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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那話語裡頭的溫存,叫望月心裏一熱,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公主,你再眯一會兒。等會兒早餐會送到你床前來。吃完了就起來,換上昨晚的那身衣服,我陪你一起去畫廊。」
牙口一時不知所措,便將望月擁了過來,拿擦臉紙替她擦乾了眼睛,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嘴裏喃喃著:「我知道,我知道的。」
剩餘的示範內容是在牙口的幫助下完成的。牙口抱著望月走進裡屋,望月在牙口的懷裡化成一堆剔去了關節的肉。當兩個又濕又熱的身體落到席夢思床上時,望月聽見牙口急促的呼吸里,夾雜著一聲低微的嘆息。屋裡沒點燈。在黑暗裡,牙口的手和嘴唇異常地靈巧起來。摸摸索索的,就尋到了一個地方,卻又突然遲疑起來。那一刻的遲疑營造了一些懸念,懸念之後便是片刻的壓抑。片刻的壓抑之後,慾望如洪峰沖開了閘門,一瀉千里。其勢之兇猛,竟讓望月自己也嚇了一跳。
早上在一屋淡淡的清馨中醒來,床前花瓶里的玫瑰已在一夜之中盛開怒放。黃花綠葉托起晶瑩的水珠,映得一室生輝。又坐起來去看窗口,窗帘已捲起一角,外邊就是曼哈頓不灰不藍的天空。曼哈頓的河水也是同樣不灰不藍的,運貨火車像蟲一樣地慢慢爬過跨河大橋,橋上的鐵索一根一根地把朝陽割碎了,雲染紅了,瀰漫開來,一半留在橋上,一半流進水裡。一群鴿子從樓前飛過,分散到天空中去,留下丁零丁零的鴿哨聲,不絕如縷。樓下有兩個婦人,拉拉扯扯地推銷著耶和華見證會的《瞭望台》雜誌。曼哈頓的早晨還很年輕,喧囂聲剛剛開始。晨光鑽過窗帘縫,舔著她的臉,眼皮有些沉,也有些癢。她就把眼睛重新慵懶地合上。
望月為了畫展的事,前前後後準備了約有大半年。真正成行,還是在過了新年之後。國際畫廊的老闆為她組織了一個雞尾酒會。開幕的前一天,望月隻身飛到了紐約。
「這一個假期,天天都想著你,也想給你打電話。可我的一個親人得了絕症,醫生說最多只有幾個月的時間了。我整個假期都在照顧他,只想給他帶些好的記憶走。心情壞透了,就不九*九*藏*書願給你打電話,怕傳染給你。」
望月心裏的那塊石頭,「咚」的一聲落了地。就把酒杯擱了,乜斜著兩隻丹鳳眼,藉著些酒膽,隨著牙口瘋言瘋語起來:「你是想讓我枉擔了這個引誘你的虛名呢,還是想讓我名副其實呢?」
當牙口的雙手兵分兩路從被子底下包抄過來時,望月突然就想起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老話。
望月接了花,暗想這洋人果真讓人捉摸不透。捨得花幾百上千塊錢買機票住旅館來看你,卻捨不得花幾塊錢打一通電話來問候你。長長的一個寒假,都幹什麼去了呢?心裏不免有氣,就淡淡地說了聲:「謝謝。」瞅著自己的腳尖不吭聲。
望月想問:「這是個什麼人?怎麼先前就一句都沒有提起過呢?」想了想,還是作罷了—— 反正已經接受了他的解釋,什麼樣的解釋,也就無關緊要了。心裏卻暗罵自己的賤:一個寒假過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今人家輕輕一句話,就逗得你這般回心轉意了。如此想著,就把臉上的笑意悄悄地藏掖了些起來。
牙口如此聰明之人,哪有聽不出來的?就撲哧一聲笑了:「孫望月,你可不能這樣引誘我呀。你穿了這身衣服,樣子是很迷人的。我又喝了些酒。再說,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放下電話,牙口裹著浴衣走進來。
「吃早飯以前,我們還有時間的。」
望月聽了,忍不住翻過身來,幫開平褪了衣服。到此時開平哪裡還抗得過?兩人便擁作了一堆。誰知兩人三五分鐘里就完了事,也無大痛楚,倒讓望月吃了一驚。想跟開平解釋,又怕越描越黑。翻來覆去地,竟一夜沒睡好。次日醒來,也不敢正眼看開平,心裏卻是十分的委屈。
