直戴著的。年輕時在腕上箍得緊緊的,如今瘦了,輕輕一抹就下去了。顏阿公接了,半晌說不得話,卻是一臉慚愧。
從十二月伊始到舊曆年底,天紛紛揚揚飄飄洒洒地落了幾場雪。雪剛落完,就鋪天蓋地地起了些風。雪來不及化,便結成了泥。靴子把泥從大街踩到小巷,於是,家家戶戶的門前,都蓋滿了冬天的圖章。天沉沉地陰著,西北風吹在身上,刀子似的透過衣服,痛痛地割到肉里。這些年上頭有政策,管了貓狗,禁了鞭炮,天一黑,滿城就死死地靜了下來。若不是商店的櫥窗里貼著些紅綠喜慶圖樣,倒真不知道是過年了。
那封信,是一個姓顏的老頭子寫來的。
那個曾在他眼裡像宮殿一樣富麗堂皇的沁園,如今卻是這般古舊不堪了。油漆斑駁的紅木窗架,鑲在青石牆上,竟跟一張俏臉蛋上的爛眼眶似的觸目驚心。一園的玉蘭樹,兩季沒開過花了。連牆上的爬山虎,也蔫蔫的,缺了些生氣。可是沁園並不依賴生氣而存活,沁園有沁園自己的處世哲學。沁園的美是陳舊,病態,無所求的美。沁園從從容容地與時代脫著節,無視著外邊時尚的千變萬化。那份淡定,若落在別處,說不定就得著個輕薄矯情的名聲。但在沁園就不同了。沁園有幾十年的本錢做著後盾,沁園輕薄不起來。沁園的一顰一笑,界定了世井之輩的層次。大多數人僅僅懂得怎樣觀賞,只有少數人知道怎樣迎合,卻沒有人清楚該怎樣模仿。開平站在台階上撳門鈴,覺得有股子陰濕之氣,從門縫裡絲絲地滲出來,就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老頭走後,顏阿婆就跟耗光了油的燈似的,沒了想頭,終日蔫蔫地看著窗外,眼神定定的叫人害怕。後來竟連頭也不梳,臉也不洗了。沒多久read•99csw.com,就撒手歸了西。
待到顏阿公的計程車停下來,老翁被人前呼後擁著下了車,便見到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槐樹底下,端坐著一位年過七旬的老嫗。那老嫗是全然不認得了,可老嫗身下的那張太師椅,卻是眼熟:那是洞房花燭夜裡的擺設。顏阿公盯著那椅子看,看著看著,張開了嘴,口水一條線似的流了下來。下巴抖抖的,卻抖不出一句話來,卻將兩腿屈了。眾人以為他要下跪,慌忙來阻攔。誰知老翁也不跪,只將身子蹲了,對老嫗說:「上來。」
顏阿婆知道他這些年錢也掙得辛苦,便不吭聲。開平他媽哪還忍得住,就說:「爸,家裡頭這些年的事,你也都知道了。從前怎麼過來的,也就不提了。如今阿大阿二阿三都嫁出去了,也往家裡帶點錢。可家裡兩個病人,靠那點錢,還是緊的。開平他爸的撫恤金,一貶再貶,到現在還值幾個錢?開平他爸死得早,開平早就歇了學,當了這麼些年的鍋爐工。工資低,身份地位也沒有,哪個肯嫁給他?你這一把年紀,曾外孫雖說有幾個,就不想早日抱個曾孫子啊?」
「那個新疆女人沒得治了,已經擴散到肝里去了。他那點退休金,也就夠吃口飯的。新疆的那個單位,連工資都快發不出來了,哪付得起她的醫藥費?我就等著他開口呢。他這一輩子,哪肯求過人?等到今天,沒法不開口了。也是皇天有眼。」
顏阿婆見兒媳婦越說越離譜,攔也攔不住,只好在一旁嘆氣。
顏阿婆前幾年中了一次風,半截身子便不是很靈便了,心卻還是明鏡似的,一點兒也不糊塗。顏阿公到的那一日,顏阿婆早早就醒了。讓兒媳婦給扶到穿衣鏡前,就獨自關了房門。拿細齒篦子蘸了些生髮油,將頭髮細細地篦過又梳順了。這些年頭髮也灰白了,沒從前密實,只得拿些布條藏在裡頭。兩隻手抖來抖去的,居然也梳出個油光水亮的大圓髻來。髮髻上斜插了一朵白茉莉花,屋裡就有了些清淡的香氣。開平和他姆媽進屋來,老太太早已穿戴齊整:藏青色華達呢對襟外套上,掖了條暗紅大方手帕,青直貢呢裹緞邊圓口布鞋,一塵不染。見了孫子,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