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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進了二月,天就有些瘋瘋癲癲的,竟回暖起來。雪落不成了,便落成了雨。雨也不是那種一條一條幹凈利落的雨,而是綿綿的,蒙蒙的,若有若無的,下得人濕了一身卻還摸不著頭腦。天被雨泡得又肥又胖,像一頂露了棉絮的臟帽子似的,低低地堆擠在地平線上,壓得人氣也喘不順。即便逢著不落雨的時候,手往空中一伸,也能抓出一把水來,竟有些像江南的梅雨季節了,只是地上還缺一片綠。
這幾個星期望月在滿城跑著物色房子。略略看上眼的,只有兩處。一處是灣景街上的一幢獨立小屋。屋倒平常,一層樓加一層地下室。只是屋前有長長的一圈木頭欄柵,屋後有個大園子,可以自己栽花養草種菜。竹籬茅舍的,另有一種情趣。另一處是湖濱區的高層公寓,緊臨安大略湖。窗戶一開,滿目湖光水色,綠波上游著些白帆,自然也是一番好景緻。兩處各有千秋,望月亂了主張,就找世昌來討主意。如此幾回,世昌就看出來了,這孫家的兩姊妹,豈止是相貌回異,心性也相去甚遠。錢財上的事,望月寧願找他這個不相干的外人商量,也是不肯說與姐姐知曉的。便格外地小了一份心,不在捲簾面前走漏風聲。
補豆是他的心尖子呀。補豆從出生到三歲,夜夜是在他懷裡寸步不離地睡去的。補豆夜裡哭一聲,他就會像貓一樣地驚醒,心跳得咚咚的。補豆早上起床時若打一個噴嚏,他也會請半天假,帶在身邊觀察。補豆喝的牛奶,是他先喝一口試了溫度才敢讓喝的。補豆吃的飯,他怕不消化,總是先自己一口一口嚼碎了再吐在小勺里餵給她的。這樣的小心,連妻看在眼裡,都覺得婆婆媽媽了。其實,妻也知道,他在補豆身上花的心血,卻是在還欠紅豆的債呢。
世昌趿著一雙老棉鞋,坐在高腳凳上,瞧著窗外灰濛濛的天,構思著心裏的那片綠。玻璃窗上的水珠子,一顆追著一顆,一路吞併著,最後匯成一條肥肥的直線,流了下去。這麼塊小天地里,竟也是大的吞了小的。
誰知望月的臉色就越發難看了:「好好的提他作什麼?」
那一個星期,他獨自去看了天葬台。在那裡,他突然覺得離天很近,離地很遠。在曠九九藏書世的孤單里,他學著古人的樣子,仰天長嚎。嚎著嚎著,就有了調子—— 這才明白藏人為何多出歌手。漸漸地,嗓子油燈似的嚎幹了,畫意卻像水一樣地流了出來。那畫里,就有了些很高的天,很矮的地,很荒的樹—— 卻沒有人。
兩人商量了幾回,都覺得灣景街的房子有地皮,寬敞些,也好保值。還沒正式簽約,望月就已請好了內裝修公司,設計室內布局裝潢。全套家私,都從義大利進口。又和世昌說了,地下室本來就是裝修現成的,以後就讓他搬進來住,也能有個寬敞地方畫畫。房租是個意思,交不交自便,只要把水電費分擔了些就行。世昌說「看看吧,看看吧」,卻不肯應承下來。
望月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怕人說你吃軟飯吶?」世昌被戳著痛處,回不出話來,只好嘿嘿地笑:「哪裡,哪裡呢。」女人心裏的苦處,他也看出了一兩分。同是苦處,有錢的苦處和沒錢的苦處,那滋味又各是不同,哪能混在一起論道?看著望月辦事無頭無緒的亂勁,世昌就想,這女人若和他倒換個位置,說不定故事會有另一種寫法呢。
妻是學教育心理學的,發表了不少文章,在她的專業里也有了些小小的名氣。可她的系裡評職稱,卻連續兩次沒有她的份。她既不敢在人前明目張胆地抬高自己,又不屑在人後偷偷摸摸地踩低他人,結果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副教授的頭銜紛紛印在別人的名片上。妻心高氣傲之人,怎忍得下這口污濁氣?便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了出國留學上。誰知英文又不過關。那一年裡,夢裡也不知聽她哭醒過幾回。早上起來梳頭,梳妝台上,竟落下白髮來了。後來他系裡來了個美國教授,派了他去當助手。他知道妻出國心切,便安排了那教授與妻見了面,想讓他幫她練習英文,順便聯繫一個託福要求低一點的學校。
妻在關鍵問題上並沒有被眼淚軟化,反問他:「補豆留下來,你能給她什麼?」他將自己近期遠期的各種可能性都細細地想過了,便啞口無言。於是,補豆就留在了妻的身邊。如今補豆已有了一個黃頭髮黑眼睛的弟弟,破鏡自然沒有重圓的日子了。
他原本是無read.99csw.com論如何捨不得將補豆留在爺爺奶奶身邊的。可妻說來日方長,豈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那時他和妻雙雙在考出國留學,正惡補英文,都沒有時間照看補豆。結果補豆在齊縣一待就待了一年。而後來,他和妻都沒能過了託福大關。
望月從紐約歸來,便有些灰頭灰臉的。問了幾回畫展的事,只道「還好,還好」,卻不肯細說。過了些日子,又讓看了些有關畫展的剪報,世昌方瞧出些道道來。大大小小的文章,皆稱望月是「中國傑出的青年藝術家」。那邊的華人報紙,說她的畫有「濃厚的西洋風味」;那邊的英文報紙,又說她「深受中國畫影響」。兩邊推來推去的,望月就落在了夾縫裡。紐約的主流文化還是沒有接受她的畫。若接受了,又何苦冠上「中國」兩個字呢?
