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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開平就約望月出去喝咖啡。走到樓下,望月才發覺開平已經有了私人司機。在咖啡廳也真也幻的燈影里,望月不安地想著樓下車裡等候多時的司機,便頻頻地看表。開平搖頭笑她,說:「我每月付他這個數,他等我些時候,也不算虧了他了。他不幹,還不知有多少人等候他的位置呢。」開平說的這個數,是望月大學畢業留校當助教后工資的三倍。
「在上海,名人太多。水深了,不是塊大石頭,也碰不出水花來。我在海南有分公司,那裡還有些熟人能辦些事。先在海南打響第一炮,再殺回上海來。」
踏青念了五年大學,畢了業,分配在虹口區醫院當實習醫生。一個星期回家一趟。
孫家姆媽,早一個月前,就收拾開了。細軟收拾攏來,就有一個房間。五斗櫥和寧波大床也不卸了,留下話來:「誰家有力氣來搬,就是誰的。」顏家阿婆在床上聽見了,嘖嘖地感嘆,說這女人到底不曾真正過過一天苦日子。顏家姆媽卻不以為然:「住得起偌大一個花園洋房,還愁買不起全套新家私?用得著你操心?」
開平嘆了一口氣:「我知道我不懂畫,也談不上欣賞兩個字。俗話說三代才出個貴族,我沾不上這個邊,你卻是正正經經的貴族。其實也沒別的意思,只想別讓你為那些無關緊要的俗事操心,好好畫幾張後世留名的畫出來。也不知你領不領這個情。」
捲簾出國留學了。出去后,姆媽去的信多,捲簾回的信少。說在一邊讀書,一邊打工,除了忙,還是忙。
爸的歸來給沁園蒙上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氣氛。家裡的神秘電話突然多了起來,姆媽臉上的表情,也在靜止了許多年之後再度豐富起來。望月下班回家,便看見姆媽在鏡子跟前梳頭。姆媽的頭髮好些年沒剪,就留得很長了,像芭蕾舞娘似的在腦後綰了個扁平的髻。快六十的人,竟敢露出一大片的額來—— 幸虧沒有幾條皺紋。那頭上的髮飾,也時常地更換著。辛辛苦苦地換完了,到出門時,卻又揪下來,塞進了挎包。
在那以後的日子里,望月認真地讀書,開平努力地掙錢。兩人彷彿是兩https://read.99csw.com條直線,以楊浦新村為分岔點,穿插而過,按各自的軌道運行,幾乎完全失卻了相交的機會。
沒多久,顏家也搬離了楊浦新村,果真搬進了徐匯區的一幢新公寓。不過這回用的是開平自己掙的錢。
孫家姆媽也不搭話,把開平尷尷尬尬地晾在樓道里。望月把手裡的物件往他肩上一杵,算是給了他一個台階。
孫家搬遷時,捲簾已經大學畢業了,望月踏青剛進大學的門。
上班的第一天,望月在公司的花名冊里,看見了自己生父的名字,頭銜是「房地產開發部工程技術顧問」。
那個當年一表人才的留蘇工程師,在新疆那種地方待了一二十年之後,已不復往日的光鮮。皮膚猶如農夫般黝黑,皺紋被風霜深鏤在額上。都這個年頭了,身上穿的卻還是灰色的卡中山裝,袖口短了一截。「沁兒。」在凋零的玉蘭樹下,他喚著姆媽的小名。她在他的霜塵里看到了自己以往的驕橫。想起那些從指間無聲無息地溜過的夜晚,恨意濃濃地涌了上來,涌到眼裡,卻化成了盈盈的淚。
開平坐在十五層樓高的辦公室,沐浴在春日融融的陽光里,看望月寄來的畫展照片和大大小小的剪報。中文的,自然一目了然。英文的,也早由秘書翻譯妥了。草草地瞄過幾眼,看見上面說的是「羽翼漸豐的藝術家」,便嘆了口氣,心想這氣勢還是小了些。
爸是提前退休回來的。一是為了他的關節炎。周身的疼痛已使他無法在那個地方再待下去。二是為了那個維吾爾族女人的病。那女人得了乳腺癌,每況愈下,想到上海找個好醫院看看。回來后,原先的設計院同意借了間房給他,算是有了個棲身之地。只是靠那點退休金,又要給妻治病,日子就很有些緊了。
望月在月光底下愣成一塊雪白的石頭,驚愕明白地寫在臉上。這些年,畫了許多畫。偶爾有一兩張,被選在地區性的畫展里。大部分都擱置在一旁,連自己都忘了。辦個人畫展,她太年輕,沒有足夠的名氣,也沒有人贊助她,是她連想也不敢認真想過的事——她大學里的老師九*九*藏*書,資格名氣都在她之上的,至今還辦不成呢。
從孫家搬離楊浦新村,到望月在海南初次亮相,這中間至少也隔了有三五年吧?
