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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望月此時最聽不得這個話題,就懶懶地說:「那些破畫,有什麼好展的。」
望月一輩子沒見過如此奇妙的雪景,頓時覺得神氣清朗起來,便有了畫意,心想今天總可以靜下心來畫些時候了。
世昌穿了件兜著脖子的厚毛衣,站在樓梯口迎望月。幾個月不見,那人像是變了些樣子,卻又說不出變在哪裡。望月細細想了想,方恍然大悟,原來是臉上少了些鬍鬚,腦後少了根尾巴。沒了那兩樣東西,整個人就瘦了些白了些,也清爽了些。
不知從何時開始,就習慣了課後和牙口同去學校的教工俱樂部坐一坐,喝一杯咖啡,聊些不著邊際的話兒。望月掏錢付自己的那一份,錢包里的合家歡照片多次地出現在牙口眼前。牙口不問,望月就開不得口來說。望月期待著牙口會穿過隔在他倆中間那個虛無縹緲的灰色地帶,真真切切地走進她的世界里來。可是他沒有。她喜歡他尊重她的這份隱私,卻又怨恨他尊重她的這份隱私。他的緘默不知是他的城府還是他對她完全缺乏好奇心。她久久地猜測著,心被瞬息萬變的情緒牽引著,竟陰晴不定起來。在他的緘默里,她突然就迷失了自己。
實在忍受不住的時候,就給開平掛電話,說想家了,要回去。說了幾回,開平還是沒有鬆口,只是一味輕言細語地哄:「知道,知道,怎麼不知道你的難處?和捲簾不是一個路子,又跟那幫凡夫俗子住在一道。早跟你說了,搬出來住。我匯錢給你在湖濱買層樓,天天對著湖上的好景緻,哪還有這麼多的煩惱?太湖西湖滇池洞庭,你什麼湖都畫過了,就沒畫過安大略湖。家是你的,還能跑了?等你在那邊好好畫幾年畫,把公民證也拿了,一家子就總在一塊兒啦。」
畫的大多是康巴一帶的風情。有幾幅是藏女撩著長袍在河邊戲水的。太陽將雲層劈了好幾條縫,光影雲影投在藏女粗糙黝黑的臉上,滿滿的都是顴骨高高的笑。整個背景皆為古銅色的,越發顯襯出藏女長袍腰帶上的一絲翠綠和牙齦上的一塊肉紅。也有畫男人的。有的蹲在氂牛堆里抽捲煙,有的在揚手踢腳地跳鍋莊,模模糊糊地混在背景裡頭,竟都看不見臉。畫得最多的是佛寺。塑了金身的佛像,雙手合十穩坐蓮花,臉上似笑非笑,亦悲亦喜的。善男信女有匍匐https://read.99csw.com跪拜的,有低頭祈禱的,有抬頭仰望的,也有竊竊私語的,姿勢各是不同,臉上表情也應有盡有。有做悲苦狀的,有做無奈狀的,有做安息狀的,有竊喜的,有切齒哀哭的,個個活靈活現,竟無一雷同。那筆觸之狂野,色調之大胆,把望月看得目瞪口呆。
望月借這個空,把屋子前前後後打量了一番。是個狹長條的房間。一架描著四季山水的舊屏風,把房間隔成了兩半。前頭一半,想必是個會客的場所,擺了一張沙發,一張寫字檯,兩張椅子,一個書架,一架舊電視機,便滿得跨不開步了。屏風後頭,大概是個睡覺的地方了。又見那屏風半開半掩地露了條縫,一時壓不住好奇心,便移步過去張望。一看,吃了一大驚—— 那屏風後頭的天地,竟比前頭大出兩三倍來。擺的不是床鋪,卻是滿滿一間的畫。
