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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聽捲簾說,你那位接了孩子過去,搬了家,換了電話,也不給你個信。夫妻一場的,怎的就成了這樣?」星子說著,想起自己和家傑,渡過一汪大洋走到一起,到後來還不是一樣成了路人?
星子見羊羊把話說到這步,心裏縱有千般不樂意,嘴上也不好說什麼了。當下兩人便各自回房睡去了。
星子吃過了,又飽飽地喝了一碗熱湯,臉上緩過來些,方有了話。問「荔枝閣」雇了人沒。說捲簾不放心新人來收銀,還是她自己頂兩天算了,就等著你早點回去替她呢。
星子嗓子一啞,狠命把手裡的茶杯往水池子里一推,不料竟摔碎了一個。聲音脆朗朗的,激得一屋的人都愣了一愣。
羊羊下班回家,快半夜了。上樓開了燈,見星子一人擁著床毯子靠在沙發上,頭也沒梳,衣也不整,臉色很是難看。煞是驚詫,忙問:「好些沒?」那頭也不答話,只點點頭。又問:「吃了飯沒?」就搖搖頭。羊羊忙從提包里拿出好幾個飯盒,說:「劉晰給你帶的。熱熱給你吃?」見星子沒說什麼,大約是個願意的意思了,便從各個飯盒裡勺出些飯菜來,放在微波爐里溫過了,給她端過去。
星子想問是男還是女,卻一時問不出口。地下室總共才兩間房,一間做了洗衣房,另一間住著羊羊。來了個女的便罷了,若來的是個男的,怎麼個住法?露絲一天比一天大了,屋裡有陌生男人走動,終是不便。要讓露絲看著那男的跟羊羊住一屋,那就更不合適。
劉晰還是笑,不說話。問了幾回,才說:「天天在一道,看來看去,看習慣了,我也說不上來。上大學的時候,倒是很有些人追她的。」
「誰教你這麼說的?中國女人,中國女人,你媽就是中國女人,你知道不?」
星子也大胆起來,問:「你先前的那個太太,是不是很漂亮的?」
劉晰離了婚,「荔枝閣」里便有些好心人來幫著介紹對象。劉晰既不應承,也不回絕,只一味地拿笑話來搪塞。倒是星子從旁看了,心裏越發地絕望起來:放著現成的孤男寡女,卻沒有一個人肯出面牽這條線。想必「荔枝閣」里,人人都看死了她星子是配不上他劉晰的。開頭還以為是劉晰嫌她帶著孩子累贅,後來見著他和露絲東尼的親近,那兩個肯和他說的話,未必肯和她說,又覺得不像read.99csw.com是嫌棄的樣子。再後來,便猜疑自己沒讀過那麼多書,學問修養上終是比不過他先前的那個妻,就此生出些個自卑的心來,越發自輕自賤了。沒想到,這麼些年了,到這刻,這人才肯說出一句真心話來。星子心裏,一時又氣又愛又恨,什麼味都全了。
那東尼畢竟是個孩子,竟沒聽出那話里的刺兒,還接著說:「怎麼不記得?那個中國女人把熱杯子放到桌上,燙壞了一塊漆,奶奶心疼得要死。」
孩子來了,星子就忙著弄吃的。說這些天病著,也沒少麻煩羊羊,一會兒等她回來一起吃頓晚飯。劉晰見星子又煎又炸的,弄得一屋子油煙騰騰。便找了塊大塑料布,把客廳里那張淺綠沙發矇上了,說那油氣若滲到布里,還真不好洗。星子便稀罕那人的細心。
星子一急,嗓門就高了起來:「讓你管著弟弟做功課的,你幹什麼去了?」誰知露絲竟回了句「爸爸同意了的」,就收了線。一句話,錐子似的,戳得星子心口疼。心想孩子在那地方再待幾天,回來還不成野人了。就要再打電話過去說露絲,又怕萬一是周老太接著了,又得費唇舌,只好作罷。