望月第一次開畫展時,就沒有人敢稱她「初出茅廬」。
望月當然明白那些無關緊要的俗事是何等的緊要,終於不再抵抗。在追過她和她追過的所有滿腹經綸的男人裡頭,竟無一人像這個蘇北佬那樣看得透她。
也是在玉蘭樹下,姆媽第一次見到了那個維吾爾族女人,他後來的妻。那女人說起來比姆媽小十來歲,老得就跟風乾的木乃伊似的。又不吃豬肉。姆媽帶了去吃了頓清真館子。女人的漢語雖有些口音,卻還流利,只是開口都要先看爸的眼色。飯桌上,女人漸漸地找不到爸的眼睛了,就恐慌起來,不再開口,只顧低頭吃。那副形狀,竟像一輩子沒吃過一頓飽飯,便先讓姆媽失瞭望—— 姆媽精心地設計了見面的每一個細節,沒想到自己的競爭對手竟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至此姆媽方相信了爸信里說的「不回來與此女人無關」的話。就對爸擺了一副冷麵孔,對那女人,反有說有笑,露出些真心的憐惜來。女人便驚異了姆媽的寬宏,卻不知嫉妒是需要真本事去掙的,憐惜才是白白給的。可憐惜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得的,憐惜只給那些沒有能力去掙嫉妒的人。維吾爾族女人不懂這些,所以至死她仍牢牢記住了姆媽的好。
在這之後的一切,都如同開平預料的那樣發生了。不久,孫望月的名字便隨著南來的風北上,成為黃浦江畔越來越多人的話題。
然而,顏家阿婆在冥冥之中,又另有一番安排。故事在沉寂了一段日子之後,如逢春的枯木,又綻開新的枝葉。
首先是望月生父的歸來。
搬家那天,孫家的女人們一早就忙開了。螞蟻扛骨頭似的,一個包一個箱地往樓下運。搬到日至中天了,居然還沒搬空一個房角。卡車司機在樓下等得不耐煩了,喇叭撳得驚天動地的,五鄰六舍都從窗口探出頭來看。孫家姆媽紅著臉,踮著腳尖往架駕駛室里又遞了兩罐精裝三五牌香煙,方安靜下來。
後來開平送望月回家。那個夜晚read•99csw.com有些柳絮,也有些月色,人行道上拉出兩條漫步的人影。司機開著車,緩緩地跟在後頭。
開平這邊的故事,無非是怎樣發達起來的歷史。頭兩三年小打小鬧地掙了些錢,卻始終沒有大樁生意。到了第三年,歷史就突然改寫了。當時,在芸芸眾生對股票這個概念如同對外星人一樣陌生遙遠的時候,開平以每個二十元的價格,悄悄買下三百個認購證。沒多久,全上海陷入熾熱的股瘋,開平又以兩千元一個的價格,拋出了手裡的認購證。(300×2000)-(300×20)是條簡單的算式。蘇北逃荒人的後代顏開平,沒有運用任何複雜的經濟學統計學原理,在一夜之間,就往他的銀行賬號里存進了近六十萬元。有了這六十萬元,以後的事情就變得容易多了。望月聽著,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顏家那個同樣沒有進過正經學堂的台灣阿公。台灣阿公身上的精刁圓滑,一脈單傳地在他嫡親孫子身上重現。
又不久,望月辭去了公職,在開平的公司里掛了一個至關重要的職位。當然,是虛職。
關於自己,望月說得最少。開平沒費多大勁,就猜到了,這個女人生活里還沒有一個稱心如意的男人。同時,這個女人在單位里也不得志。
當然,很久以後,當孫望月和顏開平的名字以法律的形式聯繫在一起的時候,望月才知道,海南畫展頭一個星期的門票,是開平包下的。大小報紙的採訪文章,最後定稿時,都是開平過目的。肚裏沒有多少墨水的開平,在那些時候顯示了出人意料的智慧和遠見。一切諸如「初出茅廬」「先聲奪人」之類的形容詞,都被刻意刪去。經過開平的圈點,行家和非行家,一致認為已從望月身上「看到了一代大師的影子」。為此開平付出了可以用巨款來形容的廣告贊助費。
顏家姆媽倚在門口,一邊看著孫家娘子軍上下穿梭而行,一邊數著箱籠的數目,驚嘆隔壁的這個女人,這些年不顯山不露水的,竟藏下了那麼些私貨—— 當然是私貨,捲簾的爸一個月的工資就是都給了這頭,也剛夠餵飽四張嘴。若是沒有體己錢,孫家如何能有這份九-九-藏-書張揚?孫三圓這個老滑頭,竟在共產黨的眼皮底下藏了私了。