世昌以為聯繫過程里遇上了些麻煩,便故意逗她:「破畫不破畫的,這會兒你哪知道?得放它個三兩年的,再回頭來看。還能看上眼的,就留了它。看不上眼的,就燒了它。一輩子看得上眼的若有三五張,你也算沒白活了。」
到了飯桌上,望月也不著急點菜,卻讓世昌報了生辰八字來,閉了眼歪了頭,說要算命。嘴裏念念有詞了一陣,睜眼就嚷嚷:「怪不得你取了個號叫阡陌,原來你命里缺土呢。」世昌哪裡肯認,只說是巧合。望月新近很是讀了些解面相手相的書,甚有心得,便將世昌的雙手拉了過來,在桌上攤平了,湊在燈下細細地看起來。看著看著,就大大地驚奇起來,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手相呢。世昌問:「哪樣的?」望月又不往深里說了,打起岔來:「你命里有三個子女呢。第一個是你的,你卻沒保住。第二個你保住了,卻偏不跟你了。第三個明明不是你的,反倒跟了你。幸虧天高皇帝遠,那項基本國策也管不了你。」
放假前,牙口說要回肯塔基老家過聖誕節和新年。望月聽了,愣了一愣,竟像是從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似的,無來由地悵然起來。牙口見她這樣,叫了聲「望月」,也愣在那裡。半晌才說:「到了那邊,再給你打電話。」
世昌把門關了,指指隔壁,說:「這個房東,這幾年也掙了不少錢,就沒見九九藏書過這麼摳門的。一天只開三次暖氣,早上起床一次,下午洗澡一次,晚上上床一次,每次半個小時。哪天若是只開兩次,你就知道他是沒洗澡直接上床了。我自己倒是有個小電熱爐的。樓下那家房客的孩子感冒了,這兩天借了去使。我去給你拿回來。」沒容望月阻攔,早已咚咚咚咚地下樓去了。
想著自己畫了二十幾年的畫,大大小小的獎也得了無數。名上利上,該有的,也都有了。到了今日,方知道這山外的確有山,天外的確有天。一比之下,自己的畫竟像給人家的畫作陪襯似的了。滿世界的風頭,都是她佔盡了。心裏卻明白,她若沒那幾個錢,哪怕辛苦半世,也還和那姓宋似的,無人知曉。於是就有些嫉妒,又有些懊惱,竟說不明白是替他還是替自己難受起來。
姆媽的話,雖說刻薄了些,倒也沒有太大的誇張。顏家鴿子籠似的一間屋,住著祖孫三代男男女女七口人,睡的是層層疊疊的格子鋪。開平到十好幾歲,還和阿三合一張鋪。每晚睡覺,都要翻山越嶺地爬過阿大阿二的頭頂,把那張舊木床搖得咯吱咯吱響。屋裡竟沒有一塊地,能擺得下顏家阿婆陪嫁過來的那隻紅漆大馬桶,只好擺在了陽台上。陽台雖是拿紙板密密地封死了,卻是沒有蓋頂的。對面樓層高些的住戶,若真有心窺探,居高臨下的,還是能看得見的。阿大阿二略大了些,知道了羞恥,便死活不肯上那兒辦事了。顏家阿婆就想出了個絕招:從此那陽台角上,便一年四季地擺著把碩大無比的黃油布雨傘。每逢顏家老小有緊急情況時,陽台上就撐出一朵黃色的大花,密密實實地遮蓋住了一些不該顯露的地方。至此,阿大阿二方能安心方便,不用防賊似的防著對過的人。
世昌上了樓,將電熱器插上了,屋裡漸漸地有了些暖意。這才看見望月神情落寞的樣子。上樓下樓幾分鐘的工夫,怎的臉上就這般陰晴圓缺起來了呢?一時也摸不著頭腦,就問她紐約畫展的事兒聯繫得如何了?