星子聽了,便明白,這個男人,是終究不肯委屈了自己心志的人。她心裏雖缺了一角,那個角再大再空,有他,也就勉強填滿了。他心裡頭的那個世界,缺的哪只是一個角?豈是她一人一身能填得滿的?不覺地,就有些喪氣。
星子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直至次日日上三竿方起。梳洗過了,又喝了一杯牛奶,神氣清朗了些,自覺得病好了一大半。心裏掛記著孩子也該放學了,算著剛巧是周一,是「荔枝閣」輪休的日子,就打電話約了劉晰去周家接孩子。
星子臉一僵,半天不說話,劉晰便知道自己犯了大忌:怎可在一個女人面前誇另一個?這會兒看星子臉兒紅撲撲的,頭髮被風吹得有些亂,肩上頰上都有絲絲縷縷的,模樣和平時可真不一樣。心裏有股東西突突地往上躥,忍不住說了句:「星子,誰也比不上你。」
如此一廂情願地想著,心裏略略寬鬆了些,方有了睡意。
羊羊見星子面有難色,便趕緊解釋:「我讓他帶了睡袋來,客廳里鋪個床墊子就行。就住女皇節的一個周末,也不會上樓來打擾你們的。」
九九藏書了周宅,家傑出來迎著。已是好些日子不曾見著,猛一看,露絲東尼又長了些個子。露絲尤甚,臉兒又粉又紅的,似笑非笑間,竟已有些小女人的樣兒出來了。心裏便牽牽的,有些喜,有些愧。拿胳膊摟了一雙兒女,一時雖是無話,笑卻重重地堆上了臉。倒是周家老太,因著和星子的芥蒂,臉上終是淡淡的。只是看見劉晰一張鐵青的面孔,也心知對星子有些愧疚,一時不敢過於蠻橫,只好客客氣氣地讓進屋。
也不知劉晰都跟孩子說了些什麼。飯桌上,露絲東尼都看星子的眼色行事,分外乖巧起來。吃了飯,也沒敢提要看電視,都自己回屋做功課去了。星子看著,就想:這劉晰雖說有個親生女兒,如今被法國那頭領了去,又不讓見,其實也就跟沒有孩子差不多了。露絲東尼若得著這麼個人當爸,說不定還真能有出息了呢。
兩人聊著,羊羊就幫著把盤碗收拾了,卻還沒有回房的意思。見星子臉色還好,便問:「能求你個事不?」
星子聽了,心頭火起。每回孩子從周家回來,就拿這頭和那頭相比。偶爾從周家嘗著個甜頭,便樂得騰雲駕霧似的。當下沒忍住,就冷冷地說了句:「一年去那麼一回兩回的,還真難為你把桌椅板凳都記住了。」
劉晰進去,廳里坐著個年輕女子,白白胖胖,蓬頭垢面的。見生人來,也不言語,掩了懷,捲起沙發上的那個包裹,便往裡屋去了。劉晰見那包裹小小的,裡頭的孩子,赤紅的麵皮,兩個眼睛,見了光就半睜半閉的,臉皺得如千層餅。又見那包裹布是粉紅色的,便猜著是個女嬰。
劉晰走了一星期,星子心裏空空的,無著無落起來,竟有些茶不思飯不想的樣子。雖不是第一回為了一個男人這樣地煎熬自己,可這裏面的滋味,畢竟是不同的。先前為家傑的事難受,像溺水的人急著要抓根木頭攀浮著,是為了生計,顧不得挑揀,抓著了哪根就是哪根。這回為劉晰傷情,卻像上了岸的人想找片樹蔭遮陽,不是為逃生,卻是為活得自在些,因而便有了挑揀的興緻。回頭想想這三十幾年裡,還是頭一回急巴巴地追著一個男人。先前的日子,竟跟白活了似的。於是,那份悲哀裡頭,就滲了一絲甜蜜。
兩人就去周家將孩子接了來。