望月含含糊糊地答應著,聞著牙口臉上的牙膏味,她覺得床單底下的身子忽然阻攔不住地鼓脹濡濕起來。
那一夜,望月就沒有回自己的房間。
開平半夜酒醒,見身邊睡著一人,嚇出一身冷汗。又不知自己酒醉之後做過何事,懊惱之極,便拿手握了拳頭來捶腦門。望月攔了,冷冷地說:「發什麼瘋呢。我欠下你的,也只有這樣能還得起。還你https://read•99csw.com別的,你要嗎?」開平聽了,傻了一會兒,竟無以對答。
又將那扣子一粒一粒地解了,脫了下去,露出裏面一件月白原色繡花軟緞旗袍。領口高高地扣到下巴,卻留出兩段長長的粉臂。腰身剪裁得極瘦,勒出一個蜂腰豐臀的人形來,胸脯呼之欲出地聳立著。望月將腰身風過林似的一閃,旗袍開叉處現出一截不知是絲|襪還是肉的長腿來。「這也是東方藝術的一種。」
望月拉開了窗帘,就看見沉藍色的天幕上,剪紙似的掛著一彎月亮。那月亮並不圓,像農家用鈍了的鐮刀,卻亮得出奇。四周簇擁著些雲彩,那雲彩都鑲著些模模糊糊的淡黃色的邊。月光抹在遠處的樹上,朦朦朧朧的,樹梢上像撒滿了霜似的,就有些肥胖起來。又有無數個星子,此起彼伏地眨著眼睛,與都市的燈火對峙著,竟分不出哪是天,哪是地了。萬籟俱寂,連風也沒有一絲。望月卻感到了冷,冷得連血也凍住了。就聽見自己的心跳,和電話那頭輕輕的,若有若無的一聲嘆息。那嘆息聲,就像是在耳邊。忽地就吃了一驚,問:「你在哪裡?」
說著,又將旗袍扣子一粒一粒地解了,旗袍像一朵開過了季的花,輕輕軟軟地落到了地毯上,露出裡頭一件貼身的紗裙。那紗裙憑著兩根細弔帶吊在肩上,竟像時時刻刻要落下來似的。那料子原是極薄極輕的,迎著燈,裡頭的景緻便有些霧裡看花的意境了。「這又是東方藝術的一種。」
後來,望月睡得安詳至極。
「這些日子,還好吧?」
牙口見望月依舊是默默的,臉色卻和緩了好些,猜著是個和解的信號了。就鬆開望月,將玫瑰花找了個瓶子插了。又找出兩個乾淨杯子,把帶來的香檳酒開了,一人倒了些在杯子里。舉起杯來,就說:「為孫望月,昨天,今天,明天的畫壇明星!」喝了,又問:「明天的事都準備齊全了不?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這時,客廳里的電話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將望月嚇了一跳,睡意也就煙消雲散了。趕緊抓過條大浴巾將身子裹了,衝進屋裡拿起電話。「哈羅」了一聲,就聽見了那個https://read.99csw•com讓她等了一個寒假的聲音。心「咚」的一下撞了起來,情急之中卻一時找不出話來說。那頭也不理她,只問:「你那裡,看得見月亮嗎?今晚的月亮,是很特別的。」
後來,望月和開平都很喝了些酒。沒等酒會散席,開平已是半醉,由望月架著坐了計程車回旅館。坐在計程車里,望月還不知道,此刻她的照片和名字,正隨著大街小巷的賣報聲,被千家萬戶傳閱著,評點著。回到旅館,晚報已經送到了房間。望月看見那個充滿了版面,也像也不像自己的自己,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讀書時的導師。那人畫了一輩子的畫,頭髮花白了,還在給小報寫豆腐乾大小的文章。突然間,望月就懂得了,在這個世界上,做女人畢竟比做男人容易些。
果真是牙口。
「昨天開學第一堂課,沒見到你,才知道你來紐約了。我今天明天都沒課,就過來看看,能幫你點什麼。」
說著,便將身上那件藕荷色開司米外套的扣子,一粒一粒地扣嚴了,把手插在兜里。「這是東方藝術的一種。」
那頭說:「你到陽台上來吧。」
說著,就把屋裡的燈都滅了,獨獨剩了盞落地檯燈。燈光透過橘紅色的燈罩灑下來,屋裡就蒙了層朦朦朧朧的紅光。望月拉著牙口的手,走到檯燈跟前。「你教了這麼多年的比較藝術,也都是紙上談兵。其實真正的東方藝術,你還是沒有見過。讓我給你示範示範吧。」
望月看了旅館牆上的掛鐘,已是凌晨一點。便驚異起來:怎麼到這時才想起開平來呢?想起開平,為何竟然也無愧疚呢?