望月這個寒假,過得無心無緒的,便不怎麼愛動筆作畫。
世昌聽了只是嘿嘿地笑,說:「這是哪兒跟哪兒呀。」臉色卻有了些變化。
從那天起,每一聲電話鈴響在她的耳朵里都驚天動地般地充滿了希望。她的心咚咚地撞著,臉上泛起潮|紅。飛九*九*藏*書似的接起來,卻不是她等的那個人,便一瞬間跌入灰色的失望里,答話的聲音就浸透了倦怠。終於,她無法承受這樣的起落,只得把電話機關了,讓留話機噼噼啪啪地起動,錄下留言。可留言的人里,還是沒有他。
再往裡走,又看見少數幾張城市風景的,一味地整齊精緻起來,就無甚新意。緊靠牆角,有一張畫了八九成的畫,是個四五歲的小姑娘,坐在門檻上,手裡捏了朵花,正舉到鼻子上聞著。身後的那間屋,窗欞格上細細地雕著些花,窗戶上貼著些紅綠剪紙,屋檐下掛著串紅辣子—— 像是鄉村的模樣。可那女孩身著短衣短裙,頭上系著朵粉紅色的綢花,又是個城裡人的打扮。望月走近些,見那畫的左下角寫著「補豆印象」幾個字。就納悶這補豆到底是個人名還是個地名。那孩子小小年紀,一雙眼睛怎的就裝下了如此多的哀怨?本想再細看,又怕主人上樓來,便急急地將屏風擺回原處,回到前邊來。坐到沙發上,猜想這才是那人睡覺的地方呢。就發起呆來。
望月想起那日他倆在冰激凌店裡的事兒,就回他:「我請你去本市最貴的中餐館吃飯。你可以叫最好的菜。我吃過了,就叫杯冰水坐著等你。」
有一回,捲簾放學回家,不小心踢碎了一個中藥罐,嚇得要哭。姆媽沒打也沒罵,反是笑眯眯的:「那東西,早該踢了。再不踢,這樓道就成他們家的儲藏室了。過兩天怕是馬桶也要往樓道里擺了。」
芝蘭街徒有個好名字,卻落在了最老的舊城區內。屋宇樓台的,便都有些歲月的痕迹了。低矮灰暗的雜貨店寫字樓餐館中藥鋪重重疊疊地擠在一起,盛不下一樓的人聲,街上就瀉出些喧囂來,把午後的寧靜切得碎碎的。店鋪跟前,山似的堆著些垃圾和廢紙箱子,遠遠地散著氣味,就招了些蠅子嚶嚶嗡嗡地飛。生菜瓜果的攤子擺到了路邊,店小二高一聲低一聲地吆喝著,凍得生紅的手指頭蘿蔔條似的從半截手套里戳出來,將一把鼻涕響響地甩在了當街。行人繞過攤子行走,便走在了馬路中間。交通燈高高在上地俯視著,變成了一件擺設。
望月進了屋,就把外頭的大衣脫了。世昌靠在門上看她。只見她上身穿的是一件次白粗布襯衫,前襟綉了些深深淺淺的藍花。領口繫緊了,圍了塊艷紅九-九-藏-書三角手巾。下身配一條深藍粗布長裙,腰上系條寬皮帶,皮帶扣上雕的是一個齜牙咧嘴的大牛頭,足蹬一雙齊膝紋花牛仔靴。頭髮齊齊地梳在腦後,用一根皮筋綁了。皮筋上,拴了朵干菊花。望月高高挺挺的身架子,穿了這一身,便有些像西部牛仔片里打家劫舍的女盜賊樣子。
回屋就把那盆花捧了擺在窗台上,澆了些水,才發覺這可不是一般的聖誕紅。小小的盆里,種的居然是兩株顏色各異的花。一株猩紅,一株粉白,花瓣交纏著,紅里有白,白里有紅。紅紅白白中間又配了些綠葉,很是生動。就上樓翻箱倒櫃地找著了世昌的電話號碼。打通了,便說了些秋天裡如何如何忙的話。那頭聽著,卻不搭茬,望月就編不下去了:「還是跟你說實話吧,我是忘了。要殺呢還是要罰呢,你都說句話。」