過了幾日,劉晰突然半夜裡從read.99csw.com里昂打了個長途電話來。星子接了,那頭沒頭沒腦地問:「星子你見過鴿子嗎?滿滿一地。也不爭食,也不打架,那情分,竟比人強。」星子一聽那話,就知他在里昂碰了些釘子,心裏有些高興,嘴上卻故意激他:「你這第二個蜜月過得好好的,又發什麼神經啊?」那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半晌才說:「星子我真是想你。」就把電話掛了。一句話說得星子心撲撲地跳了一夜,便打定主意等劉晰回來,要問問他到底是個什麼意思。誰知劉晰回來見了她,隻字不提里昂的事,淡淡的,就跟壓根兒沒打過那通電話似的,叫星子急也不能急,惱也沒法惱。後來才聽捲簾說,到底是離了婚了。
劉晰插不上嘴,便使眼色給兩個孩子,一起到客廳搬弄桌椅去了。留得星子一人在廚房裡垂淚。記起從前在周家店裡打工,婆婆當著一店的僱工管她叫「中國妹」。碰著顧客問話,星子答不出來,婆婆過來就拉了顧客,說:「有事問我,問她有什麼用?她一個國內來的,哪見過這些東西?」一屋的人就竊竊地笑。回到家,坐著吃飯,吃著吃著,婆婆放了筷子就訓斥家傑:「也不管教管教你老婆,穿裙子裡頭該穿個襯裙!太陽一照裡頭明晃晃的,三角褲衩都看得清。這裏又不是國內,不時興這個。」說得家傑麵皮紫漲,回了房就拿她撒氣,罵她什麼時候能脫了這一身的土氣?星子想著自己的兩個孩子都還小,若也受了周家的影響,瞧不起中國人,將來自己一人如何管教得了?不免越發地憂心起來。
星子見他十幾年心血放在一個女人身上,吃了這麼大虧竟還不肯說一句難聽的話,心裏越發地敬重起他來。便又問起找工作的事來。劉晰說過些日子想到紐約闖一闖,若再找不著機會,就打道回府了。再晚了,怕連回國做番事的機會都沒有了。
東尼一路走,一路埋怨:「為什麼不多買幾張凳子?來個人都得去屋裡搬凳子。爸爸家就有十幾張,才坐滿一半人。再來幾個人也不怕。」
星子料想是房租的事。羊羊念的是電腦,因是個熱門,拿不到獎學金,還得自己交一些學費。一個月在「荔枝閣」掙的錢,交了學費去,也沒幾個剩的—— 平日從黃胖子那頭,最多也只能得著些小便宜罷了。捲簾一本賬管得如同一池清水九_九_藏_書似的,一眼看到底,多塊少塊石子都能數得出來。黃胖子想挪點私用,還真得費點心思。偏偏黃胖子又不是那等愛費心思的,結果讓羊羊白存了些虛妄的盼頭。可羊羊從不欠房租。拖幾天的事,倒是有過,每回也都是事先打過招呼的。
星子這一病,便病去了一些天。看了幾回醫生,也找不出病根,都說是「要養養」。不聽,撐著去上了一回工,終是頭暈眼花。無奈,才休了一周的假。怠怠的,便也管不了露絲東尼兩個。劉晰見了,自作主張,將兩個孩子送到星子的前夫家去待幾天。
「她有她的難處。一個女人,在歐洲立足比在這兒更難。那些年,我也沒幫過她什麼。」
當下找著了露絲,星子便問了些吃飯和換洗衣服的事。露絲說了幾句就要掛,說是《星球大戰》就要開演了。星子又問東尼,說爸爸帶去游泳了。平日這刻,正是姐弟倆燈下做功課的時間。學校雖少有功課帶回家來做,可星子央劉晰給留的題目,孩子在這上頭是不敢討價還價的。沒想到到周家第一天,就破了例。
是夜,星子躺在床上,東想西想的,到天將曙,突然就想著了條路子。自己這些年緊緊地過日子,指頭縫裡也攢出了兩三萬塊錢。劉晰手頭的存款,猜著也不會少於這個數。等望月從紐約回來,再探個口風。若望月肯多多少少投點資,三股錢合成一股錢,就能找個好地點,開個咖啡館。這幾年,多倫多的中國人都時興開咖啡館,說是本少利大穩賺錢的生意。劉晰反正也找不著正經的專業工作,若讓他當個小老闆,也不用看人眼色行事,豈不就留住這個人了?