世昌見狀,就打起哈哈來:「賈府的林妹妹,能說焦大的話嗎?你讓人養得油光水鮮的,像溫室里的玫瑰一朵,哪能和我們大田作物相比啊。」
那片綠,其實不用構思,他也忘不了的。那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他的老家在山東一個叫齊縣的地方。有些山,也有一汪水。他家就在那山腳下的水邊上。兩間磚房,高高的門檻,一跨出去就是那片菜田。油菜開花的時節,翠翠的綠上浮著一層嫩嫩的黃,蜜蜂蝴蝶嚶嚶嗡嗡地來回忙碌。日頭落下時,娘在灶房間里拉著風箱催火煮飯,爹坐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看著農家的炊煙在天空中畫出各式各樣的景緻來。那時他還穿開襠褲,蹲在地上朝天撅著一個灰黑的屁股,拿著一根柴棍在泥里畫出各樣天上的地上的景緻。後來長大些了,穿了合襠褲,就去學校的民辦老師那裡討些五彩蠟筆來,在屋裡的牆上畫。爹見了生氣,要打。娘攔了,說:「喜慶的,好看呢。」在娘的攔護里,他漸漸地就把家裡的四壁都塗滿了。
看了信,那一夜,他就夢見補豆坐在老家的門檻上,看滿地的油菜開花結籽,嚷嚷著叫爺爺拿蜘蛛網去撲蝴蝶。早上醒來,便有了那張「補豆印象」的畫。只是,補豆離家時那麼小,能記得齊縣的那片綠嗎?
世昌嘆了口氣,盼望著今年的天能暖得早些,不等五月,就read.99csw•com好上街畫像了。
早上起床,門縫裡塞著房東寫的一張條子,說四月份起房租要漲五十元。這樣的加幅早就超出了省政府規定的百分比。若翻了臉去告他,自己又往哪裡搬?那一屋的畫,總不能都裝了兜裡帶走吧?看來房東也早吃准了他。算了,再做一回孫子吧。世昌忍不下那口氣,就起身把那電熱爐開大了一擋。好好地費你些電也罷!如此想著,心裏似乎也暢快了些。
世昌就正經起來:「你要真想聽,我可就說了。若論精緻工整,我還真沒見著幾個高過你的,大概也算登峰造極了。只是工整太過,倒把那份野氣給制伏了。沒了野氣,畫就死了。好比那極丑極愣的黃山松,你給拔了家來,栽成盆景,好肥好水地養著,又無風雨侵蝕,那曲里拐彎之處就直順了,那坑坑窪窪之地就平服了。好看是好看,卻不成鬆了。缺的就是那麼一股氣。」
補豆走後,就寫回過一封信。一頁紙上畫滿了肥肥瘦瘦的豎道道,只在紙邊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句話:「爸爸,這是芝加哥的雨。你那裡,有雨嗎?」
妻哭得抖抖的,抱住他不放,說:「我跟他出去,好歹過幾年,等得了綠卡,再離婚。回來帶你。」他聽出了妻話語里的無奈,又不忍說穿,只好哄她:「你好好去吧。我也好好自己準備出國。說不定,我們還能在外邊團聚呢。只是這兩年,把補豆留下給我吧。」
這話雖是一派胡言瘋語,倒也有幾分道理。望月想起在紐約與牙口那顛鸞倒鳳的兩晚,不覺地一愣,徑自把臉微紅了。
突然,他就想起那日和望月出去吃飯,望月給他算命,說他第二個孩子保是保住了,卻不跟他,一時心裏就凄惶起來。
晚上回到招待所,才看到院里催他速歸的電報。他背著一布袋的寫生稿,回到家來,見妻坐在床上,懷裡抱的不是紅豆,卻是紅豆的布娃娃。他腦子裡劈過一道閃電,就一下子明白過來,那烏鴉原來是叫給他聽的。誰能料到,一場小傷風感冒,竟會是急性腦膜炎呢?紅豆在世上才剛過了一個生日啊。抱著是滿滿一懷的胖身子,燒成了灰,竟裝不滿丁點大小的一個盒子。
後來又問望月要畫看。望月因私底下看過世昌的畫,有read.99csw.com些自知之明,便不甚樂意。推了幾回,沒推得了,只好挑了幾張為畫展拍的幻燈片,放給他看。
世昌起身將電源拔了,又三下兩下子把幻燈片收拾妥當。這才看望月一眼,說:「累不累呀,你?小腦袋裡裝那麼多事,跑馬似的,一刻不停。說了,你也不愛聽。不如去好好談一場戀愛。那東西,最管用。一談,兄弟我保證你的畫就活了。」
那一回,他帶補豆回老家。補豆是在黃灰色的樓群里生下來長起來的,從沒出過城市。爺爺抱了來坐在門檻上,看菜田,看天。她沒見過這樣的綠,這樣的黃和這樣的藍,就傻在那裡,好久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爺爺又給了她兩根細繩子,繩尾上縛著兩隻紅頭綠翅的大蜻蜓,兩個大眼睛虎愣愣地瞅她,翅膀高一下低一下地撲扇著,在風裡嗡嗡作響。補豆興緻勃勃地看了一個下午蜻蜓打架,竟連爸爸走了也沒哭鬧。
望月臉就僵在那裡,半晌說不得話。
補豆今年上小學三年級,剛剛轉學,進了一所叫聖心的天主教女子私立學校。這幾年,補豆的媽從來沒開口問他要過贍養費。不過,從照片上看補豆的校服,他就知道什麼叫檔次。總不能分文不出永遠讓那個后爹扛吧?補豆心重,也不知道會怎麼看待他這個親爹呢?