世昌的住所,是在一家中藥鋪的樓上。望月小心地找了塊乾淨地方把車泊了,從後門進來。那門居然沒鎖,一扭,吱扭一聲,就開了。樓梯口也沒亮燈,望月摸索著,找著了個開關。擰開了,便昏昏黃黃地照見了樓道里大包小包地堆著的塑料袋。那味道是熟悉的。時間突然就停在那裡了。恍恍然,就像回到了楊浦工人新村的舊日子。那個過道上,常年飄著的,也就是這個氣味。姆媽牽著她的手急急走過,總把鼻子捏了,眉心蹙得緊緊的。回家就催爸和那邊說,讓把那些東西搬回屋去。爸說:「好的,好的,明天見了就跟老顏說說。」卻沒有下文了。
讓望月在多倫多住滿三年入了籍再回來,原先也是兩人商量過的決定。只是這寂寞的滋味,望月原本不曾料到的。聽開平又提搬家的事,望月便越發地賭起氣來:「住在這兒,還有些人聲。搬了開去一人住,怕死了臭了都沒人知曉呢。你在乎什麼?不過是你的一個人質罷了。」開平聽了,就嘿嘿地笑,說:「聽聽這都是什麼話?又孩子氣了,是不是?」一句話說得望月再也作不得聲。
下了樓,沒進廚房,先去開門查信箱。信箱是空的。門口的台階上卻擺著一個大塑料紙包。拆了一看,原來是一盆聖誕紅。花上插了個小紙片:「等了你一個秋天,楓葉早落完了。宋。」望月呆了一呆,這才想起夏天裡曾和宋世昌約定出去寫生秋景的事,竟讓自己給忘得一乾二淨。
九*九*藏*書頭這才開口:「想來想去,還是你的錯。這樣吧,我接受你還未發出的邀請,去餐館吃頓飯。你也可以借這個機會好好向我認個錯。」
世昌住在東區唐人街的芝蘭街上。
這一天,望月一覺醒來,見一屋都是亮晃晃的,猜測著外頭一定是個朗朗的艷陽天。就起身趿了雙拖鞋去掀窗帘。一掀,便看見外頭原來是那麼個銀裝素裹的世界。那亮光,原來是雪光返照呢。窗前的松樹,枝丫被積雪壓得垂到地上,一夜之間,盡失蒼翠。路邊泊著的汽車,被雪嚴嚴實實地蓋住,一路排開,像是一個個低矮的墳包。遠遠地望過去,一片天一片地里,竟再也沒有第二樣顏色了,只剩下一黑一黃兩隻松鼠,滿地兜著圈子跑來跑去地搶松果吃。毛尾巴一撅一撅地,便在那雪上畫出一朵朵小巧精緻的梅花來。
望月坐了一會兒,一屋的寒氣就把衣服穿透了,逼得她一氣打了好幾個哆嗦。這才明白世昌為何在屋裡還穿得這般厚實。就問:「一個冬天這樣住,不怕得關節炎呀?」
望月聞此言,越發無話。從前也讀到些古人淡泊于功名的,在現世里真正叫她遇見的,卻一個也沒有。便一心以為書上的文章好做,世上的故事難圓。誰想離了家離了國離了故人,竟一下子讓她遇見了兩個。不知是不是這方的水土清淡些,養著人也清淡些,就離利慾遠些了呢?又忍不住想起牙口來—— 那牙口進是教授,退是農夫。願進就有個講台可以唾沫橫飛,欲退就有片肥田可以春種秋收。人若有這樣的資本,自然也清高得輕省。世昌卻不是,世昌沒有一寸可退之地。在這樣毫無迴旋的卑下拮据里,竟敢打出那片清高來,那清高里也不沾帶些酸氣,便的的確確是有些不同了。望月覺得了自己的俗濁不堪,也不願再說下去,拉著世昌就出去吃飯了。
世昌知道望月在編派他呢,兩人就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通。望月說了聲「我來接你」,便風似的撂了電話。
望月見世昌笑眯眯的,就問笑什麼呢。世昌心想:三十多歲的女人,才真是會打扮的時候呢。卻不吭聲。逼得急了,才說:「你這是不是又要騎馬去呀?」望月前些日子,和牙口很是騎了幾回馬,聽了這話,一愣,也吃不準世昌是不是看見他倆在一塊的。臉上就微微地燙了上來,暗暗埋怨自己穿得太招搖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