那夜望月穿的是一件真絲睡衣,領口開得低低的,山水半顯。開平看著,起先氣喘咻咻的,後來竟打擺子似的顫抖起來,卻仍不肯近身。望月無奈,只得熄了燈,背過身去躺了。黑暗裡,聽見開平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望月,你若不說『欠』字,咱們就扯平了。這些年,人人看我像條狗似的,只有你看我還像個人。若不是為了你,我上刀山下火海地爭這口氣做什麼?若只為我自己,一碗飯一張床就夠活了。」
就聽見牙口在外邊客廳里打電話:「是的,鹹肉土司煎雞九_九_藏_書蛋一式兩份,雞蛋兩面煎。她的那份煎老些,她不吃流黃的蛋。我的咖啡什麼都不加,她的加兩份糖。外加一杯橘子汁。請在托盤裡放一朵紅玫瑰,最好是長莖的。」
望月把臉貼在那人的胸前。隔著衣服,感覺到了裡邊的胸毛。鬆軟,溫暖,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竟是很舒適的。就將頭抬起來,望進牙口的眼睛里去。牙口也這麼回望著她,兩泓湖藍色的水裡出現了她的倒影。期待中的吻並沒有落下。
事畢,望月久久未能入睡。心被慾望的激流蕩滌過之後,異常地空明寧靜。牙口高一聲低一聲地打著鼾,手臂鬆鬆地攬住望月的腰肢。月光照在臉上,微微地有些重量。望月將臉扭了,藏在黑暗裡,想著男人的舌頭竟還有這麼一種用場,便忍不住微笑起來。記得先前在上海有個閨中密友,男朋友換來換去,都是金髮藍眼的。望月好奇,就問洋人究竟有什麼好處呢,竟叫她如此離不開。那女人便說了些事給望月聽,聽得望月心撲撲地跳,鼻尖耳後滲出些細細的汗珠來。現在想想那女人的話,雖不免帶著些張狂,倒也還有幾分真實呢。便把臉悄悄地紅了。
望月滿腹狐疑地回了屋。也不知是幻是真,掐了掐耳根,有些生疼,方知不是夢。便換了衣裳,拿吹風機將頭髮吹乾了。又對鏡化了個淡妝,剛放下眉筆,就聽見了敲門聲。
下了飛機,住進旅館,只覺得周身乏,就放了滿滿一缸熱水,將身體泡下。一屋濕軟的蒸氣里,望月懶懶地,就想起:大大小小這麼多回畫展,這卻是第一回由她自己出面牽線聯繫的。來往的英文信件雖然是捲簾黃胖子幫忙寫的,可信里的內容,都是她自己定的。最後簽的合同,還是畫廊那頭妥協讓了步。不由得,就有些得意。又想起明天的招待會,由她一人出面應付,也不知自己的英文夠不夠用。便有些躺不住了,趕緊拿了本英漢對照的藝術辭典,挑三揀四地翻看起來。沒翻幾頁,兩眼就粘了膠似的黏搭起來,手裡的書咣當一聲,落到了浴缸旁邊的地毯上。
開平是完全不同的。開平在這樣的事上,古板得很。
望月聽了,細細想了想,這戲言裡頭,倒是有幾分https://read.99csw.com真話呢。心裏有些羞,又有些惱。臉上反掛起了些笑容:「倒是讓我好好看看,你壞沒壞透。」
與開平的第一次,是在海南畫展的開幕式之後。那日望月從展廳出來參加招待會,開平已經約了一行記者等候著。望月被緊追著問了些對現今畫壇的看法。在此起彼伏的閃光燈里,望月突然就失卻了往日的犀利和尖刻,僵僵地站在那裡,不知該說深的,還是說淺的,一時很是拘束起來,竟有幾分像剛出校門的女學生。倒是開平,開口便介紹自己是經紀人,搶過話筒,談笑風生,旁徵博引,妙語連珠,揮灑自如。一會兒藉著貶來褒那其實想褒的,一會兒又藉著褒來貶那其實想貶的。說得記者迷了眼,不知不覺間,便把望月的窘相給遮掩過去了。
開平也沒察覺,一邊刮鬍子,一邊就說笑:「以我這刻的資產,大抵可以和孫三圓打個平手了。你媽想給你釣個金龜婿,要找強過我的,全中國我不敢說,全上海是找不著幾個啦。」望月本來就有心病,更見不得這副輕狂相,從此便在開平面前端重起來,輕易竟不肯有肌膚之親。
望月趕緊披了件外衣,開了陽台的門。四下瞧了瞧,就看見隔壁的陽台上,也站著個人,手裡也端著電話,月光將那個身子剪得又高又瘦又孤零。那黑影笑了,扔了手裡的電話,隔著陽台喊過來:「給你十五分鐘準備,我來找你。」
望月就想起初識牙口時他那副伶牙俐齒,花言巧語的輕狂模樣。如今認識深了,反是疏遠了,諸事都持重起來。想必那些俏皮話,現在都講給旁的女人聽去了吧?心裏就有了些酸意。便也學了牙口的樣子,舉了杯,持持重重地說:「你大老遠地來看我,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謝謝你這麼個好朋友。」
那頭牙口也把酒杯擱了,斜著眼睛看望月:「你從來也沒枉擔過這個虛名。從頭到尾,你都在引誘我。幸好你只是個旁聽生,也不修學分,要認真起來,也算不上是我的正式學生。只不過我是你們毛主席說的『紙老虎』,對著月亮吼幾聲是會的,來真的就露餡兒了。我不是個好東西,卻又沒壞透呢。」
開了門,就有一把艷黃色的玫瑰配著些滿天星塞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