望月和開平數年未見,彼此看看,變化都不小。開平穿的是一套深灰帶隱條紋的西服,袖口釘了一塊金黃色的全羊毛標記,中指上戴個豌豆大小的白金戒指。伸手點煙,連打火機也是黃澄澄的晃人眼。望月瞧瞧自己那身羊毛腈綸混紡、一坐就起褶皺的套裝,堂堂的孫三圓嫡親外孫女,面對蘇北落荒戶的孫子,第一次失卻了優越感。沁園是匹餓死的駱駝,雖比馬大些,卻是個空架子。孫三圓落實政策退回來的錢,大部分用來裝修沁園了。老頭子到了這個歲數,萬丈雄心都收在了小小一張麻將桌上。餘下的錢用來生的利息,還不夠他和姆媽每月看戲打麻將的開銷。
看著孫家姆媽的捲髮,被汗濕濕地貼在額上,鼻尖上堆著些灰塵,竟有些老相了。顏家姆媽暗嘆:這孫家的三朵花若不是學了她姆媽的樣子,把眼睛架在頭頂上,何至於在這麼大的事上也沒個男朋友來幫手呢?不由得,就想起了有兒子的好處。回過頭來就吆喝:「開平,出來,幫你孫阿姨一把!」
卡車開進沁園的時候,天突然就陰了,落起了濛濛細雨。捲簾和踏青歡天喜地地找自己中意的房間,把貼己的東西搬進去。望月將箱籠擱了,竟不理睬,獨自一人徘徊在盛開的玉蘭樹下,攤開雙手,接著從葉子中間漏下的水滴。玉蘭花吸夠了夏日的雨水,格外地肥大起來。望月的臉上也是水,襯在花里,如另一朵花。孫三圓聞著鼻煙壺,從樓上的窗口看外孫女,似乎看到了三十年前手挽一個花包袱從沁園被掃地出門的沁兒。時間不過嘀嗒走了一聲,人生卻已活過了一個輪迴。如今,他的外孫女花開得正是時候。
顏家這幾年嫁出了三個閨女,迎來又送走了一個公公,雖還住在鴿子籠里,日子卻是寬鬆了好些。顏家姆媽不知從何時起,收起了中藥罐,改喝參湯了。喝了幾回,臉上就有了些血色,背漸漸地直了,說話嗓門也亮起來。打著手勢,人們就看見指頭上閃閃發亮的金箍子。
孫家的故事相對來說枝枝杈杈就多一些。
望月是從一個楊浦新村的舊鄰那裡九-九-藏-書得知顏家阿婆的死訊的。趕到顏家的新居時,人已下葬了。看見顏家阿婆裝在黑框里的臉,想起幼時老太太從鐵鍋里撈出煮得滾熱的黃菱,一邊吹氣,一邊剝給她吃,說「望月吃了快快長,長大了給開平做新娘」的情景,彷彿就在昨天。如今卻天人永隔,不s由得悲從中來。
突然,開平就說:「望月,讓我來幫你辦個個人畫展吧。」
兩人就聊了些別後的事。
開平那陣子剛辭了工,在辦公司。騎著他阿公給他買下的鈴木摩托車,風馳電掣般地在城裡來回奔波。新村的人,遠遠聽見引擎轟轟地響,便知道顏家的孫子回家了。年紀大些的,就把頭搖了,說:「這孩子不安分,怕不走正道呢。」年紀輕些的,看著開平的摩托車濺得路邊的石子叭叭地飛,心裏悸動著,發現了日子原來還有另外一種過法。孫家姆媽聽見那噪音,就把窗關了,咬牙切齒地罵:「老的小的都是一副江北佬的賤相!」望月聽了,也不搭話,漸漸地就明白了自己的生父為什麼寧願留在那個飛沙走石的地方,也不願意回上海的家。
總算都搬完了,孫家姆媽最後一個上車,正要走,樓里忽然傳下話來:「等一等,顏家阿婆有話跟你說。」
望月聽了,仍是低頭無語。
做了二三十年的鄰居,孫家姆媽還是第一回踏入顏家的門。屋裡很暗,嚴嚴地拉了帘子,以至於姆媽險些撞在衣柜上。摸摸索索地來到顏家阿婆的病榻前,就有一隻乾瘦的手伸了過來,牢牢地拽住了姆媽的腕子。姆媽掙不開,只好湊近了,就聞見了一股隱隱的尿臊味。那天兩個女人到底說了些什麼,無人知曉。樓道里的人卻看見,孫家姆媽從顏家出來時,是紅著眼圈的。
畫展如期在海南舉行,也如期一炮走紅。頭一個星期的門票一搶而空。一夜之間,孫望月的名字和面孔成為珠江人的最新話題。
望月已不是早先的望月,圓臉已變成尖臉,少女的腮紅也不再現。那像玉蘭花一樣盛開怒放的笑容,如今已被凝思所替代。然而,女人臉上的成熟和憂鬱,卻撩動了開平心裏久久以前就埋藏著的那根弦。那一晚,那根弦在沉寂許久之後奏出了一個響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