「我有個同學,在國內就認得的。要從紐約來看我,想在這裏住幾天。」
星子聽了這話,心裏一熱,眼淚就要下來,卻勉強忍住了。和劉晰在「荔枝閣」一起打工,前前後後也有四五年了。剛同家傑離了婚的時候,一個人拖著兩個孩子,夜夜睡不踏實。躺在大床上,兩個枕頭變成了一個,枕巾濕了又干,幹了又濕。濕濕乾乾之間,天就明了。那時劉晰正分居著,要好好不成,要散又不甘心。兩個淪落人,劉晰惜她,她惜劉晰,彼此也不是沒有情分的。劉晰無論是公事私事上,總是有求必應。她也暗地裡想過再嫁。可憐歸憐,惜歸惜,一到感情的事兒上,劉晰便牢牢地守著口,read.99csw.com沒有一句多的話。
星子出門前,倒是試了幾套衣服的。平日在「荔枝閣」打工,穿的是捲簾發的旗袍。都說好看,可一年四季地穿著,便也不稀罕了。回到家來,圖的就是鬆快省事,幾件T恤衫來回倒換著,哪還有閑心去試別的套路。今天一閑下來,才發覺那一個衣櫃里的衣裳,有的竟是好幾年也不曾上過身了。便挨件試了試,只覺得腰身有些緊,方知道這些年裡又長了些肉。一時心血來潮,又找出胭脂花粉來,淡淡地上了些妝。這會兒看劉晰瞄她的眼神,心裏有些歡喜,又有些懊悔。喜的自不待說,悔的是怕他以為自己是為了他才費的這番心,臉上禁不住便燙上來。劉晰越發地笑眯眯起來。
說著話,星子就張羅著讓露絲削土豆皮,又差使東尼去裡屋搬凳子。
誰知羊羊說的不是這事。
兩人就此聊了些餐館里的瑣事。星子和羊羊,兩個差了十好幾歲。經過的事不同,性情愛好,也各不一樣。在「荔枝閣」打工,一伙人混在一堆,倒還能說笑兩句。回到家裡,私下裡兩人碰上了,除了寒暄,倒真無多少話好說的。羊羊剛來餐館上班時,是星子帶的班。星子見那女人眉如山,眼似水,可那山卻不是安分的山,水也遠非安分的水。山山水水之間,都是風情,便先起了一份提防的心思。後來又漸漸聽說了羊羊和黃胖子的瓜葛,便越發地瞧不起了那人的輕賤。今日見羊羊突然這般殷勤起來,想是因自己病了陪著解悶之故,心裏就存了些感激。把往日看不順眼之處,也略略沖淡了些。
開了門,劉晰見了她,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露絲東尼一送走,屋裡一下子就有些冷清。星子在沙發上靠了會兒,聽見外頭風吹得窗欞格微微地晃,心裏驚驚怵怵的。忙起身把門窗都巡視了一番,該關的關了,該鎖的鎖上。又把厚絨布窗帘密密地拉上,方好些。一時也不知幹些什麼才好,便胡亂地開了會兒電視來看。終是心不在焉,竟也不知說的是什麼。忍了幾回,沒忍住,還是往周家掛了個電話。
一日,劉晰突然跟捲簾請了一周的假,說要準備考試。星子悄悄打聽到了,其實是要去法國一趟。星子知道他的妻在里昂,近日又有電話來「荔枝閣」找他,想必他這一去是要重修舊好了。心裏就像挨了一鈍刀子,隱隱地痛起來。嘴上反是什麼也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