電影拍完了,導演揣著照片走了,日子熱鬧了一陣又縮回到平淡無奇里去。突然有一天,爹接著了一封信,說他的畫在全國兒童畫展里得了頭等獎。後來家裡就來了許多記者,問爹娘是怎麼教育出這樣的藝術神童來的。娘聽不懂,以為說的是隔壁跳大神的那家,就說:「神婆單傳,只傳女,不傳男。」眾人笑得打嗝兒,娘就知道把話答岔了,臊得不行,再也不肯說話,只躲在灶間,一杯一杯地沏茶。那一個月,家裡用了五斤茶葉。娘甚是心疼,說這小孩兒亂塗的東西也值這許多茶葉?再後來,他就被帶到了省城讀書。再後來,他又被帶去了京城,住在黃灰色的樓群里,見不著田,也見不著綠了。
遲鈍的他,竟沒想到,這樣的途徑對妻來說是太慢太長了,妻等不及。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妻已把出國簽證和離婚協議書同時擺到了他面前。他聽了,還算鎮靜,攬過妻來,替她細細read.99csw•com地拔去白髮:「在他那裡,你可得天天看上去年輕漂亮。」
紅豆是在他和妻都沒有準備好的時候來到世上的。第一次為人父母,一切都照著書來養,兩人緊張地糊塗著,又糊塗地緊張著。有一回,他要到青藏高原寫生。院里來送他的車子等在門外。臨出門,他才發覺紅豆蔫蔫的,似乎有些熱度。只當是尋常的頭疼腦熱,就囑咐妻一會兒請個假去看醫生,自己便隨車走了。剛出門,便有隻黑老鴉呱呱地在頭頂盤旋,司機從車裡抬出頭來看天,迎頭就落上了一泡老鴉屎。那人迷信,呸呸地直說「晦氣」,死活不肯上路了。他怕誤了火車,就去路邊的小店買了香燭,跟著司機東南西北地胡亂拜了一通,又塞了兩包萬寶路香煙,千哄萬求的,方勉強答應上路。
望月見世昌沉吟不語,便以為自己的畫不入人眼,心一虛,臉上就有些訕訕的:「那報紙上說的,都是哄人的。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你就把酸文假醋的那套省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有一年,省城裡來了個攝製組,要拍一個鄉村女教師的電影。導演說要體驗生活,就帶了兩個演員住在他家。那幾個人進了門,茶沒顧得上喝一口,就盯著牆上愣愣地看。聽說是他畫的,都拿手掩了嘴,驚得沒了話。掏出一個黑匣子來,遮在眼睛上,一閃一閃的。後來他才知道,那是在照相呢。
那一年裡損失的豈止是補豆不在身邊的日子?
望月的畫,除了幾張城市街景花草瓜果寫生之外,竟全是荒原墓地。有月光下的墓地,落日里的墓地,風裡的墓地,霧裡的墓地,霜里的墓地,雪裡的墓地。畫若有枝,枝必斷枝。畫若有鳥,鳥必孤鳥。畫若有葉,葉必落葉。畫若有花,花必殘花。世昌知道望月有個孿生妹妹,年紀輕輕就死在了車禍上,這墓地里,大概埋的就是這個妹妹了。心裏咯噔一下,想起從前讀《紅樓夢》,妙玉在瀟湘館外偷聽黛玉彈琴,從斷弦里聽出不祥之音的典故,便覺得那畫里也藏了太多的肅殺之氣。當年看過的以棕黃橘紅為基調的畲寨風情圖,雖是單薄稚嫩些,那畫面上的萬物卻是欣欣向榮的。事隔十余年,以望月如今的年紀,仍為紅粉少婦之身,如何竟有了這般的蒼涼和幽怨呢?